本作品由书本网提供下载,欢迎光临书本网。更多好书请访问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第1章   迎春出生在腊月,接连几天漫漫扬扬的大雪刚放晴不久,她爸爸到镇上去请产婆,一个两个都嫌天黑路滑不肯来,没办法加重许了酬谢,才求得人家动身,及至到家,她妈妈早就喊了个声嘶力竭,两下里折腾半日,总算呱呱落地,老人家一见又是女娃子,不免暗地里叹一声。   迎春祖父在世的时候,家里原也有十多亩薄田,到了父亲这一辈,连荒带卖就只剩下三四亩了,后来迎春添了弟弟,三亩田足养着六七口人,好年头打了粮食也不够吃,更何况遇到水旱灾年,日子实在过不下去,父母狠狠心,将姐姐送给境况稍好的邻村陈家作童养媳。   迎春到城里大户何家去做工,便是陈家婶子介绍的,那一年迎春只十三岁。   何家是南京巨富,生意遍及全国,谁又知道何家先人何九,最初不过是上海南码头跑沙船的一名船工而已。   早在洋轮未来之前,海运以沙船为主,江滩上帆墙林立,尽是平底高桅、巨橹广舱的大船,一船可载百余吨货。那时候海上风险极大,因此船行允许伙友在每船上货时捎一些私货,但进货好坏、畅销与否就全凭个人眼光了,何九为人聪明,眼光精到,而且往来南北各方,交际也广,几年下来,颇有收益。他用自己的积蓄买了第一只船,慢慢地从一条船发展成十数条,终于成为沙船业数一数二的人物。   何九发财后,回家乡置产,妻小都留在家里,有子三人,长子早夭,次子从文,只有幼子何信十余岁便随父亲到船上学习,那时何九已开办两家钱庄。   何信并没有什么经商的天赋,那时节各国的外资已渐渐拥入中华,丝行大盛,而何信却认为自己经营沙船做的米糖豆麦的买卖,不应该跟人家争丝行的生意,后来丝业囤积倒闭,先是金素记丝栈亏折银数十万两,牵扯钱庄四十余家歇业,连阜康银号的胡雪岩也因囤丝过多陷人绝境,而何信只为自己的一点固执,竟然逃过大劫,不能不说是侥天之幸。   何昂夫眼光、魄力都胜于乃父,投资钱庄同时,又将重心移向实业,在上海苏州都开有分厂。事业名望如日中天,似乎只有南通的张謇张状元可与其一较长短。   关于何家的发际史,本身便像是一个传奇,而众口相传,又加了一些拾遗不昧,得遇贵人赏识这些因果相袭的玄玄之说,就更成了传奇中的传奇了。   当然,这些都是迎春后来陆陆续续听说的。初进府里,因为年纪小,只在厨下做些杂活,白天忙忙碌碌的倒不觉得,晚上睡不着,迎着窗外昏昏黄黄的月晕,眼泪便流下来,身旁的翡翠看见,坐起来问:“怎么了?想家了?”迎春点点头,低声说:“我想我娘。”   另一个婢女珠儿说,“这府里有意思的事多得很,包你过几天就不想了。何况到了年节还可以回去。”转头问翡翠,“听说老爷又要娶新姨太太了,是不是真的?”翡翠点头,“你消息倒蛮灵通。”见迎春一脸迷茫,便道,“你才来,这一大家子人上上下下的,只怕要好一阵子才弄得清爽呢。”   何昂夫共有五房妻妾,原配夫人姓李,与何昂夫算是门当户对,结缡近三十年,共生二子二女,长子思澄,次子思涯,长女蕴芝,三女蕴蘅。思澄已经娶妻,现为山东督军的秘书长,妻子秀贞和两个双胞胎女儿却留在南京父母这边。次子思涯一直在北京读书。   二姨太早逝,只留下一子思源,行三。三姨太太生有两子一女,思澜、思泽和蕴萍。听晓莺说,三太太的脾气不大好,喜欢骂人,但只要你不去惹她便没事。   何昂夫的几位太太中,要属四太太的家世最为清华,书香门第,据说还出过几位翰林,可是谁也不知道,这样一位年轻标致的官宦小姐,怎么会屈身做了商贾人家的侧室。她只生了一位五小姐蕴蓉,今年才三岁。但这位四太太似乎不大理会女儿,只将孩子丢给奶母,自己一个人关在房里,不是看书,就是抚琴,平时也很少看她到园子里逛逛。   而二小姐蕴蔷却是何昂夫外室所生,那时候太夫人还在,何昂夫并不能随意纳妾,到他能自己做主了,二小姐的母亲却已等不及,撒手西去。下人们私下议论,都说这女子命薄,只怕是生得太美的缘故,大抵“红颜薄命”四字总是有讲究的。   待迎春弄清楚这些,已经过了大半个月了。转眼入夏,五姨太进门。那是迎春在何家所经历的第一场喜事。   鞭袍声中迎进了新姨太,晚上大排家宴,独四太太说身子乏没下来,新姨太略有不安,站起身来,“要不我再去请一请。”何太太伸手按住她肩膀,笑说:“她素来是这样的,并不是故意淡着你。你就是把她请下来,没吃两口,又要走了。”三太太也笑:“今天她肯下来,算是给五妹妹你面子了,你不知道,我们虽是在一个园子里住着,平时倒难得见上一面呢。”何昂夫并不说什么,只吩咐厨房,挑几样四太太爱吃的菜给她送去。   天色已渐黑,迎春装好了菜,就随着珠儿来到四太太住处,珠儿喊了一声,“卧雪姐姐,我们来给四太太送菜。”一个女孩子走出来,向珠儿道:“就知道是你,大呼小叫的。”迎春见她不过十六七岁年纪,穿着黑湘云纱的大脚裤,红花白底透凉纱的短褂,极是俏丽干净。   珠儿吐了吐舌头,将食盒桌上一放,“我们也要回去了,忙到现在,快饿死了。”   迎春来何家时间不过两月光景,又一直在厨下帮佣,到上房来的机会极少,这时不免四下观看,只见四壁的书架堆得满满,壁上悬着几幅字画,当时的迎春虽领略不出其中的妙处,却也觉得书香满室,让人自然而然地生出钦羡之意。一弯眉月斜挂树梢,影子模模糊糊的,窗纸漏缝处,吹进丝丝凉风,虽是盛夏,这屋里却几分清冷秋日的萧瑟。   却听里面慵慵懒懒的一个声音问:“谁呀?”   卧雪忙快步走到里间,过了片刻,掺着一个年轻女子缓缓走出来,另一个婢女眠云拿着团扇跟在后面。上午只是惊鸿一瞥,此刻迎春才瞧清楚这位四太太的样貌,虽不是二小姐那样肤如雪、发似漆的美人儿,但神清骨秀,气度更胜一筹,只是眉宇间略带愁意。她穿着一件秋香色旗袍,水钻青丝滚边,更显得清丽素雅,全无俗韵。   珠儿忙拉着迎春上前见礼,“太太快趁热吃吧。”上前把食盒打开,将四碟菜端出来,一碗清炖云腿,一碗福建肉松,一碟冷拌鲍鱼和龙须菜。还有一碗玉田香米稀饭。   四太太指着龙须菜说,“我只留这个,其余的都拿走吧。”卧雪说,“今天太太忌荤。”迎春和珠儿对视一眼,两人都微觉奇怪,何家的太太们并没有吃长素的,只偶尔吃吃花素,但迎春记得今天既非初一十五,也不是什么观音素、八日素的日子啊。   正这样想着,忽然听得有吟诗的声音,因为四周太静,这声音突如其来,倒把迎春吓了一跳。顺着大家的目光看去,原来是窗外一架鹦鹉,正在曼声长吟,“话雨巴山旧有家,逢人流泪说天涯。红颜为伴三更雨,不断愁肠并落花。”竟然有腔有调的样子,迎春只是莞尔,珠儿早撑不出笑了出来,“有趣,它也会吟诗。”   卧雪笑道:“少见多怪,它会念好多首呢,比你可聪明多了。”那鹦鹉似乎得到鼓励,又继续吟道:“乡心不耐双峰高,昨夜慈亲入梦遥――”虽是鹦鹉学舌,却也依稀可见其中的凄凉之意,迎春借着北窗的稀微月光,偷觑四太太的神色,只见一双眼茫茫然望着窗外,眼睑水光莹然,忽然间回过神来,双手用力一拍,打断了鹦鹉的长吟。   珠儿讪讪地好没意思,“四太太,我们走了。”眠云送她们出来,珠儿和她小声说些什么,迎春也不理会。那鹦鹉今晚似乎诗兴大发,吟声在身后远远飘送过来,“添得情怀转萧索,始知伶俐不如痴。”迎春以为它还会接着念,谁知反反复复,只是这一句。迎春默默跟着念,添得情怀转萧索,始知伶俐不如痴。但觉声韵无限宛转,却不知是究是何意?忽然想起一件事,问道:“为什么四太太今天吃素?”   眠云笑说:“瞧我这脑子,早晨刚问过的,这会儿就给忘了,好像是个什么词人的生日。”迎春疑惑地问:“什么词人?”珠儿不耐烦,“你管呢,说不定是她娘家亲戚。”眠云哈哈大笑,“才不是什么亲戚呢,你不晓我们四太太,正经的斋戒日子她是不理的,反是那些八竿子打不着的什么文人的生辰忌日,却记得一丝不错。”   珠儿和迎春面面相觑,大感奇怪。眠云拍了拍珠儿的手臂,“好了,我要回去了。”径自走了。两人回到厨房,一闻到饭菜香气,更觉得饥肠漉漉,珠儿先抓了个鸡腿咬了一口,冯妈笑道,“饿死你活该,谁让你玩到现在才回来。你和眠云两个,粘在一起就分不开。”   珠儿口齿不清说,“也不过说了一会儿话。”转脸问冯妈,“你说,老爷喜欢四太太多一些,还是五太太多一些?”冯妈白了她一眼,“五太太才进门,现在怎么知道?”珠儿嘁了一声,“知道谁还问你,就是要你猜一猜,我看是五太太,人又年轻,性情又温柔。”迎春插口,“四太太也很年轻啊。”珠儿撇嘴,“可是性情也太古怪了,我要是男人,才不会喜欢脾气这么怪的女人呢。”   大家都笑起来,“可惜你不是男人。”冯妈叹了口气,“到底是官宦人家的小姐,给人做小,怎么能不委屈。她心里苦,又说不出来。”迎春感到一种莫名的愁恻,眼前晃来晃去是四太太那含颦的双眉,忧伤的眼神,和空茫茫的表情。   第2章   正如翡翠所说,在何家的日子过得极快,过完重阳节,迎春回了一趟家,将用手绢包得整整齐齐的五块钱交到母亲葛二嫂手里,葛二嫂拉着手女儿的手不住地问,“好像瘦了,累不累?有没有人欺负你?”祖母则免不了告诫,“出门不比在家,凡事多留点儿心,要懂得看人眼色。”   晚饭桌上有鸡蛋,在葛家只有年节的时候在看得到,素来都是留给祖母和小弟的,没有迎春的份儿,今天却一家人都往她碗里挟,而迎春却早没了当初的馋涎欲滴,心有所感,嘴里更辨不出什么滋味。好在弟妹七嘴八舌地问,迎春只略略怔忡了一会儿,回过神,开始给他们讲一些在何家听到的新奇事。   到了晚上,母女同榻,更有说不完的话,第二天一早天蒙蒙亮,迎春就得回去,母女两个都哭,葛老太不耐烦地道:“有什么好哭的,要是想家,就常回来看看,要不,就叫你娘去看你。”   迎春回到何家不到十点,离开中饭的时间还早,冯妈便说她,“你不用那么着急地往回赶,看看弄得满身的土,一脸的汗,这是何苦来。”迎春道:“原是请一天假,再耽误就不好了。”冯妈笑道:“你这人心也忒实,你看看哪个回家不是呆个两三天,就你是个听话的好孩子。”迎春笑道:“那你还不夸夸我这个好孩子。”   冯妈正待说话,却见珠儿进来四处翻动,便问:“你找什么?”珠儿道:“那套吃蟹的家什,银的,上次还用来着。”她指的是一套吃蟹的银具。冯妈道:“你忘了,上次三太太拿走就没还,年纪轻轻的,怎么记性还不如我。”珠儿这才想起,哼道:“借完了也不想着拿回来,人家要用的时候怎么办。”冯妈道:“是四太太要用么?”   重阳前后,正是蟹肥时节,早有人送了十几篓大闸蟹到何府来,母蟹肉肥膏满,公蟹肉厚壳硬,煮熟分外鲜美,一场蟹宴过后,还余下几篓就给各房分了,四太太素来不喜海味,却独爱吃蟹壳里的紫膏。珠儿道:“是啊,眠云来借,我叫她自个儿管三太太要去。”说着就扭身出去。冯妈对着迎春笑道:“眠云哪里肯张这个嘴,就是四太太也不肯的。”   没隔多久,一天傍晚,三太太房里的晓莺来说,“上次的蟹挺肥的,三太太叫我再拿一篓回去,你们再给做个蟹粉菜。”她穿了一件银杏色闪光印花缎的短袄,豆绿春绸的散脚裤,风姿楚楚地靠在门边,倒不像只有十五岁的样子。抬手挥了挥粉红绸手绢,小声嘟囔,“这烟真呛人。”   这几日何家来了亲戚,是三太太的堂兄一家,而五太太又有了身孕,饮食都要特别准备,厨房里忙得头昏脑胀,珠儿早来就气不顺,哪经得晓莺再来聒噪,当下斜了她一眼,冷冷道,“说好一家一篓,早就分完了,怎么这会子还来要。”   晓莺被她堵了一句,无话可话,又问:“那新鲜的嫩笋总有吧,就做个虾子炒笋片吧,那边客人还等着呢。”珠儿头也不抬,“五太太要吃鱼面,你没看到我正忙着呢。你等我做好了再说吧。”这鱼面要拿活青鱼烫熟,拆骨留肉,和在面粉里揉透了,切成面条,再下在好汤里混煮,极费事的一道菜,晓莺哪里等得了,不由得有气,“你别拿五太太压我。”   珠儿笑道:“谁拿五太太压你,你配么?”晓莺脸胀得通红,“算我说错话,你是拿五太太压三太太。”珠儿笑道:“那又怎么样?五太太有身孕,当然她的事最大,你便是学给三太太听我也不怕。”晓莺气得手足发抖,戟指着道:“好好,珠儿,你好本事。”   本来厨房里各人手里都忙,也没留心她们说什么,但两人越吵声越大,冯妈忙奔过来迭声问:“怎么了,怎么了,又出了什么事?”晓莺哭道:“也不知哪得罪这位姑奶奶了,我只说三太太要吃嫩笋,就招出她这么多有的没的。”冯妈道:“嫩笋啊,才用完了,这有一罐新腌的笋脯,挺不错的。”   晓莺一把接过罐子,蹬蹬几步跑了,珠儿追在她身后大声喊,“喂,那套吃蟹的家什放着也没用,早点儿给送回来。”冯妈扯了她一把,“行了行了,好端端地得罪她做什么?”晓莺呸一口,“我就讨厌她那副狗仗人势的样子。”冯妈笑道:“我看你是讨厌她打扮得比你花哨。”珠儿也笑,“像个妖精似的,四少爷还小着呢,难不成是想勾引老爷。”冯妈吓了一跳,“这话你可别胡说,对了,你真不怕她告诉三太太?”   珠儿逞一时口舌之利,心里这时倒有点后怕,嘴上却说,“路归路,桥归桥,她管不着我,要是她不顾身份跑到这儿找我晦气,我也认了,大不了――”冯妈接口笑道:“大不了撵出去,配个小子。”珠儿啐道:“你个老没正经的。”冯妈道:“我这难道不是正经的好话么,你看看我,跟了个死酒鬼,到现在还得给人当老妈子。”接着冯妈就开始埋怨着她的死鬼丈夫,珠儿也不知听了多少遍了,到现在早练出充耳不闻的功夫。   第3章   不久,迎春被挑去服侍大小姐蕴芝。蕴芝房里原有翡翠琉璃两个丫环,琉璃新嫁,翡翠便荐了迎春,珠儿颇不高兴,对人说,姐妹一起多年,情份反不如一个新来的,话传到翡翠耳中,也不禁动气,辩解道:“上房的月钱原是多些,我心想迎春家境不好,多少可以贴补点儿,再说大小姐好静,珠儿却是个爆炭脾气,这是任谁都知道的,难道我有什么私心不成?”   可背地里却有人议论,翡翠的话虽在理,但若说私心,只怕也是有的,迎春年幼柔懦,行动听从,凡事自然翡翠一手把持,而珠儿却是伶俐好胜的性情,翡翠哪里压得住她。   而这一切,迎春却在懵懂中,连着几天都见珠儿冷着一张脸,暗里问冯妈,“我什么时候得罪珠儿姐姐了?”冯妈笑骂:“真是个傻丫头。”于是将前因后果说与她听,迎春惶急道:“这样,让珠儿去就是了,我在哪里都是一样的。”   冯妈道:“你如果真的这样说,珠儿未必领你的情,却一定得罪翡翠。”迎春皱眉道:“那我该怎么办啊。”冯妈道:“该怎么办就怎么办呗,在这府里,原是做人比做事难,我看你心诚,不妨提点你几句,大小姐倒没什么,太太却是有章法要规矩的人,你要凡事小心,多看少说,等你见得多了,心里也就慢慢亮了。若能讨得太太欢喜,到时候给你挑个好婆家,就算熬出头了。”说着哈哈大笑。   迎春开始还不住点头称是,待听得最后一句,不由得腾地红了脸,她可不能像珠儿一样直接骂她老正经,只能转身跑了出去。   次日一早,迎春换了件干净衣服,由管事沈妈领着来到大小姐房里。前面的几个院子分住着是何氏夫妻和姨太太们,后面两个院子,是大爷夫妻所住。现在思澄不在,只有太太秀贞在,中间一个过厅,过厅后进,才是小姐少爷的住处。   大小姐的房间第二间,走廊里细雕花木格扇,中露着梅花、海棠、芙蓉各式玻璃窗。一进屋,脚下的地毯,其软如绵。也不容细看,已随着走到右手一间屋。四壁书画,靠墙立着一架仿古的紫檀细花的架格,随格放着花瓶、香炉之类。紫檀书案要放着着笔砚书卷,旁边是几把花梨木椅,两个女孩子正在谈笑,听见脚步声,都转过头来。   年纪略长的大约十六七岁,穿了件藕色的衫子,葱白线香滚,年幼的与迎春相仿,一件玫瑰紫缎子水红棉袄,系一条玄色湖绉百褶裙,颈上挂了一条亮晶晶的珠链,阳光下宝光流动。沈妈笑道:“三小姐也在啊,大小姐,我把丫头领来了,您瞧瞧。”   蕴芝放下书,微笑着问:“你叫迎春是吧。”迎春刚想回答,却听三小姐蕴蘅笑道:“迎春?那不是不及问累丝金凤的那位懦小姐么?”迎春听不明白她说什么,一时有些发怔。沈妈扯了一把迎春,“快回小姐话,怎么呆了快一年了,还这么木。”   蕴芝笑道,“你别怪她,咱们府里灵俐也不少,我倒是喜欢她这样的。”伸手拉迎春过来,“还是个孩子呢,手怎么都冻了,快过来暖暖。”蕴蘅笑道,“你也不过就比咱们大几岁,就这么一副老气横秋的样子,真真的,嫁妆还没备好呢,倒是一副祖母的口气。”   蕴蘅的取笑,要是换了旁人,必定反唇相讥,蕴芝却只是淡淡一笑,又拉着手问迎春父母生计,兄弟几人,多少年岁,娓娓然煦煦然就像是邻家的一位大姐姐,迎春素来胆怯,不要说是管事沈妈,就连珠儿发起脾气来,她都是害怕的,但今天见了这位大小姐,却犹然生出一种亲近之意。   何家的女孩子也是读书的,迎春常常站在廊下听里面念:“盖此身发,四大五常,恭惟鞠养,岂敢毁伤,女慕贞洁,男效才良。知过必改,得能莫忘,罔谈彼短,靡恃己长――”虽然意思不大明白,但觉声韵琅琅上口,不自觉地跟着一句句念下来,蕴芝见她这样有心,左右无事,便教她认识一些简单字。   也教她下棋、沏茶,蕴蘅来这里是不喝翡翠泡的茶的,每每是蕴芝亲自动手。翡翠笑说:“三小姐只嫌我笨,学得不精,以后让迎春泡给你喝就是。”   蕴芝拿着一把成化窑的青花小瓷壶,缓缓讲道:“十分茶只用七分水,泡出的茶亦只有七分,七分茶用十分水,泡出的茶则有十分。最佳为山间泉水,山溪流水次之,潭水又次之,古井水再次之,江河湖水则不得已而用之。妙玉泡茶用的是梅花上的雪水,这样的茶不要说喝,想想便让人神驰。”   “龙井茶分四春茶,初春茶于清明前采摘,这时的茶芽嫩,茶水晶莹碧绿、香郁甘醇,二春茶在谷雨前采摘,而三春、四春茶就差多了。”说着拿出一个锡罐,里面一个一个小包,“这里都是明前龙井――”正说着脚步声响,有人走了进来。   是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穿一件宝蓝色团花夹袍,套青色团花马褂,进门便冲蕴蘅道:“猜你就在大姐这里。”蕴蘅取一个茶包递给他,“三哥,你闻闻怎么样?”思源闻了一下,笑道:“我知道是你们加了工的。可惜我什么都闻不出来。”蕴蘅又拿给迎春,“你来闻闻。”迎春闻了闻,说:“好像有荷花的清香。”   这茶包出于特制,蕴蘅从书上学来的,拿明前龙井包成小包,夏天的后半夜,放在荷花的花苞里,待第二天太阳升起,荷花开了,取出来放进锡罐密封,等到了取用时,茶叶就熏染上荷花的清香。   蕴蘅笑道:“可见人之雅俗,原不在什么身份地位。三哥,你承不承认,你身上就是少了根雅骨。”思源笑道:“既是俗人,这方砚我拿回去了。”蕴蘅跳起来扯住他,“三哥三哥,你怎么那么小气。”思源道:“俗人当然小气。”蕴芝笑道:“这倒不分什么雅人俗人,他心里先存了荷花香的念头,自然就闻不出来了,无他,心有所蔽耳。”   这时思源已把要拿给蕴蘅的砚台掏了出来,“上次你不是说要寻一块好砚么?你看看这块怎么样?”蕴蘅接过来仔细摩看,见盒盖内刻细暗花纹美人像,凭栏立帷前,右上篆“红颜素心”四字,左下“杜陵内史”小方印,微有胭脂晕,背刻行草五绝:“调研浮清影,咀亳玉露滋。芳心在一点,馀润拂兰芝。”   蕴蘅爱不释手,笑道:“这么好的东西,你怎么舍得给我?”思源道:“这是女人用的东西,我留着作什么?况且你刚好有用。大姐,你懂得多,看看可有什么来历?要真是古董,我就不给了。”蕴芝正在一旁手把手地教迎春泡茶,听得这话,回身接过砚台,细细端详,笑道:“我对这些东西可是外行,看样子像是明清时候的东西。”   一时迎春泡好了茶,翡翠端了几样果点上来,姐弟兄妹饮茶闲话。   思源道:“二哥有些日子没来信了,母亲问过几次了。可不知京里现在怎么样,又是‘筹安会’,又是‘全国请愿联合会’,连——”他想说连妓女请愿团都上来了,话到嘴边改口:“连乞丐请愿团都上来了。你们说,这件事到底能不能成功?”   蕴芝笑道:“我给你们念一段好文章。”说着拉了抽屉,取出一张剪报,徐徐念道:“信立于上,民自孚之,一度背信,而他日更欲有以自结于民,其难犹登天也。明誓数四,口血未干,一旦而所行尽反于其所言,后此将何以号今天下?”   蕴蘅探身一看,笑道:“二哥寄给你的是不是?”蕴芝点头,“你猜是谁的手笔?”蕴蘅道:“就这么几句怎么猜得着,你接着念。”蕴芝续道:“今也水旱频仍,殃灾洊至,天心示警,亦已昭然;重以吏治未澄,盗贼未息,刑罚失中,税敛繁重,祁寒暑雨,民怨沸腾。内则敌党蓄力待时,外则强邻狡焉思启。我大总统何苦以千金之躯,为众矢之鹄,舍磬石之安,就虎尾之危,灰葵藿之心,长萑苻之志?”   蕴蘅拍手道:“真是好文章,一定是梁卓如的大笔。”走过去朗声念道:“启超诚愿我大总统以一身开中国将来新英雄之纪元,不愿我大总统以一身作中国过去旧奸雄之结局;愿我大总统之荣誉与中国以俱长,不愿中国之历数随我大总统而斩。”将报纸拿过来,又仔细看了一遍,方抬头道:“依我看这奸雄之结局,就算不及身而败,也定然遗臭万年。”   蕴芝轻轻叹了一口气:“绝岭高处多风雨,莫到琼楼最上层。父亲一副势肠,儿子偏有一双冷眼。”思源笑道:“如果说袁项城可比曹操,这位寒云公子倒可比曹子建了。”蕴蘅摇头道:“未必未必,依我看,袁项城可比曹操要蠢得多。”思源问道:“蠢在哪里?”   蕴蘅道:“其实解散国会和废止《临时约法》,便已在实际上复辟了帝制,然后他又修改《总统选举法》,一是总统任期为十年,得连选连任,这便终身化了,二是规定继任总统人选,应由现任总统推荐三人,预书于嘉禾金简,藏之金匠石室,这便等于秘定储位,他再把袁克定、袁克权,还有那位风流倜傥的寒云公子都写进去,也没有人管他。又何必非要穿那一身龙袍不可呢?当一个西服革履的皇帝岂不美哉?”思源跌足笑道:“这世道真是不一样了,女孩子对政事都这么感兴趣,讲起来一套一套的,倒比我们这些在外面念书的还强。”   蕴蘅冷笑道:“从吕碧城兴女学到现在,都十年多了,咱们还在整日关在家塾里。”今年九月间,由英美教会创办的金陵女子大学在绣花巷开学,这是国内第三所女子大学,蕴蘅打算再过几年,便去报考,但是这几年家塾里所学有限,不会英文,想来总是渺茫。不由愤愤道:“若先生是个通人也就罢了,旧学根基打得扎实些也不是什么坏事,可是他却是不懂装懂,比如‘瀚海阑干百丈冰’,‘玉容寂寞泪阑干’,‘阑干’二字本作纵横解,他却讲成栏杆,我当时就觉得不对,问了二哥才明白。再问他,他倒先恼了,跑去跟父亲告状。”   思源笑道:“我想起这回事了,可把那位三叔祖气得够呛,直嚷嚷她二哥学问好,让她二哥教就是了,何必请我教?我不配教你们何家的千金小姐。”蕴芝笑着埋怨:“你也是,有道是师不可侵,知道正确的讲法也就是了,何必当面质问,让人家下不来台。”蕴蘅笑道:“我是好心,难道让他一辈子照错的讲?”   蕴芝道:“再通达博学的人,也有不到的地方,你若在外面读书,也这么当堂把先生问个面红耳赤不成?”蕴蘅立时没精打采,“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不过是白日做梦罢了。”思源道:“我看父亲对这件事倒没什么成见,你把母亲那一关说通了就行。”蕴蘅皱眉道:“谈何容易,她总说女孩子读书没用。”瞥了一眼坐在一旁做针线的迎春,续道:“巴不得我整天关在屋子里绣花。”   蕴芝道:“你也别太灰心,等大哥和思涯回来,我们一起去劝,他们的话,母亲总是肯听的。”心中却暗暗感慨,蕴蘅对家塾不屑,而迎春却不得其门而入。迎春抬头,对蕴蘅笑笑,“读书本来是比绣花有趣些。”蕴蘅笑道:“你也说读书有趣,等明天说通了母亲,我带你一起上洋堂好不好。”   思源笑道:“上学还要带着丫头侍候,谁也没有咱们三小姐气派大。”蕴蘅哼道:“你说这话我就不爱听,为什么非得是丫头,难道就不能是同学?”迎春摆手道:“三小姐你别开玩笑了,我可没这样的福气。”思源笑道:“原来这世上最讲自由讲平等的人在咱们家里,我今天算是见识到了。”   说笑一阵,看看时候不早,站起身来道:“我还有事,先走一步。”蕴蘅道:“不送。”迎春忙放下手中活计,送思源出去,迎面正碰上晓莺,晓莺唤了一声三少爷,思源点点头,“来了。”晓莺来请蕴芝过去打牌。蕴芝还没说话,蕴蘅便道:“三娘的牌搭子多得很,怎么最近老来找大姐,昨儿陪她们打了一整天,现在膀子还酸呢。”蕴芝怕晓莺下不来台,便道:“明天吧,明天我一早就去。”   晓莺转过月洞门,却见思源走在前面,思源见了晓莺,停下脚步。晓莺笑道:“三少爷你怎么走的这么慢。”思源笑道:“边走边看就慢了。”晓莺顺着他的眼光向四周一张,草木凋敝,风卷着落叶在地上打着转,笑道:“这时候有什么好看的。”   思源笑笑不答,又问:“思澜在学堂跟人打架的事,三娘有些怪我是不是?”晓莺抬头看了他一眼,道:“我说三少爷最近怎么不来了,原来是为这个。我跟太太说,三少爷虽和四少爷在一间学校,但年级不同,平时并不总在一处,一听说四少爷跟人家打架,书包也没拿就飞奔过来,拉架的时候,还挨了好几拳呢,皮袍都划破了。我们太太也不是不明理的人,难道还会怪你吗?”   思源笑道:“多谢你替我分解,这些话我自己不好说,又怕三娘误会我。真是多谢你了。”晓莺低声道,“这有什么?”顿了顿问道:“你那件皮袍补了么?”思源搔搔头,“那些人粗手笨脚的,我不放心让他们弄。”他的那件藏青湖绉面子皮袍,毛长色纯,料子颇为名贵。   晓莺道:“我认识一个师傅,手工很好,你拿过来罢,反正四少爷那件也要一起补。”思源笑道:“那麻烦你。”青石板走到头,两人分手,思源走了几步,不自禁地回头望,正巧晓莺也回头,四目相投,晓莺急忙转身,长辫高高甩起,甩得思源的心也跟着一跳一跳的。   第4章   次日蕴芝到三太太那里打牌,迎春也随了去。屋里茶水有人侍候,迎春没什么事,就坐在门口,看晓莺、彩屏她们踢毽子。彩屏是大少奶奶秀贞的丫头,跟着秀贞来的,还有一位舅太太是何昂夫的表嫂,也常来这里打牌。最近因为五太太有孕,三缺一,蕴芝便被拉来充数。   晓莺踢得最好,不论鸡毛毽子转到哪个方向,她都能够到。两脚倒换着踢,毽子跳到后面,身子灵活地跟着转子一圈,又稳稳当当地踢起来,彩屏在一旁干着急,忽听早燕喊道:“四少爷回来了。”   迎春随声望去,见一个少年跑跳着过来,大约十三四岁,穿着日式的学生装,一条窄而低的狭领,扣子很多,帽子是软檐的,垂下来遮住眉毛。他一跑到近前,就把书包甩到早燕怀里。嚷道:“快给我一杯水,渴死人了。”走到迎春跟前,觉得面生,立住脚步,侧头问:“你叫什么?”   迎春低声说了名字。思澜嘴一撇,“真老土!”蹬蹬蹬跑到屋里,喝了半壶茶,又要出去。三太太喊道:“别一跑就没影,今天早点回来,等会儿你老子还要查你的功课呢。”   思澜随口应道:“知道了。”甩下书包,又跑了出来。晓莺彩屏她们一见他过来,就先把辫梢抄在手里,迎春反应不及,只觉得头发一疼,辫子已被思澜扯了一把。迎春一声惊叫,晓莺彩屏都哈哈大笑起来。   不提醒也罢了,还看笑话,迎春又生气又委屈,眼泪汪汪地在眼眶里晃了两晃,险些掉下来。晓莺含笑道:“都怪我,忘了告诉你,四少爷最爱扯女孩的辫子。”转头向思澜,“你看你,都把人家欺负哭了。”思澜看了看迎春,搔搔头,上前一把拉住她手,笑道:“走,我带你听老秦说书去。”   迎春被他拉到后面的菜园子,那里早围了四五个人,有厨房里打杂的小王,门房大李,赶车的老胡,还有管家的小儿子何三贵,都聚精会神地在听老秦讲些什么。几人看见思澜,笑着招呼,闪开地方,让他们两个小孩子站在前面。   老秦正讲《说唐》,“话说唐公李渊,得旨限三个月,要造一所晋阳宫,如何来得及?心中无计,便和四个儿子相商。这李渊有四子,四子李元霸年方十二,生得骨瘦如柴,面如病鬼。却偏偏力大无穷,使一对八百斤重的铜锤,坐一骑万里云,天下无敌,在大隋称第一条好汉。”   思澜插口道:“你说,李元霸和关公哪一个更厉害?”老秦愣一下,笑道:“他们又没比过,我哪知道啊。”旁边众人都哄笑起,“四少爷想让关公和李元霸打一场不成?”思澜笑道:“我知道,是李元霸厉害。他那一对铜锤有八百斤重,关羽的青龙偃月刀只有八十斤,自然打不过李元霸。”老秦笑着点头,“有道理,有道理。”   众人笑了一阵,老秦续道:“当下唐公说道:这旨意,一定是宇文化及的奸计。造不成只说违旨要杀,造成又说私造皇宫,也要杀。左右总是一个死,唉!李元霸道:”爹爹不要心焦,那个狗皇帝若来,待我一锤打死他,爹爹你做了皇帝就是了!“   迎春开始见满眼陌生人,还有些害怕,但慢慢就被故事吸引住了。老秦讲到李元霸和宇文成都大战,手舞足蹈,口沫飞溅,正到精彩处,忽听有人喊道:“四少爷,太太喊你回去呢,老爷要回来了。”回头一看,正是晓莺。   思澜皱眉,摸出怀表看了看道,“老爷六点才回来,现在才几点?”晓莺道:“总要准备一下功课吧,否则又要糟糕了。”思澜道:“再等一会儿,我听完这段,还不知道李元霸和宇文成都谁输谁赢呢?”老秦不敢罗嗦,“我的好少爷,当然是李元霸赢了。先回去,咱等明儿好不好?明天他们怎么磨我都不讲,就等你一个。”思澜这才满意了,回来后不情不愿地进了书屋,三太太喊道:“上回你爹不是让你临什么贴吗?你临好了没有?”   迎春铺纸,晓莺磨墨,思澜把一本字贴摊开,临了几行便停手,向二人笑道:“纸牌放哪了,咱们玩两把,把门关紧了,别让她们听见。”晓莺瞪眼道:“谁陪你玩,你又不写,我告诉太太去。”思澜把笔一摔,“你看看你磨的什么墨,涩死了。”晓莺冷笑道:“你自己不用功,还怨别人。不用拉倒,我手还累得怪酸呢。迎春,你会不会磨墨?你来吧。”说着甩手就走。   思澜气得直发怔,有心出去告她一状,实在自己又没什么理。迎春倒没过见有丫头敢这么跟少爷说话的,不由得暗暗称奇。思澜恶狠狠地说:“叫你磨墨,没听见啊!”迎春连忙动手,思澜不得不承认,迎春墨磨得比晓莺好多了,字写出来不漫不滞,凝住心神,不到一个小时也就写完了。抬头见迎春正专注地瞧着壁上挂的一幅画。   画上数竿劲竹,直指云霄,枝干墨淡而有力,竹叶依风倾斜,竹旁顽石阔笔涂写,与竹一体浑然,是李方膺的《潇湘风竹图》。何昂夫颇好收藏,以明清两代字画居多,这幅算是佳作。在思澜看来,也不过几笔破竹,不晓得有什么好看,因见迎春嘴里念念有词。不由好奇地问:“你在念什么?”   迎春是在念左下侧的题诗,但有的字认不出,“画史什么来不画风,我于什么什么夺天工;请看尺幅潇湘竹,满耳丁东什么玉空。”迎春在蕴芝那里养成有问题就问的习惯,便问:“四少爷,你认识么?”思澜临的都是正楷,像这种龙飞凤舞的字认来也困难,可他嘴上哪肯承认,只道:“容易得很,让我看看。”来回看了两遍,笑道:“笨蛋,是画史从来不画风,我于难处夺天工。”   迎春道:“那还有一个字呢?”思澜看了半晌也不认出来,心里不服气,搬过一把椅子,踏上去,想把画轴拿下来细看,迎春上前拦他,“算了,不用拿。”思澜想躲迎春,脚下一偏,便跌了下来,手往墻上一撑,人站稳了,画轴却扯坏了摔在地上。   思澜顿足道:“都怪你,拉我干么?”迎春低声道:“我就是怕你扯坏,才拉你的。”两人面面相觑,一时间不知如何是好。思澜想了想,跑到书柜下面东翻西找,从十几轴画里挑出一幅郑板桥的兰竹,长短宽窄和这幅相近,踏上椅子,把这幅挂了上去,“歪没歪?”迎春道:“往左,再右一点,好,这样就行了。”   思澜跳下来,举头端详,心想这样鱼目混珠,也不知混不混得过去。父亲倒未必注意,只怕旁人多嘴。蕴蘅第一个就是危险人物。迎春一指烂画,“这个怎么办?是丢掉还是重裱?”思澜把画轴卷好,笑道,“这时拿出去丢掉,还不被人发现。等晚上没人了,我再拿出去找人试一试,看能不能补好。”眼睛四下睃巡,想找个既方便拿又不易发现的地方暂时藏起来。   迎春也到处搜寻,忽然眼睛一亮:“这里。”思澜走过去,看八宝格离墙壁有一段空隙,把画轴放进去,旁边深紫色窗幔垂下,刚好可以遮挡住。把一切收拾整齐后,两人对视一笑。   又过片刻,外面麻将桌也散了,秀贞和另一位舅太太先走。三太太和蕴芝推门进来,思澜笑问:“今天输多少?”三太太啐道:“呸呸,臭嘴,你娘什么时候输过?”思澜笑道:“今天不输,准是因为有大姐垫底。”三太太笑道:“瞧这孩子说话,好像我找你大姐打牌,是专为赢她钱似的。”蕴芝笑道:“打牌主要是看手气,我虽然打得不好,却不见得一定是输家。”   自鸣钟打了六下,这边饭菜摆好,何昂夫也回来了,三太太让人预备的几样菜都是何昂夫爱吃的,蕴芝也留下一起吃饭。迎春则是跟晓莺早燕她们一桌。   饭后,三太太和蕴芝饮茶聊天,何昂夫在书房检查思澜临的帖,思澜今天的字写得光大圆亮,干净整齐,何昂夫颇为满意,“学书法还是专攻一家的好,别像你二哥似的,先是柳成悬,后是黄山谷,现在又开始学李北海了。哪一种也没见他写好。任性浮躁,成不了大事。”思澜心里不以为然,嘴中却唯唯称是。   何昂夫拿着本唐宋八大家的古文,挑出两篇让思澜默写。自己坐在书房门口,一边抽水烟,一边跟三太太说话。三太太讲起家长里短,絮絮不绝。   这两篇古文,思澜刚背过不久,不过最近没看,有的段落便忘记了,咬着笔头冥思苦想,不得要领。记得从前二哥分别诸体,抄过好些文章,蕴蘅爱他字漂亮,收了起来就放在这个书架中间那格。虽说父亲背坐着,但他自己起身找,未免太过惹眼,正巧迎春送茶过来,压低声音道:“第二格左数,靠着第四本书那叠纸,你把《师说》和《六国论》给我抽出来。”   何昂夫回头,“快点写,说什么呢?”思澜笑道:“茶太烫了,我让她帮我吹吹。”当着何昂夫在场,迎春哪里敢帮思澜作弊,涨红脸,不停地摇头。把茶放下,飞快地跑出去,也不跟思澜的眼神相对,小声跟蕴芝说:“天不早了,咱们也回去吧。”思澜又气又急,心里大骂迎春没义气。   两篇文章默得支离破碎,一场训斥在所难免。更不妙的是,何昂夫一大早起来就发现那幅李方膺的《潇湘风竹图》被人换了,两罪并发,狠狠骂了思澜一顿,若不是三太太拼命拦着,只怕就要挨打。何昂夫怒不可遏:“犯了错,从来不会大大方方的承认,只知道投机取巧,千方百计的遮瞒掩盖,一个男孩子这么没担当,长大了可怎么得了。何家没有你这么没出息的子弟。”   思澜被骂得狗血喷头,连续几天心情郁郁,而跟蕴芝来打牌的人也换了翡翠,思澜想找迎春的麻烦,一时间竟没有机会。   这天放学早,园子里梅花新绽,远远瞧见一个小小的人正踩在石头上,踮着脚折梅花。不是迎春是谁。思澜一见,恶意陡生,蹑手蹑脚走过去,猛地一拉迎春的辫子。迎春啊地一声,人就摔倒了。   思澜拍手大笑,“这回知道厉害了。”笑容慢慢凝住,只见迎春跌倒处,额角正磕到一块石头,鲜血不停地往外冒。思澜整个人都吓傻了。扶起迎春,掏出手绢想按住她额上的伤口,一颗心怦怦乱跳,一只手抖啊抖个不停,手绢按偏了,一只手摊开,满是鲜血。   迎春见思澜脸色惨白,恐怕自己没晕,他先要晕倒了。虚弱地安慰:“别害怕,我别事。喊人,喊人来。”思澜如梦初醒,嘶声喊道:“来人,来人啊。”第一个闻声赶来的是老胡,接着管事沈妈和何大贵也来了。老胡把迎春抱起来,看了看,“只怕要缝针,我带她去医院。”   思澜忙道:“我也去。”沈妈一把拉住他“哎呀,我的小祖宗,你就别跟着添乱了。”迎春只觉头昏昏的,眼皮发沉,意识仿佛有些浑沌,弄不清楚他们都在说什么。思澜不能跟着去,心里十分焦燥。耳边听见晓莺早燕她们议论纷纷。   晓莺道:“流了那么多的血,只怕会留疤。”早燕道:“头发能挡住,看不出来的。”晓莺驳道“你知道什么?有时鬓角摔秃了,就长不出头发了。”彩屏哎呀一声:“女孩子额头上秃一块,多难看啊。要是嫁不出去怎么办?”众人都扑哧一乐,只有思澜铁青了一张脸,喝道:“你们少胡说八道。”   迎春到医院缝好了伤口,就被送回蕴芝那里,迷迷糊糊睡了一觉,醒来时见蕴芝和翡翠都在。蕴芝柔声问道:“怎么样,还疼么?”迎春道:“也不怎么疼。”蕴芝道:“思澜也太不像话,我已经狠狠说他了。一会儿把他叫过来,给你骂两句。”迎春涨红脸,腆然道:“大小姐,我真的没事,我也没怪四少爷。”不是不想怪,只是见他吓成那样,大小姐又这么说,叫她怎么怪得起来。   蕴芝笑道:“你出来听听,人家女孩子多宽宏大量。”只见门后边露出一张忸怩的脸孔来,正是思澜。他慢慢走到迎春床边,垂着头啜嚅道:“对不起!”迎春怔了怔道:“没……,没关系。”翡翠端了两碗虾仁面过来,“都饿了吧。四少爷,你也在这儿吃吧。”思澜点点头,自己接过一碗,另一碗放在迎春床头桌前,将筷子递给她。   蕴芝今天去上屋母亲那里吃饭,叮嘱几句,带着翡翠走了。思澜低头吃面,吃了两口,又不放心地问:“你真的不疼了吗?”迎春想想道:“其实有点疼。”思澜吓一跳,“啊?”迎春笑道,“已经好多了。”思澜咬着嘴唇,不自在地说:“我刚才听她们说,可能,可能……”迎春见他吞吞吐吐,奇道:“可能什么?”思澜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没,没什么。你快吃吧,一会儿要凉了。”   第5章   云南护国军起义,是十二月份间事,转过年来,不到几个月,各省纷纷宣布独立,冯国璋联络张勋、倪嗣冲召集南京会议,就在各地要员纷纷赶赴南京时,何家五太太生下一子,取名思沛。何昂夫晚年得子,欢喜得什么似的,却不见五太太恃宠而骄,仍是刚入门时那副温柔婉顺的样子。   那阵子,府里人有事没事都要去瞧瞧这位小少爷,而迎春却手中针线不停,一心心在为大小姐准备嫁妆。蕴芝的婚期原是定在明天初,只是八月间黎元洪就任总统,重整各部院,亲家张老爷要入京就职,想早点完了亲事,好让儿子带上新媳妇一道移家入京。   思澜进门时,迎春还在绣那套鸳鸯戏水的枕套,翡翠陪蕴芝看手饰去了,屋里很静,只听见绣花针一上一下穿缎子的噗噗声,思澜喂了一声,“你这么白天晚上的绣,眼睛要累坏的,来,出去玩一会儿,外面的荷花开得可好了。”   迎春头也不抬,“这个已经绣了好几天了,今天晚上一定要赶完的。”思澜皱眉道:“这些东西外面的绸缎庄子里有的是,你又何苦这么费事。”迎春道:“外面的那种不讲究倒还罢了,用着也不舒服。”   思澜拿起桌上的珐琅瓷壶,起身到自来水管接了一壶水,点了火炉子烧开水,沏了一壶香片,捧着茶坐在一旁看迎春一针针的绣。黑丝线的鸳鸯眼睛黑的发亮,真有一种活了的感觉,红嘴绿翅,鲜亮欲滴,视线旁移,那一双小小的纤细的手,熟练地引线抽针,思澜一时有些疑惑,一个人的手真的可以巧成这样。   迎春自语道:“荷叶太多,用一样的绿色好像太呆板了。”思澜接口,“嫌呆板,那就多配几种。”迎春点头,翻开针线包,检了几色线,重新配起来。思澜放下茶杯,拿过一把扇子,“这么热的天,我给你扇扇吧。”说着就扇起来。   迎春忙拦住,“四少爷,不用。”思澜放下扇子笑笑,坐了一会儿,掏出怀表来看时间,将打簧金表在她面前晃了晃,“迎春,你看这只表怎么样。”迎春瞥一眼,“没什么特别。”   思澜解下来,揿机括打开盖子递过去,“你再仔细瞅瞅。”迎春接过来,见景泰蓝的底面,周围镶珠,二十四格刻着罗马字,外圈每两格刻着地支,款式也不怎样新奇,翻过来见背面用小篆刻着:一日思君十二时。所谓希罕之处,想是在此了。思澜笑问:“这行字你认不认识?”迎春知道思澜素来是愿意在口头上讨些便宜的,当然不肯说认识,只道:“写成这样,我哪认得?”   思澜也不穷究,只问:“怎么样,你要喜欢就送你了。你别小看这只表,这可是大有来历的一件古董,原是江南织造曹家的,就是曹雪芹的祖父曹寅,曹家被抄以后,藉没入宫,到了道光年间,孝和太后用来赏人,到了贝子奕绘的手里,奕绘又送给她的侧福晋西林太清春,西林太清春你总听大姐讲过吧,清朝有名的才女,你说这块表珍贵不珍贵。”   迎春听他讲得天花乱坠,也不知是真是假,只笑着摇头,“这么贵重,四少爷你还是自己用吧。”思澜还要再说,却听迎春惊呼一声,“坏了坏了,都是你闹我,配错线了。”思澜仔细看了看,“哪里错了,我怎么看不出来。”迎春急道:“你还说,这个地方应该是石绿的,我认错色,配成翠绿的了。”思澜惫赖地笑笑:“都差不多。”迎春皱眉道:“你知道什么,差多了,真是,还得拆了重来。”   思澜笑吟吟地望着她,“看看你急成这副样子,不知道的,还以为要出阁的是你呢?”迎春瞪了他一眼,转过身低头重新配线,不再理他。思澜站起来绕到她对面,俯身道:“喂,真生气了。跟你说句正经的。迎春听他语调不像玩笑,抬头看他一眼,笑道:”你也有正经的吗?“思澜缓缓问道:”迎春,大姐嫁人,你也会跟着一起过去吗?“   这些日子里,迎春心无旁骛,替蕴芝方方面面地想,生怕有什么准备不到,却没有想过自己的去留,沉吟道:“我不知道,看太太,大小姐怎么说。”思澜问:“那你自己的意思呢?你自己想不想跟过去?”迎春抬头,一脸茫然,“我不知道,你说呢,我应不应该跟过去?”思澜道,“那要看你自己。大姐是从不难为人的。”迎春低头道:“我想继续侍侯大小姐。”思澜道:“可是你家在这里,那边你又谁也不认识。”迎春道:“我也不想去啊,可大小姐在那边也不认识谁啊,我要再不陪着她,她可有多孤单。”   思澜无法反驳,想到以后见不到大姐,见不到迎春,心里一下子变得空空落落,十几年来,第一次感到离愁的滋味,大哥二哥也常年不在家,但那时年纪还小,也不觉有什么,见了面欢欢喜喜,不见也不曾想念,只是这一刻,却有些怅然,二哥和大姐都在北京,今后倒是能常见面的,却把他丢在这里。又想,蕴蘅的失落只怕比他更大吧。   思澜的一句话,让迎春陷入两难,如果跟了大小姐去,今后想回家就难了,如果留在这里,又舍不得蕴芝,正如思澜所说,这件事全在她自己,旁人是不能替她拿主意的,蕴芝就算再想让她陪伴,也决说不出让她离家的话。就在迎春犹豫不定时,家里传来消息,祖母生病了。   迎春收拾收拾匆匆赶回家,见到榻上的祖母,不由得吓了一跳,也不过半年不见,整个人似脱了形,见了迎春,勉强睁眼,无力地说了一句:“你回来干么?”迎春走到跟前,靠近说:“奶奶,你觉得怎么样?”葛老太咳了两声,粗声道:“还死不了。你,你别以为东家厚道,就这么随便,这又不年又不节的,回来做什么?”挥挥手,“快回去,我不要你看我。”   迎春站起身,无奈地望着母亲。葛二嫂把迎春拉到屋外,低声道:“大夫给抓了两副药,吃了也不见好。说只怕熬不过去,就想让你回来见一面,现在比早晨好多了。要不你还先回去吧。”迎春摇头,“这个样子,我怎么能放心,还是送城里医院吧。”   葛二嫂吃吃道:“那,那得要花多少钱?”迎春道:“我自己有点积蓄,要是不够,再求大小姐帮帮忙,你先叫爹去套车,别耽误了。”葛二嫂一时没了主意,虽然她觉得乡下人生病,都是找村西的王大夫来瞧的,哪里要上什么医院这么麻烦,但迎春这样讲,她也不好说为了怕花钱就不送婆婆治病。   坚持不肯的是葛老太,她说什么也不肯让人拿那些针啊管啊地来扎她,迎春说几句,便恼起来,呼呼地喘气大骂,骂迎春不孝,连带着儿子媳妇,说他们巴不得她早死。葛二嫂对迎春说:“你瞧她骂人这么来劲儿,看来也没什么事了。”   迎春心里憋气,便又回了何家。半个月后,母亲来找她,告诉她祖母已经去世。迎春心里说不出的后悔,当初就是硬拉也该把她拉到医院去的,她是病中的人,自己为什么要和她一般见识呢。   迎春随着母亲回家帮忙,几天下来昏头涨脑,人已累极,晚上躺在床上偏又睡不着,窗外细细碎碎的月光,洒在床铺上,想很多,很多也没想,心中荒荒凉凉。葛二嫂叹口气:“你奶奶最后还说,怕是看不到迎春出阁了。”迎春的心像被人捣了一拳,眼睛一下子就模糊了。   迎春身上有孝,这一来自然不能陪蕴芝嫁过去了。于是何太太做主,将蕴蘅房里的玲珑和迎春对换,让她和翡翠陪着大小姐蕴芝去北京。玲珑的父母都不在了,却有一个表姨在京,另外玲珑年纪大两岁,遇事也比迎春有主张,正是合适的人选。   迎春才经死别,又临生离,心里说不出的难受,但人家办喜事,脸上却不敢带出半分不高兴,蕴芝却不忘安慰她:“傻孩子,我会常回家的,那时候咱们不就能见面了吗。再说,你也可以去看我啊,我带你去长城,颐和园玩儿好不好?”迎春道:“我真的能去吗?”蕴芝许诺,“当然能,蕴蘅来的时候,我叫她一定带上你。”   为那个日子不知准备了多久,那锦衾绣褥不知花费了多少个夜晚,可是那一天转眼间就过去了,每个人都在笑,大小姐却在哭,抱着何太太放声地哭,母女俩相拥对泣,迎春也陪着哭,哭得昏天黑地,吹吹打打锣鼓声里,那个陌生的男子接走了她的大小姐,那顶大红的轿子摇摇晃晃地抬出了她的视线,直到再也瞧不见。   迎春还在抽噎,却见一条手帕递过来,思澜闷声道:“快擦擦,哭得好难看。”迎春接过试泪,抬头却见他的眼圈也是红红的。   蕴芝出嫁后,迎春顺理成章地就服侍了蕴蘅,之前蕴蘅还是和何太太一起住的,时常要听线母亲教训,早就打算搬出来,这时正好移住蕴芝这里,倒成全了迎春不用换地方。蕴蘅待下人虽说不刻薄,却不如蕴芝那般通达宽厚,迎春是有些怕这位小姐的,有时候听她笑嘻嘻地说一句话,都不知道她夸你还是在贬你。   思澜和蕴蘅年纪相近,最喜欢和他这位三姐争辩,有事没事愿意往这边跑,三太太骂他胳膊肘往拐,自己的亲弟妹不晓得亲近,却愿意听人家噘他损他。只有一次思澜真的恼了,那是因为蕴蘅笑他,“你看看你,个子还没有我和迎春高。”蕴蘅是随口说笑,她一向是这样说笑惯了的,却见思澜涨红了脸孔,瞪了她一眼,转身就跑。那次他们姐弟足有一个星期没说话。十四岁的思澜的确没有同龄的女孩子高,两年以后,他已高出她们半个头。   这两年里,蕴芝回来过几次,张家姑爷看起来是性情温良的人,两人甚是相得,公婆也都这和善。迎春常常会想,结婚前从未见过面,是好是坏全凭运气,万一大小姐被欺负怎么办?那人若是轻浮浪子,或庸碌俗夫,岂不辱没了她神仙一般的大小姐。   蕴芝私下对迎春说,“其实当初我也很担心,不过他们都是很好的人,他,很好。”她低声说着,脸上带着温柔的笑意,迎春也能感受到她的喜悦。   第6章   时序入秋,白天虽说还是暑热蒸人,傍晚之际,已渐有凉意,思澜靠在何太太外屋门口,腿上的熟罗小褂裤被风一吹,感觉十分舒服。见迎春端了果盘走过来,上前一步,笑道:“是新做的吗?”细磁碟里共摆了四色点心,百合酥、玫瑰糕、藤萝饼、蜜饯樱桃,思澜顺手拿了一块玫瑰榚.一边往嘴里送,一边问,“我前儿吃的玫瑰酱挺不错的,她们说是你做的。”他说话时两脚分开,一手支着门框,挡住了迎春的路。   迎春低声道:“四少爷,你先让我把这个送过去。”思澜动也不动,道:“你告诉我怎么做的,我就让你过去。”迎春道:“很简单的,用玫瑰花加上糖霜乌梅,一起捣烂就成了。”思澜笑道:“好啊,你这么敷衍我,我更不能让你过去了。”   这时后面的如意端着果碟走近回廊,笑道:“两个人站在这里做什么?”思澜笑着侧开身子,“没什么,问问迎春玫瑰酱是怎么做的。”迎春见他让开,立刻越了过去。如意笑道:“你问来有什么用,还能下厨亲手做不成?哪回不是人家做来给你吃的。”思澜笑道:“这也太小瞧人了。明儿我学会了,亲自做给姐姐吃好不好?”如意抿嘴一乐,“我可没那个福气。”一手挑起湘妃竹帘,思澜低头也随了进去。   今天下午思涯回家,吃过晚饭,兄妹几个都集在何太太屋里闲话,一大张鹅绒沙发上坐着何太太、蕴蘅、蕴萍三人,沙发下放着蒙缎子绣花面的踏凳,蕴蘅脚踏在踏凳上,手里拿着一柄白绢轻边团扇,有一搭没一搭地摇着。蕴萍则抱着一个鸭绒软枕,半倚在沙发上。   思涯思源两兄弟坐上对面的紫檀木椅上,桌上放着刚送进来的茶果点心,思涯一壁喝茶,一壁跟何太太讲在京近况,张勋复辟,京城虽乱了一阵,好在时间短,有惊无险,又讲最近去了大姐那里,蕴芝一切都好,要父母亲不必挂心云云。   迎春听到有关蕴芝的消息,自然关切,又想起从前在一起的时光,这边茶杯空了也不晓得续,提了一柄细瓷青花壶,站在旁边呆呆出神。   何太太道:“你大哥写信一向是惜墨如金,不肯多说。你好的不学,倒去学他。他还可说是公事缠身,你一个学生,哪里有那么杂务,放假也不肯回家。”思涯道:“我跟同学办了个月刊,选编刊印,都要自己操心,忙得分不开身,所以就没回来。”何太太哼一声,“别找借口,你躲什么打量我不知道?”   蕴蘅笑道:“总不成是在躲文家的亲事,这一年我都听到爸提了好几次,怕你是躲不掉了。”何太太瞪她一眼,“怎么哪儿都有你?”她原本是想说这件事,但想思涯在弟弟妹妹面前必是不好意思,自然不肯说心里话,只想略略敲打他一下,不料却让思蘅直言戳破。   思涯也不分解,问蕴蘅道:“你英文念得什么样了?”蕴蘅皱眉,“我心都乱死了,二哥,你这次可得在家里多住些日子,好好教一教我。”蕴萍插口:“你不念得挺好吗,那天我还听你跟明仪姐说什么黑漆板凳的?两人还笑得那么开心。”思源正在吃桔子,这一乐差点呛着,忍笑道:“你知道什么叫黑漆板凳?”   蕴萍一脸茫然,“我问她们,她们谁也不说,就往外撵我,三哥,你告诉我好不好?”蕴蘅怒道:“不许告诉她。”思源笑笑,又放了瓣桔子到嘴里,他倒不是怕蕴蘅,只是在何太太面前有所顾忌,玩笑开到适可而止,反正何太太又听不明白,说开了反而不美。   思涯道:“咱们小时候念私塾,一开蒙便背三字经千字文,英美的小孩子也是一样,读书前先背圣经。意思虽然未必明白,也能朗朗上口。再看现在学英文的,都要从字母到单词,再从单词到拼句,念好了,不过看看报,写写信而已,有几个能像说中文这样流利的。这样一板一眼地学下来,效果反倒不如那种不懂先背,小孩子的学法好。   思澜笑道:“这种方法我倒是头一回听说,二哥,你怎么想出来的?”思涯道:“这可不是我的发明。我们学英诗时,有同学问先生有没有什么掌握西文的好方法,他便叫我们先背熟一部名家著作基础,说用这种私塾教法来学西文,事半功倍。”   蕴蘅想了想道:“细想下来也有些道理,咱们当初背三字经时,难道字字句句都明白吗?唐诗宋词,不也是囫囵吞枣背下来的,到现在也不忘。意思后来自然就明白了。二哥,这位先生是谁啊?”思涯笑道:“就是大名鼎鼎的辜先生。”   蕴蘅一听是那位赞成纳妾缠小脚的辜鸿铭,哼一声笑道:“原来是他,这人是出了名的怪,素来是语不惊人死不休的。我听人说,他跟着张之洞在京的时候,大讲王道,人家问他,如果你讲的王道行不通怎么办?他说天下道只有两种,不是王道,就是王八蛋之道。”   思涯道:“你别笑话他,辜先生的英诗是讲得是很好的,嬉笑怒骂,皆成文章。英文中穿插拉丁文,法文,德文,学识之渊博,议论之锋锐,让人不得不佩服。他上课从不点名,但大家都爱听他的课。”思澜问道:“二哥,这位辜先生是不是还留着那条辫子?”   思涯点头道:“辜先生第一次上讲台就拖着这条辫子,自然惹来哄堂大笑,他只淡淡地说,我头上的辫子是有形的,你们心中的辫子却是无形的。一句话便震住大家。又说孔孟纵然披上猴皮,还是圣贤,猴子纵然穿起蟒服,仍是兽类。内心未变,外表怎么变,都没有用。”   思澜笑道:“这也算是警世名言了。”蕴蘅冷笑道:“我看那句什么一个茶壶四个茶杯的比喻,也是警世名言呢。”思源笑道:“这话你当然听着不舒服,可谁让你不是茶壶呢?”蕴蘅道:“你是茶壶,只怕四个茶杯也还嫌少吧。你要不要也把辫子留起来,再叫爹给你聘一位三寸金莲的小姐。”思源倒不生气,只笑:“只要不是横量的就好。”   思澜又问:“前阵子大选,段总理想来不会忘记这位辜先生吧。可笑都是安福系的人,却要先选议员,继建国会,再推总统,非得一套套戏码都做足了不可。”蕴蘅叹道:“也不知道中国什么时候才有真正的民主,二哥,辜老夫子真去投票了吗?”   思涯道:“早先有人拿二百元来买辜先生投票,他说文凭丢了,来人说只要您老亲去投票,不用文凭。他便讨价还价要四百元现款,那人没奈何答应,请他第二天务必到场,结果他乘车到天津,把四百块钱一口气花光。那人找上门来怪他没信用,他便大骂,你瞎了眼睛,敢拿钱来买我,你也配讲信义,挥起拐杖把人家给打了出去。”众人听了都大笑。   思涯道:“辜先生有时脾气是怪了些,不过他的话也的确让人三思,我前几天读他的文章,里面说,现在有些人以为我们剪去辫子、穿上西装,洋人就会尊重我们,我可以肯定,当中国人变成西化洋鬼子时,欧美人只会对我们更加蔑视,事实上,只有欧美人了解到直正的中国人,一种有着跟他们截然不同却毫不逊色的文化,他们才会对我们有所尊重。”   几人一时无语,各自沉思,还是蕴蘅先抬头,定定望着思涯道:“我们的文化,总不会是这种缠小脚娶姨太太的文化。什么‘花衬凤头弯,入握应知软似绵’,还有那本《香莲品藻》,竟把小脚分为三贵九品五式十八样,简直是变态。就算要长自己的志气,也不能把糟粕都当作精华啊。”   思涯微笑不答,他现在办的刊物,也是提倡新思想新文化,宣传德先生和赛先生的。只是过犹不及,最近社里有同学主张“全盘欧化”,说读中国文学常觉一览无余,读西洋文学但觉层层迭起,又说国乐轻躁,胡琴毫无价值可言,梆子锣鼓,更不必说。总之对中国一切尽皆否定,恨不能欧化中文,思涯总觉得媚外太过,不由得便想起辜氏的那篇言论来。   兄妹几个谈谈说说,不觉间自鸣钟已打八下,怕影响何太太休息,便相偕离开。走在回廊里,思涯叫住迎春。迎春一年中也见不到这位二少爷几次,倒不知他喊自己有什么事。回过头来,见思涯从怀出摸出一个绒面小盒递给她,笑道:“大姐让我带给你的。   迎春打开一开,原来是一枚珍珠押发,有点意外,轻咦了一声。思涯又道:“她说上次回来,见你那枚珠子掉了,就买了这个给你。”这样小的事情,想不到她竟然记得。迎春赧然笑笑,“那――,谢谢大小姐,谢谢二少爷。”   第7章   蕴蘅谈兴未尽,真嚷着长夜最宜无敌饮,拉着众人到水榭,笑对思涯道:“可惜现在荷花都败了,要是你早回来两个月,荷花红红白白地开满一池塘,那才好看。咱们坐在这里饮酒聊天,香气入座,明月满湖,就是神仙也不换。”思澜笑道:“现在也不错啊,你也不妨效古人‘留得残荷听雨声’嘛。”   蕴蘅哼道:“秋风残荷,萧萧瑟瑟的,有什么好,我最讨厌那种无病呻吟的东西。这世上究竟有几个是天生的多愁多病身,说到底还不是为赋新词,故意去寻愁觅恨。久而久之,不单是别人信了,装得连自己也要信了。”思源笑道:“瞧这人多不讲理,你这儿就是诗情画意,别人那儿就是无病呻吟。难道只许你伤春,就不许人家悲秋吗?”蕴蘅啐了一口,“你才伤春呢?”   迎春和杜鹃送了茶盅果碟上来,蕴蘅仰头问道:“不是叫你们拿酒吗?”迎春迟疑道:“三小姐,真的要喝酒啊?”蕴蘅道:“废话,我刚才不是说了嘛。就拿上回喝的那个梨花白。”思涯道:“算了,你也不要难为她。若是惊动了父亲,就没意思了。”将手中的茶杯一举,微笑道:“来,茶亦醉人何必酒。”蕴蘅笑着跟他碰了一下,“书能香我无须花。”   思澜赞道:“三姐好捷才。”蕴蘅笑道:“说你不读书就是不读书,现成的对联也不知道。”思澜笑道:“你听差了吧。我是说你好借才,借鉴之借,难道你竟然以为我夸你好捷才吗?”瞪大了眼睛,装成不能置信的样子,把竟然二字的音咬得极重。思源一旁笑着接口,“真那么以为也不奇怪,有的人一向自视甚高,曹子建七步成诗,咱们三小姐碰碰杯对上个下联又有什么希罕。哦?”   蕴蘅恨不得一杯茶泼在两人脸上,思涯只怕蕴蘅真的恼了,忙笑着岔开话题,谈些京华风物,这些都是蕴蘅感兴趣的,又不比在长辈面前,说话诸多顾忌,你一言我一语,转眼间又是两个时辰过去。少时起了风,下起霏微细雨,这才散了。蕴蘅还直叫扫兴。   迎春清早起来,草草洗漱完毕,就跑到后院的菜园。菜园边上辟出一小块地,种着蕴芝的兰花。蕴蘅没心思打理,全丢给迎春一个人。迎春也不懂得怎么养,只是按时浇水而已。不想昨夜下雨,忙乱中忘记遮挡兰花,也不知淋坏了没有。   老秦是种菜好手,蓊蓊郁郁的大块菜地里,种着豆角、红薯、茄子、土豆、空心菜,还有各种各样的瓜,瓜藤豆蔓,横生倒披。放眼望去,绿叶田田,但觉新润可人心意。   迎春自觉起得早,却有人比她更早,老秦站在丝瓜藤边抽着烟袋,另一人正在菜地弯腰侍弄着,老秦说了句什么,那人直起身子,一边挥着园镢一边回头说话,镢头闪闪亮亮的,晃着迎春的眼睛,看不大清楚他的模样。瞧身材高高瘦瘦的,大概是何管家的小儿子何三贵。   迎春蹲着那里检视兰花,花瓣上雨珠犹缀,颇有孱弱不胜之态,正想不知道会不会给淋得生什么病,却见有人走了过来,在她身边矮下身子,迎春抬头,四目相对,吃了一惊,哪里是何三贵,却是昨日归家的二少爷思涯。只见他身着短衫,头戴笠帽,看打扮就是个菜农的样子,不由得暗暗诧异。讶然道:“二少爷,怎么是你?”   思涯道:“早晨空气好,就过来看看。兰花怎么了?”迎春道:“昨天忘记给它们遮雨了,只怕淋坏了。”思涯笑道:“淋点儿秋雨没什么的,只要不是连绵不断地淋就好了。”迎春哑然失笑,淋一次已经不得了,还禁得起连绵不断?   思涯问:“你现在每天都浇水吗?”迎春点头:“是啊。天天浇水不好吗?”思涯笑道:“其实这个季节,三天浇一次就可以了。兰花喜日畏暑,喜雨畏潦,喜风畏寒,全在分寸尺度的把握上。”粲然一笑,“其实我也就知道这么多,不过今天天气不错,听人家说,秋阳能增加兰花的刚性。”   迎春低声自语:“大小姐很喜欢这几株绿云的,万一让我给养死了,可就糟糕了。”思涯见她发愁,笑道:“有则兰花的典故,不知道你听过没有?从前有位禅师嗜兰如命,一天因事外出,嘱咐弟子们要好好照顾兰花。一名弟子在浇水时不小心把花架绊倒了,整架的盆兰都给打得粉碎。他心中十分担忧,只怕师父回来后会狠狠责罚他。”   迎春问:“后来呢,他师父责罚他了吗?”思涯续道:“人人以为禅师那样爱兰花,一定会发怒的,没想到他却心平气和地说,我种兰花,是为了供养佛陀,不是为了生气才种它的。所以说,就算兰花真的死了,大姐也不会怪你的,难道她养兰花是为了生气吗?”迎春微笑道:“二少爷,你真会宽慰人。”   一阵晨风拂过,细细长长翠叶托着花瓣随着风轻轻摇曳,摇出丝丝冷香。迎春站在冷香中,有些矄矄然的感觉,蓦地省起这时候蕴蘅该起床了,忙道:“二少爷,我要回去了。”   思涯叫一声:“迎春,接着。”扬手抛过来什么东西。迎春略怔一怔,接在手里,圆圆的暖暖的,原来是他新摘的西红杮,抬头看过去,思涯正对着她煦煦然微笑,迎春忽然觉得,他那一抿唇的光景,跟蕴芝笑时的样子很像。   思涯荷镢回到地里,老秦上下打量他几眼,笑道:“二少爷,你把自己弄得跟我这老粗一样邋遢,一会儿太太瞧见要骂的。”思涯笑道:“我回去洗干净就是了。你看,今年的辣椒长得特别好,青是青,红是红,让人瞧着就高兴。”老秦道:“南瓜也不错,过些日子就能吃了。那一块还是你去年亲手种的呢。”   思涯把新生的杂草除净,看看时间不早,才转回前院。刚洗了把脸,就见何太太房中的小丫头称心跑来唤他,“二少爷,你去哪儿了,老爷找了你半天了。”思涯道:“你去回太太,说我马上就过去。”   称心应声去了,思涯换了件蓝纺绸长衫,来到上房,见他父亲坐在紫檀椅上,右手托着一只水烟袋噗噗地抽着。他母亲何太太坐在镜前,抚着鬓边前后照,转头问如意:“你说我梳这个发式好看吗?”如意笑道:“太太梳这个羽扇髻最好看了,像年轻了十多岁。再配上这只八宝金钏,就更好了。”何太太摇头笑道:“你们这些人专挑好听的来说,真是让人难相信。”如意看见思涯进屋,便笑道:“二少爷来了,让二少爷评评,我说的是不是真话。”   思涯跟父母请了安。何太太问道:“你昨晚上睡得好不好?没择席吧。”思涯笑道:“没有,我睡得很好。”见母亲神色有异,顺着她的目光往下看,才知刚才在畦边踏来踏去,鞋子上沾满灰泥,弄得十分狼狈。自己来之前,只记得换衣服,却忘记换鞋了。   何太太皱眉道:“我看你的起居也该有个人服侍,一个男人家怎么会照顾自己,过会儿让沈妈给你挑个使唤的人。”思涯忙道:“妈,真不用。我在北京这么久,什么事都是自己动手,不也过来了。”何太太叹道:“你要是肯听话早点成亲,也就不用我操这份儿心了。”   何昂夫一直不说话,这时抬头瞟了思涯一眼,“不能由着你的性儿再拖下去,明年春天就把婚事给我办了。文家小姐跟你同年,你耽误得起,人家可耽误不起。”思涯望望何昂夫,又望望何太太,沉声道:“爸,妈,我不能同意。”何昂夫啪地一拍桌案,厉声道:“你不同意,哪有你不同意的份儿。”思涯神色不变,缓缓道:“我也不想再拖下去,我要――退婚。”何太太颤声道:“你昏了头了,胡说八道什么啊。”   何昂夫微微冷笑,指着思涯对何太太道:“你看看,这就是他出去念书,念出来的好出息。”如电的目光射在思涯脸上,“我不管你是认识了什么不三不四的女人,还是学人家搞洋派自由恋爱,趁早死了这门心思,有我在,还容不得你们胡作非为。”   思涯抬眉道:“这些事绝没有的。您不信可以写信问大姐姐夫。我仔细考虑过。毕业以后,我要去国外求学。不想继续耽误文家小姐,所以还是及早退婚的好。”何太太道:“你这个傻孩子,把媳妇娶进门以后,你想留洋就留洋,想念书就念书,又误不了你什么事。运气好的话,我和你爹还能抱上孙子呢。你大哥也是长年在外,你大嫂带着孩子留在家里,不也照样过日子吗?”   思涯低头不语,心道大哥在彼处另有金屋,大嫂这日子过得何等凄凉,把一陌生女子迎回家,从此丢下不管,这便是不误她青春吗?只是这话说出来,未免伤了慈母之心。正犹疑间,却见大嫂秀贞和三妹蕴蘅前前后后到了。   何太太问蕴蘅,“你今天怎么起得这么早?”蕴蘅笑道:“瞧妈说的这话,好像我平时有多懒似的。”何太太笑道:“你以为你是个勤快的。”   秀贞张罗着开饭,何昂夫面沉似水,小辈们见他这副样子,谁也不敢多说话,席间只有何太太和秀贞婆媳两个一问一答,说的都是家里用度上的琐事。   饭后何昂夫吩咐思涯跟他同去钱庄。蕴蘅陪何太太说了会儿话,回到自己屋里,翻了几页书,实在看不下去,正无聊间,却见思澜进门来问:“怎么,二哥没在你这儿吗?”蕴蘅道:“早晨就被爸拉走了。”见思澜手里拿着相机,“哪来的,给我看看。”思澜向后一闪,“拿钱买的呗。”蕴蘅白了他一眼,“好希罕么?”   思澜转身出房,蕴蘅屋外有一丛凤尾竹,旁边有两张小巧的椅子,迎春正坐在那儿聚精会神地看书,她穿了件白底印蓝竹叶的衫子,套了一件半旧的青缎子小坎肩,显得清清爽爽,思澜站在旁边望着,蓦地想起听过的一句戏词:可知我一生爱好是天然,恰这三春好处无人见。   蕴蘅走出来,正瞧见思澜呆怔的样子,嗤地一声笑,思澜被她这一笑,倒有些讪讪的。迎春抬头,看见思澜,笑道:“四少爷,你什么时候来的,我都不知道。”蕴蘅笑道:“你太用功了,当然不知道。我看看什么好书,也值得这样心无旁鹜。”拿过书卷一翻,原来是《天雨花》,“了不得啊,连这么长的弹词小说也能看下来了。”迎春只道:“这书也不怎么深。”   蕴蘅道:“这些弹词小说,看多了也没什么意思。《再生缘》还好些,可惜后三卷又是梁氏续貂之作,少年早挂紫罗衣,美貌佳人做众妻,男人的美梦却要女人替他圆。依我看孟丽君的性情,喜欢做皇甫少华的老师多过做他妻子。对了,从前二哥给我带回来好多林译小说,等闲了找给你,有几本还挺好看的。”   迎春笑道:“就怕我看不懂。”思澜一旁道:“没关系,看不懂就来问我。我才不像她那样藏私。”蕴蘅睨着他笑道:“我怎么从来不知道你这么诲人不倦。好,迎春,你有什么不明白就去问他,哪天把他问住了,我看他摆不摆这副好为人师的嘴脸。”说罢转身挑帘。   思澜叫道:“三姐,先别走,我给你们照一张像。”蕴蘅道:“那等我把头发先梳一梳。”思澜笑斥:“就你麻烦,快点儿啊。”摆好了像机,一眼瞥见迎春远远躲开,便喊,“迎春,你躲那么远干么,快过来一起照。”迎春摇头,“我不照。”思澜笑道:“你让三小姐白浪费了那么多表情,看她不骂你。”这句还真灵,迎春不敢再躲。   蕴蘅瞪眼道:“你胡说什么,好像我有多凶似的。”啪地一闪,正巧把蕴蘅张牙舞爪的样子照了进去,蕴蘅惊道:“你怎么这样就照了。”思澜笑道:“这就是证据,将来你婆家看到这张照片,只怕就不敢要你了。”蕴蘅大怒,追着思澜打他,“我非把你这个破相机砸了不可。”思澜笑嘻嘻站住脚,“姑奶奶,别闹了,这可是我托明伦从日本带回来的,花了不少钱。”   蕴蘅道:“你说什么,夏明伦回来了。”思澜道:“回来有些日子了。”蕴蘅道:“说起来,我也有好久没见明仪了,正巧二哥也在,哪天请他们兄妹一起来玩吧。”思澜笑道:“好啊,是你老说明伦太烦,我才不敢让他们来的。”蕴蘅笑道:“他是挺烦的,不过出了一趟国,或许有些长进也说不定,反正最近怪闷的。咱们一起出去玩一趟,也好让你的这个劳什子派上用场。”   第8章   因为约了夏家兄妹,这天思澜比平时起得早,先把自己收拾得干干净净,挑了一件品蓝缎子的狐皮袍,配上水银色小坎肩,一排六个水钻扣子,映着日光闪闪亮。思澜对着镜子照了几照,自己觉得满意了,这才出门,打算先去看看蕴蘅。   在园里遇见小厮来喜,叫住他问老王的汽车开回来没有。来喜道:“刚回来。四少爷穿得这么漂亮,这是要去哪儿啊?”思澜道:“一会儿想去玄武湖走走。”来喜道:“早了点吧,还是再等两个小时去的好。”思澜奇道:“早晨空气好,为什么要再等两个小时?”   来喜笑道:“这时候人太少,冷冰冰的水,孤零零的山,有什么趣?过一会儿,有好多姑娘小姐去玩,可比山水好看的多。”思澜道:“笑话,你是看景还是看人?”来喜笑道:“过去说看灯兼看看灯人,咱们也烧香看和尚,一事两勾当。”   思澜一脚踢过去,骂道:“混帐东西,越发放肆了,老拿我开玩笑,别的爷们跟前,你也敢这样吗?来喜笑嘻嘻地一闪,笑道:”您别生气,您猜我昨儿在路上看见谁了?是刘小姐。“思澜道:”没头没尾的,哪个刘小姐?“来喜笑道:”哎哟,四少爷您还认识好多个刘小姐吗?当然刘珍珍小姐。“   思澜轩轩眉道:“看见便看见了,有什么希奇。”来喜道:“我看见她和一个穿得好齐整的少爷一起,一边走还一边笑,蛮高兴的样子。”思澜哼了一声,“那跟我什么相干?”当下不理来喜,迈步就走,走了几步突然回头,顿了一顿,问道,“那人真的好齐整么?”来喜连忙道:“没您齐整,差多了,真的。”思澜忍不住噗地一笑,骂道:“少贫嘴了,快滚吧。”   蕴蘅这边,也刚起身没多久,正对着镜子梳头,小丫头杜鹃在旁边服侍着,思澜随便一坐,跟蕴蘅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迎春拿着抹布抹灰,抹到思澜跟前,思澜扬头一瞥,见她神思倦倦的样子,笑问:“怎么了,没睡醒?”迎春道:“昨天晚上睡晚了。”蕴蘅笑道:“她昨晚捧着一本《巴黎茶花女遗事》看通宵,能不困吗?我说又没人抢你的,那么着急做什么。”   思澜体恤地说:“那你今天就别跟我们出去了,好好在家补一觉吧。”蕴蘅却道:“我原本也没打算让她跟着。”蕴蘅自忖已经这么大了,行动处处还跟个丫环侍候,就是旁人不笑话,自己也觉得不好意思呀。只是话说出口来未免生硬,迎春心里不知怎么样,思澜就先觉得不顺耳了,动动唇,又不知道该说什么。   思澜坐了一会儿,看蕴蘅还没梳妆完,心中颇不耐烦,便道:“你慢慢弄吧,我先去找二哥三哥他们。”蕴蘅道:“我听他们说今早要去古玩市场,你还不知道吗?”思澜奇道:“一大早跑去那里做什么?”蕴衡道:“前几天三哥得了一对宋钧窑笔洗,拿给行家看,人家说这东西手头不够,而且颜色红蓝相间,   没有真正钧窑瓷器那种雨过天青的釉色,大概是近年河南禹县窑烧出的仿品。三哥急了,拉着二哥陪他到处找人,昨天找了一天没找到,说好今天早上再回去那里打听消息。“   思澜道:“有这种事,我怎么一点儿也不知道。”蕴蘅哼道:“你这些日子跟着施可久他们胡混,可在家里呆上半个时辰了?自然什么也不知道了。”思澜皱眉道:“什么胡混,说得那么难听,施二哥走南闯北,见多识广,我跟他们在一起,也不过是想多长点见识而已。”   蕴蘅笑道:“见识也要分什么见识,像那种‘花月春江十四楼’的见识,不长也罢。”思澜一惊,心想她怎么知道的。情不自禁地去偷瞧迎春脸色,迎春正在擦拭一只古铜花瓶,似乎并未注意他们说什么。蕴蘅见思澜变了颜色,暗暗得意,笑道:“你当心让父亲知道,吃不了兜着走。”   思澜故作坦然,笑道:“只要没人多嘴搬弄是非,他老人家怎么会知道。”蕴蘅笑道:“你不必拿话挤兑我,我才懒得管你的闲事呢,只不过我不告诉去,未必没有旁人告诉去。否则我又是从哪里知道的呢。”思澜笑道:“我也奇怪,你又是从哪里知道的呢?”   蕴蘅笑道:“嘿嘿,下套子吗,我偏不说。”思澜红了脸道:“不说就算了。通共不过去了那么一次,倒真让人家拿一次当百次了。我也就是好奇,想看看那里究竟是什么样子的,你敢说你就不好奇吗?从前也不知道是谁同我借《青楼梦》、《板桥杂记》来看。我猜你若是个男的,说不定比我还早去呢。”   蕴蘅疑道:“真的只去过一次,我才不信。”思澜道:“我冤你做什么,喝了一杯茶就走了。”压低声音,“我听人家说,其实女眷也不是绝对不能去的。”蕴蘅以为自己听错了,“你说什么?”思澜小声道:“那种叫做过班,专为满足你们这种大小姐好奇心的。只是价钱要翻倍。比如一般打茶围十元,过班就得二十。怎么样,你要是真想去,我就再陪你走一趟,不过将来东窗事发,你可得替我说说好话。”   蕴蘅笑啐一口,“如意算盘打得倒好。”嘴里不说,暗地里却颇为心动。那种地方真像书里写的那样么?真有李香君柳如是那样的奇女子吗?   上午九时许,夏家兄妹便到了。思澜蕴蘅两人吃过饭,正在院子里闲话,远远就瞧见二人,和明伦是几天前才会过的,倒是明仪有数月不见。她穿一件杏黄色旗袍,外面套着云霞缎坎肩,脖子搭一条葱绿色镶白边的围巾,衬着圆圆的小脸,显得十分娇俏。思澜心道,她这么打扮倒是越发好看了。笑迎道:“两位的大驾可真难请啊。”   明伦笑道:“昨天本当践约的,只是我一个姨家的表哥相亲,非拉着我陪他一道去女家不可,我也是没办法。”思澜笑问:“可相中了没有?”明伦笑道:“四五个女孩子一起,见了生人便四散跑开,究竟是哪一个都搞不清楚,哪里还分得出什么妍媸?说是去相人,我看是把自家送去给人相还差不多。”思澜笑道:“你这次有了经验,下次轮到自己时,必不会重蹈覆辙。”明伦笑道:“彼此彼此。”   蕴蘅拉着明仪道:“你这件旗袍是新做的吧,多少钱?”明仪道:“料子五十多块钱,外加十块钱手工。”蕴蘅道:“真是的。手工要八块已经挺贵的,怎么要出十块钱来!”明仪笑道:“你不知道,这位刘师傅原是逊清内务府广储司衣作的裁缝,你仔细看看这针线做工,跟别处的就是不一样。多花几块钱我觉得也是值得的。我还看中了一块印度红双丝葛的料子,不如咱们俩一人做一件斗蓬穿。”蕴蘅笑道:“好啊。”   思澜道:“一会儿先去夫子庙看戏好不好?。听说最近出了好多名角,柳云生、凤鸣玉、筱翠萍,我只听过凤鸣玉一个!”明伦道:“不忙。我和明仪还没去伯母那儿请安呢。”蕴蘅取笑道:“怎么去了一趟日本,便学起日本人的多礼来了。岂不闻礼多必有诈,最是虚伪不过了。”   明伦只笑一笑,也不和她相争,四人到了何太太屋里,何太太正一个人玩牙牌打通关,抬头看见夏家兄妹,便把牌一推,笑道:“怎么这么久不过来玩。”唤如意倒茶款客,坐下来细问夏先生夏太太近况,明伦兄妹一一答了。   从何太太那里出来时,迎面碰见二小姐蕴蔷,思澜招呼道:“二姐,跟我们一起去吧。”明伦一见蕴蔷,只觉一颗心怦怦乱跳,身子就像被人钉在原处,动也不能动。蕴蔷只淡淡扫了他们一眼,摇了摇头,便擦身过去了。思澜走了几步,见明伦还在呆呆发愣,拍了拍他肩膀问,“怎么了?”明伦这才回魂,问道:“刚才那位小姐是谁?”思澜笑道:“你莫不是傻了,你没听见我刚才叫二姐?你以前从来没见过她吗?”   明伦来何家也非一次两次,说也奇怪,今天确是他第一次见蕴蔷,只是这一次便足以铭记终生,他这才明白什么叫秋水为神,梨云作骨,原来惊是这样的惊,艳是这样的艳,那一刻,他真的觉得自己耳边轰地一声,不知天上人间,不知已身之所在。   思澜又问:“决定了没有?先去哪里?”蕴蘅笑道:“先去夫子庙听戏好啊,《西厢记》里怎么唱的,正撞上五百年前风流孽冤,则着人眼花撩乱口难言,魂灵儿飞在半天。”越想越是好笑,望着明伦,笑得腰都直不起来了。   明伦知道自己刚才的丑态都被她看在眼里,不禁涨红了脸,心想她以后更要瞧我不起了。又想即便没有这件事,她又何曾将我放在眼里。再说像二小姐那样神仙般的人,我爱慕她也是人之常情,又有什么好可耻的。   思澜一行到玄武湖的时候,已经不早了。山衔水,水映山,湖光山色,却也怡人。站在湖边,可以望见对面的钟山,苍苍翠翠,云绕青峰。鸡鸣山后有菊花圃,菊花开得正盛,黄白紫红,灿若锦绣。几人赏花走累了,便寻了一处茶座坐下。   蕴蘅笑吟道:“都是主人,且领略六朝烟水;暂留过客,莫辜负九曲风光。咱们平日里看得多了,总觉得也不过如此。真可惜了这样的好句子。”明仪笑道:“有道是看景不如听景,说得天花乱坠,真正看了,山就是山,水就是水,园子也就是那么个园子,又能好看到哪里去。”思澜笑道:“你这话往大了说,万事万物都是这个理,没有得到的最好,得到了便不值什么。那人生世上简直无趣极了。”   盘桓了半晌,到夫子庙时时近中午,先到附近的一家馆子吃饭,思澜点了四个菜,鸡汁干丝,什锦豆腐,富贵鱼头、子乌锅仔。蕴蘅道:“这里的绿豆南瓜羹还不错,叫一个怎么样?”思澜道:“明仪不喜欢吃南瓜,我没记错吧。”   蕴蘅低头咯一笑,便想说平时怎么不见你记性这么好,只是取笑思澜,不免捎带上明仪,她脸皮薄,万一恼了岂不没趣。于是话到嘴边,改口道:“是啊,我怎么给忘了。”心想思澜这一两年愈发会在女孩子身上用心思,跟从前真是大不同了。   吃过饭便去天香阁品茗听戏,这天的戏码不错,柳云生的《翠屏山》,凤鸣玉的《彩楼配》,另有两出老生戏《定军山》,《珠帘寨》,都是叫好叫座的戏。明伦心神不属,一整天恍恍惚惚的,别人跟他说话也没什么反应。思澜却像他那只上了发条的打簧表,嗒嗒响个不停,向明仪卖弄他所知的梨园轶事。蕴蘅冷眼旁观,不知是好气还是好笑。   不过凤鸣玉的扮相倒真是让人惊叹,眉梢眼角,情态宛然,那一种风流态度比真女儿还胜,只不知他台下又是什么模样。不仅蕴蘅好奇心起,明仪也看得入了神,散了戏,思澜领着他们往后台走。挨挨擦擦的人群里,蕴蘅一眼看见思源,叫道:“三哥。”思源寻声望过来,笑对身旁人道:“我说他们会在这儿吧。”那人回过身来,正是思涯。   两处人汇到一处,思源自语道:“奇怪,刚才怎么没瞧见你们。”思澜问:“你那对钧窑笔洗怎么样了?”思源道:“别提了,提起来就有气。这是要去哪儿?”思澜道:“瞧凤鸣玉去。”思源笑道:“我劝你们这会儿还是别去凑这个热闹。另外找一天我带你们去他家玩。”   蕴蘅笑道:“三哥,想不到你跟凤鸣玉这么熟啊,都能登堂入室了。”思澜笑道:“明仪想看看他如何妆扮的。”思源向明仪微笑道:“这也好办,明天咱们早一点儿来,看看他怎么扎燕儿窝。让他一边扎,一边讲给你听。”众人听他这么内行,自然依允。   第9章   出来看时间不早,夏家兄妹便要告辞,思澜如何肯放,明伦的本心也不是真的想走,于是又跟着他们回到了何家。晚饭开在思涯房中,思涯看了看左右,年长的兄弟姐妹中,独缺蕴蔷,便道:“咱们把二妹也叫过来吧。”明伦听了,不由心中轻轻一颤。   明仪笑道:“我刚才就想说这句话。”正巧晓莺端着果碟进来,思澜便吩咐:“你去把二小姐请过来,如果她不在房里,就到五太太那里去找一找。”蕴蘅笑道:“你们若真想请她,还是明仪亲自跟晓莺走一趟的好。她看在你是客人份上,不便拂你的面子。否则我打赌她是决不肯来的。”明仪笑道:“这有什么难的。”便跟晓莺出去了。   这段时间里,明伦只觉站也不是,坐也不是,一颗心浑没个安放处,抬头正和蕴蘅的目光相对。蕴蘅只皮里阳秋地一笑,便不再看他,倚在思涯的书桌前,顺手翻那几本杂志,开始只是无聊,不想渐渐真看了进去。半本堪堪翻过,指着其中一篇问:“二哥,这个淬石,也是你的同学吗?”   思涯道:“不是。我见在别处见过他的文章,觉得不错,便跟他约稿了,你觉得怎样?”蕴蘅笑道:“这人的一支笔真刻薄,不过,刻薄得有趣。对了,他本名叫什么?”思涯刚要回答,明仪已偕蕴蔷进来了,便把话题打断。过了片刻,备好了酒菜,相偕入席。蕴蘅见没有别的什么事,便打发晓莺早燕她们回去,只留下自己房里的迎春杜鹃两个。   明伦一见蕴蔷,眼睛便舍不得自她身上移开,但又觉得自己这样盯着人家看太不礼貌,心中矛盾之极。蕴蔷却始终不和他眼光相对,只偶尔和明仪小声对答几句。   蕴蘅道:“这样光喝酒有什么意思,总要行个令吧。”明仪道:“什么令?可不能太难。”蕴蘅想了想道:“自然是击鼓催花令,一句《千字文》一句《西厢记》,要叶韵。酒底一句时宪书,须有红蓝之类颜色的字样,数到谁便谁喝酒,够简单吧。”思澜道:“元明曲便是了,何必一定要限《西厢记》。”思涯笑道:“那就这样吧,可是我这里没有鼓啊。”蕴蘅道:“五娘那边有思沛玩的拨鼓,叫迎春去取。”明仪笑道:“早知道我们刚才带来就好了。”   不多时迎春取了鼓回来,手里还折了一枝桂花,众人都笑了,蕴蘅笑道:“看你想得这么周到,鼓吏这差事就便宜你了。”接过桂枝递给思涯,吩咐迎春背过身去敲鼓。鼓点停了,花枝在谁手上就是谁。   思涯下手是思澜,然后依次是明仪、明伦、思源、蕴蔷,蕴蔷刚要递给蕴蘅,鼓点便停了,只好喝一口酒道:“我也不知道说的对不对。枇杷晚翠,晓来谁染霜林醉?赤黄紫。”明伦赞道:“说的真好,又切时又切景。”对着蕴蔷微微一笑,却见蕴蔷目光瞥过来,脸上却一丝笑意也没有,于是他的笑便也凝在唇边了。   明仪笑道:“这里面有三个颜色的字,可怎么办?”思源笑道:“那自然是三家都喝,这酒令好就好在这里。”于蕴蘅、思涯、思澜各饮一杯。   迎春重新开始击鼓,这一轮停在思涯处,思涯举杯道:“辰宿列张,一天星斗焕文章,金匮玉堂。”蕴蘅笑道:“大学生气象就是不同,好一个一天星斗焕文章。”思澜饮罢笑道:“二哥,你害我啊。我已经喝了两回了。金是颜色,玉便不是吗?”逼着明伦也得喝,明伦拗不过,也只得喝了。鼓击三巡,恰巧到了明伦,明伦迟疑不语,蕴蘅催道:“我数三声,再说不出就要罚了。”明伦忙道:“有了有了。亲戚故旧,画堂箫鼓鸣春昼,宜结婚会亲友。”   众人哄然而笑。明伦大窘,红了脸道:“宜结婚会亲友,有什么好笑的。”思澜笑道:“没颜色,没人该喝酒,只好你老兄自己喝了。”明伦辩道:“怎么没颜色,结婚不就是红色吗?”众人都道:“哪有这么算的,喝酒喝酒。”   笑笑闹闹,时间过得也快。思源说自己还有事情未办,第一个离席。别人还不觉得怎样,却喜坏了明伦,伊人近在咫尺,衣袂相接,馨香微闻,顿觉全身暖洋洋热烘烘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只苦了蕴蔷,被一个年轻男子这样灼灼注视,又不能发作,心中直是后悔来这一趟。此刻若要换位置却嫌太着痕迹,主客面上怕都不好看。   到后来令也不行了,吆三喝四地划起拳来,自然属思澜和蕴蘅两个闹得最凶。酒酣之际,蕴蘅猛想起厨房里还剩几瓶莆田荔枝酒,这种酒颜色深红带黑,味道类似于西班牙的宝德红葡萄,是别人送给何昂夫的,于是吩咐迎春去取。思澜离座道:“我陪她一起去。外面霜重路滑,跌了她是小,砸了你的名酒是大。”   迎春提了灯盏走在前面,听得身后思澜不住地喊:“慢点走,当心滑倒了。”迎春缓下步子等他,问道:“四少爷,你没喝醉吧。”思澜笑道:“这点酒算什么?我要是连蕴蘅都喝不过,可不用活了。”   灯光明明灭灭,一摇一摇地拖出两人细细长长的影子。风吹着身旁的桂花树枝叶轻颤,月亮也仿佛挂得不稳,有些悬悬欲坠的样子。月光柔和地洒在思澜脸上,他的神情也柔和得如月光,唇际欲笑未笑,少年风光尽在疏眉朗目间。   迎春催促道:“还是快点走吧,怪冷的。”思澜伸右手去握迎春的左手,道:“这么冰啊,我给你捂捂吧。”便抓着她的手往自己袖管里伸。迎春轻轻挣开,摇头道:“不用了。”思澜道:“那你把灯笼给我,你自己双手搓一搓。”迎春还是摇头,又加快了脚步。思澜只得跟上,笑道:“你这人真是别扭。”迎春道:“我又没让你陪我。”思澜叹道:“难怪人家说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我不是怕你一个人害怕嘛。”   迎春抄近路,穿过前面那片梅林,她还记得,小时候就是在这里被思澜害得她撞伤头,结果反而是他吓得要哭了。恰巧思澜也想起旧事,笑问:“喂,你额上那块疤还有吗?”迎春道:“差不多看不见了。”思澜道:“前几天人家送我一瓶外国雪花膏,说是去疤的,明天拿给你。”迎春道:“不用了,反正有头发挡着,又看不见。”思澜急起来,“哎呀,我留得又没有用。”   迎春正待说什么,忽见前面树林之间隐隐约约有人影晃动,忙提起灯笼去照,思澜伸手拦时已然来不及,灯光下亮晃晃地照着一对乍然分开的人,几乎没有一丝犹疑,思澜一把扯住傻在当场的迎春转身就跑,迎春脑中一片空白,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不想,只能跟着他无目的地一路狂奔。   终于停下,两人靠在墙上吁吁地喘气,迎春的思绪也慢慢地清晰,刚才是她是眼花看错吗?那明明是思源和晓莺,抬头来和思澜面面相觑。半晌,思澜笑道:“有意思,他们不跑,咱们倒跑起来。嘿嘿,刚才三哥逃席,原来逃到这儿来了。”见迎春受惊不胜的样子,宽慰道:“没事的,你就当什么也没看到。”迎春白着脸道:“可是他们看到我了。”回忆两人方才的神情,除了惊惶外,晓莺略带羞惭,而思源脸上却半是懊恼半是愤怒。   思澜道:“那又怎么了?你怕以后见面尴尬,没关系,我去跟他们说,就算以后事发了,也绝对不是你出的首。”迎春忍不住噗哧一笑,“你怎么敢打这种保票。”思澜笑道:“别人的保票我不敢打,你的保票我就敢打。”   迎春低声自语:“怎么会这样呢。”说不出的,心里觉得有些惘然。思澜在一旁自言自语:“晓莺这丫头,我早该看出了。”看了迎春一眼,又道:“他们两个也是的,哪里不好去,偏挑这里,岂不知有人专爱穿林子走近道的吗?”迎春白了他一眼,顿足道:“走了。”   这个时候,厨房早就锁了门,只好去找珠儿拿钥匙,珠儿好梦被搅,自然有气,碍着思澜在场,不便说什么。迎春暗想,多亏思澜陪她来了,否则少不了吃珠儿一顿排头。   取了荔枝酒回来,众人继续酣饮。明伦多饮了几杯,越发管不住自己的眼睛,蕴蔷只怕再坐下去,他连嘴巴也管不住了,说出什么让彼此尴尬的话来。于是便推说身子疲倦先走了。到后来大概夏家人也等急了,派了汽车来接,明仪还好,明伦摇摇晃晃的连路也不大会走了。蕴蘅和思澜都喝得东倒西歪,只剩思涯一个清醒的,送他们兄妹出门。   迎春和杜鹃两开始收拾残桌,思澜伏在桌子上,手还握着杯。杜鹃将他手里的酒杯取出来,推了推他肩膀,“四少爷,我要抹桌子,请你让一让。”思澜懒懒地抬起头,乜着眼看看杜鹃,又看看迎春,咂咂嘴,慢吞吞地道:“渴了,茶呢。”   那边书桌上还有半壶茶,迎春取了来,握一握,好在不算太冷,还没等她拿来茶杯来倒,思澜已伸手夺了过去,对着壶嘴咕嘟嘟喝了起来,右手颤了颤,啪地一声,壶盖跌在地上碎成几片。   迎春皱了皱眉,蹲下去拾碎片,杜鹃也跟着拾。思澜站起来,“别,别捡了,仔细扎了手。”迎春抬头看了他一眼,听他说话,倒跟平时没什么差别,只是一张脸红得骇人,眼睛也是迷迷蒙蒙睁不开的样子。看他也要弯下腰来,杜鹃一把拦住,嗔道:“哎呀四少爷,你就饶了我们呀,别跟着添乱了。”   思澜从杜鹃肩头望过去,见蕴蘅闭着眼斜偎在沙发里,嚷道:“怎么这样就睡了,来来来,我送她回去。”杜鹃笑道:“你还要送人家,还不知道谁送你回去呢。”思澜笑道:“你个小丫头懂什么,当我跟他们一样不济事么,你家四少爷的酒量好着呢!”转过身持杯长吟:“君爱身后名,我爱眼前酒。饮酒眼前乐,虚名何处有?虚-名-何-处-有!迎春,我没背错吧。迎春,你倒是应一声啊!”迎春正忙着收拾这满室狼藉,哪有功夫理他,见他不停催问,只敷衍道:“没错没错。”   思涯回来时,正见思澜在那里缠杂不清,扶他坐好问道:“你怎么样?”思澜望着他笑:“你怎么样我便怎么样。”思涯见蕴蘅在沙发上睡得正酣,不忍心吵醒她,便嘱咐迎春杜鹃说:“天太晚了,我送思澜去他那儿,你们俩今晚就陪三小姐住这里吧。”   迎春看看蕴蘅,点头应是,思涯把蕴蘅抱回卧房,出来架弄思澜,思澜一边撑持一边嚷,“二哥,你倒是没喝几杯,怎么,想众人皆醉我独醒啊,可是常言说得好啊,未必不饮人,便是独醒者。是这样说的吧。”声音渐行渐远。   杜鹃打了个呵吹,“总算可以睡觉了,可累死我了。”迎春忙了一天,身子也倦极,刚拿了被子出来,却见蕴蘅翻身直呕,她迷迷糊糊地顺手扯过帐子,全吐在上面了,迎春服侍蕴蘅躺下,只怕夜里她还要折腾,便叫杜鹃睡沙发,自已只在床外面一偎胡乱睡了。   第二天一早,蕴蘅起来直叫头疼,杜鹃陪她回自己房里补眠,迎春在留在这里打扫。思涯回来时,见纤纤一影侧身而立,桌上放着那柄失了盖的曼生壶,她正拿着一枝黄菊花往壶里插。   迎春听到脚步声,转过头来,对思涯腆然一笑,“二少爷早。”   思涯笑道:“这几朵菊花,要是再配上一串苟杞子,倒像是幅活色生香的徐青藤的画。”一瞥间,她身后的书案上正放了一串猩红的苟杞子。   迎春心中一动,低声道:“只是觉得这壶丢了怪可惜的,才胡乱插的。”说罢不再看思涯,放下那把旧砂壶,抱起刚刚撤下的帐幔一路低头走了过去。   思源果然践诺,下午带了众人去了凤鸣玉家里,第一次见面,彼此都说了不少客气话,看得出思源和凤鸣玉的确很熟络,台下的凤鸣玉也算一位翩翩少年,只是比一般男子生得更娟秀些,举手投足一颦一笑间倒不及台上那般勾人心魄。   思源也能票戏,和凤鸣玉合唱了一段“五家坡”,众人听他做张做致地一句一句调戏,不免好笑。一旁思澜低声问明伦:“老实说,你对我二姐是不是loveatfirstsight?”明伦脸上一红,吃吃地道:“你看出来了?”思澜叹气道:“老兄,你都做得那么明显了,我要是再看不出来,不成瞎子了。”   明伦央求道:“咱们这么多年的朋友了,那你就帮帮我吧。”思澜看了蕴蘅一眼,“我以前还一直以为你喜欢我三姐呢。”明伦啜嚅道:“其实,其实我以前对蕴蘅是有那么点儿意思,不过你也知道,她一向瞧我不起,每次见面总要奚落我几句。昨天我一见二小姐,我就知道我完了。世上不会有比她更美丽更温柔的女子了,如果我这辈子能够娶她为妻,让我少活十年我都愿意。”   思澜冷笑道:“你这么说,倒像我的姐姐妹妹由着你挑似的。”明伦急道:“我哪敢啊。我要是有那个心——”思澜双手一摆,笑道:“行了,你跟我起得哪门子誓。我又不是三哥,你也不是凤鸣玉,还用得着对着双星盟誓愿么?”那边思源听到他们提自己,插口问道,“你们说什么呢?”思澜笑道:“没什么,说你们唱得好听呗,三哥,今年母亲过生日,你怎么也得露一手啊。”思源笑道:“算了吧,我唱得又不好,没的惹人笑话。”   从凤鸣玉家出来时,明伦将思澜拉到一旁,小声道:“好兄弟,我知道你是一定肯帮我的,等咱们做成了亲戚,我一定重重谢你。”思澜笑而不答。自从蕴芝出阁后,他们兄妹几个的亲事也都陆续敲定,联姻的都是江南名门。思源定的是华通银行经理的女儿,蕴蘅许的是上海商会会长的三少爷,至于思澜,何昂夫看中定的苏州前清进士许文瀚的孙女。只有蕴蔷,一直高低未就。   思澜觉得,夏何两家是世交,只要明伦上门提亲,没有什么不成的道理,只是怕蕴蘅的心里会不舒服。她看不上明伦是一回事,昔日裙下忠臣突然倒戈别向又是另外一回事了。倘若她从中作梗,在蕴蔷和何太太跟前说上一两句什么,那事情就难办了。   明仪扬声问道:“你们两个走不走啊。我们还要去捡料子呢。”思源道:“对不住,我还要去古玩市场一趟,就不奉陪了。”明伦道:“不如一道去吧。”思源道:“不用了,有思澜陪我就行。”思澜略微怔了怔,心道好端端叫我陪什么。   思源见蕴蘅他们走远了,便问:“咱们去哪儿呀?”思澜奇道:“你不是说去古玩市场吗?”思源笑道:“认晦气罢了。人早没影儿了,还上哪里找去。”思澜心若所悟,知道他是有意支开旁人,十有八九是为了晓莺的事。笑道:“你放心。”   思源也笑,“我有什么不放心的。”思澜暗笑自己,人家还没提,我倒先许诺,也未免太沉不住气了吧。哼一声道:“那就算我没说吧。”思源还是微笑,淡淡地道:“你跟蕴蘅屋里的迎春挺好的。”思澜一惊,他想不到思源会这么说,那意思分明是你三更半夜撞见我们,我何尝不是半夜三更撞见你们,大家彼此彼此,各缄其口罢了。心里不禁有气,讥道:“只怕不及你跟晓莺好。”   思源看了他一眼,笑道:“我开玩笑的,你又何必恼。你知道母亲最容不得这种事,否则我又何必偷偷摸摸呢。若真的闹开了,只怕三娘塌了面子,第一个饶不了她。”思澜听他这么说,自己反倒有些不好意思,忙道:“我怎么会告诉人呢,迎春也绝对不会说出去的,你只管放心好了。可是你马上就要娶亲了,那时候晓莺怎么办啊?”   思源叹口气,“也只好走一步看一步了。”思澜忍不住笑道:“家里一个晓莺,外头一个凤鸣玉,又是凤,又是莺,哈哈,你也真够忙的。”思源笑道:“瞎说什么,凤鸣玉不过是个唱戏的朋友,我可没有那个龙阳君的嗜好。”   第10章   衣料店里,明仪挑了一块印度红双丝葛的衣料,蕴蘅挑了一件宝蓝的锦云葛,明仪扬眸笑道:“哥,我今天出门记带钱了。”明伦笑道:“你没别的本事,就知道敲诈我。”蓦地灵光一闪,向蕴蘅道:“昨日在府上闹到那么晚,怪不好意思的。这块料子送给你,算是表表心意。”   蕴蘅无可无不可,笑道:“那就谢谢你了。”明伦又挑了一件葱绿件的春绉,一件淡青的花绫,吩咐店主包好,道:“这两块是送给二小姐的。”   蕴蘅这才知道他醉翁之意不在酒,禁不住笑道:“哎呀,礼数可真够周到的。你昨天的的确确也打扰到了二姐啊,是该送她的,不过蕴萍这两年身量抽得快,去年做的衣服今年就不能穿了,前几天我吵我陪她选料子呢。要是没带她的份儿,回去又该闹了。”   明伦笑道:“那有什么的,再捡两块就是了。”蕴蘅故作为难状,“蕴蓉年纪是小了些,不过一样的姐妹,若是单单落下她,好像也不太好。”明仪忍俊不禁,心想我这个当妹妹的敲你一点算什么,这才叫猛敲竹杠呢。可怜明伦为了送心上人一点东西,还得把她的姐姐妹妹们都送遍了。   蕴蘅满载而归,吩咐迎春把衣料整理好了,等吃过饭给小姐们送过去。想起日间戏耍明伦的情景,越想越是得意,不免喜形于色。迎春不免奇道:“什么事这么开心?”   蕴蘅道:“你猜,这些料子花了多少钱?”迎春道:“总要几百块吧。”蕴蘅笑道:“哈哈,一分钱都没花,一个傻瓜送的。”忽听有人问道:“哪个傻瓜送的?”门帘挑处,一人走了进来,正是思澜。   既便思澜不来,蕴蘅也会讲给迎春听,思澜这一来,她越发讲得绘声绘色。思澜一边笑一边叹气,“明伦遇上你,可真是命苦。”蕴蘅冷笑道:“我怎么了?人家想献殷勤,难道要我拦着吗?谁还在乎这几块料子钱,不过是成全他的一番心意罢了。”   思澜笑道:“他从前对你献殷勤的时候,也没见你假以辞色,这回怎么样,心里不舒服了是吧。”蕴蘅啐一口,“放屁!他以后如果能让我清静,我还要烧香拜佛呢。”思澜笑道:“只怕是口是心非。”蕴蘅斜眼相睨,“你什么意思啊,激将法么?夏明伦许给你什么好处了?”   思澜拉近椅子,小声笑道:“我就知道三姐你是天下一等一的聪明人,没什么能瞒得了你。这件事,明伦确实央了我,不过我一直在犹豫,如果你心里有一丝一毫的别扭,我是绝对不会帮他的。”   蕴蘅笑道:“没有的事,你尽管帮他好了。”夏明伦成为自己的姐夫,想想都觉得可笑,在她看来,上有父母,下有蕴蔷自己,就算思澜心热,又能有什么作为。果然没过多久,思涯回京,明伦也忙起来,这件事也就慢慢被淡忘了。   这天,蕴蘅在何太太房里,给她母亲念信。信是思澄来的,只是请安问好,叙一叙近况,信末提到蕴蔷的婚事,说二妹妹年纪也不小了,他会在彼处物色年轻才俊,以分父母之忧云云。   不想何太太一听就皱眉,吩咐蕴蘅,“你回信告诉他,叫他少操这个心。”蕴蘅不解,“为什么呀?”何太太叹道:“我只怕他用你二姐姐的亲事来巴结上司,你大哥这两年跟从前大不相同了,一心只想升官,家都懒得回。蕴蔷不是我生的,她娘又死的早,万一有什么差池,我担不了这个责任。   蕴蘅笑道:“妈,你也想得太多了。”何太太叹道:“不是我想的多,是你想的少。你二姐的婚事确是我的一块心病,身份高的嫌她是庶出女儿,生母不明。略差些的,我又怕辱没了她的好模样儿,让人家背后说我刻薄。”   蕴蘅忍不住道:“我这里倒有一个人选。”何太太笑道:“你倒说说看。”蕴蘅索性替他挑明,“妈,你觉得明伦怎么样。”   何太太一怔之下,笑道:“真是的,眼皮底下,反倒想不起来了。明伦这孩子倒是不错,不过还是要看你二姐她自己的意思,总要她愿意才行,省得以后埋怨。”蕴蘅道:“那你就不怕我以后埋怨你。”   何太太笑道:“给你寻的打得灯笼也难找好亲事,你有什么好埋怨的。”蕴蘅哼道:“你们说好便是好了。”何太太没听清楚,“你说什么?”   蕴蘅无精打采地起身,“没什么,我要回去了。”何太太叫住她,“这里还有你大姐的一封信,念完了再走。”蕴蘅打开信,没看几行,便又惊又笑,“妈,大姐有喜了。”   迎春此刻正和如意、称心在窗外闲话,听得这一声,三个人都跑了进来,向何太太道喜。迎春更是喜上眉梢,大小姐要做妈妈了,有多久没见她了,不知道她现在是什么样子?蕴蘅念完了信,问:“咱们什么时候去北京看大姐?”   何太太满心欢悦,笑道:“你急什么,还早着呢,总要再等两个月。”   因为蕴芝在信中特别叮嘱,这次去北京,迎春得以随行。坐在火车上,迎春不停地问:“还没到吗?”蕴蘅被问烦了,取笑她说,“这么想去,就不要跟回来了。省得她担心你,你记挂她。”何太太也笑,“这就是缘纷,她们主仆虽然相处不久,但感情跟亲姐妹差不多。”蕴蘅笑道:“让妈这么一说,可见我做妹妹不如迎春贴人意,做小姐不如蕴芝得人心。”何太太笑道:“你自己还知道啊。”   火车到站时,思涯和张家姑爷已等了一段时间了。蕴蘅一眼望过去,见思涯穿了一件青呢西式大衣,还是去年在家做的,姐夫张文乾则是一件淡蓝华丝葛棉袍,白色围巾,戴一副玳瑁细边眼镜,越发显得书生气重。   张文乾远远瞧见她们,就笑着迎上来,向何太太笑道:“本该我们做小辈去探望二老才是,现在反要劳动您老人家,真是惭愧。”何太太笑道:“这有什么的,反正思涯也在这儿,我也是顺便看他。只是打扰亲家,怪不好意思的。”张文乾笑道:“我母亲一听您要来,高兴得不得了,说要留您到孩子满月呢。”   蕴蘅听他说得夸张,先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张文乾笑道:“三妹也可以到处走走,虽然是冬天,玩的地方还是几处的。”蕴蘅笑道:“好啊,那我就长住下来,到时候你可不要嫌烦。”张文乾笑道:“求之不得。蕴芝一个人闷得慌,你要肯陪她再好没有了。”   蕴蘅笑道:“姐夫,这你打错算盘了,陪大姐是你的责任,旁人岂能代劳。况且我还要人陪我一览京华风貌呢。”何太太笑道:“天这么冷,还是快点走吧。”   迎春走在最后,左手拎着衣箱,右手还拿着包袱,正感吃重,却见有人伸手过来接她的箱子,抬头一看,却是思涯,忙道:“没关系,我能拿动的。”思涯微笑接过,“你拿着包袱就好了。”迎春虽觉不安,却也不便跟他争持,只好轻声道:“谢谢二少爷。”   张家开了汽车来,五个人略多些,自然是迎春坐在倒坐上,坐定之后,才发现身边是思涯,思涯向她笑了笑,迎春一瞥之下便即低头,却见包袱不小心压住了思涯的大衣角,忙抽出来向他那边推了推,恰巧思涯也伸手往回扯,手指相触,迎春有些不好意思,便转头去瞧窗外。   这时天已渐渐黑下来,北风又大,路上没有多少行人。零星只见卖吃食的小贩从胡同里转出来。对面何太太和张文乾一句句闲话家常,蕴蘅和思涯在谈学校里的一些趣事。迎春有些神不守舍,偶尔听见一两句,下句偏又漏掉了,脑子里乱乱的,有几分将见蕴芝的兴奋,几分初到异地的新奇,还有几分说不出辨不明的紧张。   张家住在未英胡同二十二号,原是前清某御史的府第,前后左右十多个院子,前院有种着几株老槐,这个时候树叶早已落尽了,地上映着浅浅淡淡的影子。张家老爷太太住正院,蕴芝夫妇住南边的跨院,过短廊,穿过一道月亮门,还有一个长长的院子,几间屋子作为客房,留给何家母女。   张家招呼得十分周到,房间早吩咐人打扫得纤尘不染,一切被褥器物都是新换的。张先生特意提早回来,给客人接风。席上张太太一边替蕴蘅布菜,一边向何太太道:“亲家太太,不是我当你面夸蕴芝这孩子,既贤惠又孝顺,真是让人打心眼里往外喜欢,我们家文乾真不知哪辈子修来的福气,才能讨到这么好的媳妇儿。”   何太太忙谦道:“那是公公婆婆宠着她,她若有什么不是的,亲家太太,你只管打只管骂,就当自己女儿一样。”张太太笑望蕴芝,道:“有这样贴心的女儿,我哪舍得打她骂她,疼还疼不过来呢。”众人都笑起来。   张先生和思涯交谈之下,对这个年轻人颇为欣赏,张太太也赞他一表人材,何太太笑道:“从小到大,都不听家里话,可不知道把他父亲气成什么样呢。”张太太叹道:“总比我那个不成器的强,学问不见长进,花钱流水似的,不怕亲家你笑话,我现在就想赶快给他对一门亲,好好管管他。”张文乾笑道:“妈,你这么说,倒像是拜托岳母给文坤做媒似的。”   张太太待要说话,却听得有人扬声道:“谁要给我做媒啊?”脚步声响,人随声入,走进来一个二十岁左右的青年,穿一身时新的西装,头发梳得光亮亮的,正嘻笑着环顾众人。   张先生训斥道:“放肆,一点规矩都没有。”张太太忙拉着他,小声道:“你也是的,明知道有客人来,怎么还这么晚回家,不是找挨骂吗?”又向众人笑道:“这是我小儿子文坤,文坤,见过你何家伯母,何二哥你是认得的,这位是三妹妹,蕴蘅啊,你明天想去哪儿玩,就让他给你带路。”   蕴蘅笑道:“不用了,我看张家哥哥也挺忙的,就不必劳烦了。”   张文坤被她一句张家哥哥叫得心情大好,忙笑道:“说别的我不敢夸口,若说这北京城里的大街小巷,可没有人比我更熟了。”蕴蘅笑道:“我二哥在这里读了几年书,有他陪我,想来也不至于会迷路。”   张文坤被她一个软钉子碰回来,不免讪讪的,蕴芝笑道:“人多一起玩也热闹些,况且思涯他们社里的事情又多,未必天天有时间陪你。”张文坤笑道:“大嫂的妹妹,就跟我的妹妹一样,总之什么时候找我,我什么时候奉陪便是。”   到了晚间,蕴芝才得余暇跟线母妹从容说话,问何太太身体,问蕴蘅学业,又拉着迎春的手笑道:“倒比去年见时高了些,也更清秀了。”   何太太问道:“你呢,有没有哪里感觉不舒服的?”蕴芝道:“刚开始的时候有点难过,现在好多了。”何太太细细端详她道:“看上去好像胖了些。”蕴芝笑道:“吃这么多,怎么能不胖?”何太太笑叹道:“你结亲这么久,一直没有喜信儿,不知道我有多着急,现在一颗心总算放回原位了,最好这一胎能生个男孩子。”   蕴蘅笑道:“妈你也真是的,你自己重男轻女就罢了,还教大姐也这样。”何太太笑道:“看看这丫头说话屈不屈心,我几时轻你来着。”略一沉吟,“其实女孩子倒也无妨,先开花,后结果,也是一样的。”   玲珑站在蕴芝身旁,一眼瞥见迎春正铺床,忙走过来拉着她笑道:“迎春,你到这里就是客人,有什么事喊她们做就是了。”这时翡翠已嫁,蕴芝身边就是玲珑主事了,旁边早有个伶伶俐俐的小丫头应声笑道:“玲珑姐姐说的是。这位姐姐,你千万不要客气,有事只管吩咐我们就是了。”说话间已妥妥当当地铺好枕褥。   何太太向蕴芝道:“你也累了一天了,早些回去休息吧。”蕴芝道:“我今晚就睡在这儿,陪妈说说话。”何太太摇头道:“不好。有什么话咱们还是留着明天说吧。”   其实她们母女久别重逢,蕴芝就算住在这里一晚,张家料也不会说什么,只是何太太素来谨慎持重,不肯让人在礼数上挑出半分错处来。   第2部分 本图书由www.downshu.cn(geqwxf)为您整理制作, 更多txt好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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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话间,身上也暖得差不多了。出了五龙亭,打算坐冰床渡海。所谓冰床,是一种以滑木作车轮的平头车子,撑它的人,用竹竿用力一撑,冰床便向前滑行。文坤抢着坐在蕴蘅身边,迎春只能和思涯坐后边的那辆,迎春身子僵僵的坐在座位上,低头敛手,十分拘谨。思涯只道她因为没坐过冰床,心里害怕的原故,笑着安慰道:“你如果害怕,就闭上眼睛。”   迎春嗯了一声,她本来并不怎么害怕,但听他这么一说,却又好像有几分胆怯,否则一颗心为什么会跳得这样厉害。正胡思乱想间,冰床已经飞奔起来,迎春只觉得风在耳鬓边呼呼吹着,轻飘飘像乘着浮槎飘在海上,前面是蕴蘅碎玉般的笑声,身畔是思涯温和的笑容,那笑容春风似的裹着她,周围虽然满目冰雪,她却坐在春风里,一颗心不知不觉间也随着春风化了。   琼岛前面,有很多人在溜冰,多半是像张文坤一样的摩登的年轻男女,在冰上舞着各种姿势,颈上的围脖被风长长地托着,飘逸极了。蕴蘅赞道:“滑得真好看。”文坤拉住她的手道:“走,咱们也下去玩。”蕴蘅跺足道:“哎呀,我没有冰鞋。”文坤拍了拍头,“我怎么来的时候把这事儿给忘了,你等我一会儿。”   张文坤匆匆去了,不多时,就见他折回来,左右肩上各挂了两双有冰刀的皮鞋,马裢子似的搭着,蕴蘅咯地一笑。张文坤问道:“你笑什么?”蕴蘅忍笑道:“没什么?你这么搭着,倒有几分夜奔里林冲的样子。”张文坤笑道:“你确定是林冲,不是鲁智深吗?”说着递给蕴蘅思涯,各人穿起来。   迎春看一眼面前的冰鞋道:“我不会,三小姐,我在这里看你们滑就好了。”蕴蘅道:“简单得很,二哥,你教教她。”思涯笑道:“没关系的。我带着你滑几圈就好了。先把鞋穿上。”   迎春望着他的笑容,说不出违拗的话来,缓缓地把鞋子系好。一抬头,面前是思涯伸出来的白净皙长手掌,迎春脸一红,迟疑着,他却已笑着牵起她的手。   战战兢兢,痴痴惘惘,迎春觉得自己像是在做梦一样。没有重心,站都站不稳,脑子被摔得混沌沌的。有时思涯能及时把她拉住,可有时人家撞过来,冲力太大,思涯反而会被她带倒。难得他既没恼,也没不耐烦,仍是那样好脾气的笑着。   不知在摔了多少次后,她终于可以扶着他滑起来了。触觉仿佛在那一刻分外灵敏起来,她的手汗津津地握着他的,她想抽出来,可又怕摔倒,耳畔他温柔的声音在赞她聪明。多少年后,迎春在看珞儿滑冰时忆起这一幕,仍然记得当日思涯的神情语态,不禁暗笑自己的痴来。   离开北海,已近中午,蕴蘅打算去什刹海,文坤向思涯道:“何二哥,你下午学校不是还有事吗?只管去忙吧,我会照顾好蕴蘅的。”蕴蘅问迎春道:“你还跟我们去吗?”不等迎春回答,又道:“要不你回去陪大姐吧。你们俩个不是好久没见,憋了一肚子话要说么。”   迎春点头,她心里不大记得路怎么走,又不敢跟蕴蘅罗唣,却听身边思涯道:“我也要先回张家一趟。”迎春心想他大概是有事跟太太说吧,总不成是专程送她回去。   一时拦不到黄包车,两人只得步行。迎春低头无言,偏生思涯在想事情,也不说话,冬日寂静的天空下,只有鞋子踩在雪地上发出唏唏唆唆的响声。   一阵西北风起,卷着枝头的残雪向行人的头脸扑打过来,迎春身上穿得虽然算不上单薄,也还是打了两个冷战。思涯回过神来,解下自己颈上的围巾递给迎春,唤她系上。迎春忙道:“我不冷,二少爷,你还是自己围吧。”思涯笑道:“我在北京这么多年,早就冻惯了。倒是你们女孩子身体单弱,禁不得寒。”他见迎春不接,便想替她围上,迎春向后一躲,惶急道:“不用,真的不用。”   她心中抑不住那种惴惴的感觉,他对她的好已经超过她能承受的,或许他对每个人都是这样好的,又或许这些举动在他那里原作寻常,也算不得怎么特别的好,可是在她这里,却不能坦然而受。   思涯见她涨红了脸,声音直直的,真是有些急了,也不再相强。暗忖是不是自己太不注意小节了,才害得人家女孩子窘成那样。   迎春见他半晌不语,心下忐忑,暗思二少爷本是一片好意,我这样嚷着推开,反害得人家尴尬,不晓得他会不会生气?想到这里,不由得去偷眼去瞧思涯的脸色,目光撞在一处,思涯一笑,迎春不自觉地也随着笑了。   这时胡同里推出一辆买烤白薯的平头车子来,小贩穿了件老羊毛背心儿,两手插在背心里,白薯烤在木桶上,大大小小二三十个。只听他扬着声喊道:“烤白薯啦……热乎呃……又甜又大,栗子味。”   思涯笑道:“这味道一闻就让人食指大动。”说着走过去,在小贩的木桶上挑了两个焦黄滴油的,回来递一个给迎春,道:“当心,有点烫手。”   手中热气,鼻端香气,自然而然给人一种腾腾暖意。焦糊的甜香味,的确跟平常所吃的不大一样。两人边走边吃,相视而嘻。转到另一条街上,才拦下了两辆黄包车。车拉得很快,脚踏铃叮玲铃玲地响着,响得迎春一颗心乱糟糟的。   他们到家时,何太太的八圈还没打完。思涯简单交代了一下行止。何太太道:“蕴蘅这丫头,一疯就是一天,你也不拦她点儿。”张太太笑道:“年轻人嘛,难道像咱们一样整天呆在家里么,那不闷死了她。”另外两位太太都是张太太平素的牌友,都附和着笑起来。   迎春瞥见玲珑,便问:“大小姐呢?”玲珑道:“早先还这儿陪着呢,后来太太怕她太累了,就把她劝回屋歇着了。”迎春道:“这会儿该睡了吧。”玲珑抬头看了一眼自鸣钟,道:“或许已经醒了。你去看看吧。”   迎春嗯了一声,去寻蕴芝。走在廊下时,侧头间看见思涯离开的背影。长衫飘飘,步履洒洒,迎春恍然如有所失,仿佛白天跟着她滑冰吃烤白薯的并不是这个人。这个人离她遥远而陌生,一步步走出她的视线,绝无半分犹疑。   迎春发了一会儿呆,向南跨院走去,到了蕴芝屋前,刚想抬手敲门,却听见里面有人幽幽叹了口气,迎春不必听说话,只听这一声叹息,便知是大小姐蕴芝所发。   接着另一个声音低低劝道:“你别想这么多,都是自己骨肉,是男是女有什么要紧的。”迎春只道这个时间,张文乾定是上班去了,不想他仍在房中,便停了手。蕴芝道:“话是这么说,不过老人家总还是想抱孙子的。何况你又是长子。”文乾笑道:“长子怎么了,这种事咱们说了又不算。我一会儿就跟妈说去,女孩贴心,我就喜欢女孩,男孩我不要。”蕴芝扑哧一笑,“少胡说八道。”   迎春正准备离开,张文乾却在屋内听到声息,起身开了门。迎春唤了声姑爷。张文乾笑道:“快进来吧,外面冷的很。”见迎春迟疑,又道:“我也要去部里了。”说着取了大衣穿上,跟蕴芝低语两句便去了。蕴芝问道:“蕴蘅没跟你一道回来吗?”   迎春道:“她说要去什刹后海。”顺手关好了门,见蕴芝坐在铜床上,腿上盖着水红色华丝葛薄被,另有寸许厚的俄国虎班绒毯在脚下叠着。湖水色秋罗帐子被银钩勾着,床头堆了三四个月白缎子绣花的鹅绒枕头,蕴芝偎了一个,另拿了一个对迎春道:“你也过来靠一会儿。”   迎春在外半日,满身灰尘,怕靠脏了。见床下手有张细藤软靠椅,坐下道:“这里就好。”蕴芝明白她的意思,笑道:“你把外面的夹袄脱了罢,这屋里有暖气,一会儿炮燥了,当心出去受凉。”迎春心中一动,想起日间思涯递给她烤白薯时的那句当心烫,心想他是个男子,难得竟也像大小姐这样细心。抬头见对面墙上挂了一幅水墨兰花,便笑道:“这不是咱们房里原来挂的那幅么?”   画是蕴芝所画,因一时没想好的诗文来配,便留白了,这时却补了四行绝句,“新妆才罢采兰时,忽见同心吐一枝。珍重天公裁剪意,妆成敛拜喜盈眉。”于是笑道:“这字是姑爷写的吗?配得真好,字也漂亮。”蕴芝笑道:“好什么呀,我说不要挂,让人笑话,他不听,非挂起来不可。好在这里也没有什么外人来。”   迎春咯地一笑,“哪有人会笑话,这是风雅事,羡慕还不及。我记不得是谁了,镌了两枚图章,夫妻俩各执一枚,真是有情韵。”蕴芝道:“是沈三白和芸娘,两人镌了”愿生生世世为夫妇“的图章,一执朱文,一执白文,那是真正的风流蕴藉,我们这里也不过是附庸风雅罢了。”   迎春记得蕴芝从前是很爱看这本书的,自己也跟着翻过几遍,但那时不大看得懂,印象不深。   旁边桌上放了几色细点,松子糖杏脯什么的,两人一边吃,一边闲述别来光景。迎春平素并不多话,但在蕴芝跟前,少了拘束,自然而然活泼起来,讲到有趣处,蕴芝忍不住笑道:“蕴蘅这个促狭鬼,这么会捉弄人。”不知不觉间,该到吃晚饭的时候了。   迎春扶蕴芝起身,一个小丫头过来说:“太太说,少奶奶若身子倦乏,就别下去了,一会儿叫人把饭菜端上来。”蕴芝本来有些懒散,不想动,听了这话,便道:“那就端上来吧,两人的份儿,迎春在我这儿吃。”不多时有小丫头提了食盒上来,两大碗米饭,四个菜,凉拌鸭掌、乳汤鲫鱼、烧冬笋、炒虾仁,另加一个鸡汤,迎春记得自己初入何宅时也给四太太送过饭菜,一晃竟是三年多的光景了。   蕴芝给迎春布菜道:“你多吃一点儿。”迎春忙道:“大小姐,我自己挟就是了。你怀着小少爷,才该多吃点儿呢。”蕴芝笑道:“你这丫头,怎么知道就是小少爷?”迎春想起方才听张文乾说男孩不要的话来,含笑道:“小小姐也好啊,对了,有没有给他(她)起名字?”   蕴芝笑道:“傻丫头,哪有起这么早的呀?”迎春笑道:“你这么喜欢兰花,将来宝宝的名字中一定要带个兰字。”蕴芝笑道:“奇怪,你们倒像是商量好的。”迎春笑道:“姑爷也这么说吗?”蕴芝笑道:“若是女孩子倒也罢了,若是男孩子名字带兰,脂粉气就太重了。”   迎春正想说,也不尽然,兰有君子之意,忽听得有人敲门,原来是蕴蘅回来了,进门就笑,“大姐,你婆婆待你可真够好的,给你开小灶呢。”伸手抓了只鸭掌来嚼,蕴芝道:“你坐着稳稳当当吃不行么?”蕴蘅摇头,“我就是过来看看你,下面还等我开席呢。”蕴芝便笑:“我婆婆待你也不错啊。”蕴蘅笑道:“那还不是爱屋及乌?”蕴芝抿嘴笑道:“只怕是此屋非彼屋。”蕴蘅大笑,“我不管,只要此乌是彼乌就好了。”迎春听得一头雾水,不晓得她们姐妹打什么哑迷。这边蕴蘅抹了抹手,又风一阵似的跑了出去。   第12章   这几日文坤陪蕴蘅逛遍了整个北京城,到华美吃大菜,到真光看电影,实是殷勤周到。这天一时想不起去什么地方好,文坤便提及自己参加了个画艺社,下午正好有活动,不知道蕴蘅有兴趣没有。   蕴蘅幼时跟蕴芝一道从李渭青学过一段时间的画,听文坤这么一说,想起李渭青这两年寓居京华,自己来京,倒不好过门不入,于是向蕴芝打听李渭青现在的地址,又问带什么见面礼为好。蕴芝执弟子之礼,是每逢年节都去李家拜候的,听她问及,淡淡一笑道:“算你有心。至于东西么,随便在琉璃厂拣两件就是了,也不过是表一表你尊师的意思罢了。”   琉璃厂位于和平门外,古玩铺南纸店多得数不清,蕴蘅一家家逛过去,最后在宝古斋挑中两部康熙刻的范石湖诗集和一方鸡血石印章。准备离开时,目光却被一幅苍鹰图吸引住。   画上双鹰雄视,笔墨纵横,特别的是鹰眼竟是方形的,及尽英锐之态,让人自然而然地想起王维的那句“草枯鹰眼疾。”蕴蘅走近细看,见下面白文方印压的是“淬石”两个字,不由心下疑惑,这两个字倒像是哪里见过似的。   那店主见她驻足观画,忙凑过来道:“小姐,您真有眼力,这一幅可是佳作。”蕴蘅瞥了他一眼问道:“你想要多少?”那店主道:“十六块,这已经是最低了。”蕴蘅轻笑道:“欺负我外地人么,哪里要这么贵!”那店主笑道:“看小姐也是行家,不必我说,您也看得出来。这幅画画功自然是一流的,吃亏在此人眼下还没有什么名气。”蕴蘅道:“十四吧,十四就拿了。”店主笑道:“既然您这么爽快,我也就不多饶舌了。”说着很麻利地把画摘下来卷好,蕴蘅心知是给高了,好在她也不在乎这几个钱,吩咐迎春将画拿回去,自己携了诗集印章去访李渭青。   李渭青这两年在京城声名大盛,聚会应邀,无日得暇,蕴蘅扑了个空,留下东西,怏怏而回。回家时蕴芝正在展看那幅双鹰图,见她回来,便问:“这个淬石是谁?”蕴蘅笑道:“你在北京呆了这么久都不知道,我怎么会知道?”旁边玲珑插口道:“三小姐喜欢的东西就是都这么希奇古怪,你们瞧瞧,这两只鹰的样子可有多凶啊。”蕴蘅对着画上下细观,越看越爱,撇嘴笑道:“你懂什么,我就是喜欢它的样子够凶。”文坤道:“我们画社也有善画鹰的,名字里好像有个石字。”蕴蘅笑道:“真有这样巧,那我倒真要去看看了。”   文乾参加的这个画艺社是北京国立艺专一个教授主持的,这日开社定在中央公园的来今雨轩。蕴蘅吃过午饭,小睡了一会儿,到的时候已经不早。只见里面十几二十人噪噪杂杂,也不知在议论些什么。有文坤相熟的同学过来打招呼,见蕴蘅面生,不免询问。也有顽皮的开口就调侃。文坤笑斥道:“别胡说,这是我大嫂的妹妹。”   蕴蘅忽道:“你们这里谁善画鹰?”众人先是一怔,接着有人噢了一声:“把老石的《苍鹰》拿来。”蕴蘅一入目,便知不是,这人的笔法虽然老练,但气势全无。未免灰心,随意应酬几句,便觉得神思倦倦,离了文坤,自顾自地赏鉴四处散挂的字画,觉得也有十分好的,也有不怎么样的,未可一概而论。   忽听身旁有人咦道:“这倒真是好东西。”心下好奇,凑过去张看,见一人托了柄摺扇在手上,水墨冷金笺的扇面,画着疏疏落落的几杆翠竹,风致潇洒,气韵绝佳,那人笑对同伴道:“你来看。恽寿平的山水骨秀神逸,深得元人冷澹之致,实在不比王石谷逊色。”   他同伴附合道:“我前几天见了幅《东篱佳色图》的摹本,当真是笔笔有出处,精妙之极。”   忽听得一声冷笑道:“离开古人不能着笔,石涛尚且以山川为师,搜尽奇峰打草稿,现在的人连古人都不及了,还敢称笔笔有出处,当真可笑。”   蕴蘅侧目打量来人,不过是个十八九岁的少年,一张清癯的面孔略见苍白之色,衬着双黑森森,幽粼粼的眼睛,让人心中一悸。虽是腊月天气,却只穿了件湖绉的衬绒袍子,蕴蘅暗自好笑,此人莫非是学寒云公子的所谓时世妆不成?   那人双眉一皱,便要发作。被他朋友伸手拦住,劝道:“这个谢灿飞疯疯癫癫的,何必跟他一般见识。于是两人转过身去,不再理他。   蕴蘅忍不住问道:“那以你之见当如何呢?”   谢灿飞淡淡道:“自然是求变。西画以写实为主,欠缺情绪的表现,国画以写意为主,渐流于于文人戏笔,只有调和中西,取长补短,方能达到第一流的艺术境地。”说完也不再看她一眼,径自去了。   这时文坤走过来问道:“你怎么认识谢灿飞?”蕴蘅道:“谢灿飞怎么了?”文坤道:“也没什么,只是听说这人很奇怪,大雪天陪着不相干的人送殡倒也罢了,还陪着大哭一场。”蕴蘅笑道:“这也是少见多怪,焉知不是借他人杯酒浇自己块垒呢?”文坤笑道:“说的也是。”   蕴蘅静下来沉吟细想,倒觉那谢灿飞所说的有几分道理。只是此人狂态可厌,虽有几分薄才,料难为时人所重。晚上回家,跟蕴芝说起,大家一笑罢了。   几天后有李渭青的家人上门,说是请何三小姐过府一聚。蕴蘅聪慧灵巧,言辞便给,虽不甚用功,却颇得李渭青的喜欢,师弟相见,谈些画坛趣事,一日轻轻松松消磨而过。回去路上经过琉璃厂,略一沉吟,又折了进去,原来上次因为太匆忙,逛得并不尽兴,难得今日是腊月里少有的好天气,此刻夕阳晚照,更增闲适之意。   蕴蘅刚才在李渭青家中,看了他历年珍藏,心生艳羡之意,因此在逛的时候,格外留心,也想选出几件珍品收藏,怎奈走了三四家,也没碰上十分满意的。见那店伙计只拿些二三流的东西给自己看,当下冷笑道:“这么大店铺,就拿这些破东西唬人么?”   那店伙赔笑道:“小姐眼界真高,请您移步,小店新收了一幅黄公望的《富春山居图》,请小姐赏鉴赏鉴。”蕴蘅心中一动,她知道黄公望仍元代名画家,山水冠绝一时。而这幅《富春山居图》更是晚年心血之作,只恐不是真迹,走近凝眸细审,但见山峰起伏,江水如镜,笔意甚是疏朗,心想,“这样的画,我怎么辨得出真伪,还是改日请师父来看一看,比较妥当。”   正要跟那店伙说明,却见他踏上一步,向外面招呼道:“啊哟,你可来了。你的大作都在这儿。唉,不是我们不讲信用,只怪老板刚进了新货,实在是没地方摆挂了。”说着将一边乱七八糟堆着的画轴扇面往前一推。   一纸扇面飘飘落地,蕴蘅眼尖,正瞧见“淬石”二字,却见那人一言不发,捧了画轴便向外走。蕴蘅不及思索,脱口叫道:“淬石先生,请留步。”   那人回过身来,“什么事?”目光冷冷,神色漠然。   蕴蘅一与他朝相,不由得一惊。她自从买了那幅《苍鹰图》回去后,睹画思人,不免对那作画的人十分好奇,想像中自是雄奇磊落之士,此刻见面,想不到竟是日前在来今雨轩认识的那个狷狂少年谢灿飞。谢灿飞一见是蕴蘅,似乎也颇感意外。   蕴蘅定了定神,不答反问:“你就是淬石?”谢灿飞道:“不错,你叫住我到底有什么事?”蕴蘅笑道:“能有什么事,你卖画,我自然是买画。”谢灿飞问道:“你要买哪一幅?”   蕴蘅有意挫他傲气,指着跟前的长卷,笑吟吟道:“等我看完了这幅,再慢慢挑吧。”谢灿飞淡淡道:“你如果欣赏这样的画,就不会对我的画感兴趣,还是不要浪费时间的好。”蕴蘅轻咦了一声,清亮的目光在那店伙脸上扫了一扫,轻声道:“难道这是赝品么?”,那店伙忙道:“小姐,您别听他胡说,他是恨小店要退他的画,存心捣乱。”向谢灿飞瞪了一眼,道:“姓谢的,是客人嫌你的画粗鄙,你怪旁人有什么用?”   谢灿飞本无心坏人生意,但听那店伙骂他的画粗鄙,如何不恼,当下冷笑道:“你不见此画全卷无缺么?”蕴蘅诧道:“全卷无缺还不好吗?”谢灿飞瞥了她一眼,道:“黄公望《富春山居图》,清初归宜兴巨富吴之矩。之矩传其子洪裕,洪裕临死前将此卷殉之于火,被其侄从火中抢出,前段已烧焦,后来吴氏传人重新装裱时割去烧残部分,是为《剩山图》。”   蕴蘅笑道:“如此说来,此卷自然是赝品了。可惜啊可惜。如有至宝,何吝千金!怎奈是没有这等缘法,也是枉然。”那店伙见好端端一桩生意被他三言两语打黄,不由大怒,正要开骂,却听得有人哈哈大笑,门帘挑处,从后堂走出一人,身材矮胖,双眼半眯,正是自己的老板。   那老板姓章,经营古玩店十数年,涵养自然好得多,望着谢灿飞微微一笑:“谢先生果然见识不凡。不错,此卷确系仿作,不过名家所仿,价亦非常,不知谢先生仔细看过没有?黄公望原作虽好,但要一览富春全貌,还非此画不可呢。”   谢灿飞粗粗一览卷幅,便知是赝品,但是何人所仿,仿得如何,倒未曾细看,此刻听那老板一说,便走到画卷跟前,蕴蘅与他近在咫尺,见夕阳余晖照在他半边脸上,显得睫毛甚长,五官朦朦胧胧,一时间竟有些恍惚。却听谢灿飞抬头问道:“莫非是沈石田?”   那老板大是得意,“沈石田背临之作,以意貌之,谢先生以为如何?”   谢灿飞笑道:“章老板想是花了大价钱。”   那老板瞥了蕴蘅一眼,笑道:“这位小姐说得好,如有至宝,何吝千金!”   谢灿飞哈哈大笑:“天生有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踏上一步,捧起自己的画作,扬长离店,竟不回头。   蕴蘅嘻嘻笑道:“可惜我今天带的钱,连这画上的一棵树也买不起。”那老板笑道:“好说好说。”   蕴蘅出了店,见谢灿飞身影早已隐在人群之中,心道:“此人倒是一身名士气,也不知是真名士还是假名士?若是佯狂假诞,以贸才名,那当真是无聊之极了。”又想:“此人脾气虽臭,鹰画得倒好。那老板自夸慧眼,却不能赏识他的画,看来也不过尔尔。”   她口中虽说不吝千金,但出门在外,手里倒底没有那么多钱可供她挥霍,那老板又不肯让价,去了两趟谈不成,也只得罢了。   接下来又下了一场雪,在家里闷了几日,雪停了文坤陪着她去陶然亭转了一圈。这天晚上广德楼有梅兰芳的《红线盗盒》,张家订好了三个正面儿包厢,吃过晚饭,一行人早早去了,喝着香片磕着瓜子等戏开锣。   文乾手上公事未毕,还没有回家,迎春就留下来陪蕴芝。张太太见思涯也没来,便问文坤:“怎么不见何家二哥,一定是你忘记请人家了。”何太太笑道:“不必叫了,他不喜欢看戏的。”张太太道:“真不喜欢看?我再咐咐人去请一遍吧,多个人说笑也热闹些。”蕴蘅笑道:“伯母您别再客气了,反正他来了坐着也是受罪。”何太太笑道:“我们全家都是戏迷,偏这孩子古怪,打小就不喜欢,文武生行还勉强,最看不得旦角戏。”   张太太笑叹道:“从小见大,一看这孩子就是个本本份份的老实人。”转身瞪了文坤一眼,“你也跟人家学一学。”文坤心下有气,心道这也有好学的。平生最瞧不上这种伪君子假道学了。只是碍在蕴蘅面上不便反诘,只笑吟吟道:“不喜欢看闺门杂剧,便是方正君子,那今日来这里看梅老板的,岂不都成了好色之徒了。”众人都笑起来。   文坤有心讨好蕴蘅,指着桌上细点问道:“你爱吃哪个,我再叫他们拿点。”蕴蘅道:“不用了。”文坤道:“这个芸豆卷不错,还有这个木墀枣,不软不硬的正好,你试试。”蕴蘅刚吃饭不久,本不想吃东西,见他让得殷切,只得吃了,文坤又问:“好不好吃。”蕴蘅淡淡地道:“还好。”   不多时开了戏,蕴蘅便不吃了,凝神观戏,但觉扮相舞姿,行腔用韵,无不让人欢喜赞叹。心下暗忖,我只道凤鸣玉的色艺双绝,这世上已然罕有其比了,想不到这台上之人竟更胜一筹,这真是天外有天,人外有人了,却不知有多少钟灵毓秀,方生出这样的人物来。   台上红线眼风扬处,蕴蘅心中一动,“他眼睛这么一瞟的这样子,倒像是谢灿飞。”再看时又觉得不怎么像了,也不知道方才那一刹那怎么突然想起这个人来。   蕴蘅看戏,文坤却在看她,时不时地跟她说话,讲论剧情。蕴蘅平时虽爱说笑,看戏的时候却讨厌人家打扰,心道:“这人怎么跟思澜似的,稍微懂一点儿就要买弄。”故意侧头笑问:“红线传里说她生前本为男子,因医死了一个孕妇而转世为女子,袁郊好像挺喜欢写这些因果之说的,我记得《甘泽谣》里还有一篇也是讲投胎转世的,你知道是哪篇么?”   文坤一怔,搔头笑道:“这你可给我问住了。”蕴蘅转过头,不再看他,缓缓道:“原来你不知道啊,我还以为你那么大的学问,没有不知道的呢。”   文坤被她皮里阳秋刺了一句,讪讪的好没意思,不再说话,蕴蘅倒落得个耳根清静。又过了一会儿,蕴蘅侧过脸来,文坤只道她要跟自己说话,谁知她端起茶杯啜了一口,一张俏脸又转过去了。文坤不由得暗暗生气:“我对她越好,她越不拿我当回事,张文坤啊张文坤,你也太窝囊了。”只见她全神贯注地望着台上,嘴角时露笑意,对自己的不快半点儿也没察觉。心下更是难堪,再也坐不住,当即走出包厢,身子倚在墙上,从西装兜里掏出一只雪茄烟,燃着了吸起来,一只还没吸完,就听得有人笑道:“我还以为看错了呢,原来真是你。”说话间一只手搭在了他的肩膀上。   张太太一瞥间不见了文坤的影子,忙问身边的丫环,“二少爷呢?”那丫环一怔,回道:“刚才见他出去,不知去哪儿了。”蕴蘅随口道:“去厕所了吧。”被她母亲横了一眼。   这时有戏院跑堂掀帘进来,俯身道:“太太,府上的少爷让我过来跟您告禀一声,他说遇上朋友,不能过来了。”张太太摆摆手,让那跑堂的下去,对何太太道:“你看看,这才有几天安份,又给他那些狐朋狗友拉走了。”何太太笑了笑,张太太也不再说,继续看戏。   《红线盗盒》之后是《阳平关》,也是京中名角,只是蕴蘅几天来过于疲累,这时精神有些支持不住,便说要回家休息,何太太道:“外面天都黑了,走什么走?等会儿一起走吧。”蕴蘅笑道:“也不怎么黑,街上好多人呢。”张太太道:“要不咱们这就走吧,戏哪天都能看。”何太太拦住道:“不要理她,这么迁就起来,还有个完么?”   两人说话间,蕴蘅已下楼了。   第13章   戏院门口,早有等活儿的黄包车夫候在那儿,一见蕴蘅出来,纷纷拉着车迎上去,其中一人奔到中途,突然刹住步子,侧过身去,蕴蘅本没留意到他,但他这一停一侧略嫌突兀,反而惹人注目。蕴蘅第一眼只觉得这人身影很熟,走近几步就着街灯的光亮细看,不由得一惊,眼前人青布袄,黑布裤,头上的破毡帽遮住半边脸,竟是那位傲骨棱棱目下无尘的谢灿飞。   蕴蘅寻思,纵然他清贫潦倒,倒底是一脉斯文,又何至落魄到这般田地,只恐自己看错了,于是越过众人走到他近前,却见他别着脸孔,不肯正面看她,目光闪烁,神情忸怩,不是谢灿飞是谁?   蕴蘅笑问道:“去未英胡同要多少钱啊?”   谢灿飞忽然抬头,眼光却不跟她相对,只定定瞧着前方,声音僵硬,“三毛。”   蕴蘅嗯了一声,上了车,事到临头,谢灿飞也只好拉起来。他因为面嫩嘴慢,讲价争座这种事争不过别人,平时便不大到车口儿上去,所以拉了两个多月的车,并没碰见几回熟人,既便偶而遇见,他一早就远远避开了,哪想到蕴蘅竟是径直过来要坐他的车。   车子在路上奔起来,耳边听着叮叮的铃声,蕴蘅轻轻叹了口气,问道:“你这是怎么一回事啊?”谢灿飞不答,他画卖不出去,学费便没有着落,拉车收入虽少,也算稍作贴补,不过这些话又何必跟她说,于是只闷声不吭地拉着车跑。   蕴蘅一手捋着车帘,哼道:“你这人当真有趣,人家买你的画你不肯卖,却非要来拉车来赚这几毛钱,我该说你是清高呢还是愚不可及?”谢灿飞还是不答,蕴蘅急起来,怒道:“你拉得这是什么破车啊,颠死人了。你不会慢点啊。”   谢灿飞心中焦躁,倏地定住脚步,转过身来。谁知他车刹得太猛,蕴蘅坐不稳,身子一径向前俯冲过来,谢灿飞怕她摔倒,忙伸手扶住她手臂,随即放开,问道:“你怎么样?”语气虽平常,脸却红了。蕴蘅瞥了他一眼,心道:“看他现在这副样子,跟平时的狷介怪僻倒像是两个人似的。”   两人本来心中均有恼意,但这么一撞,不知怎地,怒气凭空消散,心头反而隐隐约约生出几分欢喜。蕴蘅嗔道:“总算说话了,我还以为谁用手卡着你的脖子呢。”顿了顿又道:“我只是让你慢点儿,谁让你停下来了。哪有你这样做生意的,客人说几句,就撵人家下车。”   谢灿飞奇道:“我几时撵你下车了?”蕴蘅道:“那我此刻是在车上还是在车下呢?是我自己跳下来的还是你把我给摔下来的呢?”谢灿飞懒得跟她争辩,只道:“好了,算我错了。小姐,请上车吧。”蕴蘅重新坐到座位上,笑道:“错了便是错了,有什么算不算的。我教你个乖,省得你下次再这么对待客人,别人啊,未必有我这么好说话。”   谢灿飞淡淡道:“好,多谢指点。”   蕴蘅岂会听不出他语气敷衍,倘是别人,再别想她跟他说一句话,可是这谢灿飞一向冷漠,反激起蕴蘅好胜之心来,想了想又问:“你白天要上课,只晚上这么点时间来拉车,能赚多少?等到身体累垮了,后悔都来不及。”   谢灿飞听她话里话外颇有关切之意,心中一动,低声道:“拉车虽然赚得少,一趟下来总有几毛钱,不算落空。一张画,辛辛苦苦画好了没人要,反而浪费纸墨。”蕴蘅宽慰道:“你的画在那些南纸店挂笔单,就算店家不识货,我就不信这偌大北京里没有识货的人。”   谢灿飞苦笑,“只怕我的画真的粗鄙,也未可知?”   蕴蘅笑道:“怎么突然妄自菲薄起来了,这可不像你的为人啊。倘若说你的画不好,岂不是说我没有眼光。”   谢灿飞心有所感,便不再言语了,蕴蘅也觉得这句话说得过于亲近,一时不便转圜,侧过头去,只见大半边月亮斜挂天上,洒落一片清光,映出谢灿飞奔跑的影子。他的脚踏在雪上,唏唆作响。周围是一种难言的清寒空静,似乎天地间只余下这一种声音。而这条路可以永生永世走下去,没有尽头。   不知过了多久,车子在张家门前停下,蕴蘅下了车,望了谢灿飞一眼,道:“我身上没带钱,你跟我进去拿吧。”谢灿飞一怔,见蕴蘅已往里走,只得随了上去。   张府下人见何小姐把车夫领进门来,无不大为惊讶,这时蕴蘅只要随便叫住一个人,就可以把车钱结了,可是不知她是计不及此,还是根本就不想这么办,谢灿飞有心提醒她一句,话到嘴边,终于没有说出口。脚下已经跟着蕴蘅穿廊过户,见她推开一扇门,喊道:“迎春,你在不在?”一个青袄小环闻声从后面转出来,见到谢灿飞,显是一惊。   蕴蘅又问:“迎春,你有没有三毛钱?”   谢灿飞站在厅中,颇为局促,眼光扫处,却见壁上悬了一幅画,浓墨挥洒,双鹰振翅,不正是自己的手笔,一惊之下,转过头来,正对上蕴蘅的盈盈双眸。   蕴蘅却一语不提画的事,吩咐迎春把钱交给谢灿飞,送他出去。谢灿飞这时如何还不明白叫他跟进来的意思,他的画虽无人看重,她却高悬厅中,她识其画所以重其人,谢灿飞于落拓颓唐之际,得此知遇,纵然冰雪为肠,也不免有几分消融,心中忽喜忽愁,一时辨不知什么滋味。茫茫然随着迎春往外走。   迎春跟蕴蘅相处既久,看她态度,也知眼前这人绝不是一个寻常车夫,只是蕴蘅弄什么玄虚,她却猜不出来,回头望去,那人不离不即地跟在后面,低着头,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忽见对面人影幛幛,走近两个人,迎春举灯一照,却是张家二少爷文坤,摇摇晃晃满脸酒意,由一个家人扶着。文坤打了个酒嗝,问迎春道:“你们家小姐回来了吗?”迎春道:“回来了。”文坤瞥了一眼谢灿飞,皱眉道:“这人是谁啊?”迎春道:“来取车钱的。”   文坤嗯了一声,不再理会,他却没认出谢灿飞来,向迎春道:“她没睡吧,我去瞧瞧她。”迎春忙道:“这几天玩得太倦,今天回来就躺下了。”说着向那家人看了一眼,那家人会意,道:“是啊,少爷,咱们还是先回去休息吧,明早儿再去瞧何三小姐好不好?”   文坤笑道:“好个屁。你不知道她今天生我气了,我得去哄她,明天,等明天不是气坏了我的三妹妹吗?”他嘴里乱七八糟地嚷着,那家人也不理他,半扶半抱把他拉回自己房间。   迎春吁了一口气,回头对谢灿飞道:“走吧。”却被他脸色吓了一跳,只见谢灿飞脸上全无半分血色,月光下冷森森甚是骇人。原来自文坤出现那一刻,他心下便生疑问,原来这里不是她家,那她怎么会住这里?这人是她什么人?再听张文坤接下来的几句话,便如同被人劈脸扇了两个耳光似的,不由得又羞又恨,心道:“谢灿飞啊,你莫不是发了痴了吗?人家是千金小姐,你是什么人啊,她岂会真的看重你?”   他自幼贫苦,孤身北上求学,十多年来多受白眼,自尊与自卑之心都比常人为烈,而此刻既对蕴蘅有了好感,不免患得患失起来,张文坤这几句醉话,竟让他五中如沸,手足冰凉。   迎春把失魂落魄的谢灿飞送出门,转回房来,见蕴蘅口角含笑地望着那幅苍鹰图,奇道:“怎么又在看这幅画,有那么好看吗?”蕴蘅脸一红,骂道:“胡说什么?”迎春言者无心,当不得蕴蘅听者有意,平白给她申斥两句,弄得一头雾水。   迎春铺好衾枕,两人便躺下睡了。迎春正朦朦胧胧间,忽听蕴蘅问道:“你说半个月内,接连遇见一个人三次,算不算有缘?”迎春不敢乱答,含含糊糊道:“应该算吧。”蕴蘅却不语,半晌方听她轻轻叹了一口气,“什么缘不缘的,不过凑巧罢了。”轻轻翻了个身,不再声响。   次日,文坤一醒就去找蕴蘅,迎春道:“三小姐一早就出去了。”文坤一愕:“这么早就出去,她怎么不等我?”迎春向窗外望一眼,心道可不早了。   蕴蘅因昨晚见了谢灿飞拉车,心中动了怜才之念,一早便去琉璃厂打听淬石在哪几家店铺挂笔单,这才知道,只为淬石的画泛人问津,包括上次买画的那家宝古斋在内,整条街也只剩两三家有卖的。蕴蘅手头还有三四十块钱,又跟蕴芝借了些,一口气把淬石的画都买了回来。   众人见了,都不禁骇笑,张太太道:“你可别跟你三哥学,好好的拿钱去换一堆破烂回来。”蕴芝一边翻看,一边摇头笑叹,“就算是好,也不用都搬回家啊。”蕴蘅笑道:“大姐,你也说好是不是?你看,这幅,还有这幅,真是神来之笔,我就是不明白,这么好画为什么竟然没人欣赏。”   蕴芝笑道:“有你欣赏不就行了。不过你欣赏归欣赏,别把墙壁都挂满了。”蕴蘅笑道:“那还用你说。要挂也等回去再挂,人家家里,挂得再好也没趣儿。”文坤走过来笑道:“三妹妹说哪里话,大嫂的家不就跟你自己的家一样?”   蕴蘅笑道:“这么说,我竟可做半个主人了?”文坤笑道:“什么半个主人,就是做整个主人,谁又敢说出个不字来。”何太太咳了一声,道:“蕴芝你累不累,没事还是回屋躺着吧。”何太太瞪了儿子一眼,却不说话。   到了晚上,房里只有蕴蘅母女二人时,何太太低声呵斥:“你一个女孩子,凡事也不检点些。上午那说的都是什么话?我为亲戚面上,不好多说什么,你自己也注意点儿。”蕴蘅笑道:“你为亲戚面上,我难道不是为亲戚面上。好啊,下次如果张文坤再嘻皮笑脸的,我大老耳括子扇他。”   何太太笑道:“我先大老耳括子扇你。”顿了顿道:“我跟你说的可是正经的,这事含糊不得。万一有什么传到你婆家那边,辩又辩不得,可是你自己遭罪。”   蕴蘅冷笑道:“我看最好是把我锁上十几二十年,到日子往他们家一送,那就什么干系也用担。”何太太又是好气,又是好笑,“你这丫头可没良心,难道你妈我是怕担干系么?”蕴蘅笑道:“好了好了,我以后不理张文坤就是了。”何太太道:“那也不能不理。”蕴蘅笑道:“那我上午理他,下午不理好不好?”何太太笑斥:“又胡说八道。”   等文坤再请蕴蘅吃大菜,蕴蘅便推说要给迎春画绣样,不肯去。文坤道:“绣样哪天不能画,等你们回去画不成吗?”蕴蘅笑道:“大菜哪天不能吃,你一个人吃也成啊。”文坤故意道:“一个人吃闷得很,不过我可以约别人。”蕴蘅笑道:“那你约别人好了,我就说文坤哥那么多朋友,哪里一定要我陪呢。”文坤被她用言语僵住,一时放不下脸来,只好忿忿地去了。   大厅里太太们还在打麻将,这天何太太手风不顺,蕴蘅一圈看下来,她母亲竟然一和没和,刚想要替她坐下来摸两把,却见张家一个小丫头跑过来,说外面有人找她。   蕴蘅一时想不出什么人找她,便道:“你请他进来吧。”那丫头道:“他不肯进来。”蕴蘅奇道:“不肯进来。他长什么样子?”那丫头道:“好像是个年轻学生,挺瘦的。”蕴蘅隐约猜到是谁,口中却道:“可能是你们家二少爷的同学,找他的吧。我出去看看。”那丫头心想,人家明明说是找你的,怎么变成找二少爷。不过她既这么讲,却也不便反驳。   蕴蘅远远的就见一人站在门外,穿一件半灰不蓝的夹袍,双目深黑如井,正是谢灿飞。蕴蘅等那丫头进了门,才开口笑问:“你怎么来了?”谢灿飞望着笑靥如花的样子,心神微乱,脸上却半分情绪也不露,冷声道:“是你把我的画都买走了?”   蕴蘅笑道:“是啊,怎么了?”谢灿飞将握着钞票的手一伸,道:“还给你。”蕴蘅怔道:“你什么意思啊?”谢灿飞冷冷道:“何小姐,我谢某虽然穷,却不受人怜悯,这些钱还请收回吧,尊意愧不敢领。”蕴蘅皱眉道:“什么怜悯不怜悯的,我有说送钱给你吗,我付钱买画,钱货两讫,你想那么多做什么?”谢灿飞道:“那这样吧,你还我画,我还你钱,或者当我跟你买回来也行,一样钱货两讫。”   蕴蘅万不料自己一番好意换来这样的对待,这世上竟有这样不识好歹的人,只气得浑身发抖,一颗心几乎从腔子里跳出来,颤声道:“好,好,你等着。”转身疯似的奔了进去,过了一会儿,手捧着十几幅画跑回来,往地上一抛,左手探出,把那叠钞票抢过来,三把两把撕个粉碎。接着扯过一幅画,一边撕一边道:“这也是钱货两讫,一拍两散,大家干净!”   谢灿飞直看着傻了,蓦地缓过神来,忙伸手上前去拦,蕴蘅发起性来,他怎么拦得住,可是这些画张张都是心血,无论如何毁不得。谢灿飞一时情急,想也没想就张臂抱住了蕴蘅,只听拍地一声,脸上已热辣辣挨了一掌。这一巴掌打罢,两人倒都冷静下来了,谢灿飞放开蕴蘅,涨红了脸退后两步。蕴蘅也不再撕画,只恨恨地盯着他,两行泪水却流了下来。   谢灿飞本是怀愤而来,此刻见蕴蘅这一哭,倒觉得自己话重了,叹道:“是我得罪了你,你打我就是了,别再撕画。”蕴蘅点头道:“好,这可是你说的。”手一扬,向谢灿飞脸上挥去,忽见他左颊上五指手痕,心一软,哼道:“震得手怪疼的,不打了。”谢灿飞将画一张张拾起,递给蕴蘅。   蕴蘅奇道:“给我干么,你不怕我把它们都撕了。”谢灿飞笑道:“你舍不得的。”蕴蘅脸上一红,啐了一口,“鬼才舍不得呢。”谢灿飞轻声喟叹,“就算我说话过份,你又何必生这么大的气。”蕴蘅眼圈又是一红,咬牙道:“你也知道你说话过份?谁要同情你,你不缺手不缺脚的,有什么好给人同情的。你自己看轻自己,倒拿旁人来煞性子,我告诉你,下辈子,下下辈子,我也不会再买你一张画。我何蕴蘅说话算数,可不是放屁。”   谢灿飞见她双肩轻颤,脸上却是一副咬牙切齿的样子,不由得心生怜意,低声道:“不用你买,以后我送你好了。”蕴蘅一怔,想不到从这素来冷言冷语的人口中,竟听到这样一句温柔的话来,一时间面红过耳,不知说什么才好,右脚一顿,转身跑了回去。   谢灿飞一言出口,自己也吃了一惊,望着蕴蘅的身影隐在两扇大门之后,心知她是不会再出来了。他来时原想将钱还了,从此两不相干,谁知竟弄成了这种结果,又想起蕴蘅的那句“你自己看轻自己”,不禁长长叹了一声,他心里清楚自己来还钱,固然有不受人怜的意思,说到底不过是为赌一口气而已。又想自己思虑不周,和她在大门外拉拉扯扯,倘若被谁看到,轻嘴薄唇说几句,岂不是害了她。   门外谢灿飞思来想去,心乱如麻,门内蕴蘅心中也不平静,何太太见她拿着画来去匆匆,脸上神情颇有异样,便道:“姑娘家没个稳当劲儿,谁拿鞭子赶着你,出什么事了?”蕴蘅回一声没事,吩咐迎春将画放好,自己在站在母亲身后仍旧看她打牌。   张太太问道:“不是说去吃大菜么,你怎么还在这儿。”蕴蘅笑道:“我今天有点头痛,文坤哥就自己去了。”张太太道:“这个臭小子,等他回来我骂他。”何太太道:“是她自己别扭,关文坤什么事。这个女儿让我惯坏了,将来到她婆婆家,有她受的。”张太太一怔,又听何太太有意无意地道:“她父亲给她订的亲事,自然是极好的,不过也要她自己争气,若还是这么疯疯癫癫的,可怎么得了?”   张太太原是有两三分要蕴蘅做媳妇的意思,不过因为文坤有心,既然人家话都说到这份上,还能怎样?少不得另外物色,怕只怕这个宝贝儿子浑劲儿上来,口无遮拦,弄得彼此都尴尬,反而伤了亲戚间的和气。   第14章   何家母女在张府住了半月有余,几次要走,都给亲家留住,何太太实在等不得了,便道:“眼看都快二十了,万没有在人家家里过年的道理。况且南京那边,只有她大嫂一个人管事,我也不放心。”张太太太知她说的是实情,便不再坚留。   这天下午便要启程,清早起来,主婢两个在房间整理行装,迎春叠好衣服,发现蕴蘅平素戴的围巾少了一条,正四处翻找,蕴蘅走过来,递了封信给她,说道:“你先别弄了。一会儿把这封信给宝古斋的老板送去,烦他转交一位姓谢的先生。”迎春虽然心有疑惑,却也不敢多问,她知道这是临行在即,蕴蘅不便出门,这才让她代送,否则她未必肯假手于人。   迎春握着信刚出门,就见何太太迎面过来,文坤跟在后面,盯着她的手笑嘻嘻道:“怎么,替三妹妹送信么?”蕴蘅隔着窗子听得清清楚楚,心中暗骂张文坤多事。果然何太太问道:“送什么信?”接着唏唆纸声,想是何太太拆信观看。只听她轻咦了一声:“怎么是张空白的?”迎春道:“哦,三小姐吩咐说,只要这种玫瑰色的仿古彩笺,我怕自己弄错了,就拿个样子来比。”蕴蘅不由暗喜,“迎春这丫头倒机灵,平时真看她不出。”   何太太道:“这时候忙忙乱乱的,又买什么信笺?”蕴蘅走出来道:“我这里没什么收拾的,她跑一趟也花不了多少时间。你快去快回。”最后一句是对迎春说的,迎春应声去了,蕴蘅笑着拉她母亲进屋,却不理文坤。这时文坤已知道蕴蘅订过亲的事,心中郁郁不欢,听说她们要走,便想:“走了也好,我眼不见心不烦。”但身不由主,总想来看她一眼,及至见了她那一副冷冷淡淡的样子,又是灰心又是生气:“大丈夫何患无妻,她这样待我,就算真娶到了,又有什么意思?”   蕴蘅瞥他神色,笑吟吟道:“文坤哥,你生我气了吗?”文坤道:“哪有?”蕴蘅笑道:“我来北京多久,文坤哥你就陪了我多久,我真不知道怎么谢你才好。我这人一向糊涂,说话没有轻重,要是有什么得罪的地方,你可千万不要见怪。”何太太也道:“是啊是啊,你别跟她一般见识。”文坤听了这两句话,忙道:“伯母,您怎么这么说,我哪会怪三妹妹呢,只要三妹妹不恼我就好了。”蕴蘅噗哧一笑,文坤便也笑了。   迎春回来后,没多久就整理停当。吃过饭又到蕴芝房中说了一会儿话,蕴芝拉着母亲的手依依不舍,何太太劝她好好休养,不必挂心家里,说过几个月再来。蕴芝除送蕴蘅迎春东西外,还有一些是带给家中诸弟妹的,蕴蘅笑道:“真的拿不了这么多了。你每次回去手都不空,少送一次半次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何太太也道:“你婆婆也给拿了不少,这些下次再说吧。”   送站时,蕴芝也想跟着同去,众人都劝这才罢了。文乾道:“有二弟陪着,你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呢。”思涯这时已放假,跟母妹一同回南。文乾文坤两兄弟一直送到座位,帮着把行李放好,直到车铃响起才下了车。不一会儿,火车开动,何太太对蕴蘅道:“文坤这孩子也还算不错,不过跟他哥哥一比,就差了点儿。”   蕴蘅笑道:“妈你什么眼光,这样也算不错。抹着香水,梳着油头,整天无所事事的公子哥儿,除了会跟女孩子献殷勤外,还会干什么?远的不必寻,就咱们家也有现成的榜样。”何太太笑道:“你是说思源还是思澜?”蕴蘅哼道:“我要是个男的,肯定比他们强。”转头对思涯道:“二哥,我可不是说你。”思涯似乎没听见,迎春见他眼望窗外,若有所思,不知在想些什么。   一行人沿津浦路南下,火车呼啸声中,天已渐晚。迎春拿出上车前买的京城细点,四人简单吃过,何太太便斜倚着睡了。蕴蘅跟思涯说了一会儿话,也乏得睁不开眼睛。迎春取出两条毛手巾,将其中一条叠了几叠,放在蕴蘅身后的椅靠上,让她枕着。另一条递给思涯,思涯照她的样子,轻轻给何太太垫好,转头见迎春起身关窗子,想是怕她们母女着凉,只是她座位靠外,手臂不够长,似乎颇觉吃力,忙伸手替她关好了窗。   这时外面天已大黑了,窗外景物模糊,车厢里灯光很暗,书也看不见,吵吵杂杂的声音中,听迎春轻声问道:“二少爷,现在到哪里了?”思涯道:“沧州过了,下一站是济南。”迎春道:“从前大小姐教我泡茶时,提到济南的趵突泉,是七十二泉之首。还说有一副联是写济南风光的,可惜我记不得了。”思涯笑道:“是不是四面荷花三面柳,一城山色半城湖?”迎春笑道:“就是这副。”思涯道:“我前年去大明湖,还见刘凤诰的这一联还镌在洞门的楹柱上。”   两人都无困意,便讲些闲话消磨时间。思涯言语风趣,却又和缓从容,迎春喜欢听他讲话,就像喜欢听蕴芝讲话一样,只是跟蕴芝在一起,却绝不会像现在这样痴痴惘惘的。平日里读旧小说,总有那般的少年,万斛清才,一身侠骨,思涯似书中走出来的人物,一笔笔在她面前勾勒成形,迎春也想如他那样从容,可一对上他的人,却只剩下无措。   火车继续南行,过济南、泰安、徐州,蚌埠,这天下午终于到了南京浦口站,一出站台,便见到思源思澜两兄弟带着何大贵候在那里。何太太问道:“家里人都还好吧?”思澜笑道:“都好,就是三姐不在家,冷清了许多。”众人行至码头,江风迎面吹来,蕴蘅对着阔大的江面,深吁一口气,笑道:“总算要到家了。”眼看轮渡到了,随着人流,纷纷拥上船去。   船行江心,众人嫌冷,都回到船舱里坐着,只有迎春还伏在栏杆上,呆呆望着江面,她知自己今后未必再有这种远行的机会,因此贪看风景,顾不得天寒风烈。只见船底白浪翻卷,江水拍打着船边,辟拍有声。远处云雾苍茫辽远,山峦都仿佛藏在云层深处,一时间心里有一种说不说空旷之感。   船靠码头,家里派了两辆汽车来接。连坐了许多天火车,自然旅途劳累,到家后各去休息。次日一早,何太太便唤秀贞到房里问询问这半月中家中情形,婆媳俩商议筹备过年诸事。   廿四夜送灶后,家家开始掸尘,何宅屋多梁高,工程极大,大少奶奶秀贞正带领仆妇打扫擦洗,一个个用竹竿上捆着鸡毛掸帚去扫厅堂横梁上的积灰,一时间灰烟四起,没事的少爷少姐早躲了出去,一双女儿也由彩屏带到园子里去玩。   彩屏踢键子,两个女孩子在旁边笑看,这时有人大步走进来,一把将她们一左一右抱了起来,笑道:“珊作瑶儿,来,让爸爸好好看看。”彩屏笑逐颜开,忙喊道:“大少奶奶,大少爷回来了。”喊了半天,却不见秀贞出来,心想她平时日盼夜盼盼丈夫回家,怎么这会儿真回来了,反而迟迟不见。   岂不知秀贞一听思澄回来,惊喜之余,便欲奔出,猛想起自己满脸灰土,又急忙跑到后面洗了把脸,对镜理了理鬓发,这才出来相见。只见丈夫穿了一套华达呢的军服,一双深棕色纹皮马靴,显得十分英俊,正拉着两个小女儿娓娓相叙,不由得又是欢喜,又是伤感,问道:“这年怎么回来这么早?”   思澄笑道:“也不算早了,几个月不见,珊儿瑶儿又高了。”秀贞轻声道:“岂止几个月,足有一年了。”思澄笑道:“是啊。”秀贞只觉有满腹的话要说,一时又不知该说什么,只道:“你先去见父母亲吧,省得老人家惦念。”思澄笑道:“也好,珊儿瑶儿,一会儿爸爸再来跟你们玩。”秀贞望着丈夫背影在屋廊间隐没,又回到厅内继续指挥众人清扫。   掸过尘后,门厅上悬起大红灯笼,廊下还有各色各样的走马灯,处处披红挂彩,喜气洋溢。细果茶食,鸡鸭鱼肉更是成担成挑的抬进厨房,厨房里众人忙着蒸年糕、炒花生,做芡食莲心汤。思澜走到厨房门口,本想进去看看的,一探头只见热烘烘的水汽四下漫着,便缩回身子,却瞥见门边拴着一个大公鸡,弟弟思泽蹲在跟前,手里拿着什么在喂它,笑问道:“你干什么呢?”思泽望了他一眼,道:“小王说,一会儿就要宰它了,四哥,咱们把它放了好不好。”思澜笑道:“你倒好心。放了它,少不得再拿一只来宰。南无阿弥陀佛,你不如去请和尚给它念段往生经吧。”   二十八九开始准备年菜,像红烧鱼、肉圆、蛋饺这些都是必不可少的。红烧鱼选的是大小适中的鲢鱼,讲究全头全尾,取意年年有余,肉圆多用猪牛肉,取意团团圆圆,最有特色的是一道素什锦,由十多种菜合炒而成。其中每一种又各有其寓意,豆芽寓其如意,荠菜寓其聚财,等等不一而足。老刘师傅做这道菜最拿手,一入口脆香鲜甜,各种菜蔬的味道纷呈叠现。后来老刘师傅走了,何家换了几回厨子,做什锦菜总不如他的味道好,迎春有时候也恍惚,不知究竟是菜味有异还是人心还旧。   除夕祭祖后,一家人团坐吃年夜饭,谈笑风生,何昂夫也不像平素那样不苟言笑,偶尔还会讲个笑话。饭后麻将桌也撑起来,纸牌也甩起来,小孩子在一旁掷状元,更是玩得不亦乐乎。四个太太一桌,其中三家是惯家,只有四太太一个手生,何昂夫便坐到她身后替她看牌。   三太太便笑:“我本来今天打叠精神要赢四妹妹的,如今看来不成了。”何昂夫笑道:“那也没什么不成的,输了我给就是了。”五太太笑道:“好啊,我和太太是见证。”三太太笑道:“要是这点钱也输不起,还敢坐这儿么?老爷要是真大方,送我们一人三千块好了。”何太太笑道:“你是不是刚发完红包,有点心疼。”三太太笑道:“岂止心疼,简直肉疼,所以现在我要往回收钱了。”说着将面前的牌一推,和了一个两抬。   另间屋子里这桌是秀贞、思源和蕴蔷蕴蘅两姐妹,思澜在下屋掷了两把骰子,又踱回来,见思澄闲着,便笑问:“你怎么不玩?”,思澄笑道:“可不是岂有此理吗?我好不容易回家一趟,却不容我上桌。”蕴蘅笑道:“他是外面混熟了的手,上了桌,还有别人赢的么?况且他们夫妻双剑合璧,天下无敌,弄一顶轿子给我们坐坐,可吃不消。”   众人都笑起来,思澜笑道:“走,咱们再起一桌,人也尽够。”思澄笑道:“你自己玩去吧,我看他们打,也挺有趣。”蕴蘅笑道:“你看归看,可不能乱说话。”秀贞怕人取笑,便推思澄道:“你还是别看了。”思澄笑道:“这可好,连看牌的资格也没有了。”思源笑道:“来,你看我的,我不怕看。”蕴蘅笑道:“也不知道摸了什么好牌,等不及显摆。”   思澄将椅子挪了挪,去看思源的牌,原来他手上是清一色筒子,闲牌不过两三张,摸了张七万打了出去。蕴蘅吃了,绕了两圈,秀贞打出一张九筒,思源碰了。蕴蘅见他碰了九筒,吃了边三筒,再看看他打出的牌,心里便猜出几分,笑道:“我这张牌可不能轻易打出去。”思源笑道:“你现在打也许还没什么,再过一会儿可就要糟糕了。”蕴蘅笑道:“还不知道是谁糟糕呢?”蕴蔷摸了张牌,道:“你不打我打。”说着就打了张六筒,秀贞笑道:“这胆子可够大的了,上家这么给着,想不和都难。”思源笑道:“你不知道么,我是非翻头不和的。”放出四五筒吃了,反手打出张发财,蕴蔷笑道:“可对不住了,杠上开花,三抬。”众人都笑,“这回可真发财了。”   思源笑道:“二姐这牌打得好啊,你怎么知道我手里有张发财,特意把六筒打给我吃。”蕴蔷笑道:“我怎么知道,凑巧罢了。”她本得生得就美,这时心里一欢喜,眉目蕴笑,红晕上颊,更增几分艳色。思澄虽是兄妹之亲,也不由暗暗惊赞,自己素日所见的那些将军的太太小姐,也尽多美人儿,可又有几个能及得上蕴蔷这般人材的?这样想着,心里慢慢有了计较。   思源要把牌让给思澜打,思澜笑道:“我不打,我给你们侍候牌局。”秀贞笑道“哪里用得着你,绣屏彩屏这两个丫头都不知道疯哪儿去了,还是迎春勤快。”门声响处,思澜抬头一看,正是迎春端着茶碟果碟进来了。迎春给他们泡好了茶,放在一边,蕴蘅笑道:“行了,也没什么事了,你去玩吧,别说我这当小姐的不知体恤,把勤快人给累坏了。”思澜拈了一块橘红糕,一边吃一边向迎春道:“我刚才看见她们在后面掷骰子呢,走,咱们一起过去看看。”   思澜拉着迎春穿廊过户,向三太太这边来寻晓莺早燕她们,转过两个回廊,便听到一阵清亮圆润的笛声婉转飘送,迎春停住脚步,顿觉身后的笑闹声都沉淀下去,只剩下这一刻的静,而这一刻的静,更衬出笛声嘹亮清越,仿若红尘之外的一泓清流,直流到心坎里去。   思澜轻声道:“是二哥。”寻声过去,却是思泽的房间,推开了门,见思涯正倚窗吹笛,蕴萍思泽两个坐在一旁侧耳倾听。在屋里吹笛子,本不如室外那般辽远明阔,然而此刻轩窗半启,疏风徐送,却似托着笛音直送千里万里,悠悠扬扬不知何处可止。   桌上的古瓷盘子里,放着几个木瓜佛手,暖气一蒸,浓香满室。思涯穿着蓝绸长衫,站在烨烨灯火里,整个人罩上一抹朦胧的光晕。那笛声袅袅摇曳,三回九转,迎春觉得那样熟悉,可心底又分明清楚,她是从没听过的。若说是听过只怕也是梦里,又或许是前生,总之茫茫渺渺莫可究诘。曲调是欢悦明媚的,听在耳中,却觉得寂寞非常,她看见他眼底的惘然,终不信是自己看错。   一曲既终,蕴萍拍手笑道:“真好听,二哥,再来一支。”旁边带思泽的郑妈插口道:“都吹三支了,四小姐,你让二少爷息一息吧。”思澜笑道:“二哥,你可有好些年没吹了。”思涯笑道:“是啊,都生了。”思泽拉着他道:“二哥,等哪天闲了教我好不好?”思涯笑应了。   蕴萍在桌上铺好升官图,问道:“谁来陪我玩?”思涯对思泽道:“你玩吧。”思泽笑道:“我不跟她玩,她赖得很。”蕴萍嘴一撇,啐道:“谁跟你玩,四哥你来。”思澜坐在她对面,两人掷着骰子下起来。升官图上分有等级,从未入流的白丁直到一品太师,掷骰子以定升降,谁最后升到太师就是赢家。思澜升得慢,却鲜少降级,蕴萍却是倏升倏降,最后反被思澜超过。思澜一边下还一边逗蕴萍,一步也不肯相让,几次惹得蕴萍脸红发起急来。   思涯和思泽在说话,他的笛子放在旁边的几案上,灯光下流动着水样的光泽,紫色的流苏款款漾漾,迎春站在几旁,伸手就可以摸到,可是她只是默默地拿眼睛看着。世事原是这样的,有的东西离你再近,也同你没有半分干系,咫尺即是天涯,多少牵挂思量,就如同这缱绻流年,流过去一直流过去了。   第15章   阳光亮亮昭昭洒下来,照得人暖洋洋的,迎春洗过脸,从柜子里捡出一套簇新的浅霞色袄裤换上,正对着镜子结辫子,刚刚结好一条,便从镜中窥见思澜的身影。   迎春也没回头,以为他是来找蕴蘅的,便道:“三小姐昨晚没回来睡。”思澜走近,看她用牙梳通着一把黑亮的青丝,口中道:“我知道,她打了通宵麻将,只怕这会儿刚睡着。”   迎春被他的目光灼灼盯着,略觉不自在,飞快结好辫子站起来,道:“她在太太屋里睡的吗?我过去看看。”思澜伸臂拦住,“去看什么,那里还缺服侍的人不成?”上下打量迎春几眼,笑道:“衣服挺合身的。”迎春道:“是大小姐给的。”思澜笑道:“你还是穿这样鲜艳一点的颜色好看,平时都太素了。”迎春道:“是吗,我倒不觉得。”   思澜侧头望望她,自语道:“好像还少点什么。”走到梳妆台前,在蕴蘅的手饰盒里挑出一支翠玉押发,往迎春头上插去,笑道:“配上这个就好了。”迎春头一偏躲开,皱眉道:“四少爷,别闹了。”夺过押发,重新放回盒子里。   思澜笑道:“你怕什么,蕴蘅没那么小气的。”迎春道:“我自己也有,不过我不喜欢这些罗嗦。”思澜笑道:“真是的,什么都跟大姐学,连这爱素的毛病也学。”迎春略怔,笑笑道:“大概是吧。”思澜忽然哼道:“今天是什么日子,我来了这么半天,你好像还欠我一句话吧。”迎春忍不住好笑,“哦,我忘了,四少爷,恭喜发财。”思澜也笑,“好说好说,一道发财。”   却听门口嗤地一声笑,有人踏进门来道:“一道发财,带不带我一个?”迎春望过去,却是太太房里的如意,思澜笑道:“你还没发财吗,我可听晓莺说,昨晚掷状元,你赢得最多呢。”如意笑道:“晓莺那个丫头,输了倒是真的,所以看谁都是赢家,她的话你也信?”   思澜笑道:“她可还求我替她扳本呢,如意姐姐,怎么样,呆会儿一起玩两把吧。”如意笑道:“怪不得这小蹄子这儿猖狂,原来有四少爷给他撑腰。”思澜笑道:“话不是这么说,她开口求我,我也不好意思不答应,不过要我赢姐姐的钱,我就更不好意思了。只有我输了,既算替她出过头,又不会开罪你,倒是个两全的办法。”如意笑道:“那敢情好,难道有人要送我钱,我还往外推么?”瞅瞅他又笑:“三少爷说你在这儿,我还不信,想不到真在这儿。”   思澜问道:“是三哥让你来找我的?”如意道:“是啊,说叫你一起去闹三小姐起床,我在三太太那边没找到你,他就让我到这儿来。”思澜脸上略有些赧然,佯笑道:“蕴蘅还没醒啊,我还以为她早回来了呢,特意过来瞧她,谁知道这么懒。三哥也是,他怕蕴蘅跟他急,还非得拉上我垫背不可。”   如意引着思澜去何太太处,迎春担心蕴蘅起来找她,也跟在后面。走到院子里,就听到爆竹辟拍声响,三个人都捂着耳朵立定,少时声音息了,如意皱眉道:“耳朵都要震聋了,我顶讨厌鞭炮这股味儿。”   鞭炮的味道虽不好闻,迎春却觉得温暖,因为这种烟火气息中有年的感觉,虽然说现在过年已经不像小时候那样兴奋,可是她可以找一天回家跟父母亲团聚,也能够看见平时难得见到的人。而且,过年总是热闹的,何家每逢这几天,都要请戏班子到家里唱堂会。   初三这天请的正是凤鸣玉所在的瑞禧班,凤鸣玉一到何家,不进后台,先到思源书房,远远地就见思澜迎出来,凤鸣玉忙趋近几步,给他作揖拜年。思澜拉着他的手,笑道:“果然有亲疏之别啊,我就知道你不会先去找我,所以特地到三哥这儿来等你。”   凤鸣玉笑道:“我猜四爷定是在三爷这边,所以就躲个懒,不跑两趟了。”思澜呵呵一笑:“我也算见过会说话的,没见过你这么会说话的。你要是拿这张嘴去哄女孩子,还有我们混的么?”思源笑道:“你别逗他了,鸣玉可是老实人。”思澜笑道:“我也信他原来是个老实的,不过同你认识久了,只怕也学得不老实起来。”思源向凤鸣玉笑道:“你不用理他,我看他是见了你,欢喜过头,有点语无论次。”   凤鸣玉笑道:“四爷是和我开玩笑呢。”思澜笑道:“就是啊,开两句玩笑打什么紧,你看他的样子,倒像我要把你吃了似的。”思源也不跟他辩,只问道:“你那个姓柳的师哥来了没有?我上次看他做杀山,那趟六合刀耍得实在是好。”凤鸣玉道:“他得晚些时候,一会儿我带他过来。”思源笑道:“不用了,还是我去后台瞧你们吧。”   思澜笑道:“《翠屏山》有什么好看的,我还是喜欢听南曲,鸣玉一张口就是情致缠绵,直酥到人骨头里去,趁现在没人,给我们唱段听听好不好?”思源笑道:“你这会儿又磨他做什么,还是能等开戏的时候再听吧。”思澜道:“一开锣台下台下乱哄哄的,哪还能听好戏。不行,我戏瘾一上来就非听不可。”拉着凤鸣玉的手央道:“好兄弟,只唱一段。”   凤鸣玉笑道:“哪一段啊?”思澜笑道:“随便,捡你拿手的。”思源笑道:“你真是想一出是一出,又没有按笛掌板的,你叫他怎么唱。”思澜笑道:“难不成你还想找二哥来给他按笛么?”凤鸣玉笑道:“那我清唱一支‘琴挑’里的朝元歌。”思源摇头笑道:“你就惯着他吧。”   凤鸣玉但笑不答,清了清嗓唱道:“你是个天生俊生,曾占风流性。看他无情有情,只见他笑脸儿来相问。我也心里聪明,把脸儿假狠,口儿里装做硬。我待要应承,这羞惭怎应他那一声?我见了他假惺惺,别了他常挂心。看这些花荫月影,凄凄冷冷,照他孤另,照奴孤另!”   这支原是《玉簪记》中有名的曲子,凤鸣玉自幼唱熟的,宛转顿挫无不曲尽其妙,虽没有板笛相衬,反将每个字听得更加清楚。思澜靠着藤椅倾听,只觉自肢百骸软绵绵的全无气力,那些个清词丽藻一句句在心头流过。唱到关情处,那人眼风斜斜饧过来,思澜虽然明知眼前是个男子,心里也不免忽悠了一下,果然是情儿意儿哪些儿不动人,偏偏这一种动人处,竟是言语形容不出的。   思源见他唱完了,忙把桌上的茶碗递过去,道:“快喝一口润润喉,你的昆腔真是越来越出色了!还是古人说的好,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能得几回闻?”思澜笑叹道:“一样的人,看人家的嗓子是怎么生的。”凤鸣玉呷了一口茶,笑道:“咱们都这么熟了,二位再这么夸我,可叫我汗颜了。这天下之大,总有更好的,这个我心里还明白。”   思澜笑道:“你又何必太谦,就你刚才那几句,听得我心都要化了,旁人哪有这个本事。这羞惭怎应他那一声,真是嗲啊。你别生气,我的意思是说你嗲得特别自然,咬字又清,用气又匀,娇柔婉媚呼之欲出,动听极了。”凤鸣玉笑道:“四爷从前只是听热闹的,现在说话却越来越像行家了。”思源笑道:“他这叫班门弄斧,也不怕让人笑话。”思澜笑道:“自家兄弟,谁笑话谁呀。鸣玉,你说是不是?”   三人说了一阵子话,看时候不早,两兄弟便陪凤鸣玉去后台。柳云生也在,已经换上了水衣,细棉布勒住前额,正在对镜打粉底,身旁立了把七星大刀,瞧模样扮的是《艳阳楼》里的高登。思源上前跟他搭话,极赞扮相俊他武功底子好,思澜冷眼旁观,见柳云生神色淡淡的,三句里答不上一句,便扯了扯思源袖子,道:“咱们出去吧,别耽误人家扮戏。”   两人出来后,思澜哼了一声,“架子还挺大,也就是你好性儿。”思源笑道:“我看是你多心了,鸣玉跟我说过,他师兄就是这个不咸不淡的脾气,人倒是没什么的。”思澜冷笑道:“谁管他什么脾气,交朋友总得两厢情愿,我可不爱拿热脸去贴人家冷屁股。”思源待要说什么,却听得锣鼓声响,见何太太她们陆续来了,便打住了话题。   《艳阳楼》又称《拿高登》,讲的是权相高俅之子高登,仗父势强抢徐士英之妹,囚在艳阳楼中。徐士英偕梁山后裔花逢春等人,夜入高府,拼杀救人的故事。这出戏的主角早先是花逢春,而高登则是由武花脸应工的反角,但由俞菊笙改扮高登添七星刀对打起,高登便成了由武生应工的主角了。   柳云生一出场,就像变了个人似的,脸上神情透着不可一世,自报家门,大摇折扇,昂首阔步的样子,活脱脱一个骄横狂妄的花花公子。思澜虽然不喜欢这个人,却也不得不承认他的戏有过人之处。耳听得他母亲在旁边赞道:“这个柳云生的玩意真不坏。”   思澜蓦地想起一事,对三太太道:“妈,明伦的那件事,你跟爸说了没有?”三太太随口道:“什么事啊?”思澜压低声音,“就是明伦想跟二姐求亲的事。”三太太道:“说了,我还替他讲了不少好话呢,不过你爸的意思是还想再看看。”思澜皱眉道:“还要看什么,若是外人倒也罢了,难道明伦咱们还有什么不知道的么?昨天他来拜年的时候,我都不好意思见他了。”三太太横了他一眼,“人家的事也要你这么上心,回头我再跟你说。”   原来何昂夫的原话是,“夏家倒是知根知底的,不过明伦这孩子的性情跟思澜一样,滑而不实,又没上进心,成天只知道东游西荡,自己生的儿子没办法,难道挑女婿也挑这样的不成?你叫他趁早死了这份心吧。再说蕴蔷庶出之女,那夏太太眼界比世人都高,她也未必原意结这门亲。”他无意间说出庶出两个字,倒惹得三太太生了半日闷气,后来也懒得再提这件事了。   思润虽不知道这番话,但瞧他母亲的样子,也知道事情十有八九是不成了,心中不免郁郁,耳边蕴萍问他什么,他也没听到。蕴萍跟思源隔得远些,讲话不方便,于是回头去问思涯,却发现思涯不知什么时候走了,咦道:“二哥又走了。”思源向那边望了一眼,笑道:“不奇怪,武戏嫌闹,文戏嫌腻,他连传奇笔记都不爱看,何况这些。”   思涯回到自己房里,把从前的旧稿重新理了理,改写了几篇文章,抬头再看时,已过去了两个多钟头。于是站起身,走到户外来透气,穿过月洞门,绕过假山,一路来到湖边。思涯在湖畔站了一会儿,上了石桥,走到湖心亭近前,才发现亭子里面有人。   一个女孩子侧坐着,身子被亭柱半遮住,这时走近才看清楚,她手里拿着一支梅花枝,枝上的花繁繁密密,她一边用手掐着花,一边喃喃有声,似在数着单双。她数得很认真,连有人进来都没有察觉。   思涯认得是迎春,他认识她够久了,却似从来没有仔细看过她。此刻她垂着眼睑,长长的睫毛微颤,两条乌黑的长辫,松松的搭过肩头,衬着浅霞色的袄裤,显得既是既华丽又素净,像赵之谦的字。   思涯也不知道为什么会想起这个,是了,他有一次去蕴蘅那里,看见她在练字,一见他,就慌慌张张用书将字贴盖住,他一时好奇,掀开来看,原来是他从前的习作,觉得有些好笑,便跟她说,要学字他可以替她找字贴,不必取法于下临他的。她那时窘得涨红脸,倒教思涯觉得自己的话说重了。   他走到她跟前,轻声问:“是单还是双?”迎春吓了一跳,抬头见是他,更是吃惊,瞪着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望着他不语。他笑了笑,又问了一遍,“是单还是双?”   迎春堪堪数完,怔怔道:“好像是双。”她这话大有语病,单便单,双便双,什么叫好像是双。思涯却似不觉,仍是微笑,“嗯,是好兆头。”迎春如梦初醒,觉得自己这样有些无礼,忙站起身叫声二少爷。他示意让她坐下,自己坐到她对面,笑问道:“有什么事犹疑不定,要用它来代决。”迎春把花枝放在一旁,心中怦怦乱跳,低头轻声道:“不准的。”   大概是觉得两人这样默然对坐有些不妥,于是他找话说,“怎么没去看戏?听说今天的戏码不错。”迎春抬头,眼睛却望着湖面,低声道:“是么,二少爷不是也没去看吗?”思涯笑道:“你一直在这里么,怎么知道我没去看?”迎春一怔,她自然知道,可是为什么知道?只是留心他的喜好而已,这却是说不得的,于是轻哦了一声,“我猜的,也许猜错了。”   她语气很淡,仿佛思涯的闯入打扰了她的清静似的,可是她的指尖在轻轻颤抖,要双手紧紧交握才能抑住,她几乎不敢看他的眼睛。这亭中只有他们两个人,四周的湖水将红尘隔得那么远那么远,这原是梦中才能出现的场景,竟这样毫无预兆地发生了,她反而不知道该何以自处。   却得思涯笑道:“猜得不错。我听戏是要睡觉的,与其在那里睡不如回房睡。”迎春定了定心神,凝眸望他,他在笑,可眉间却有几许悒郁,她在火车上就觉得他有心事,一直犹豫着不敢问,所以折了枝梅花来卜,决定如果是单数就不问,是双数就问,没想到正数着的时候,他就来了。   她讷讷地问,“二少爷,你在烦心么?”他回神,亮晶晶地眼睛盯着她,忽然笑了,“啊,被看出了。最近是有些烦。”顿了顿又道:“其实你们去北京之前,我刚刚做了一件事,一件早就想做而缺少勇气去做的事。”   虽然思涯说得并不清楚,但迎春电光火石间,就明白了他指的是什么,三分惊讶,三分了解,三分担心,还有一分隐隐约约的欢喜,说道:“既然做了,还烦心什么?除非——你后悔了。”思涯道:“当然不是后悔,只不过我在等着接下来的雷霆暴雨,它却迟迟不来,这个过程倒是有些折磨人。”迎春轻叹了一口气道:“也是,只怕到时候要学曾国藩的挺经十八条,才过得去。”   思涯惊讶地看她一眼,“你知道我说的是什么事,对不对?”迎春别开脸孔道:“我怎么会知道呢,我只是随便说说的。”过了片刻,却听见思涯轻柔的声音在耳畔响起,他说的是:“迎春,你很聪明。”   迎春蓦地涨红脸,电击似地站起身,道:“我要回去了。”思涯应道:“嗯,我想再坐一会儿。”迎春脚步不停,飞快地过了石桥,到了岸边,却又忍不住回头,天暗云低,亭中的人影也模糊。云层灰灰冷冷的,宛延绵长似另一座桥可通天上人间,只不过一阵风过,这长桥便断零破碎了。   迎春一个人沿路往回走,眼前晃来晃去都是那个人的影子,他是寂寞的吧,连笑容也寂寞,为什么从前不觉得。那边院里的堂会还没散,隔墙有几句隐约飘送:“咱不是前生爱眷,又素乏平生半面。则道来生出现,乍便今生梦见。”《牡丹亭》里好句子甚多,这句原算不得出众,可是迎春不知怎么,忽然心头酸酸的,竟有想要流泪的感觉。   他不爱戏,她却是爱的,只不过她同思澜一样,不愿在那种闹哄哄的场合听这样情致缠绵的戏,宁可离得远远的,在别院的风里,听这云水声寒的一曲。或许,离得远自有离得远的好处。   第16章   初五那天,迎春跟蕴蘅告了假,回家同亲人小聚,住了一晚,第二天早上赶回何府,绕过一排凤尾竹,就瞧见在早燕和杜鹃站在门边说些什么,走近时隐约听见提到自己的名字。早燕一见她便住了口,迎春随口问:“怎么了?”早燕不答,白了她一眼,径自去了。   迎春一头雾水,望向杜鹃,杜鹃小声道:“晓莺姐姐出事了。”迎春奇道:“晓莺怎么了?”杜鹃抬眉看了她一眼,“姐姐真不知道吗?昨天太太传下话来,说让晓莺姐的爹妈把她领回家去。听说是——”压低声音:“偷偷跟三少爷好上了。”   迎春心中一凛,她早料到这种事绝对瞒不住,却不料这么快就抖将出来,却听杜鹃细声道:“你知道的,三少爷早订了金家的小姐,今年就要成亲了。所以太太一听说这事,气得不行。三太太这人最护短不过的,这次却一声也没吭。”   迎春忽道:“三少爷他,怎么不替晓莺求情?”   杜鹃道:“求什么情啊,避嫌还来不及呢。这种事情难道好光彩么?他自己的日子都难过,哪有心思理别人。晓莺姐姐也真可怜,昨晚了哭了半宿,眼睛都肿了。年都没过去呢,太太就等不及要撵她了。”   迎春道:“走,咱们看看她去。”杜鹃看了看迎春的神色,低声道:“咱们还是不要去了吧,她们都说是姐姐告诉太太的,否则太太怎么早不知道,晚不知道,一从北京回来就知道了。”迎春又惊又怒,急道:“谁说的,哪有这回事!”杜鹃笑道:“原来不是啊。我就说嘛,姐姐根本不是这种人。早燕刚才还跟我犟呢,那咱们一定要好好分辩分辩,可不能白背这个黑锅。”   迎春来不及进屋,就跟杜鹃赶去晓莺处,一路上心烦意乱,事情不是自己说出去的,难道是思澜酒后失言?又或者是思源和晓莺做事不把细,又被别人窥见隐情。可眼前的情况,不管真相如何,这个出首的罪名却要自己担下了。如果不分解清楚,日后这府中姐妹岂不都把自己当成告密博赏的小人了?   何太太做事雷厉风行,晓莺妈这时已被唤了来,到女儿房里等她收拾东西,迎春如果再晚来一时半刻,她们说不定就已经走了。眠云、彩屏小婵等几个别房的丫头站在窗外,一边窃窃私语,一边探头向里面窥探着,见到迎春,都露出吃惊的神色。   迎春在门外就听见里面的啜泣声,略一迟疑,推门走了进去,晓莺坐在床边整理衣物,将一件衣服叠了几下,忽又抑不住,捂着脸闷哭起来,早燕坐在她身后小声劝着。晓莺妈眼圈也是红红的,嘴里却不住地喝她快些收拾。   早燕一见迎春,立时跳了起来,挑眉道:“你还敢来,觉得我们好欺负是不是?”迎春不理她,走到晓莺跟前,轻声道:“不是我说出去的。”晓莺好像没听见似的,仍是流泪不止。早燕皱眉道:“你快走吧,晓莺不想看见你。”杜鹃道:“真的不是迎春姐说的。”早燕道:“小丫头片子,你知道什么呀?”   这时候窗外看的几个也挤进门来,眠云接口道:“是啊,咱们都不知道,她怎么就会事先知道呢,难道是比旁人多生了一双眼睛么?”   早燕冷笑道:“可不就是比旁人多生了一双眼睛么,人家都看不到,就她能看得到。”迎春不禁有气,当时一同目睹的人有两个,为什么就认定是她说的,又想晓莺何尝没看见思澜,想必是她相信思澜不会说,所以除了她以外再无旁人,既如此,她便是再三再四的分辩,又有什么用?   却见眠云意味深长地一笑,“我以为是怎么回事,原来是让人家撞见了。”小婵也忍不住笑,倒是彩屏厚道,撇了撇嘴角又绷住了。早燕一句失言,反惹得众人取笑晓莺,惊怒之余,更是迁怒迎春,喝道:“你还在这里干什么?太太等着要重用你呢,还不赶快回去侍候着。”   早燕一再出语伤人,迎春只气得浑身发抖,有心跟她争吵几句,却见晓莺哭肿了双眼,情状实是凄惨,自己若在这里跟她吵起来,难免涉人隐私,岂不使晓莺雪上加霜,况且清者自清,跟早燕吵架也甚是无谓,反被别人看笑话。   晓莺哭个不休,将一件褂子叠了摊开,摊开又叠,反反复复不知多少次,那褂子被泪水濡湿了一大片,她妈妈在旁边看着,不免焦燥起来,冲上去那些衣裙几把团起来,用力往包袱里塞,骂道:“叠叠叠,你能叠一辈子吗?还不手脚麻俐点儿,想丢人现眼到什么时候?”   晓莺手攥着衣襟不肯放,她妈妈硬往外夺,两下里用力,那褂子嘶地一声扯破了,晓莺摔开手,蓦地一声长号,她妈妈怕被三太太听见,慌忙上前去捂她的嘴。   迎春再也看不下去,一径跑了出来。既伤晓莺之遇,复怜自己之屈,胸嗝间似有什么东西堵在那里,一股郁气难吐,眼泪便要流下来,偏她不想在人前哭,强自忍着,只忍得两只眼睛又酸又痛。好容易跑到僻静处,这才痛痛快哭了出来。   迎春哭了一会儿,略觉心里好过些,打量周遭,她身前是一座假山,山旁的松树蓊蓊郁郁,隐约听见流水潺潺声。迎春寻声去找泉水,打算先洗一把脸。绕过假山,沿路上了七八个石级,果见一泓清泉从山石间流泻下来。   迎春把脸洗干净,然后就靠着旁边的山石坐着,那水面上有些梅花落瓣,飘飘浮浮经过她跟前,迎春俯身,将花瓣连水一起掬起来,水在指缝间慢慢流出去,剩下的花瓣潮漉漉地贴在她手上,迎春也不知道,倒底这落花是随水化了干净,还是随土化了干净,又或者说,无论如何都是干净不了的。正在胡思乱想着,忽觉肩头被人轻轻打了一下,身后有人道:“发什么呆呢?”   迎春回过头来,见来人穿着淡灰色洋装,口袋上别了支金笔,正是思澜。迎春有心问他几句话,还没等她开口,思澜就先看出她神情有异,抢先问道:“这是怎么了,是不是三姐骂你了?”迎春摇头,看了他一眼,低声道:“你知不知道晓莺的事?”思澜道:“昨晚刚知道的。我也是粗心,昨天下午三哥的情形就不大对,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我竟然没看出来。晓莺也算是倒霉,不过这跟你有什么关系?”   迎春道:“她们都说是我告的状。”思澜跳脚道:“真是岂有此理,谁造的谣?你要告状当时就告了,还用等到现在。”迎春低头沉吟,“不是你说的,也不是我说的,那会是谁?”思澜皱眉道:“他们两个做事没脑子,咱们能看见,别人自然也能看见,这个家里这么多人,一时间怎么猜得到。”   迎春轻轻叹了一口气,思澜坐到她对面,望着她的脸庞,笑道:“什么大不了的事,这值得你愁成这样。一会我去告诉她们,这件事是我喝多了说出去的,任谁也赖不到你头上。”迎春抬头道:“那怎么行?”思澜笑道:“没什么不行的。你背着黑锅难做人,我不一样,酒后失言,就算是三哥和晓莺也不会真的怪我。”   迎春又是感激又是惭愧,低声道:“刚才我还真的想过,会不会是你酒后失言。”思澜挑眉道:“好啊,我替你出头,你却以为是我害你被人冤枉。”怒冲冲地起身便走,迎春忙道:“对不住,是我想错了,你别生气。”思澜回过身,一双眼亮灿灿地看着她笑:“你笑一个,我就不生气。”迎春才知道他是装的,禁不住抿嘴笑了。思澜笑道:“好了,原谅你了。”   两人从另一侧的石阶往下走,迎春道:“四少爷——”思澜打断她道:“你别说的了,我知道你要说什么,这事儿怎么办我心里有数,你就不用管了。”迎春见他如此,也不好再多说。果然下午就见杜鹃嘻嘻哈哈地跑过来,“原来是四少爷酒后说漏了嘴,这下看早燕她们还敢不敢胡乱冤枉人。”   晚上他们兄妹在临湖的挹风阁喝酒聊天,桥畔暗红的绢灯照得湖水也潋滟起来。思源说头疼没有来,这自然是托辞,所以思澜的心情也不大好,拿着壶盏来到窗前自斟自饮。迎春走过来跟他道谢,思澜含笑道:“你要是真有心谢我,给我绣点什么吧。”迎春问:“你想绣什么?”思澜笑道:“帐檐吧,兰花梅花的都好,我亲自给你画。”迎春笑道:“你画?”思澜笑道:“我画得虽然没有思涯蕴蘅他们好,又不是不能用,反正好坏都是我自己的。”迎春知道他是心血来潮,自然也不跟他较真。   夜色更浓了,水面淡红的影子晕晕地摇着,迷离惝恍,让人不饮也醉。迎春在看湖景,思澜却在看她,直直的鼻梁,小小的下颏,还有额际那个浅浅的疤痕,他的心蓦地变得柔软,一句不时什么时候看过的诗在脑海中闪过,闻道碧城栏十二,夜深清倚与谁同?不禁暗想,今夜我与她同倚这栏杆,却不知他年他月,一样的栏杆,一样的水色,她和什么人双倚同看呢?想到这里,又止不住惆怅起来。轻声唤她道:“迎春啊。”迎春呃了一声,抬眼望他。   思澜回过神,想了想才道:“我明天打算去看看晓莺,一起相处了好几年,临走总得道个别,也算替三哥尽尽心。”迎春心中顿生狐兔之悲,便问:“我也去行吗?”思澜道:“那再好没有了。唉,我真怕她一直哭,那我就不知道怎么办了。”   去看晓莺的事不必瞒蕴蘅,但是思澜也没有用家里的车,而是另外雇了一辆。晓莺家住在南京郊外一个小村子里,他们早上出发,到的时候也不过九十点钟。晓莺父母走亲戚去了,几个年纪小的弟妹在门口玩,见了生人都躲到一旁,其中一个十二三岁的男孩子瞪大眼睛望着思澜,忽道:“你是何家的少爷么?”   思澜这时候也记起来,这个男孩子是晓莺的弟弟,曾随母亲来找过晓莺的,于是点头道:“我想起来了,你是她弟弟,你姐姐在家吗?”那男孩子猛地冲到思澜怀里,拳头雨点般往他身上砸去,口中嚷道:“我娘说,都是你害我姐姐的,坏蛋,我打死你这个坏蛋。”思澜左支右挡,好不狼狈,晓莺母亲骂的自然是思源,但那男孩子却只见过思澜,这何家少爷虽有彼此之分,他小小孩子,却哪里分得清行三还是行四。   晓莺在屋里面听得吵嚷,心头更是烦燥,推门骂道,“吵什么吵,再吵捶你们了。”一抬眼见到思澜和迎春,不由得呆住了。思澜笑道:“好大的脾气,要捶客人啊。”晓莺咬了咬唇,低头沉默了一会儿,方道:“进屋吧。”   屋子虽不是很大,但是收拾得十分干净。地上放了一个白泥炉子,笼着很旺的炭火,四壁贴满了桃花坞年画。西首一张八仙桌上,放着几只粗瓷的茶壶茶杯,两人在椅子上坐下,晓莺给他们倒了茶来。思澜平时和晓莺玩笑惯了的,这时候却觉得尴尬,不知说些什么才好。   还是迎春寻了话题,问道:“你弟弟妹妹几岁了?”晓莺道:“一个八岁,一个九岁,大的那个十三。”迎春道:“那跟我小弟一般大,上没上学?”晓莺道:“还没呢,哪有那个闲钱。”迎春道:“今年我想叫爹妈让他上学,多识点字总是好的。”思澜忽道:“那天的事,其实我们两个谁也没说过。”晓莺不语,半晌道:“我明白。都怪我从前得罪人太多。别人暗里使绊子,也防不了许多。我谁也不恨,只恨我自己命不好。”   思澜听她说谁也不恨,其实要恨的人正多,只怕头一个便是思源,心中愧欠,从怀里掏出一叠钞票放在桌上,说道:“我手太散,也没有多少,你留着给弟妹们买点东西吃吧。”晓莺一惊,迟疑道:“”是他让你给我的?“思澜自然知道这个他指的是谁,若说不是,太寒晓莺的心,若说是,又怕她重生希望,将来失望更大,于已于人没半分好处。   晓莺见他迟迟不答,心里也就明白了,眼圈登时红了。思澜讪笑道:“什么话,难道我自己就不能给你,咱们从小到大这么多年,难道连这点儿情份都没有?”晓莺摇头道:“我不能要。你们肯来看我,我已经很感激了。”思澜唉一声,“说什么感激不感激的,你这不是扇我耳光么?”说着将票子压在茶盘之下,又问:“你以后打算怎么办?”   晓莺道:“他们让我嫁人?”思澜迎春两人齐道:“什么?”晓莺道:“反正我是不会嫁的,他们要是逼我,我就绞了头发做姑子去。”思澜听她说着十分决然,想必不是虚话,忍不住道:“你还要等三哥?”晓莺含含糊糊道:“我不知道。”说着偏过头去试泪。   迎春走过去,揽住晓莺肩头,低声相慰。晓莺蓦地抬头,“迎春,我求你一件事。”起身从后面柜子里掏出一件物事,递到迎春手上,道:“这个请你帮我交给三少爷。”迎春低头一看,是一条湖色纺绸手绢包包着张四寸小照。她就算没看过几本小说,也知道也叫私情表记,万一让何太太知道,怕又是一场大祸,但眼见晓莺泪眼婆娑的样子,如何说得出拒绝的话来。   快到中午时,两人离开晓莺家。上了车,思澜向迎春道:“我看看是什么?”迎春把照片递给思澜,思澜看了一眼,叹道:“这还是去年我给她照的呢。”迎春道:“你说三少爷看到了,会怎么样?”思澜道:“你真的打算给他么?这东西可是个证据,如果落在旁人眼里,不仅思源麻烦,连你也脱不了干系。”迎春道:“我已经答应了晓莺,不能不替她办。”思澜笑道:“我说晓莺怎么不托早燕彩屏她们,单单托你,准是摸透了你这个呆瓜的性情。唉,受人之托,忠人之事,这八个字说说容易,真正做起来,只怕日后要受无穷之累。”迎春道:“我把它夹在书里拿给三少爷,不会有人发现的。”思澜想了想道:“不妥,还是我直接给他吧。”迎春也觉得这样比较保险,点了点头。   思澜一到家就找思源,四处不见人影,遇见如意,才晓得他刚被何太太叫了去。   第17章   思源听说何太太传召,本就忐忑,到了那儿,一见服侍的人都被摒退了,心下更是惴惴,连头也不敢抬,老老实实站着等候训斥。何太太坐在沙发上,凉凉瞧了他一眼,缓缓开口道:“我为什么叫你来,想必你心里也有数。晓莺这丫头,我已经让她妈领回家去了,这件事就算做个了结,我没跟你父亲提,也不打算跟他提了。”思源深知父亲的脾气,一听说何太太没有告诉何昂夫,简直如蒙大赦,却听何太太道:“我也不求你感激,你心里不恨我就算好了。”思源忙称不敢。   何太太叹口气道:“你母亲去的早,我把你当成我自己亲生的一样。你是马上就要成亲的人了,那金家小姐论家世论样貌都上上之选,你现在这个年纪,一次半次把持不定,我也不来深怪你,只是今后再有这样的事,犯在你父亲手里,连我保不了你。”   思源低声道:“儿子不孝,让母亲操心了。”何太太道:“操不操心倒也罢了,只是有件事你要明白。咱们何家,虽不能说是什么豪门世族,也总算是有几分家业,你大哥二哥的心思都扑在外面,何家的生意早晚是要你接手的,你若不拿出个样子来,如何让你父亲看重你?”思源细体会这几句话的意思,不由得又惊又喜。   何太太看他脸上神色,就知道自己的话奏了效,扬声把丫环都唤了进来,正色道:“传下话去,如果有谁敢乱嚼舌根子,把什么有的没的传到老爷耳朵里,就准备跟晓莺一样收拾行李回家吧。”如意称心等尽皆凛然称是。思源又是庆幸,又是惭愧,在何太太这里吃了午饭,心不在焉跟思澄聊了几句时事,便回自己的书房,却在园子里遇见思澜。   思澜把他拉到树后,低声道:“我去看过晓莺了。”思源想起晓莺,不免难过,颤声问道:“她——,她还好吗?”思澜平时同三哥感情不错,但此刻却有些瞧不起他的窝囊,故意反问道:“好又怎样,不好又怎样?”思源默然不语,思澜又问:“你心里到底有没有个打算?”思源双手按头,痛苦不胜,“事情到这步田地,我又能怎么样呢?难道我还能逼着母亲把她接回来吗?”   思澜见他这副样子,知道问不出什么来,晓莺的小照给他也是无益,只是既已受托,不便埋没人家的心思,当下把东西往思源手中一塞,道:“晓莺给你的。”说完自顾自走了。思源站在那里,摊开手绢,对上晓莺的笑容,顿时两眼发酸,又怕别人看见,连忙包起来放在怀中。   何太太严令一下,大家自然三缄其口,料想也没人那么胆大,敢把事情捅到何昂夫那里去。岂知没过两天,迎春陪蕴蘅到上房,隔窗就听见何昂夫在里面大声咆哮。如意称心都在站在门外,如意向蕴蘅摆了摆手,嘴巴向里一努。   蕴蘅小声问:“是三哥的事犯了么?”如意摇头,轻声回答,“是二少爷。”蕴蘅一惊:“二哥!二哥什么事?”迎春心里却明白,思涯所说的雷霆暴雨终于来了,不禁暗暗为他担心。   蕴蘅踮起脚尖,伸手推窗,探头向里面张望,忽听哗啦一声,吓了一跳,缩回身子,却见思涯一阵风似的从里面冲了出来,蕴蘅叫了两声二哥,思涯已去得远了。蕴蘅进门一看,见地上满是碎瓷片,如意称心正赶进来收拾。何昂夫坐在靠椅上,水烟袋呼噜呼噜吸得直响,眉间怒色犹存,何太太坐在对面,向蕴蘅使了个眼色,蕴蘅笑道:“这套早该砸了,我前些日子买了一套宜兴博古紫泥的,过会儿叫迎春拿过来。”何昂夫不说话,脸色略见和缓。   蕴蘅陪着父母闲话一阵,待何昂夫离开,才向何太太探问究竟。   原来思涯很久以前就想退婚,跟父母提了几次不成,就自己去了一趟天津。因不便冒然登门,所以事前先写了一封长信致意,这封信自是言辞恳切,情理两兼,那文先生恼怒之余,却也有几分怜才的意思,又念着两家的交情,待得思涯上门,也不跟他说什么,打算跟太太商量过,将这封信原封不动寄给何昂夫,末了附上一句“全凭尊意裁夺”,且看他何家怎样交代。   谁知那文家小姐听说此事,深觉受辱,羞怒之下,见父亲有意回旋,心里很是不甘。她有个堂妹素来聪敏,献计道:“不如去报馆登个启示,事实既成,大伯也没办法了。”文小姐大喜,那堂妹便叫自己的哥哥去办这件事,她哥哥拗不过这姐妹俩个,只好去报馆替她们跑这一趟。   文先生一见启示,便知事情无可挽救,心想儿女心意不能相强,看来注定是没缘份了,于是将信和报纸一同寄给何昂夫,这叫何昂夫如何不怒,叫了思涯来骂。思涯见了启示,却很高兴,报纸一登,人人都道是女家主动退婚,给文家全了面子,这原是他的初意。   何昂夫指着思涯鼻子大骂,连说了十几个滚字,当晚思涯就动身回了北京,连元宵节都没在家里过。思澄又多住了几日,临行时秀贞自是不舍,思澄不住安慰,说等思源成婚的时候他还会回来,几个月的光景很快就过去了。   思源的婚期定在三月二十五,何太太半个月前就开始吩咐下人打扫门厅,布置新房。喜棚喜联是必不可少的,梁柱也都重加了油漆,窗前廊下各处都扎着五彩花绸,屋檐悬着绢底画绘的仿古宫灯,六角垂着丝穗,各处彩灯一齐点亮,晃得人眼都花了。   到了那天,来宾络绎不绝,有何昂夫政商两界的朋友,有何家的亲戚故旧,还有他们兄妹的同学,何家上下忙得不停,思澜也早早换了一身簇新行头,帮着父兄款客,着实周旋了好一阵,觉得实在有些吃不消了,才想回自己屋里躲会儿,迎头碰上凤鸣玉。   思澜笑道:“你什么时候来的?看见三哥没有?”凤鸣玉笑道:“刚跟他打过招呼,他身边围了一群少奶奶小姐,把我给吓回来了。”思澜笑道:“没用的东西,怎么不是你把她们吓跑,倒让她们把你吓跑了。”刚说了一句,就听有人笑道:“我说怎么找不着人呢,原来是跑到这里来说悄悄话。”   思澜回头一看,见魏占峰笑吟吟地靠在廊柱边,凤鸣玉叫了一声七爷。思澜笑道:“你和老施素来是焦不离孟,孟不离焦的,他上哪去了?”老施指的是他们另一个常在一处周旋的朋友施可久。   魏占峰笑道:“你们家今天人太多,把老施都给挤丢了。还好我看见鸣玉,顺着他身上的香气跟到这里,才抓到你。”凤鸣玉脸一红,笑道:“七爷就会胡说八道,我又没上妆抹粉,身上哪有什么香气?”魏占峰上前一步,扯着凤鸣玉的袖衣到鼻端,嗅个没完,嘻皮笑脸道:“明明就有么,不信你自己闻闻。”这副样子,连思澜也觉得不堪,一把打掉他的手,笑道:“思源大喜的日子,你只管在这儿胡搅什么?”魏占峰笑道:“说得也是,走,咱们瞧瞧新郎官去。   思源屋里,原有些表嫂堂婶女太太们在围着取笑,这时一见魏占峰大马金刀地闯进来,都纷纷避开了,魏占峰见思源一脸疲惫的模样,笑道:“怎么样?够受吧老弟,后面还有更厉害呢。”思澜笑道:“我都跟着累得慌,七哥是过来人,可知道有什么轻省的法子?”魏占峰笑道:“这日子怎么轻省,就是让你坐着不动,你心里轻省得了么?”   思源道:“行了各位,我只当自己在票戏,好歹演完这一场就是了。”凤鸣玉笑道:“你这一场可不同平时,总得打足了十二分精神才成。”思源笑道:“我平时票戏,可也是打足了十二分精神的。”思澜笑道:“那今天就打足二十分好了。”   说话间,施可久和夏明伦也一同到了,思澜笑问施可久,“跑哪儿去了,怎么才过来?”施可久笑咪咪地不答,魏占峰呸一口,“你们看他这副贼相,准是遇到了什么好事儿?”转头问明伦:“你在什么地方碰到他的,是不是又看上哪位小姐了?”夏明伦笑道:“佛曰,不可说不可说。”施可久笑道:“听说新娘子很漂亮,老弟,你福气不浅啊。”思源淡笑道:“都说是长得不错,不过又没看见,谁知道呢。”   鞭炮辟啪声中,好几个声音高高低低喊道:“花轿到了,花轿到了!”接着大门里头的乐队也吹打起来。思源没有亲迎,是在何家戚友中选出四位齐齐整整的少年,发轿把新娘接来的。这时听了这一声,不由身子一震,就站了起来。魏占峰笑着按住他的肩膀,“着什么急呀?别紧张,慢慢来。”   众人一路拥着思源到礼堂,这时新娘子已站在礼堂中,身穿大红绣花衫裙,头上蒙着红盖巾,看不见样貌,只见那四角垂下来的流苏轻轻摆动。思源跟她并肩而立,随着赞礼高唱声拜天地祖先、双亲父母,接着夫妻交拜。迎春在人丛里遥遥看着,不免想到晓莺,今日既便晓莺仍在府中,这婚礼也是势在必行的,那么让她当面目睹,情何以堪?现在看不到,反而少了一层痛苦,这样想来,晓莺离开也未必不是一件好事。   新人继续拜见长辈亲友,什么叔公叔婆,舅公舅婆的,还有自家的几位姨娘,思源只觉头昏脑胀,本来一张张熟悉的面孔,霎时间变得陌生起来,真如随着鼓点做戏一般,偏这戏码平素只见别人做,自己却是破天荒头一回,手足生硬倒也罢了,只怕再做下去连脖颈都要硬了。   总算赞礼高唱,送入洞房,两人并坐床前,喜娘将秤杆交到思源手上,思源只觉一颗心怦怦乱跳,挑起红巾一角,定了定神,将红盖巾掀了开来。那新娘子头戴凤冠,珍珠串串垂在面前,好在红巾掀起时,她没有像别的新娘子那样害羞地低下头去,反而扬眸看了思源一眼,几串细珠啪啪相击,思源只觉得眼前一花,一把喜果铜钱已抛在身上,周围乱哄哄的是宾客的笑闹声,都说新娘子真是个美人。他心里也觉得欢喜,可是刚才那一瞬间,珠帘在眼前噼啪晃着,他实在没有看清楚,众目睽睽之下,又不好意思盯着细看。   跟思源相比,新娘金玉茜的这一眼看得可要清楚多了,他的眉他的眼他的神情,再垂下头,他穿的是件石青色春绸夹袍,左手大拇指上还戴了一只近乎透明的白玉扳指。喜娘一边说着吉庆话,一边把枣栗花生向床帐和他们身上撒,坐床撒帐后,思源又被簇拥着到前厅陪客。   玉茜这时候才能仔细打量属于她的新房,抬头就看见烫金的双喜字满屋贴着,八只描金朱漆百宝箱紧靠着墙壁摆放,桌椅上都铺着绣花红绫,桌上赫然一架羊脂白玉如意,另有紫檀雕花的桌柜几架放着瓶花盆景笔砚茶盏等物。床上挂着红色绉纱帐子,蝴蝶穿花的苏绣帐檐,两边是镀金银钩纽带,里面是大红锦缎被褥,还有一对红色绸套洋式枕头。床边摆了一张外国梳妆台,镶着活动的圆镜,镜前放着几瓶香水和一只梳头匣子,玉茜暗自点头,觉得家里置办的人还算用心。   银台上的一对红蜡烛已经燃着了,烨烨耀眼,玉茜有几分炮燥得慌,便将头上珠冠摘了下来,顺手掀开梳妆匣子,取出角抿对镜抿了抿发,又听得脚步杂沓,伴娘忙掺着她退回原位,这次进来的都是女眷,婆婆是之前见过的,忙站起身来。何太太便给她逐一介绍,玉茜事先是知道蕴蔷蕴蘅姊妹的,因此一见之下便记住了,至于什么堂姐表妹,三姑六姨,一时间也记不了许多,好在以后自有熟识的日子。   蕴蘅知道这位三嫂是苏州人,但听她听话,却是一口地道的京语,细问之下,才知玉茜幼时曾随父祖寓居京华,是近几年才回原籍的。蕴蘅又问她在家读的什么书,玉茜笑说,祖父守旧,只在家塾里随便念了几年,没有上过外面的新式学堂。蕴蘅不免微露失望之意。何太太笑斥:“你当人人都像你那么野,念了几天洋书,好了不起么?”玉茜笑道:“其实我倒是很羡慕三妹妹的。”   但凡新娘子初到生地,难免羞头羞脚,忸忸怩怩的,玉茜却是一派自然,有几位平时爱说笑的嫂子,想拉着玉茜笑谑几句,都被她三言两语消打掉了。过不多时,有人嚷热,又说前厅开戏,便都纷纷散去了,有的去听戏,有的去打牌。蕴蘅在人丛里找他三哥,看了几圈,也没看到人影,心里寻思,难道这日子,他还往后台扎么?   蕴蘅料得不错,此刻思源正和凤鸣玉在一起。何家的戏台是在院子里搭的,后台便设在近处的三间屋子里。凤鸣玉和柳云生共用一间,其他人合用另两间,施可久他们这群人一挤进来,柳云生就皱眉头。凤鸣玉看了柳云生一眼,笑道:“我的戏还早,咱们出去说话。”思澜会意,帮着他把魏占峰老施拽了出来。   思源走在后面,低声问凤鸣玉,“你看清楚了吗,到底长得什么样?”凤鸣玉笑道:“你离得那么近,都没看清?”思源笑道:“就是近才看不清,我也不好问别人,只能问你。”凤鸣玉笑道:“其实我也没看清。”想想又忍不住捂着嘴笑了起来,思源用力掰他的手,笑道:“你还笑我,等你成亲的时候就晓得了。”   思澜回头笑道:“这真是‘吾未见好德如好色者也’,便是新娘子真的长得丑,大礼都行了,你还能怎样?”魏占峰笑道:“那就一脚把她踢出房去,老三你敢不敢?”施可久笑道:“他不被新娘子一脚踢出房,就算好的了,耗子还敢造猫的反么?”夏明伦笑道:“你们的嘴巴也忒刻薄,别说人家生得十分标致,就是真的丑,那也是要过一生一世的人,怎么能够嫌弃呢。”   魏占峰笑道:“看不出你倒是个厚道人,那一双眼睛怎么知道钉在二小姐身上呢,我再见你说这种自打嘴巴的话,就把你眼珠子挖出来。”施可久也笑道:“果真十分标致么,你倒是看得仔细。人家的新娘子,要你那么用心看做什么?老三,这小子不是好人,你还不揍他。”   思源叹道:“我心里已经够闹的了,你们还只管混说。”魏占峰笑道:“你不就是着急看新娘子么,那咱们这就闹新房去。”思澜笑道:“还早着呢,看完这出戏再去也不迟。”魏占峰笑道:“是你三哥自己坐不稳金銮殿了,我不过是想替他打个先行罢了。”几人说话间来到戏台前,各自寻了座位看戏。   第18章   众人拥进新房的时候,玉茜正和伴娘说话,抬头一见这阵仗,就明白要开始闹洞房了,只因闹房讲的是“愈闹愈发,不闹不发”,所以这些男客口无遮拦,什么话都说得出来,新娘子又不能翻脸,无不深以为苦。玉茜心里早有准备,于是从从容容站起来,含笑道,“诸位叔叔伯伯,小妹初来乍到,,礼仪荒疏,还请各位不要见怪。”   这时玉茜已卸了珠冠,换了一件红缎旗袍,衬得身材细挑,纤秾合度,粉白的脸上,一双眼流盼生辉,整个人站在灯影里,俏丽非常,众人心下都是一赞,再听她这几句话说得不卑不亢,仍是极高明的推搪手法,更是暗暗称羡。思源直到此时,一颗悬着的心才算安然落定。   魏占峰笑道:“新娘子不名门之后,家学渊源,这样的知书达礼,咱们如果闹得太过份,好像有些过意不去,不过既说了三日无大小,那么这些礼节只好放在日后再讲,今天么,说不得要难为一下新娘子了。”他话音未落,众人便哄然叫妙。   施可久笑道:“新娘子是苏州人,弹词总该是会唱的,咱们也不要听全本,就给大家唱段开篇吧,‘莺莺操琴’阿好?”玉茜笑道:“对不住,我不会唱。”思源的表哥表弟中,也有能闹的,大家七嘴八舌,有要新娘子唱歌跳舞的,有要新郎新娘咬糖走板凳的,两人只磨蹭着不动,众人如何肯依,便有人用细绳将糖拴了起来,硬推两人上前。   那几个伴娘左支右挡,苦苦哀求,那架得住这群人如狼似虎,眼看就要撑不过去了,却听施可久笑道:“现在知道我是好人了吧,新娘子,你是要唱弹词,还是要咬糖?我猜你定是要咬糖亲嘴儿。”玉茜直恨得牙根痒痒,勉强道:“那我就唱一段‘四季回文诗’。”施可久大摇其头,“什么‘四季回文诗’,没听说过,咱们就爱听‘莺莺操琴’,你要是真不会唱,还是来咬糖吧。”   玉茜无可奈何,只得答允。众人也都静下来,一双双眼睛灼灼地望着她。玉茜心想,如果声音小,他们只怕会要她唱第二遍,那就划不来了,倒不如索性大方一点,且看他们还能怎样。思源也甩开扭住他的几只臂膀,倚在一旁倾听,他虽不大懂弹词,细细听下来,却也觉得玉茜唱得该是很好的,具体好在什么地方,便说不上来了。这只是他在心中想想,如果要说出口,肯定是要招人取笑的。   “炉内焚了香,瑶琴脱了囊,莺莺坐下按宫商。先抚一支《湘妃怨》,后弹一曲《凤求凰》——”思源听得这几句,心头忽生出一种旖旎温馨之意。   玉茜唱完了,目光在众人脸上扫了一圈,笑吟吟道,“什么可行,什么不可行,各位比我清楚的多,如果是我能做到的,绝不敢有半分推委。”闹洞房原是新娘越害羞,闹得越厉害,现在玉茜这样落落大方,他们反觉无趣了,施可久打个哈哈:“春宵一刻值千金,咱们也不在这儿讨厌了,走了走了。”一扬手,众人乱笑了几句,也都跟着陆陆续续出了门,魏占峰拉着思澜,低声笑道:“你这位新嫂子,可不是一般的人物啊。”   刚才是闹得过份,待房里只剩下两个人,却又静得过份了。两人谁也不开口说话,玉茜坐在床边,扳着手上的戒指玩,思源不好意思直视,便坐在镜子前的楠木椅上,不时抬头向镜中望一眼,偏她侧着身,也瞧不见脸上什么神情。   思源心里嘀咕,又不能闷坐一宿,总得说点什么才成。一眼瞥见桌上的酒壶酒盏,心想这交杯酒可还没喝呢,刚想说句话,却从镜中对上玉茜的眼睛,一呆之下,便把要说的话给忘了,忽听得窗外悉悉索索的,知道有人来听壁脚,几步走过去开了门,外面嘻嘻哈哈笑成一团,原来是思泽蕴萍他们。思源笑啐道:“你们这几个小东西,也来凑趣儿。”蕴萍笑道:“三哥好不害羞,还出来撵人了。”噪杂一会儿,便笑着一哄而散。   思源四下里又瞅了一遍,复回到房中,笑道:“我这个几弟弟妹妹,都淘气得很。”玉茜嗯了一声,想了想,又加上一句:“小孩子总是顽皮些的。”思源挨着她的身子坐到床边,笑道:“你刚才唱那的那段,真是好听。”玉茜道:“好听什么呀,我是实在被逼不过,没有办法。你的那些朋友,也真能捉弄人。”思源笑道:“他们是很会捉弄人的,不过今天却没占到什么上风。”玉茜横了他一眼,道:“还要怎么样,才算占上风?”   思源见他这副略略生嗔的模样,实是俏媚动人,心中一荡,便想去握她的手,玉茜却站了起来,思源一怔,见玉茜眼睛觑向窗外,于是走过去想把窗帘拉紧些,一张之下却看见外面黑黝黝的人影。暗想这些人真是有本领,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偷潜过来的,竟然一点声息也没有。他再不想他刚才只顾跟玉茜说话,哪曾留心到此。   外面正是魏占峰施可久等人,他们被玉茜言语挤兑出来,心里倒底不足,于是又折回来,打算在洞房外偷听几句密语,改日好取笑思源。正听到玉茜说什么上风不上风的话,施可久便向思澜吐了吐舌头,低声道:“在讲我们坏话呢。”思澜见时候不早,本无意再闹,但自己若不跟来,这些人越发没个收束,于是故意装作听不清,身子向施可久倾去,往他肘上一撞,施可久手臂一麻,不留神便碰到窗子上,声音虽不大,到底被里面发觉了。   思源推开窗子,笑问:“不是走了么,怎么又回来了?”魏占峰笑道:“若不回来,哪里听得到好听的呢。”施可久笑道:“是啊是啊,老三你最是个顾曲的知音,如今可算是得其所哉了。”思澜道:“行了行了,也不看看现在是几点了,你们就饶了他吧。”魏占峰见时候确实不早,方笑道:“好,今日就看在你的面子上,且放他一马。”于是相携着扬长而去,思澜送了他们,也自回房休息。   思源把关紧窗子,又把各处帐幔拉好,说道:“这回总算是去了。”走到桌边,斟好了两杯酒,自己拿了一杯,另一杯递给玉茜,两人迎着龙凤花烛的跳动烛光,同饮合卺酒。   思源当初做这门亲,原是有几分不快意,及至见了玉茜才貌双全,大大超过自己所望,那点不快意便丢到爪洼国去了。又值燕尔新婚,两情缱绻之际,连早先记挂晓莺的那份心也都慢慢撇下了,这会儿满心满眼的竟全是玉茜。   何况玉茜言语爽朗,处事明快,公婆姑嫂没有不喜欢的。何太太年纪渐长,家中诸事早想交卸,只因秀贞不十分上手,才一直拖延着,如今玉茜过了门,其精明能干处胜过秀贞十倍,何太太乐得清闲,渐渐家事就多交玉茜处理分派管理。秀贞本不长于此,所以也没有什么不满的,反而高兴空下时间可以多陪陪丈夫女儿。   从前思澄回家,最多住不过半月,这次却住了近一月光景,仍没有要走的意思。秀贞心中自是欢喜,却哪里知思澄心中的难言之隐。   原来因因去年南北开战,张怀芝任了北军第二路总司令,山东督军由他手下师长张树元先署理后真除了。有道是一朝天子一朝臣,思澄虽是个善于敷衍长官的,当不得张树元曾经一路冷眼旁观下来,心里早就不大待见他。思澄托人作媒,想把蕴蔷说给张树元的小儿子,谁知一个钉子碰下来,好不没趣。于是借着思源成婚之机躲回家乡,每日里听听戏泡泡茶馆,心里固然焦燥,表面上却不得不做出一副偷得浮生半日闲的模样来。   这天一早约了思澜上茶馆,谁思澜因昨夜跟老施他们闹得晚了没起来,思澄索性一个人出来,雪园奇芳阁是去得腻了的,四下闲步,最后转到武定桥包顺兴,叫了一碗鱼肉大面来吃。   包顺兴店铺不大,生意却好,因此常有客满之虞。思澄吃几口面,抬头吁口热气,只见那堂倌拎着长嘴的大铜茶壶挤过来,隔着桌子,一压一翘地续水。思澄虽长在南京,但这些年来常居客地,生活习惯难免随之有些改变,这时看着周围大啖小笼包的老老少少,想起皮包水,水包皮之说,心里不无感喟。   这时门口陆续有客人进来,挨挨擦擦,思澄一眼间瞥见了熟面孔,忙招呼道:“文涛兄,这边坐。”那人听得人唤,转过头见是思澄,便拉着同伴挤了过来,笑道:“咦,你什么时候回南京的?”思澄笑答:“也就是上个月。”打量他身后那人,也不二十来岁年纪,穿一身极挺括的西装,漆黑的皮靴,雪白的衬衫,袖扣闪闪发亮,西装口袋里露出一截金表链。这人本就生得好,再加上衣饰讲究,却发衬得人物济楚,俊朗非常,思澄暗自赞叹,哪来的这么个美少年。   蒋文涛见思澄注视那少年,笑着替两人介绍道:“这位是何秘书长——”一句话未完,思澄便摆手,“什么秘书长,这个秘书长早是虚衔了。”蒋文涛笑道:“这是什么缘故啊?”思澄不肯在外人面前多说,笑道:“你的消息这么灵通,还要问我?”蒋文涛笑道:“我猜猜,莫不是跟在下一样,也摔了印把子么?”   这蒋文涛,原是思澄的旧日同僚,因不堪张怀芝的文官武做,早早便挂冠离鲁了,如今看他满面春风的样子,想是混得不错。思澄虽有满腹劳骚欲向人吐,这个时机总是不对,于是只笑笑不答。   蒋文涛指着那少年道:“这位是吴钧吴旅长。”思澄颇有些意外,这少年一派斯文,全没半分武人的样子,倒像是个从东吴才毕业的大学生。忙道:“失敬失敬。”吴钧口中也自客气了几句。两方落新落坐,早有堂倌探过铜壶来沏茶。   蒋文涛啜了口茶,笑道:“你确是有些失敬,别看他年纪轻,去年随玉帅攻克长沙,可是首当其冲的一员猛将。”吴钧淡淡一笑道:“算了吧。同室操戈,兄弟阋墙,也没有什么好值得夸耀的。”   思澄深知,张怀芝之所以不能回任,跟湘东大败脱不了干系,很想了解一下细节,便问道:“虽然说穷寇莫追,但是张子志有两万多人,几乎是湘军桂军的一倍,怎么黄土岭一战,会败得如此之惨?”吴钧叹道:“总是大意轻敌之过。后退时又彼此不能相顾,只可惜了湖南的老百姓。”   蒋文涛接口道:“把湖南百姓当成南军便衣,不分青红皂白,一路烧杀,从攸县、醴陵一直到株州,简是成了修罗场。”又笑:“张子志一直退到汉口,说什么旧病复发,又说山东土匪猖獗,生怕鲁督的位子丢了,可倒底还是丢了。我倒要替山东的同袍庆幸,今后总不必欠人家军棍二百了。”思澄知道蒋文涛对张怀芝诸多不满,不过借此机会讥诮两句,吐一吐郁气。好在两人对待上官的态度虽然迥异,私交还算是不错的,所以也不去跟他争辩。侧头见吴钧只在一旁啜茶,神情十分闲逸。   思澄心中一动,他也姓吴,莫非跟吴佩孚有什么关系不成,故意说道:“如果论功行赏,湘督自是非玉帅不可,不知怎么反给皖人张敬尧,芝老这回可是失策了。”吴钧笑道:“得之未必就好,失之也未必不好,总之兵连祸结非国之福就是了。”   倘是别人说这样官冕的话,思澄总会觉得他矫情虚伪,免不了腹诽几句,可从这吴钧口中道来,却是朗朗然凛凛然,无人不信他言出于衷,看来这人生得端正些的确是有好处的。   思澄想了想,笑道:“于玉帅个人来说,固然没有要紧,于湘人来说,却是福祸不啻天渊了。听说张敬尧治湘,比汤芗铭更甚,湘人也不知是前世造了什么孽,这些年来竟然连遭浩劫。”蒋文涛道:“他兄弟以尧舜禹汤命名,行为却同桀纣一样。更可笑的是,还吹说是什么仁者之师,秋毫无犯的,岂不是滑天下之大稽。唉,武人多残暴,像玉帅这样的文武兼资的儒将可真是不世出的。”   吴佩孚秀才出身,以儒将自矜,蒋文涛这句恭维分明是说给吴钧听的,思澄更觉得自己的猜测不无道理,笑道:“正是。如果不是玉帅一再电抗中央,哪有今日的上海和谈。”蒋文涛叹道:“你还不知道,谈判又陷入僵局了。”思澄虽有耳闻,未知详情,便问道:“这是为什么?”吴钧道:“陕西战事不停,参战款还在继续募,另有中日密约的问题,凡此种种,怎么谈得下去。”   思澄又问:“西安来电不是说已经停战了吗?”蒋文涛道:“此言大有水份,我是不信的。总之一个字,难难难!”吴钧道:“李督军有个方案倒是可行,就是解散南北两国会,重新选举召集新国会,双方各退五步,情理法三面兼顾,不过安福系那关先就过不去,代表们进退失据,只好全体称病了。”思澄笑叹道:“我回来一个月,都要变成聋子了。吴旅长这次来南京,可是要见李督,为和谈做些努力么?”   吴钧看了他一眼,笑道:“李督一直为南北和谈奔走,让人十分敬重。可惜在下是个拿拎枪杆子的丘八,只知道行军打仗,纵然有这个心,也没有这个能力。不瞒老兄说,这次在南京多留了几日,主要是想游览一下六朝胜迹,附庸风雅而已。”思澄笑道:“吴旅长太谦了。”他本想吴钧此次来南京,必是奉令来见李纯的,所以打算探探他的口风,时局动向拿捏准了,才好再定行止。不料这人十分机敏,几句话风清云淡,竟封得滴水不露。   思澄知道问不出什么,也就不再试探。好在六朝金粉,十里秦淮本就是不错的话题,也够三个人聊一阵子的了。出门时,思澄拉住蒋文涛道:“你下榻在哪里,晚上我去看你。”蒋文涛知道他有话要说,便告诉旅馆的地址,又道:“今晚不行,明晚八点,我在旅馆等你。”   第二天晚饭后,思澄依言赴约,听差把他带到蒋文涛的房门外,思澄问道:“还有一位吴先生住哪里?”那听差道:“就住隔壁,早上出去了,还没回来呢。”思澄嗯了一声,给了他小费,抬手刚要敲门,蒋文涛已把门打开了,让他进来,笑道:“我听见你说话的声音了。”   思澄问道:“那个吴钧倒底是什么人?”蒋文涛道:“他啊,他是玉帅的侄子。”思澄暗想果然不错,笑笑道:“好一位白袍小将啊。”蒋文涛倒了两杯茶,递给思澄一杯,道:“吴玉帅没儿子,侄辈中,我看也就他算个人物。”思澄道:“这么说,你现在是在吴玉帅幕里。”见蒋文涛点头,便笑:“吴玉帅勋业彪柄,看来你不无襄赞之功,今晚可得替兄弟好好谋划谋划。”   蒋文涛听他言外之意,竟是想走吴佩孚的路子,托他进言,进言倒不是不可以,只是不知道他的胃口有多大,于是笑道:“你的情况我也知道一些,不过我先要问你一句话,才好替你出主意。”思澄笑道:“你要问什么?”蒋文涛道:“你心里究竟是想回山东呢,还是想去北京?”思澄道:“山东我是绝计不回的了。”蒋文涛笑道:“怎么说得这么肯定,张少卿也不是那么难相处的人,我看至少比他那位同宗强。你连那一位都能对付得了,又怎么会拿他没办法呢?”   思澄笑道:“你这人,我诚心诚意向你讨教,你倒取笑起我来了。”蒋文涛道:“我不是取笑你。我只是纳闷,既然你肯去北京,那张子志新任了参谋总长,难道就不能在部里替你谋一席之地。”思澄笑道:“一席之地倒不是至于没有,只是——”一言未毕,蒋文涛已明白他的意思,想来是职位不能让他满意,所以宁可呆在南京等。   蒋文涛笑道:“我知道你心高,总要像内阁次长这样的位置,才不负你的才干。”思澄连连摆手,“不敢望此,不敢望此。”出了一会儿神,又笑道:“这是不可能的事。”蒋文涛见他这副跃跃欲试的模样,便知他所望不低,决心不揽这件麻烦事,推是不能推的,不过可以让他转求别人,笑道:“所谓事在人为,关健是说话的人要有份量,现在老天爷把这个贵人送到你面前,你如果抓住了,当个次长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思涯一怔,笑笑道:“你不就是我的贵人么?”蒋文涛晒笑道:“我算什么,给人家提鞋也不配。”说着走到思澄近前,低声讲了几句话。   第19章   接下来的日子,思澄便对吴钧着意结纳起来,一路陪着从乌衣巷口到天王府内,从雨花台上到桃叶渡边,偏这吴钧仿佛知道他的意图一般,不肯给他任何示惠讨好的机会,你说什么,他都是一句谢谢不必了。礼貌是礼貌到了十分,冷淡可也是冷淡到了十分。   思澄名心正切,岂肯轻易言罢,想来老年人喜财,少年人好色,像吴钧这样的才貌,哪有个不爱风流的道理,嫖赌场中,朋友最易熟络,一但熟络了,自已又肯花血本,难道他骰子在手,美人在膝的时候还会这样冷若冰霜不成?   这天下午从媚香楼凭吊回来,思澄便邀蒋文涛一道逛钓鱼巷,笑道:“咱们今天也去逛一番,看看有没有李香这样的人物沦落不遇,也好慧眼识拔她一下。”蒋文涛会意,笑道:“便真有李香顾眉,会看得你我吗?总要像吴先生这样的浊世翩翩佳公子,才能得美人垂青啊。”   吴钧笑道:“不瞒二位,我前些年在上海的时候,跟着朋友也去过几次书寓,实在没有多大兴趣,还是你们两位自己逛吧。”思澄笑道:“上海是上海,南京是南京,各有各的妙处,哪能一概而论。”蒋文涛也笑道:“是啊,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来来来,别辜负了你这把好年华。等到我这把年纪再临老入花丛,那才真是无趣了。”吴钧道:“可能是昨晚没睡好,头疼得很,现在只想睡觉,实在是不能奉陪了。”   吴钧扶着头,一副疼楚难当的样子,蒋文涛看了思澄一眼,耸了耸眉毛,意思是说,不是我不帮你说话,人家水火不进,我能怎样呢?思澄心下暗恨,可又不便上前硬拉他,只得怏怏而回,再想别的办法,就不信人在眼前,会讨不来他的欢心。   思澄是百折不挠,吴钧却早已不胜其扰,为了躲他,第二天便起了个大早,洗漱过后,连蒋文涛也不叫,自已雇了辆车,在南京城里逛了一天,直到晚上才回旅馆,关起门来呼呼大睡。心里打算再玩两天,便好回衡阳了。   这天中午在夫子庙一家饭馆吃饭,叫了一个烧鱼头尾,一个粉蒸肉,烫了壶酒,自饮自啖,倒别是一番滋味。大概是一个人吃饭清静了些,所以隔壁的说话声便听得很清楚,听声音是一男一女,那男子反反复复地说:“你吃菜啊,这家店的招牌菜不错,你怎么不吃啊。”   那女子道:“我不想吃。”声音十分冷淡。那男子忙问:“那你想吃什么?”那女子道:“我什么也不想吃。”那男子碰了个钉子,也不气馁,笑道:“不想吃菜没关系,那喝点葡萄酒好不好?”没听到那女回答,那男子又说:“好好,不喝就不喝,我也不喝了,咱们静静地说会儿话好了。”   一个是情热如火,一个是意冷如冰,吴钧在隔壁就同听电影似的,虽不能见其神情语态,但想像情状,却也八九不离了。却听那女子冷冷道:“有什么好说的,反正下回就是明仪真的找我,我也不会出来了。”那男子越发地柔声下气:“我也知道不该借着她的名号来骗你,但是不这样,我怎么能够单独见到你。这满腹的心事不能告诉你,憋也憋死我了,二小姐,我——”   一阵桌椅碰撞声,那女子急惶惶道:“你别说了,我要走了。”接着脚步橐橐声,吴钧掀开门帘子,只见那一男一女正在门口拉扯着,那女子被对方挽住袖子,一时挣脱不得,急得声音都变了。吴钧看不过眼,便走出来道:“先生,这样对待一位女士,未免不大礼貌吧。”   明伦原是借着几分酒意壮胆,才敢跟蕴蔷罗唣的,这时听得旁人出面斥责,忙讪讪地放开手。蕴蔷的目光在吴钧脸上转了两转,吴钧只觉心里忽悠了一下,随即定了定神,微笑着向她点点头。明伦结结巴巴地道:“那让我送你回去,总可以吧。”蕴蔷看也不看他一眼,转身便走,明伦忙追上去,却被茶房一把扯住,“先生,您还没会帐呢。”   等明伦付了钱追出来,早没了蕴蔷的影子。原来蕴蔷料得这一步,先躲进附近一家店铺,眼见着他走远了才出来的。转过巷子,穿过横街,蕴蔷心中有事,也不看路,忽听得一声小心,被人拉扯了一下,眼见得一条扁担从面前堪堪横过,再看身边人,却是曾替自己解围的那个年轻人。   蕴蘅说了声谢谢,忽然后怕起来,又想起适才的那番难堪,禁不住地眼圈便红了,怕人瞧见,忙侧过头去,咬住了下嘴。吴钧想起从前一位女友,自恃貌美,曾对人说,男人见我的这副模样,没有不颠倒的,他向来不以为然,此刻见了眼前这位小姐的一颦之态,才识得颠倒两个字的意味,那副既清刚又脆弱的模样,仿逼直嵌进人心坎中去,不由自主地道:“小姐府居何处,我送你回家吧。”   蕴蔷看了他一眼,不说话。吴钧忙解释道:“你放心,我不是坏人。”话一出口便觉不对,哪有坏人自承是坏人的,几时自己也么口拙腮钝起来,当下便不再说,伸手叫了一辆街车,开了车门,望着蕴蔷,等她示下。   蕴蔷虽知不妥,但对着那含笑双眸,似不便给人钉子碰,犹豫了一下,还是上了车,低声说了住址。吴钧替她关好门,自已却坐到前面去,想是怕她与男子同坐不自在,蕴蔷从小到大,只有自己说话行事三思四虑,恐惹人嫌,再没有别人体贴她的心意这般细致周全的,不由对这人多了几分好感。   蕴蔷怕家人看见,远远的就叫汽车停下,只说自己到了,吴钧先下车,替她开了车门,正打算问她姓氏,却听有人叫了声:“吴先生!”吴钧寻声一看,竟是思澄,心想他怎么如此神通广大,连这里也能找到。却不妨身旁佳人轻轻叫了一声大哥。   思澄走近几步,笑道:“我还以为自己眼花了,二妹,你怎么认识吴先生的?”蕴蔷道:“明仪约了我,路上遇上点小麻烦,多亏吴先生解围。”她这话也不是说谎,只不过大有春秋笔法之嫌。吴钧笑道:“原来这位小姐是令妹啊,真是巧得很。”思澄笑道:“可不是巧得很么。到了家门口,二妹,咱们该请吴先生去坐坐喝杯茶呀。”吴钧笑道:“今天就不打扰了,改日一定奉访。”说着一揖而别。   思澄望着吴钧的背影,心里说不出的兴奋,这可真是天无绝人之路,看了蕴蔷一眼,心想,我也真是笨了,怎么现钟不打,倒去炼铜。晚上回到房间,嘴里还哼着戏,“朝臣待漏五更冷,铁甲将军夜渡津,东华门本是文官走,西华门本是武将行——”秀贞望着他笑道:“这几天看你愁眉苦脸的样子,怎么今天这么兴头。”思澄拉开抽屉,取出一个绒面小盒,“明天有时间你把这个给蕴蔷送去。”   秀贞打开盒子来看,在里面放着一枚红宝石押发,宝石拇指大小,看上去价值不菲,便问道:“给蕴蔷么?”思澄点点头,又道:“还有我上次带回来的法国香水,不是还剩两瓶么,一起都给她送去。”秀贞道:“没名没目的,怎么送啊。”   思澄皱眉道:“要什么名目?你就说自己用不了,或者是戴着不合适,跟她好所以想送她。这些话还用我一句句教你么。”秀贞心道:“我怎么戴着不合适?你几时看到我戴不合适了?”不过思澄既这么说,也不敢跟他顶撞。   第二天秀贞到蕴蔷那里的时候,正巧蕴蔷不在房中,胭脂便道:“可能去园子里了,大少奶奶您稍坐一会儿,我去把她找回来。”秀贞道:“不用了,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事。”把东西放下,简单交代了胭脂几句,便自去了。胭脂送走了秀贞,忙把桌上的盒子打开来开,倒吃了一惊,心道怎么平白无故,送了这样贵重的东西来。   蕴蔷吃过了晚饭才回房,坐在妆镜前卸妆,胭脂一边给她通头,一边把这件事告诉了她,从镜子中窥她神色,却是眉目无波,仿佛没听到一样。   小丫头樱桃却拿着那枚压发啧啧称赞,又道:“小姐,这么好的东西也只有你才配戴。”胭脂笑道:“大少奶奶也是这么说的。”樱桃道:“我看这府里头就属大少奶奶最厚道,再不像那般势利鬼,只会斜着眼睛瞅人。”胭脂笑道:“说你眼皮子浅你还不服,怕是给你一根草棍,你梦里也要笑醒呢。”   樱桃还没说什么,蕴蔷却忽然笑了,倒把胭脂吓了一跳,自已随口取笑,可别叫她多心,疑自己是笑她可就坏了,这位小姐不爱说话,有时真不知道她心里想些什么,却听蕴蔷道:“记得提醒我,明天上午去大嫂那里谢她。”   思澄猜到蕴蔷明天会来道谢,所以写了请柬,叫人送到吴钧住的旅馆,邀他次日来做客,反正才子佳人,一双两好,自己不妨做个现成媒人。   吴钧看着柬贴,觉得颇有几分个美人局的意思,但一来蕴蔷的倩影难忘,二来也是勇者无惧,不论思澄图什么,凭自己的能力也尽能应付得了,从前是不愿意理他,现在却要走一步看一步了。想了一会儿,迷迷糊糊便睡着了。   一时天明,到了何家,思澄拱手笑迎出来,两人寒喧几句,延入书房奉茶,吴钧心中有所记挂,可是人家不提,自己也不便冒昧,那思澄不晓得是不是故意,只管东南西北地闲扯,话题始终不绕到蕴蔷身上。这时有个小厮来禀告,说是老爷叫大少爷过去一趟,思澄便向他拱拱手道:“对不住,少陪。”吴钧忙说请便。   思澄去了许久不见回来,吴钧觉得无聊,便走出书房,四下里桃花盛放,灿若云锦,西首桃树下影绰绰立着一个少女,浅紫色衫子,手指绕着发梢,似在想着心事,不正是意中那人?吴钧觉得此情此景,便像红楼梦里宝玉欲看小红一般,隔花荫人远天涯近,恨不能从天上降下一柄巨斧,把挡在面前的几株桃树都砍了,现出伊人的全貌来。   便在这时桃树向两边急分开来,吴钧大喜,情不自禁地奔至跟前,那人忽然转过身来,哪里是娇怯怯的二小姐,却是思澄,逼近脸孔冲着他笑,“你不是躲着我么,这回怎么自己跑上门来了?”吴钧大吃一惊,猛地坐起,竟是南柯一梦,细想不免好笑,又不是几辈子没见过女人,至于这样神魂颠倒么?   再看窗外天已蒙蒙亮,吴钧闭上眼,何家二小姐那玉骨姗姗的模样宛在目前,说来奇怪,第一眼见时虽也动心,倒不觉得如何,不知为什么后来想一回影子深一回,这会儿只怕烙在心版上了。睡不着,索性起身,洗漱毕吃过早饭,换上一件簇新的浅色熟罗长衫,收拾妥贴,也到九点多了,出门时本打算和蒋文涛打声招呼,想想又罢了。   何家的门房早接过嘱咐,一听姓吴,便知是大少爷的客人,满面笑容在前面带路,又见思澄从书房几步抢出来,笑吟吟地连说未能远迎,实在失礼。吴钧见周围一簇簇桃花烂漫,粉粉白白的,正是梦中所见,倒有几分恍恍惚惚的,在书房坐定叙话,有人奉上茶来,却是一个年轻妇人,穿件雪青暗花夹袄,系一条玄色湖绉百褶裙,含笑道:“吴先生喝茶。”吴钧不敢冒昧称呼,却听思澄介绍,“这是拙荆。”吴钧忙起身,作惶恐状:“怎么敢劳嫂子亲自动手。”   秀贞点点头自去回房,思澄一边饮茶,一边大谈茶经,谈到十点多钟,还不见蕴蔷的影子,思澄自己先坐不住了,道个歉回到内室,问秀贞道:“蕴蔷怎么还没来?”秀贞正看女儿玩,回头道:“我不知道啊。”思澄忍不住有气,想来若是阿凤,绝不至这么糊涂,却听一旁彩屏道:“我刚才还见夏家小姐去二小姐那边了。”   思澄想了想,吩咐彩屏道:“你去后园,折几枝玉兰,拿那个天青冰纹花瓶,给二小姐送去。”彩屏道:“要说什么吗?”思澄道:“什么也不用说。”彩屏应了声是,还未出门,思澄又喊了一声回来,心想万一明仪不走,她又不明白我的意思,岂不糟糕,于是又盯一句,“你就说,园子里花开得正好,大少奶奶请二小姐来赏花。”   彩屏应声去了,思澄忙回到书房,继续陪客,取出自己平素收藏的碑贴字画,和吴钧同看,快到十一点时,蕴蔷才施施而来,先到秀贞房里,跟她道谢,闲话了几句便告辞,秀贞自然留她吃饭,蕴蔷不肯,秀贞如何肯放她走,一径拉到厅中来。   蕴蔷一抬头,就看见那位吴先生向自己含笑行礼,恭恭敬敬地叫了声二小姐,蕴蔷只得点了点头。思澄笑道:“二妹,你别看吴旅长是个军人,可是十分有绅士风度的。”吴钧仿佛在为他这句话做注,这边已伸手给秀贞和蕴蔷拉开了椅子。   桌上水陆并陈,除了南京的特色菜,还有蟹黄鱼翅九转大肠等鲁菜,想是因为吴钧是山东人的原故,蕴蔷本就话少,秀贞也不善言谈,好在两位男士谈锋甚健,不至冷场,秀贞甚至觉得思澄在家这一个月跟她说这的话加起来不如这一顿饭多。   吴钧自然留意蕴蔷的神情,见她胃口甚小,只拿小匙一下一下地搅着玫瑰山楂卤子加蜂蜜的甜汤,只是搅着不停手,也不见往嘴里送,于是在话题中间问一句,“二小姐觉得呢?”若是蕴蘅,自有一番议论好发,蕴蔷却只淡淡一笑,“这些我不大懂的。”思澄心想莫被他瞧轻了,忙笑着补上一句,“现在早不讲什么女子无才便是德了,我们家的女孩子,书读得一点儿也不比弟兄们少。”   吴钧笑问:“哦,二小姐平时喜欢看什么书消遣?”蕴蔷还是淡淡的,“我也不怎么看书。”思澄又怕吴钧觉得拂面子,忙道:“石头记,女孩子没有不爱看的。”蕴蔷看了思澄一眼,笑了一下,“大哥说的不错,这本书我倒是看过。”   吴钧忽然想起昨晚做得那个梦来,笑道:“那不知二小姐喜欢宝钗还是黛玉?”蕴蔷摇头笑道:“我喜欢小红。”思澄倒不至于不记得小红是谁,只是不明白蕴蔷为什么会这么说。吴钧却觉得心头怦怦乱跳,有一种说不出的异样之感,莫不是真的魂魄入梦,否则怎么偏样有这样的巧法。   秀贞笑道:“怎么会是小红呢,我以为不是钗黛,也该是湘云探春。”蕴蔷道:“其实也算不上喜欢,只是觉得她跟佳蕙说的两句话有些道理。”思澄年轻时,红楼也没少翻,略一想也就记起,瞥了蕴蔷一眼,温柔腼腆,似乎语出无心,心中一阵乱疑,莫不是从前错看了这个丫头?强笑道:“我是想不起来了。这样的书,还是小姐们读得仔细。”大家一笑,也就略过去了。   吃过饭,四人在园中闲逛,正是仲春天气,花事热闹得很,白石花坛中几本名种牡丹,开得正好,红紫迎人,雍容无双。思澄牵着秀贞的手,有意快走几步,跟后面二人隔开一段距离。秀贞偷眼回望,却见吴钧和蕴蔷并行,侧着头轻声说些什么,蕴蔷微笑聆听,真真一对璧人,连旁观者看在眼里也觉得悦目赏心。   吴钧望了望那片红紫,侧过着向蕴蔷笑道:“怪不得人说,唯有牡丹真国色,果然是好,只是不知道都叫什么名目。”蕴蔷向花坛中一株株指过去道:“这是玉玲珑,这是泼墨紫葛巾紫,那是硃砂紅,还有那个是九蕊真珠。”   她语调很轻快,似乎不像刚才那样淡漠了,伸出的纤手玉一样莹白,缓缓收回,掠了掠被风吹乱的发丝,本是寻常的动作,偏有这样的女子,一举一动皆堪入画,可又不知哪般笔触才能描摹出她的秋水风神,一时间吴钧忘了自己为什么来南京,该几时回去,有没有必要沾惹何思澄这样的人。可恼薰风中人欲醉,他方才又喝了点酒,或许,无关薰风也无关酒,是他自己早就不醉自醉了。   第20章   胭脂见蕴蔷中午还没回来,便到秀贞这边来打听,彩屏一见是她,笑吟吟地从屋子里跑出来道:“你着什么急啊,在这里吃饭呢,难道还丢了不成?”胭脂笑道:“我还以为要一起去太太那边吃呢,所以赶来迎她,今天怎么不过去了?”彩屏笑道:“有客人呗。”胭脂奇道:“什么客人,跟我们小姐有关系么?”彩屏又笑了笑,却不回答,只道:“你还是玩你自己的去吧,怕是要吃了晚饭才能回去呢。”   胭脂虽觉得她笑得暧昧,却也知问不出什么,便往回走,在院里遇见眠云,被她拉住说了半天话,回到屋里做了半个钟头的针线,接着到迎春那里借花样,中途又看了会儿早燕她们踢毽子,回去的时候也差不多四点钟了。   进了卧室,见蕴蔷已回来了,侧身躺在床上,一条绿色湖绉旧被翻卷在脚下,胭脂走过来道:“怎么这就躺下了,要睡也得盖上点被啊,睡着了容易冷。”伸手扯被要替她盖,这一弯腰,却听见隐隐哽咽之声,胭脂轻声唤了声二小姐,蕴蔷只伏着不动,肩头一耸一耸的。   胭脂心道,莫不是在大少爷那里受了委屈了,又不敢问,又不敢不问,心里一急,也哭了起来,蕴蔷听到哭声,便翻坐起来,一边拿手绢擤鼻子,一边问:“你哭什么?”   胭脂道:“我也不知道,我看着你哭,我也想哭了。”蕴蔷噗哧一笑,“我哭什么,我是喝了点酒,胸口有些难受罢了。”胭脂道:“那要不要吃点什么药?”蕴蔷道:“不用,睡一觉就好了。你去倒水给我洗把脸。”胭脂倒来水来,蕴蔷洗完,胭脂就着残水也洗了。   蕴蔷看着她洗脸,怔怔问道:“你怎么不换了水再洗,洗剩的水不脏么?”胭脂笑道:“哪有什么脏的。”蕴蔷轻轻叹了口气,侧过头去。胭脂瞧着她微微皱眉的样子,但觉得这位小姐说不出的让人怜惜,柔声道:“你身子不舒服,还是先睡一会儿吧,吃饭时我再叫你。”   胭脂服待蕴蔷躺下,盖上被子,带好了卧室的门,一眼瞥见樱桃在窗外探头,走出来低声喝道:“你鬼鬼祟祟干什么呢?”樱桃笑问:“回来了吗?”胭脂道:“回来了,才睡下。你疯哪去了?”樱桃把她拉到园中石凳上坐下,笑道:“你知不知道大少爷请的是什么人?”胭脂道:“左不过是他的朋友。”樱桃道:“却又来,他的朋友,请二小姐过去做什么?”   胭脂听这话中有因,不禁望定她,樱桃轻笑道:“这不是明摆着的么,大少爷有求于人,可是人家凭什么给他面子呢。”胭脂吃了一惊,“这,这成什么了,怪不得——”樱桃问道:“怪不得什么?”胭脂本想说怪不得她刚才掉眼泪,但她也明白蕴蔷既然极口否认,心里定是不愿旁人知道,因此樱桃问起,便道:“我说怪不得这两天不停地送东西过来。”   樱桃叹道:“谁说不是,可见人心都是势利的,从前谁记得这里呢。你就等着罢,如果这桩婚事成了,一出出还有的瞧呢。”胭脂叹道:“可怜二小姐。”樱桃笑道:“她有什么可怜,你当她心里不乐意吗?”胭脂忍不住反驳道:“你又怎么知道她心里乐意?”樱桃笑道:“我怎么知道,只不过人同此心罢了,我才去偷偷去瞧了一眼,是一位很体面的先生,也算配得过了,这样的还不成,可想怎样呢?只要嫁得好就是了,你管是怎么来的,旁人又图了多少好处呢。”   胭脂一指戳倒樱桃额上,笑骂:“你这个小妮子,越说越不要脸了。”樱桃闪了一下,笑道,“你少跟我来这个,她嫁得好,咱们两个以后的日子也好过。”胭脂道:“你说的是有理,不过我总觉得未必成。”樱桃道:“难道说这里面有什么花头?”胭脂摇头道:“我倒不是这个意思,就是真的好,也不成。”樱桃道:“这我就不懂了,你倒说说看。”胭脂了嗐一声笑道:“又轮不到你我做主,跟着瞎操什么心啊。咱们还是快回去吧,别等她醒了找不着人。”   两人回到房中,服侍蕴蔷吃过晚饭,早早睡下,第二天上午九点才过,彩屏又来了,蕴蔷笑道:“我正找算叫樱桃把花瓶给你们送过去呢,你倒先来了。”彩屏陪笑道:“二小姐说笑话了,我们就是再小气,还能巴巴地上门讨瓶子么,是我们少奶奶请您过去说话。”   胭脂转头去瞧着蕴蔷的神情,却见她一丝愠色也无,温言向彩屏道:“好啊,我正闷着呢。对了,那位吴先生,今天可还来吗?”彩屏见她明知故问,便不敢乱答,只道:“我也不太清楚。”蕴蔷道:“你先回去吧,我换件衣裳就过去。”   彩屏应声去了,蕴蔷只望着镜子发呆,半晌不动。胭脂试探着问:“小姐,要换哪一件?”蕴蔷回过身来,眼光顺着衣架子扫了一遍,摇了摇头,“不换了。”站起来,取了件米白色小坎肩套在身上,对着镜着理了理鬓发,转身出门去了。   这一天,蕴蔷直到晚上九点多钟才回来,绣屏提了盏白纱灯跟在后面,见胭脂迎了上去,便道:“二小姐,那我走了。”胭脂道:“进来坐坐吧。”绣屏摇头,“不了,太晚了。”蕴蔷进了屋子,将身子委在床头,仿佛十分疲累的样子,脱了坎肩,取出一叠钞票放在梳妆台前,胭脂笑问:“怎么这么多钱。”蕴蔷道:“刚才在那边打了几圈赢的,你们俩个分了吧。”胭脂本以为她不高兴去那边的,这时见她脸上红馥馥的,眉目弯弯,竟是很快活的样子,心中不免奇怪。   樱桃一听分钱,几步抢过来,笑道:“真的,太好了。”拿起票子便点起来,胭脂拍了一下她的手道:“我们一人抽一张也就是了,哪里要的得了这么多。”蕴蔷微微一笑,“你不要替我省,这也不是我的钱。”樱桃笑道:“谢谢小姐。”自己点了一半揣起来,笑吟吟打水去了。蕴蔷拉住胭脂的手,将剩下的塞在她的手里,道:“拿着吧,明天还有呢。”说着低低地笑起来,胭脂被她笑得心头一麻。   果然一连几天,秀贞那边都派人来请,蕴蔷也不推托,饭后打几圈麻将,吴钧自是尽量放牌给她吃。这天因蕴蔷说头痛,所以只打了四圈就早早散了。吴钧回到旅馆,上了楼,刚刚找开门,却见隔壁的门也跟着开了,蒋文涛探身出来笑道:“你这几天,可真是忙啊。”吴钧笑笑不语,蒋文涛跟他进屋,往椅子上一坐,“我几天没见你人影子,跑哪儿去了?”   吴钧摸了摸茶壶,早上泡的茶,这时候已经冷透了,喊了茶房重新沏过。坐在椅上,舒舒服服呷了口茶,方道:“怎么,老何还没跟你说吗?那我告诉你也一样,我们只怕要做亲戚了呢。”蒋文涛尚未明白,问道:“什么亲戚?”吴钧笑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偏巧他是那位小姐的令兄,这不成了一门好亲戚么么?”   蒋文涛虽叫思澄结交吴钧,却不成望结交到这种地步,一时倒怔住了。吴钧道:“你怎么不说话了,我还要谢你的大媒呢。”蒋文涛讪讪笑道:“这是你们两家的事,跟我有什么关系呢。”吴钧笑道:“如果不是你给他出的好主意,他怎么会这样恭维我。我又如何能接近他家小姐呢?”   蒋文涛被他一语道破,倒有些不好意思,笑道:“你别怪我。我实在是没办法。玉帅那里肯定行不通,北京那边我也不认识什么有份量的人,不比你又有知交又有同学。退一步说,你不愿意管,不理他就完了,我和他的交情在那儿,怎么也得替他想条路子。”吴钧笑道:“我不过说句玩笑话,看你罗罗嗦嗦解释了一大堆。说实话,我原来是真不想理他的,可是此一时彼一时,现在不理也不行了。只是要他满意的位置,眼下未必有缺。”   蒋文涛道:“老何这点儿耐心也是有的,不过婚姻大事,总要先问过玉帅的意见吧。”吴钧道:“叔叔不会反对的。你忘了吗,张先生曾经替我卜过一课,说我的姻缘在江南,眼下不是应验了。”张其锽精通六壬之学,吴佩孚也素服其能,只是蒋文涛倒不记得有卜卦这回事,不过吴钧既这么说,自是决心要结这门亲事,便笑道:“可不是,我怎么忘了呢,其实也真的没什么可挑的。”   两人又谈了一些别的事,蒋文涛回房后,吴钧便给北京写信,次日叫听差去寄了,再请思澄到旅馆来详谈,也不说别的,只拿底稿给他看,思澄一看开头称谓,已是喜心翻倒,谢声不迭。至于婚姻,总要长辈允准,吴钧不再耽搁,简单整理一下,便同蒋文起程回衡阳了。   思澄知道待吴钧回来时,婚事便要落定,自己却还没跟父母提呢。时间紧促,不便再拖,于是这天晚上,见何太太房里没有旁人,便将吴钧其人其事跟他母亲说了,只不过略去自己求职一节。何太太一听是什么旅长,就有几分不满,道:“怎么是个当兵的?”   思澄笑道:“什么当兵的,人家是军官,您老人家你放心吧,绝对不是那种目不识丁的老粗,而且生得一表人才,过去唱戏说什么潘安貌石崇富子建才,这个人可算是样样都占了。”何太太哼道:“你说得越好我越不相信,天底下哪有这样十全十美的人。”   思澄笑道:“我也没说他是十全十美,但至少是十全九美十全八美。”何太太笑道:“你少跟我贫嘴,你心里转得什么念头我会不知道,如果没有好处,你会这么热心。”   思澄笑道:“好处,二妹妹嫁得好就是我的好处,也是全家的好处。难道我还会害她不成?”何太太不语,思澄又道:“再说二妹年纪也不小了,您这样东挑西拣,知道的说您是为她着想,不知道的,还当您不把她的事放在心上,有意耽误了她的终身呢。”   这话说重不重,说轻可也不轻,句句撞在何太太的心坎上,暗想自己本意是为蕴蔷好,怕误了她,可若真这样高不成低不就地一年年等下来,不误终身也误青春,她嘴上不说,心里难保不埋怨,自己吃力不讨好,又是何苦来哉。便道:“我不管了,跟你父亲说去。”   思澄笑道:“妹妹们的婚事,向来是母亲拿主意的,我就是去问父亲,也是要来跟您商量的。好不好,耳听是虚,眼见为实,您又何妨就先见一面呢,等见过了,再说怎么样也不迟啊。”何太太听他说的有理,自己又确实不能甩手不管,便同意了。   吴钧是月末回衡阳的,算起来最快也要一星期才能回来,就在这段时间里,北京城发生了一件大事。一战结束以后,各国在巴黎召开和会,竟把德国在山东的特权转让给日本,消息传来,国人大哗,北京各大学校的学生齐集天安门,沿途散发宣言传单,直奔曹汝霖官邸,一把火把赵家楼给烧了,警察随后赶到,逮捕了一些学生。   何太太一听说此事,便催着何昂夫拨电话到北京,打听有没有思涯在内,何昂夫哼道:“还问什么,这种事情,会少得了他么?”口虽这么说,电话还是忙忙打过去,回说被捕的学生被禁在警察厅,多数是北大的学生,一时还不知姓名。   其时北京局势正乱,也有说要解散北大,撤办校长的,也有说学生热忱爱国,即过举亦可原情的,何昂夫虽有心问个清楚明白,怎奈连徐世昌的总统令都下得十分含混,旁人又如何清楚得了,只得叮嘱文乾随时留心,偏偏蕴芝临盆在即,文乾也是分身难顾,又怕蕴芝知道了忧心,好在没过几天,被捕的学生都被送回学校了。   何太太记挂一双儿女,急急起身北上,蕴蘅本意也要随着同去,何太太满心忧烦,哪禁得她再来添乱,便喝道,只要你书不念了,我就不拦你。这时蕴蘅已考入金陵女子大学,读书之事,何太太原是勉强答应的,当下不敢再说。   蕴芝生下一女,取名兰心,何太太到京后便住在张家,照顾女儿。学潮这时已遍及全国,连带商人罢市,工人罢工,高呼取销密约,惩办国贼。政府无奈,只得要曹章陆辞职,接着中国代表又拒绝在《凡尔赛和约》上签字,局面才渐渐平稳下来。   何太太劝思涯一同回家,道:“你父亲不过是嘴上说得狠,他心里若不挂念你,电话也不会一通通地打过来了。你退了亲,他生气归生气,最后还不是依了你吗,你想想,他也一大把年纪了,最近又因为罢市的事上了不少火,你忍心这么对他吗?现在你们学校也放了假,你难道要我一个人回去不成?”说着流下泪来。到此情境,思涯还能如何,只得陪何太太同回南京。   此时吴钧也从衡阳回来了,并到何家来拜访,何昂夫对他印象很是不错,便跟何太太商议,何太太一见之下,也不禁暗赞,好个年轻漂亮人物,言谈举止,大方有礼,哪有半分武人的粗鲁。心想若说是这个人,也算配得过蕴蔷了,只有一样不好,就是他身在军中,一打起仗来,枪炮无眼,万一有个好歹,岂不害蕴蔷做了寡妇。   几番思量,这事总要她自己同意,才免得以后埋怨,便叫五太太来,跟她说了吴钧的家世人品,又道:“我若亲自问她,怕她不好意思说心里话。婉茹,我看她跟你倒亲近,不妨去探探她的意思,倒底是愿意还是不愿意呢,我和她父亲绝不勉强。”   五太太婉茹领命去了,路上便想,蕴蔷跟她走得虽近,不过平时逗思沛玩,闲话几句罢了,却从未曾吐过什么心事,自己说话,可不能太冒失了。正寻思着,瞥见前面有两个女孩子在紫藤花架下说话,婉茹认得清楚,正是蕴蔷屋里的胭脂和樱桃,便放轻脚步,掩身在树后,听她们说些什么。   却听樱桃问道:“好端端的镯子,怎么碎了?”胭脂道:“我也不知道,大概是失了手吧。”樱桃叹道:“真可惜,那么好的东西。”胭脂笑道:“不过那姓吴的消息也真灵通,他是怎么知道的呢,又巴巴送了一副上好的来。”樱桃笑道:“有大少爷在,他有什么不知道的。你说会不会是二小姐故意摔的。”胭脂一愣,“怎么会呢?”樱桃笑道:“怎么不会,反正自有人另送好的来,换了我,还一天摔一副呢。”胭脂笑啐道:“瞧你这副狂样子,你想戴都得等下辈子,还摔呢。”   婉茹听到这里,改变主意,掉头回房去了,小婧一见她回来,奇道:“不是去二小姐那儿吗,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婉茹便把事情原委讲给小婧听,然后道:“这样子分明是心里不原意,我又何苦去碰钉子。”小婧道:“也许真是失了手呢。”婉茹叹道:“她的性情,我还是知道几分的。”小婧想了想道:“就算您猜得的对,太太那边又怎么回呢。我看您不如装不知道,二小姐怎么说,您就怎么回太太,横竖不关您的事。”   婉茹道:“若是别人,也轮不到我管。但她从小到大,连个撒娇的人都没有,实在可怜。况且这几年我们处得也好,我总想替她尽几分心。”小婧道:“太太不是说不勉强么,二小姐若不同意,直说就是了。您快去吧,若拖得太久,太太不耐烦倒不好了。”   婉茹一想也是,复来到蕴蔷处,胭脂让进门来,却见蕴蔷靠床坐着,戴着玉镯的手臂伸在面前,遮住了神情,只见那凝脂的白春水的绿,璨璨然夺目,双镯轻轻相击,玎玎作声。茹见此情景,不禁一呆,蔷见是她,忙笑着起身让坐。   婉茹嫁进何家时,蕴蔷只十五岁,这几年来,可说是看着她出落得这般清丽。虽说女大当嫁,婉茹却有些舍不得。说了两句闲话,便把何太太的意思告诉了她,又道:“这是你的终身大事,不要害羞,有什么心里话只管说出来。”蕴蔷垂首道:“别的姊妹订婚,可也要她自己同意么?”   婉茹道:“蕴芝蕴蘅,太太就做主了,蕴萍的,也要三太太愿意,可你娘——”说到这里,却住了口。蕴蔷抬头笑道:“这便是了。我从小没娘,一个女孩儿家,能有什么主意,自然是全凭父母做主,怎么又来问我的意思?五娘,你说呢。”   婉茹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只好把这个闺中小姐的标准答案带给何太太。何太太本想蕴蔷见过吴钧,心中自是满意的,说什么父母做主,也是闺情常态,于是两家婚事就此落定。吴钧对思澄之事也加倍尽心,几经运营,思澄终于得偿所愿,略加安顿,便兴冲冲赴任去了。   第3部分 本图书由www.downshu.cn(geqwxf)为您整理制作, 更多txt好书 敬请登录http://downshu.cn/?fromuid=127。   第21章   蕴蔷的婚事终于放定,在何家也是几人欢喜几人愁,头一个思澜心下郁郁,自觉愧对明伦,不好意思见他,正巧钱庄在上海有几笔款子待收,便主动揽了这个差事,打算趁机躲出去。   临走前去了一趟蕴蘅那里,隔着玻璃窗子,就见迎春在低头做针线,白底墨竹褂子,永远清清爽爽的,阳光晕着脸颊,那一点认真劲儿全在眉梢,思澜站在那里,不知怎么竟有几分恍惚,杜鹃这时已看见他,一边开门一边笑,“怎么不进来,发什么愣?”   思澜笑问:“三姐呢?”杜鹃向里屋一指,思澜也不忙着进去,踱到迎春身边,往她手中一看,不正是上次自己嘱她绣的帐檐,奇道:“我明明记得还差几笔没画好啊。”迎春还未搭话,杜鹃便笑道:“要是尽等着你,灰也要落一尺了呢。”思澜笑道:“你懂什么,这叫慢工出细活。这是蕴蘅描的吧,她几次变得这么勤快了?”迎春道:“是那天二少爷来了,我央他描的。”   思澜一怔,道:“我不说了要自己画么,又没催你要,你那么着急干什么?”迎春看他一眼道:“那等你什么时候画好了样子,我再给你重绣一个。”思澜咂咂嘴道:“算了算了,就这个吧。”蕴蘅听到思澜说话,便走出来道:“早些给你还不是了,你这人可真难侍候。”思澜笑道:“哟,对不住,吵醒你了。”蕴蘅啐一口,“你才太阳底下睡觉呢。”   思澜笑道:“我可有闲功夫跟你拌嘴,明天去上海,来问问你们捎什么东西不捎?”蕴蘅道:“你去上海,哦,我明白了。”思澜笑道:“你又明白什么?”蕴蘅笑道:“如今闹学潮,教育总长要引咎辞职,这婚事不成,当媒人的也要自我发配,所谓责有攸归,便是这个道理了。”迎春和杜鹃都笑起来,思澜又是咬牙又是笑,“口才这么好,不去讲演还真埋没了。”   杜鹃倒了杯茶,递在思澜手中,笑道:“别气了,喝口茶吧。”思澜喝了口茶,笑道:“还是我们杜鹃有良心,等四少爷回来给你带好玩的。”杜鹃笑道:“那我要两个珐琅粉镜,是那种带细链子的。你可千万别忘了。”蕴蘅道:“这边也有,何必去别处买。”杜鹃道:“就那几种样子,不好看,上海的式样一定多,四少爷,你看有什么时髦玩意儿,多给我带几样。”蕴蘅笑道:“你这丫头,倒不贪心。”   思澜在这里混了半日,跟蕴蘅一道去何太太那里吃过了午饭,睡了一觉,下午到钱庄去找方掌柜,方掌柜跟他交代几句,又招手叫了个伙计来,“志谦,你陪四少爷一起去。”思澜知道这个王志谦,学徒三年,现在已经是跑街了,手脚勤快,脑子活络,很得方经甫的看重。   思澜笑道:“其他志谦一个人去尽够了,我不过是跟着去玩玩。”方经甫笑道:“四少爷,您这话可千万别让东家听到。”思澜笑道:“只要你这老头子不告我的状,他也没有顺风耳。”方经甫道:“不是我说你,你也是太不上心了。知不知道东家新近看了一块地皮,打算建鸿兴三厂了。”思澜挑挑眉道:“又要开分厂,怪不得催着收帐。”   方经甫笑着摇头,想说什么,又咽回去了。思澜笑道:“我明白你的意思,不就是烂泥扶不上墙么,其实内有刘叔叔,外有寒亭,哪里用得着我操心。”方经甫摇头,“那不一样。”思澜道:“不一样,有什么不一样?天底下多少事都坏在‘子承父业’这四个字上,谁知道儿子是不是那块材料,当年阜康的老板把钱庄交给胡雪岩,那才是聪明人呢。”方经甫道:“那是他没儿子,有儿子他再不会那么做。”思澜笑道:“这就是了,我们家儿子却多,叫一个都比我强,我可落得清闲了。”方经甫笑道:“你快走吧,再说几句,我也要被你气死了。”   志谦这边已经收拾妥当,跟思澜回家提了行李,再雇车去下关车站。到了上海先找了家旅馆住下,次日便开始到各家收帐,思澜一切都交给志谦,自己只管在上海滩的游戏场跑马厅闲逛。那些南腔北曲、杂耍魔术直看得人眼花撩乱,思澜两年没来,自觉已有好多是没见识过的。这日下午正在大世界看美国进口的惊险格斗片,忽听有人叫自己的名字,回头一看,原来是从前认识的一个朋友黄显光。   黄显光笑道:“果真是你,什么时候来的,怎么不去找我?”思澜笑道:“呆不了几天就要走了,便没敢麻烦。”黄显光笑道:“你说这话就该打,大家都这么熟了,有什么麻烦不麻烦的。”两人边走边聊,来到一个大厅堂,台上有艳妆女子在唱《钟子期听琴》,一句甫落,好声叠起。思澜笑道:“这便是什么群芳会唱了,真有这么好么,我怎么听不出来。”   黄显光笑道:“这也罢了,上次请小黑姑娘来,袁观察的那位六公子,每天独买三百张票,一群人分坐两旁,那好声几乎没把房梁震下来,人家不说是俞伯牙遇上了钟子期,只说是两岸猿声啼不住。”思澜哈哈大笑:“好一个两岸猿声啼不住,亏他怎么想出来的。”黄显光又道:“对了,你知不知道老魏也来了?”思澜道:“他也来了吗,我想起来了,他跟我提过有个广东朋友在这里开了个粤点店铺,他也入了股,是少不了往这边跑的。”   黄显光笑道:“我前两天跟他一起吃饭,还说起你,走,咱们看看他去。”说着便拉着思澜到恒昌园来找魏占峰,小伙计迎出来,说是魏先生不在,又问用不用帮着各处找找。黄显光笑道:“不用,我知道他在哪里。”到街上叫了两辆洋车,便奔着汕头路来了。   思澜初时也不识得这是什么所在,抬头只见两盏八角琉璃灯高悬,匾上书着月仙阁三个朱字,这才隐隐约约猜到几分。门口相帮认得黄显光,忙道:“黄先生里面请。”黄显光引着思澜上楼,早有个十三四岁的小大姐打着帘子,糯声糯气地喊:“魏大少朋友来仔哉。”随着脚步登登声,一个二十余岁的女郎迎了出来,穿着浅绿色杭绸旗袍,腰身细细,寸把长的翡翠坠子直吊到发脚外,一双黑漆漆的妙目含情蕴笑地望着二人,一边向显光招呼,一边笑问思澜贵姓。   黄显光道:“这位是何四少爷。”又指着那女郎对思澜道,“她叫月初,就是豆蔻梢头二月初的那个月初。”月初笑道:“黄少爷见仔倪末,定规要笑仔两句,总呒好闲话格。”黄显光笑道:“我这是夸你年轻啊,怎么又不对了。”月初笑道:“阿要热昏,倪格老面孔陆里比得上小囡们。”黄显光笑道:“你是老面孔,我这不成了树皮了。”思澜忍不住噗哧一笑,月初娇嗔着打了显光一下。   黄显光拉着她着手问道:“老魏在水仙屋里吧。”月初点头道:“蛮正!”,将二人引至另一间屋里,门帘掀处,只见魏占峰侧身躺在一张铜床上,跟前摆着亮汪汪的烟盘,正凑着烟灯吸得烟腾腾的。对面躺着一个女郎,在替他搓烟泡。黄显光在门口就喊:“老魏,你看谁来了。”魏占峰抬头一见是思澜,忙跳起来笑道:“哟,你怎么来了?”那女郎也站起身,笑着让客,她烫着头发,身姿虽不及月初那般婷婷有韵,却比她生得白,相貌也觉得标致几分,想必就是什么水仙了。   这时有娘姨另端了几张椅子过来,思澜坐下笑道:“来看你,顺便来收帐。”水仙上前来敬茶和瓜子,一伸手,腕上八只扭花金丝镯烂烂射人。黄显光笑着捻了一把,“老魏给你置得新头面么?”水仙跺脚叫道:“阿姐,耐看看俚。”月初笑道:“俚勿入调末,耐打俚一顿好哉,喊倪作啥?”水仙一扭腰,坐回床上去,黄显光只是看着她嘻嘻地笑。   大姐绞了手巾,又拿烟筒来装水烟,月初从大姐手中接过水烟,笑问思澜:“四少爷,阿要香一筒?”思澜摇头说不用,打量这间屋子,铜床上挂着秋香色湖绉帐子,安了一盏垂缨络的电灯。桌几上摆了几样古玩屏风,还有些报纸杂志乱堆在旁边,另一角放着穿衣镜玻璃橱,壁上挂了一幅仕女画,旁边一副集句联,写的是:“曾经沧海难为水,只羡鸳鸯不羡仙。”上款写着“水仙校书清玩”,下款是“江湖浪子戏书”。思澜心里寻思,写这种东西的,不要说不肯留名,只怕连号也是胡乱起的。   这时领家也出来应酬,向黄显光笑道:“阿呀,倪搭长远勿来哉啘,阿囡牵记得来!今朝呒来寻魏大少,还勿知啥辰光踏仔倪门槛来哉。”黄显光拉着月初的手笑,“你真的想我吗?”那领家笑道:“想仔生相思病哉,倪阿肯骗耐嗄!”水仙拉长了声音叫一声,“阿姆,耐歇歇吧。”那领家也怕呆长了惹客人生厌,跟思澜简单敷衍两句后,便转身出去了。   黄显光对占峰道:“你瘾还没有过够,还是快躺下吧。”魏占峰因两人都是极熟的朋友,也就依言躺下,半晌方放下烟枪,坐着跟两人说话。思澜问:“刚才我们两个还去了趟恒昌园,你生意做得怎么样?”魏占峰道:“不算太好,我那朋友手艺是没说的,不知为什么,销路一直没能打开。”思澜道:“是不是地点的问题,我看好像有点偏。”魏占峰道:“一开始的时候是定在四马路的,不过本钱差得太多,也就算了。”黄显光道:“我看还是不大合上海人的口味吧,我就不怎么爱吃。”   月初扯着黄显光道:“俚哚点心好吃啘,耐为啥勿欢喜吃。”“黄显光笑道:”我不爱吃点心,我爱吃馒头。“一边说一边向月初胸前瞄去。月初红了脸,用力扭了他两把,嗔道:”耐坏死格。“思澜暗想,她这样也算是害羞,却不知几分真几分假。一瞥间,却见她一双眼水汪汪瞟过来,四目相对,倒有些不好意思。月初吃吃笑道:”何四少爷忒老实哉。“魏占峰呵呵一笑,”他老实?你说这话,可别让老实人笑掉了牙齿。“   月初扭头白了魏占峰一眼,道:“阿要瞎三话四。”然后拉着椅子凑近思澜,瞅着他笑:“四少爷第一转来勒,阿是?”思澜毕竟年轻面薄,脸上禁不住发起烧来,起身道:“你们二位慢慢坐吧,我还有事要先走了。”黄显光一把扯住他,笑道:“你少在我们面前调谎,你在大世界白相的时候,怎么不说有事。”   这时门帘一掀,一张小脸探进来,才叫了一声“水仙阿姐”,见有客人马上又缩回去了。黄显光叫道:“小银子,快回来。”思澜心道:“这个名字倒也有趣。”正想着,水仙已拉了个十四五岁的女孩子进来,笑斥道:“故歇跑得快哉,阿是屋里厢有老虎吃耐。”黄显光笑道:“她可不是把我们这群人当老虎么.”   思澜见她穿一身湖色华丝葛夹袄夹裤,梳一条长辫子,微侧着头,满面稚气,也猜到大概是个清倌人,却听她问道:“黄少爷耐有啥事?”黄显光指着思澜笑道:“搭耐做一个媒,阿好?”小银子看了一眼思澜,涨红了脸,低声道:“啥人来理耐嗄!”众人都笑起来,魏占峰笑道:“他也脸红,你也脸红,都臊到一块去了。”黄显光笑道:“这样的翩翩少年,可难找第二个,她竟然还不肯,你们说奇怪不奇怪?”月初也笑,“四少爷肯照应俚,是再好勿有格事体,俚阿有啥倒勿肯格?”   思澜还没什么,那小银子却低着头一溜烟跑了出去。水仙恨恨道:“象实概样式,搭阿姆看仔,定归一记拗杀哉。”又说笑一阵,思澜拉出怀表看了看,讶道:“哟,都这个时候了,我那伙计看不见人,只怕正满世界找我呢。”魏占峰起身道:“那咱们一起走吧。”月初看看黄显光,又看看思澜,笑吟吟道:“晏歇一淘请过来。”水仙拉着魏占峰低低地说话,黄显光笑道:“老夫老妻了,哪有那么多话说,还压着声音怕人听。”魏占峰笑道:“你瞅着眼热,你也说啊。”黄显光笑道:“我可没你们那么肉麻。”   大姐拿着帽子站在一旁嘻嘻地笑,水仙拉着魏占峰道:“耐坐好,倪搭耐戴。”魏占峰便又坐下了,水仙拿了一把牙梳把占峰的头发梳得妥贴了,才接过帽子慢慢戴在他头了。思澜见他头靠在水仙身上,半眯着眼,似乎是说不出的舒服受用,暗想怪不得这么多人陷在温柔乡里拔不出来,果然有几分意思。   离开月仙楼,三人便去了思澜的住处,茶房沏了茶来,黄显光四下看了看,笑问:“你那伙计呢。”思澜笑道:“大概是收帐还没回来呢。”魏占峰向黄显光笑道:“你听听,咱们两个倒底被这小子给诳了。”思澜笑道:“还说呢,我当你真是来做生意,原来没日没夜地在堂子里混。”   魏占峰笑道:“你先别笑话我,等你有了相好咱们再说。”思澜笑道:“算了吧,我可不当寿头码子。”黄显光笑道:“有我和老魏个照应着,你想当也当不成啊。”魏占峰笑道:“话又说回来,你不现在得乐且乐,等将来娶了亲,只怕就没那么便当了。远的不必寻,只看你三哥就是了。”思澜笑道:“我三哥怎么了,我看你们家嫂子也是阃令森严,你不照样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说得大家都笑起来。   思澜喝了口茶,问黄显光道:“那个月初,是你的相好吗?”黄显光笑道:“怎么,你看上她了?”思澜笑道:“那不成割你靴边了?我是觉得她很会应酬,那口苏白也够糯。”黄显光笑道:“在这上海做倌人,不管是哪里人,总要一口苏白,要不怎么有人打趣说什么阿侬惯在阊门住,不是苏州,也是苏州呢。”   思澜道:“这我就不懂了,只要身段好长得标致就是了,哪里人有什么要紧,何必一定非要苏州不可。”魏占峰笑道:“可见你是个外行,这北班的姑娘,再清秀的,总有几分粗气,扬州姑娘,再娇俏的,也缺几分柔媚,第一等的人才,还得上苏州班子里找。至于那种滥竽充数的,你若有功架,自然一眼就看出来了。”黄显光拍手笑道:“老魏这可真是经验之谈。上海夷场虽是个白相相的好地方,你若不懂门径,少不得要多花冤枉钱的。”   也不知说了多久,天色渐黑,晚饭便在附近一家西餐馆吃了。思澜闹了一天,也觉得有些乏,黄魏二人走后,便自回旅店休息。就着茶房打来的热水,刚刚洗了把脸,就见志谦推门进来,思澜随口问了句怎么样,志谦便告诉他共收回来几笔,本金多少利钱多少,解释得极详尽,说着便要将收回来的款子交给他保管。思澜笑道:“还是你收着吧,放我这儿,弄不好再丢了。”志谦又把帐薄给他看,说余下的两笔款应该也没什么大问题,只有一家茶铺的老板,这几天都没有找到人,问他家里只说不知道,许是躲起来了也说不准,思澜也不过一听就罢了。   第22章   第二天下午,思澜才从外面回来不久,就有人送了张请客条子来,思澜一看,原来是魏占峰请他晚上去月仙阁吃酒。那人见思澜犹豫,忙道:“魏先生说,请您务必赏光。”思澜笑了笑道:“你先去吧,说我准到就是了。”   思澜一到月仙楼,相帮抢着通报,大姐打帘子请他上楼,魏占峰笑着迎出来,思澜见座上除了黄显光外另有三人,魏占峰给他一一介绍,那面黑有须的是与他合开恒昌园的朋友万海川,那高瘦清奇的是某报馆的主笔尹秋虫,最后一人是个西装少年,笑吟吟地望着思澜,魏占峰也笑,“这位是尊亲,难道还要我这外人来介绍么?”思澜这才想起这人原来是玉茜的堂兄金玉成,曾在思源婚礼上有过一面之缘的。   说话间月初也出局回来了,于是摆台面起手巾,开始写局票,黄显光拿着笔,依次问下去,待问到思澜时,思澜道:“我也不认识什么人,还是不叫了吧。黄显光道:”那怎么行,这样吧,我替你多叫几个,说不定哪个就对你心思呢。“魏占峰一看主客只有六人,实在不够热闹,于是又替尹金二人也多叫了两个局。   尹秋虫拿过局票看了看,道:“你叫了阮秀儿。”魏占峰问道:“怎么了?”尹秋虫笑道:“没什么。”金玉成笑道:“是没什么,只是最近有点怕见她。”魏占峰奇道:“这是什么缘故?”金玉成笑道:“我怎么好替人家讲,你趁早抽出来这张是正经。”尹秋虫笑道:“你什么时候变得比我这摇笔杆子的废话还多。”说着将局票交给娘姨带下去了。   魏占峰笑道:“最近有什么新鲜时闻,讲来听听。”尹秋虫笑道:“要知道时闻,不会自己买报看去。”黄显光笑道:“我们就是懒得翻报纸,才来问你啊。”金玉成笑道:“你这话要气死他了,都像你们这样,他报纸买给谁去。”魏占峰指着思澜笑道:“他啊,他是每期必看的。”思澜笑道:“尹先生的文章爽辣风趣,我是很喜欢看的。”尹秋虫笑着拱手,“多谢多谢。”   魏占峰笑道:“他最喜欢看你和人笔战,什么好心思了,你还谢他?”尹秋虫笑道:“小型报买的,也不过一个花字,一个骂字,本作无聊消遣之用,这也不算什么?”思澜笑道:“我倒不这么看,读史不得其门者,谈聊斋乃足启其聪明,读毛诗不知其义者,诵元人本适以开其智窍,正是庄重难收,诙谐易入,我自己便是这么过来的,尹先生何必如此妄自菲薄。”尹秋虫觉得这话甚是动听,笑道:“我这点意思,总算还有人明白。看来我一定要好好敬何先生几杯。”魏占峰笑道:“想不到你们两个倒是一见如故。”   金玉成笑道:“这会儿有个一见如故的,过会儿还许有个一见钟情的呢。”却听门口有人糯声道:“搭谁一见钟情?”众人望过去,却是黄显光替思澜叫的曲百灵,黄晃光起身笑道:“搭耐呀。”说着扯她到思澜身旁,笑道:“耐两家头见见面。”金玉成笑道:“也真是,老相好都不来,倒是百灵第一个到。”曲百灵坐在思澜身边,吃吃笑道:“倪巴结末。”思澜见她俏而不媚,憨态可掬,倒有几分喜欢。   这时叫的局陆续到了,连带大姐娘姨,莺莺燕燕满满挤了一屋子。尹秋虫这边举杯敬思澜,思澜喝了两杯,不想再喝,眼睛向旁一瞅,百灵伸手过来接了杯,替他代了。思澜这时已经比昨天大方多了,若是百灵一个,料也可说笑几句,但是身旁还有湘玉绯云二人,一时倒还学不来人家的左右逢源。本觉得那刚才一言未发的万海川,总要比自己要木讷,谁知这时见他跟身旁人低声细语,那人剥了胡桃给他吃,那情形竟是比魏占峰与水仙还要亲热。   忽然间思澜觉得有人拉扯他衣袖,回头看时,只见一只雪白的手掌托了几颗榛子仁儿,曲百灵掩口笑道:“剥好仔耐勿吃,倒去看仔旁人。”思澜一笑,捡起两颗放在口中,手指碰到百灵掌心时,她一缩,又是吃吃地笑。   一旁魏占峰正金玉成说着什么,原来因恒昌园生意不佳,魏万二人打算将地址搬到热闹地段,但手头经费不足,便跟金玉成商量,拉他入股,金玉成无可无不可的,也没给个准确答复,魏占峰不便逼他太紧,便转了话题,提到最近有人申请交易所的事,金玉成似乎很感兴趣,说这是国内新兴的事,应该有利可图,魏占峰道:“不是说农商部不肯批吗?”金玉成笑道:“三马路取引所已经办起来了,我看不为别的,只为抵制日本人,这批文也早晚得下。秋翁,你说呢?”   尹秋虫摇头晃脑道:“不错不错,商利之前国为先,商之道亦国之道也。”他几杯落肚,谈兴大发,开始品评菜肴,一边大嚼一边道:“最早是徽菜,接着就要属淮扬菜,海禁开后,广东人来上海也多了,馆子跟着起来。粤菜清淡,不像沪扬帮那么油腻,我最爱大三元的瓦钵蜡味饭,咸中微甜,甜里带鲜,鸭掌中嵌一片肥腊味,用鸡鸭肠捆扎好,拿来下酒,真是绝了。”金玉成笑道:“其实红棉的蟹黄翅羹和卷筒鳜鱼也都好,就是太能敲人竹杠了。”尹秋虫笑道:“敲也敲那种假吃客,真正会吃的,他不肯敲也不敢敲。”万海川笑道:“说起广东菜来,你们二位倒是比我还要行家。”尹秋虫笑道:“别的我不敢自夸,老饕之名倒是不负。”金玉成笑道:“你们不知道,他还有一桩本事,什么馆子什么名菜,怎么做的,记得清清爽爽,难为他这么好的记性。”   阮秀儿哼一声笑道:“价末好记性,吃过仔菜记得住,说过仔话记勿住。”尹秋虫心道来了来了,也不去理她,阮秀儿又道:“应勿应末算啥仔,勿该拨倪空心汤圆吃。”尹秋虫知道是为自己不肯在报上捧她的事,倒要看她肯不肯明说了,故意问道:“什么事啊,我给你空心汤圆吃了?”阮秀儿斜眼一盼,笑道,“左请勿来,右请勿来,半个月末看勿到人影,教倪等煞。”尹秋虫见她收回话头,也笑道:“报馆事忙,我也没办法啊。”阮秀儿笑道:“说的勿差,又有老相好,又有新相好,倪搭是垫空个,阿要争啥?”   尹秋虫也有几分酒意,忍不住驳道:“也不知道是谁拿谁垫空。”阮秀儿眼帘一垂,拉着尹秋虫袖子道:“哟,阿是动气哉。”尹秋虫打个哈哈,“动啥气嗄?”阮秀儿待要再说,这边尹秋虫已和金玉成豁起拳来,一时相帮拿着局票,来催阮秀儿转局,阮秀儿先是不动,那相帮又说几句,阮秀儿霍地站起,眼望着尹秋虫,尹秋虫只作不知,但心中不能无感,却又输了,阮秀儿从他手上一把抢过杯来,一口倒在嘴里,扬着头径自去了,尹秋虫只是嘿然不语。   众人都道:“看不出秋翁倒是薄情人。”尹秋虫冷笑道:“我薄情?我自问对她也算情至意尽了,不过就为最近少捧了她几句,就做出这番样子来,这世上再没个花钱买气生的,从这往后撂开手,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曲百灵道:“倪私下讲闲话,都说尹老爷搭秀儿好得非凡,让人羡慕得来。故歇耐两句话,倒寒仔人心哉。”金玉成笑道:“你不知道,他们吵一回好一回,越吵越要好么?倒要你跟着操心,操心还不够,还要跟着寒心。”说得众人都笑起来。   曲百灵红了脸,伏着身子笑,半边已偎在思澜怀里,思澜不自觉地竟坐直了身子,曲百灵睨他一眼,也坐正了,思澜暗自纳罕,我这么做岂不是十分不解风情么,可刚才那一阵浓香袭来,却是本能地躲闪,自己也不晓得是什么缘故。再看曲百灵,却见她也瞧过来,眉目间略有嗔意,思澜有些不好意思,便从桌底拿着她的手一捻,曲百灵噗地一声笑了出来。   这时话题已转到古董收藏上,尹秋虫是个中行家,正醉心古钱币,什么郭记面牌、宣和元宝,思澜也不大懂得,只闲闲听着,间或也跟人聊几句,忽听得孙守业三个字,心中一动,哪里听到过这个名字呢,一时却想不起来了。   这时金玉成转过头来问思澜:“三马路大新街西边那块地是你们家的吧。”思澜道:“是啊,怎么了?”金玉成道:“我一个朋友想租那块地开个茶园。”思澜道:“这种事一般都是周寒亭管的。”金玉成道:“我知道,我那个朋友已经找过他了,不过有些细节没谈妥,想你帮忙说几句话。”思澜心道周寒亭可未必买我的帐,但情面上不便推却,只得笑着说好。魏占峰笑道:“不行叫你三哥说去,我就不信他这么不给面子。”思澜心道:“金玉成要找思源自己找不好,何必通过我呢。”   黄显光笑着:“我怎么听不明白了,你家的产业,你倒做不了主。”思澜笑道:“不管事,还想做主,世上哪有那么便宜的事。”黄显光道:“怎么说你也是东家啊.”思澜笑道:“人家只认我老爹是东家。”黄显光笑道:“那你也是少东家。思澜,你别傻,你看看当初经润三,也不用花什么心思做什么事业,黄楚九开新世界,他只在家坐着,就有大把钞票赚进来。你家的房地那么多,说哪几块是你的也不为过。”思澜笑道:“说这些还早,反正我现在手里也不缺钱花。”黄显光笑道:“这才是真的,主要是你不缺钱。像我们酒帐局帐一大摊,一时周转不过来,就要闹亏空。”   思澜听他说酒帐局帐,忽然想起孙守业,原来是志谦跟他提过的那欠帐的茶铺老板的名字,便问道:“那个孙老板怎么了?”魏占峰一怔:“没头没尾的,哪个孙老板?”尹秋虫道:“是不是问孙守业?”思澜道:“就是他,我找他有些事,可是这些日子家里店里都不见人影。”尹秋虫笑道:“这件事你问旁人再不知道,可巧遇见我了。你道他躲在哪儿,他这半个月一直住在四马路一个野鸡家里。”   魏占峰道:“可真是此间乐,不思蜀了。”尹秋虫笑道:“这倒也不尽然,他是玩古董上了恶当,没办法只好跑到那里去躲债。那人收了他的钱,也就不做旁的生意了。”魏占峰笑道:“他这也算是大隐于市,想不到还是让你给道破了,把债主引上门,岂不是倒霉透了。”尹秋虫笑道:“欠债还钱,天经地义。他躲在那里,手里有钱也是塞狗洞,还不如还了帐的好。”   喝完酒又玩了几圈牌,思澜回到旅馆时,已微有醉意,迷迷糊糊中有人服侍自己喝了茶,擦了脸,他心里明白是志谦,便想告诉他孙守业的事,不过后来混沌沌就不知人事了,也不记得说过没说过了。第二天醒来时,天已大亮,拿起怀表一看,竟是十点多了,一时没放好翻在地下,阳光漂着“一日思君十二时”七字,粼粼的不甚清楚,思澜微怔了一下,心中忽想,不知道她现在在做什么?   志谦听到声响,便轻轻推门进来,替他拾起了表,问道:“四少爷,想吃点什么?”思澜嗯了声道:“随便叫两个菜就是了,你今天怎么没出去?”志谦笑道:“我上午把姓孙的欠帐要回来了,还出去什么。多亏四少爷提点,否则我怎么找得到他。”思澜奇道:“这么痛快就要回来了。”志谦笑道:“只要找到人,办法总是有的。”喊茶房叫了饭菜来,跟思澜一起吃了,又道:“既然没什么事了,四少爷,咱们还是早些回去吧。”思澜随口应了。   下午思澜又出去,到晚上才回来,一连几天,却似没有要走的意思。这天跟金玉成见面,又提起租地之事,思澜不肯找周寒亭,便挂了个电话给方掌柜,方掌柜笑道:“你要是肯帮你父亲,这么点小事何必找我呢。”思澜笑道:“行了行了,你看着办吧,我不管了。”   思澜只是尽心意,事成不成倒不在他考虑之列,谁知没过几天,金玉成给他送了五百块来,说是他那朋友谢他的。思澜本不肯要,金玉成却执意要给,思澜不愿跟人撕来扯去的,只得收下笑道:“这钱倒是好赚。”魏占峰一旁笑道:“钱这个东西,说难赚也难赚,说好赚也好赚,有的人就难如登天,也有人就易如反掌,一要看你肯不肯动脑筋,二要看你有没有那个运气。”思澜笑道:“你这番话很有些哲学道理,等我记下来回去好好学习一下。”他手里一宽裕,越发花得痛快,直到志谦再三再四地催促,才肯启程回家。   思澜回到南京后,先和志谦到钱庄交割清楚,不多时何昂夫也来了,方掌柜便将孙守业之事讲给何昂夫听,直说四少爷今时不同往日,大有长进云云,着实夸奖了他几句,何昂夫心下也有几分欢喜,不过严肃久了,一时转圜不过来,慰勉听上去也像申饬,好在思澜已经麻木了,只给他两个耳朵罢了。好容易放行,回房换了衣服,一拉开门,就见他母亲站在门外。   三太太走进来,坐在椅上,皱眉道:“刚回来,急匆匆这又去哪儿?”见思澜不答,又问:“见了你父亲了,他说什么?”思澜道:“能说什么,还不是那套话,背也背出来了。”三太太道:“说得倒容易,那你背给我听听。”思澜笑道:“妈,你看这是我在上海给你买的玉观音,你喜不喜欢?”三太太笑啐道:“你少跟我嘻皮笑脸的。我已经跟你父亲说了,把你的婚事早些办了,省得你整日价跟个没笼头的野马似的。”思澜不耐烦起来,“我先出去一趟,晚上回来再说好不好?”几步奔到门口,三太太站起来,气得急嚷:“回来,你给我回来。”却见思澜已去得远了。   思澜来到蕴蘅屋外,敲了两下窗子,故意藏起来,等到有人出来,猛地跳起大声怪叫,那人啊了一声,瞪大双眼,拊着胸口道:“天啊,吓死我了。”却是如意,思澜奇道:“你今天怎么这么空,跑到这儿来了。”如意笑道:“真是笑话,只许你来,不许我来么。你几时回来的?”思澜笑道:“不告诉你。”听得杜鹃扬声问道:“谁啊?”思澜笑道:“你说是谁。”走了进去,却见一屋子女孩子,桌上散着牙牌扑克,地上满是瓜子皮。   思澜笑道:“蕴蘅哪去了,让你们这么糟蹋她屋子。”杜鹃笑道:“三小姐去杭州舅老爷家了,迎春姐跟她一起去了,现在这屋子里我最大。”思澜一怔,“什么时候去的?”杜鹃道:“也没几天。”思澜又问:“就她们俩么?”杜鹃道:“二少爷陪着去的。”   思澜嗯了一声,忽觉得手中一紧,原来是身后的如意把他拎着手袋抢过过去,向桌上一倒,散开来尽是香水粉镜等物。思澜笑道:“你们这帮坏东西,快给我装回去。”这些女孩子谁也不理他,围过来你拿我看,嘻嘻哈哈一抢而光。思澜笑道:“好姐姐们,好歹给我留一样。”   胭脂笑道:“这是女孩子用的东西,你还要留给谁,说得清楚明白,我这份就不要了。”彩屏笑道:“你自然不要,有你的荣哥另买好的去。”胭脂红了脸,跳起来去扭彩屏。如意笑道:“我知道他要留给谁,你们想想谁还没有呢。”小婧笑道:“没有的可多了。”如意笑道:“这屋子外的当然多了,这屋子内的呢。”小婧看向杜鹃,“她可是最先拿的。”如意笑道:“你可真够笨的,那除了——”思澜不想她再说下去,急忙打断,笑道:“算我怕了你们了,罢了罢了,我不要了,都给你们还不成么。”   如意见他服软,也就不为已甚,笑道:“我要走了,一会儿太太要找我了。”这时已近四点,众人说笑几句,也都陆续散了。思澜便问杜鹃:“怎么忽然想起来去杭州了呢?”杜鹃道:“是表小姐来信,说她明年要出阁,只怕今后跟小姐见面便不大容易了,所以太太就让二少爷陪三小姐去杭州玩玩。”何太太两兄两妹一弟,杜鹃所说的这位表小姐是她二哥的小女儿锦玉。   思澜听了不语,杜鹃将手中的香水打开,嗅了一嗅,嗔道:“真是的,我的粉镜都被她们抢走了。”思澜似乎没听见,只望着窗外摇摇曳曳的树影出神。   第23章   何太太当初劝思涯回家,一来是怕他留在北京惹事,二来是希望回家后他们父子间有所转圜,思涯也不是不明白母亲的意思,只是有些事却是不能让步的,因此谈一回僵一回,何太太正忧心忡忡的时候,恰巧锦玉有信来,何太太便叫思涯陪妹妹同去杭州,也免得留在家里惹他父亲生气。   那天一早,迎春服待蕴蘅洗脸梳头,吃过早饭,杜鹃斟了茶来,蕴蘅漱着口,忽道:“别忘了多拿两把扇子,这天热得很。”迎春正在检视两人衣物,听了这话,便向几案上取扇子,窗前丁香花开得正盛,   盈白铺紫,幽幽漫着香气,迎春伸手掬住一串,低下头去,再抬头时,却见思涯向这边走过来,迎春手一颤,那一串丁香从掌心飘坠下来。   蕴蘅见她发怔,问道:“怎么了?”迎春道:“二少爷来了。”蕴蘅笑道:“二哥总是这么早。”开了门迎上去,兄妹两个说笑着一同走进来,迎春跟思涯打了声招呼,转身将几把折扇拢齐放妥,又低声嘱咐杜鹃几句,杜鹃笑道:“你的记性也不好了,这些话不是昨天都说过了么。”迎春一怔,笑道:“是么,我忘了。”   这时已近七点,因赶的是早车,也不便再耽搁,出门雇了车到下关车站,依旧是思涯提箱子,迎春只默默地跟在后面,一路走到头等包房里。蕴蘅迎春坐一边,思涯坐在她们对面,这时旅客陆陆续续地上车,一位老者坐到了思涯旁边,思涯帮他把行李放好,那老者笑着道了声谢。   一时火车开了,彼此叙起话来,那老者问思涯去哪去,思涯道:“我们去杭州。”那老者笑道:“这个季节的西湖的风景还不错,只是有点热了。”蕴蘅笑道:“那就把荷叶都摘下来,顶在头上当个遮阳盖。”那老者笑道:“这位小姐,倒是很潇洒。”思涯问:“老先生是去哪里?”那老者笑道:“我是到苏州访个朋友,还要去上海一趟。”蕴蘅呵地一笑:“上海,思澜现在还在上海呢,不如我们也在那儿下车,先去看看他再说。”思涯道:“也许他现在正往回赶呢。”蕴蘅笑道:“怎么可能,那么多好玩的地方,你当他不玩个痛快,就肯回来么。”   火车由南京到镇江,人慢慢拥挤,又过了几站人更多,包厢里没有坐位,人都坐在箱子上。蕴蘅也不再说话,取了本书来看,一时不耐烦,伏在桌上,拿着笔胡乱划两下。到了苏州站,那老者下车,蕴蘅说气闷,说要下车走一会儿,也不要迎春陪着,思涯道:“那我跟你一起下去吧。”蕴蘅低声道:“你看人这么乱,迎春一个人顾不过来,别再把行李丢了。我透透气就上来。”思涯一想也是,就由着她了。   蕴蘅下了车,迎春和思涯对面坐着,更没话说,左右都是陌生人,迎春低着头,顺手翻着蕴蘅刚才看的那本书,忽然一怔,叫了一声二少爷。思涯见她神色有异,便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原来书后扉页上写了一行字是:“妹于苏遇友,小聚即回,明日舅家会合,兄勿念。”   思涯吃了一惊,急忙挤过人群,下车去找蕴蘅,却哪里还有她的踪影。这时火车铃响,想起迎春和行李还在车上,匆匆往回奔,却见迎春细细的手臂拖着两只笨重的箱子,已经下了车,望着他低声道:“我想,总不能丢下三小姐,就去杭州的。”思涯接过箱子,叹口气道:“你说的对。”   思涯先同迎春去了旅馆把行李放好,这家旅馆何家也有股份的,他们兄妹来苏州常住这里,蕴蘅若要回头寻他们,自然会想到这个地方。思涯嘱咐了听差几句,便同迎春去找蕴蘅。想来她既是遇到了朋友,少不得要去一些有名的园林逛逛,虽然这样找起来太过茫然无绪,也总胜于枯等。   夏日的太阳热辣辣地在头顶上烤着,烤得人心分外焦灼,思涯拭了试汗水,回头望了眼喘吁吁跟在身后的迎春,心有不忍,便道:“迎春,累了吧,你先回去吧。”迎春摇头道:“没事,二少爷,我不累。”两人走走停停,从虎丘到拙政园再到沧浪亭,时已近午,思涯怕迎春支撑不住,便道:“那咱们去那边儿歇会儿再走。”迎春点头称是。那是一处相连的亭轩,轩后临着荷池,荷叶田田,荷花亭亭,两人坐在里面凭栏望去,顿觉暑气为之一消。   迎春回过头来,见右侧轩中有人摆了个书画摊,心中一动,便起身走了过去,那人留一把长须,也看不出多大年纪,正在画一幅写意花鸟,随口问:“小姑娘,要卖画吗?”这时思涯也走过来,顺手翻看着书案旁放着一叠画稿,迎春留心印章,一时却未看出什么,只见思涯从那叠稿中抽出一张荷花的画来,问道:“这一幅也是先生你画的吗?”那人瞅了一眼,道:“不是,是人家画好的,央我替他裱的。”   思涯又道:“是不是一位年轻小姐?”那人笑道:“是一对年轻人,也就半个钟头前,两个人在这里合画的这幅画。”打量了思涯一眼,自言自语道:“这两年,浪漫的女子倒是越来越多了。”思涯心中一凛,迎春低声问:“是三小姐吗?”思涯道:“荷梗用焦墨,荷叶用湿笔,说不定真的是她。”   迎春细看那幅写意荷花,一朵含苞一朵盛放,叶也轻逸,花也丰盈,迎春这几年少见蕴蘅动画笔,想不到她也肯取这样浓艳之风,又说是同谁合画,越发令人想像不出了。却听思涯问道:“他们说了什么时候来取吗?”那人懒懒地道:“如果下午不来,就是明天,明天不来,后天也说不准。”画完最后一笔,向两人笑道:“二位,我要回去吃饭了。”思涯捡了一张山水,一张梅花的买了,那人大乐,笑道:“他们说了下午来取画,先生你也来吧。”说着收起画稿,哼着戏,摇摇晃晃地走了。   思涯心想,他口中那个女孩子真的会是蕴蘅吗,他又是跟什么人在一起?迎春却不无所觉,一封空白的信,一个清孤的背影,种种联想,终无实据,她怎么好跟人说,即便是平易如思涯,这种事也是无法说且无从说的。   迎春猜想不错,和蕴蘅在一起的人正是谢灿飞,原来蕴蘅从北京回来之前,曾托古宝斋转了一封信给谢灿飞,谢灿飞打开一看,却是一张空白的信笺,略一思索,也就明白,这是要他给她写信。隔了两个月,蕴蘅收到了谢灿飞的第一封信。   谢灿飞的文字无疑是好的,蕴蘅喜欢把他写的信和杂志上他的文章的对照着看,有时恍恍然不能相信出自一人之手,有时却又矜矜然好不得意。当然谈时事论文章的时候,也相互辩驳各不肯让,蕴蘅没有谢灿飞腹笥宽,往往说不过他,但看着这样的信,却觉得好气复好笑。   这次是蕴蘅在信中偶然提及自己要去杭州,谢灿飞就很坚持地说要来看她,两人约在苏州站,在熙熙攘攘的旅人中,一步步向对方走过去。谢灿飞穿了一件淡蓝色的竹布长衫,洗的有些泛白了,不过显得很干净,蕴蘅想起去年冬天第一次见他的情景,一时间倒迷惑了,明明纸上已经那么熟悉了的一个人,现在真正见了面,却又陌生起来了,不过眼下不是发呆的时候,她只说:“快走吧,一会儿我二哥找来了。”   后来蕴蘅想起这一段年少轻狂的岁月,也不明白当年自己为什么会有那么大胆子,撇下二哥和迎春,单独去见一个仍称得上陌生的男人,或许因为他不是别人,他是淬石,那个能画出草枯鹰眼疾的人,那个能写一手犀利文章的人。   接下来蕴蘅就陪着谢灿飞沿途写生,在沧浪亭荷池边,一时兴起,就跟他合画了一幅荷花,蕴蘅觉得自己画得不好,夺手要撕,谢灿飞抢了过来交给隔壁摆画摊的那人装裱,蕴蘅笑道:“大画家,却要留下这幅拙作来现世。”谢灿飞笑道:“我怎么觉得是幅佳作。”蕴蘅笑道:“不害臊啊。”谢灿飞道:“我回头再刻一枚章,来配这幅画。”蕴蘅问道:“刻什么?”谢灿飞却不回答。   蕴蘅嘁了一声,也不再问,翻着谢灿飞的那些稿子,这张好,那张不好,这里墨也有淡,那里色有些浓,胡乱评一阵,又问:“你这几天住哪家旅社?”谢灿飞道:“我这个穷光蛋,还住什么旅社,一个朋友在城西枫桥镇有处房子,他出门了,我暂时住那里。”蕴蘅笑道:“枫桥镇,寒山寺不在那儿吗,我跟你过去看看。”   两人先到寒山寺,看过了文征明唐寅的碑文残片,绕到寺后,穿过一片瘦竹林子,石子路尽头,是一个很大的菜园,几间瓦屋,掩映在蔷薇架后,蕴蘅笑道:“你的朋友倒是很用享受。”谢灿飞问道:“你真觉得这里好吗?好在哪里?”蕴蘅笑道:“好在哪里啊,此中有真意,欲辩已忘言。”   谢灿飞也笑起来,两人走进屋去,中间厅中放了两排书架,一张大书案,谢灿飞把东西放在书案上,笑问:“你想吃点什么?”蕴蘅道:“你厨房里有什么?”绕到后面厨房,见泥灶上仰着一口空锅,旁边堆了两捆干柴,案板上放了几只瓶瓶罐罐,还有点油底子和几撮盐,谢灿飞上前一步,往米缸一张,笑道:“这顿总是够的。”   蕴蘅问:“那菜呢?”谢灿飞向外一指,“外面不是现成的。”蕴蘅笑道:“我还要喝酒,别告诉我你这里没有。”谢灿飞打开碗柜,拿出一只坛子晃了晃,笑道:“就剩了这点儿糯米酒了。”蕴蘅笑道:“也罢,聊胜于无。”   两人又到菜园里,谢灿飞来到扁豆架旁,一边摘一边叫蕴蘅,“来帮忙一起摘啊。”蕴蘅见他扯着衣襟接扁豆,便取了筐来,笑道:“真笨,就不会拿个筐啊。”谢灿飞将衣襟一扯,扁豆辟里啪啪倾进筐里,“你喜欢怎么吃?”蕴蘅笑道:“还是说你会怎么做吧。”谢灿飞笑道:“那就拿油炒一炒吧。”蕴蘅笑道:“好,就拿油炒。”   谢灿飞又接了一衣襟扁豆,抖落到筐里,或许是身子倾得角度大了一些,竟然不小心碰到了蕴蘅的脸颊,两人多少都有些尴尬,谢灿飞红着脸转过头继续摘豆子,心里紧张,手也发颤,连摘两个都掉在地上了,蕴蘅噗哧一笑,掷下筐,忽然双手向前一伸揽住谢灿飞,谢灿飞一惊,满怀的豆子都滚落在灰土里,蕴蘅看着他那副无措的样子,越发大笑起来,谢灿飞皱着眉,一脸无奈地笑,“你真是——”   回到厨房,谢灿飞烧火,蕴蘅往锅中添水做饭,谢灿飞急道:“你等一会儿,还是我来吧。”他从灶下钻出来,一脸的灰,满头的汗,蕴蘅拿手绢给他擦了擦额头,笑道:“我算是娇气吧,也不至于连个饭也不会做吧。”   两人过家家似的,到吃饭时居然也弄了几个菜,一碟炒扁豆,一碟拌黄瓜,一碟腊肉,还有一碗芥菜汤。蕴蘅是吃惯珍馐的人,可是再精致的菜肴,也不及这顿饭吃起来有滋味,糯米酒入口甜香,真让人有几分醉意了。   蕴蘅借着酒意问:“你为什么非要来看我不可?”谢灿飞低声道:“因为你一次写信说,快记不住我长的样子了。”蕴蘅望着他,笑道:“是啊,你要是再不来,真要忘了。”谢灿飞问道:“那现在呢?”蕴蘅抬头,笑吟吟地望着他,慢慢地伸出手出摸他的眉毛,他的脸颊,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喝了酒的缘故,他的脸颊很烫,灼灼地烧着她的手心,她猛地抽回手,却被他按住了。   谢灿飞深深望定她,“如果我去法国,你会不会跟我一起?”蕴蘅一惊,“你要去留学吗?”谢灿飞将杯里的残酒一饮而尽,道:“嗯,总是要去的,不过眼下还差一些手续。”   蕴蘅知道,以谢灿飞的经济状况,要出去只能以官费生资格,可是既便是官费生,谢灿飞无门无路,只怕也没那么容易。但看他的样子,倒是志在必得。至于蕴蘅自己,她固然不甘心听从家里摆布嫁人,但若真要她抛下一切,跟着谢灿飞远走高飞,却是想也没想过的事情。蕴蘅所设想的未来是以她个人为中心的,她的学业与事业。将希望都绑在一个未知的男人身上,随着他浮沉荣辱,岂是她何蕴蘅所为。   蕴蘅用筷子在碗子一下下划着,犹疑道:“既然还没有定下来,现在谈这些不是太早了么。”谢灿飞哈哈大笑,“说的对,是我犯糊涂。”蕴蘅见他神情略有狂态,心中难过,却不知说什么才好。   两人把碗筷捡到厨房,谢灿飞洗碗,蕴蘅在一旁看着,问道:“你这几天都吃这个吗?”谢灿飞道:“差不吧,昨天晚上吃的是煮北瓜,昨天中午就是两个馒头。”蕴蘅笑道:“你倒是好养活。”谢灿飞道:“当然,一人吃饱,全家不饿嘛。”   蕴蘅不语,半晌道:“你以为我是怕吃苦吗?”谢灿飞望定她,一字一句道:“我知道你不是,因为你根本不知道什么是吃苦。”蕴蘅狠狠地盯着他,转身便走,谢灿飞几步追上来想拉住她,蕴蘅反手打过去,用力一扭,谢灿飞哎哟一声,蕴蘅啐一口,骂道:“装像。”谢灿飞笑道:“什么装像,不信你看看都青了。”蕴蘅道:“你捋起来我看看。”伸手去拉谢灿飞衣袖,谢灿飞脸上一红,不停地往后躲,笑道:“你干什么呀,不用看了,真不用看了。”   两人笑了一阵,蕴蘅叹了口气道:“我们就这样不好么,何必要想那么远的事。”谢灿飞闭了闭眼道:“好,咱们就做一辈子的知已,通一辈子的信,到老的时候,把所有的信集成一本书,埋在地底下,到最后让它们跟我的骨头一起化了。”蕴蘅忍了忍泪,笑道:“你说这话,倒像是贾宝玉,等我们死了,一起化灰化烟。这不是痴,倒是傻了。”谢灿飞也笑,“那要怎么说?”蕴蘅摇头道:“我不知道。”她仰着头走回客厅,这样噙着泪,不让它流下来。   蕴蘅坐在书案前,翻着杂志来看,谢灿飞倒了两杯茶,腾腾的茶氛氤氲着彼此的神情,他心里绕来绕去地想,就这样了,就这样了么?这样也好,像他这样的人,是不配想爱情的。心一边绞绞地痛,一边跟她臧否文章,看她盈盈的笑。   不知过了多久,谢灿飞看看窗外,道:“天快黑了,我送你回去吧。”蕴蘅打了个呵欠,走到窗前,“好像下雨了,过一会儿再走吧。”谢灿飞站起身来,“过一会儿天黑了不好走。”蕴蘅四面一顾,笑道:“你这里好多间屋子啊,不如——。”谢灿飞打断:“不行。”蕴蘅笑笑,打开窗子,伸手接着雨滴,笑道:“真是下雨天留客,天留我不留。”谢灿飞皱着眉,“我是为你好。”蕴蘅怔怔地望着他,叹一口气道:“我明白,走吧。”   下着大雨,也难雇到车,好在屋后有辆三轮,大概是工友进城卖菜用的,这时也说不得了,谢灿飞将旧衣服垫在车里,扶蕴蘅坐进去,他自己穿着雨衣,拉着车往城里奔。仿佛又回到最初,她永远是坐车人,他永远是拉车人,既便拉到世界尽头,也不会有什么改变。   第24章   蕴蘅刚踏进华兴旅社的门口,就见一个身影急急迎上,唤道:“三小姐,你回来了。”蕴蘅不知怎地,见了迎春,倒有几分不好意思,四下里望了望,问道:“我二哥呢?”迎春道:“他去沧浪亭等你了,我这就去找他回来。”听蕴蘅低哟了一声,似在自言自语地说什么画忘取了,然后又道:“你们也真本事,那里也找得到。”   这时候迎春已提灯携伞向门外走去,蕴蘅喊道:“这丫头,你急什么,我跟你一起去。”迎春看了看蕴蘅,又看了看她身后的谢灿飞,说道:“不用了,我自己去就好了,一会儿就回来。”蕴蘅再想唤时,她的人影已隐没在雨雾之中。   来到沧浪亭,赏荷轩里不见思涯的影子,迎春有些惶然。四周的黑墨一样侵过来,雨打荷叶的声音辟辟啪啪乱弦似的。阶沿上满满地汪着水,迎春双脚冰冷冷浸在其中,一股凉意直透到心里去。她打了个寒噤,暗想或许他已经回去了,两人走岔了路,或许他在什么地方暂时避雨,等雨小了再回去也未可知,迎春对着雨帘发了一会儿怔,慢慢下了台阶,寻来路走回去。   转到街头的时候,雨势渐小,黄色的街灯倒映在水波里,像是暗夜里的星子,车轮碾过的时候,晶光四射,几簇飞溅过来,迎春侧着身子向后闪避,转眸间看到一个人影,她喊了一声二少爷,便匆匆追了过去,只追了几步,脚下便绊倒了,灯笼掉在水里,浮浮沉沉,那抹亮一点点暗了下去。   思涯这时已闻声回步,走过来扶起她,温言问,“怎么样,摔到哪里了?”迎春摇头说没事,抬眼望他。雨伞撑在两人头顶,雨还在下,只是不再急骤,淅淅沥沥轻轻绵绵,水珠顺着伞沿迸几滴在脸颊上,凉凉润润的。   迎春告诉他:“三小姐回来了。”思涯吁一口气,“总算回来了。”望了望她,又问:“天这么黑,她怎么让你一个人出来。”迎春道:“是我要自己出来的,别人不知道地方,怕找不到。”可笑的是,她知道地方,一样没有找到人。思涯解释说:“我等不到蕴蘅,雨又越下越大,就到明道堂里躲了会儿雨。”迎春嗯了一声。   这时有一辆空的黄包车经过,思涯道:“你先坐着回去吧,我再叫一辆。”迎春道:“你先坐吧,我走回去一样。”两人说话间,那车已被人捷足先登了。两人对望一眼,思涯笑道:“来不及了。那就走回去吧,反正雨也小了。”迎春点头,思涯觉得这个女孩子实在安静,在爱说笑的蕴蘅身边,安静得就像一抹影子,他蓦地想起一事,又问:“蕴蘅是自己回来的吗?”迎春一怔,不知道该怎样回答,她也不知道谢灿飞此刻走了没有。思涯看了她的神情,若有所觉,轻轻叹了口气,不再追问。   谢灿飞没有走,思涯回来的时候,他们正在房间里等他。思涯自然吃了一惊,他没想到这个男人原来是淬石,他的文章是他介绍给蕴蘅看的,他的画堂而皇之地挂在家里,自己竟然从来未曾注意过。谢灿飞也是刚刚才知道蕴蘅的二哥是何思涯,虽然彼此欣赏,可是君子之交如水,他又素来孤介,说来连朋友也称不上。何况此时此刻,情形尴尬,只得勉强称呼一声思涯兄。   思涯淡淡道:“谢先生,有什么指教?”谢灿飞顿时红了脸,他只是觉得自己应该见思涯一面,把蕴蘅亲自交到他手上,才算有始有终,可无论怎样,终究是自己理亏,思涯没有厉声责问,已经算是客气的了。蕴蘅上前拉了拉思涯的袖子,叫一声:“二哥。”思涯望向蕴蘅,皱眉道:“你也太任性了。”蕴蘅不语,瞟一眼站在旁边满裤角泥浆的迎春,便道:“怎么弄成这个样子,快去换了吧。”迎春把茶摆好,就应声出去,顺手掩上了门。   迎春回房洗澡换了衣服,躺在床上,迷迷糊糊地想着白天发生的事,又想蕴蘅他们在荷花池边同画一幅画,该是多么旖旎的一种情景。恍惚间还是在南京的旧书斋里,也有这样一个人在教她写字,半握着她的手,教她如何起,如何收,隶书中掺以楷法,是那样流畅生动神采巧丽。她侧头问身畔的人,这不是梦吧。他只是笑,也不回答,她再去看那张纸,字迹却模糊了,一阵风就把它轻飘飘吹起来,她本能地去抓,一脚踏空,跌落到池塘里,全身湿嗒嗒的难受,不自禁打了个冷颤,便醒过来了。   迎春裹着被子,仍觉得身上有瑟瑟的寒意,伸手摸了摸桌上的茶壶,只剩半壶冷茶,便穿了衣服出来,打算跟茶房要点热水。却见走廊的摇椅上,坐着一个人凭栏出神。这间旅社临水而建,此刻窗户四开,水面凉风袭人,迎春犹豫半刻,还是忍不住走过去把他近前的那两扇窗关上了。   思涯听到声响,望了一眼迎春,“你还没睡?”迎春这才发现,他手指间挟了一只烟,周围几缕烟氛浮绕着,神色迷离。她从不晓得二少爷也是抽烟的,其实她又晓得他什么呢。迎春想了想问:“那位先生走了?”思涯点头,迎春又道:“三小姐也睡了吧。”思涯不答,却缓缓道:“迎春,你很懂得看印章啊。”迎春心头一震,又听他续道:“刚才蕴蘅跟我说,她和那个人只是文字之交,你信吗?”   迎春用手捻着衣襟,低声道:“我不知道。”思涯也不看她,只重复道:“你不知道啊?”迎春静静地道:“三小姐不想我知道的,我还是不知道的好。”思涯笑了,看了她一眼,点头道:“正所谓难得糊涂,迎春,我不如你。”迎春脸色微变,退了一步。思涯见她这副样子,心肠蓦地一软,其实本不关这个女孩子什么事,她若是那种扑风捉影乱传是非的人,他反而该替蕴蘅担心了。   迎春将衣襟攥得更紧,低声道:“二少爷,没什么事,我先回去了。”也不等他回答,径自走了。回到房里,只觉手足发虚,双颊火烫,拿起茶壶对着嘴咕嘟嘟喝了几大口,依旧是凉茶,凉心凉肺,她爬到床上,用被子里里外外把自己卷住,接着连人带被扑簌簌地抖了起来。   第二天早起的时候,就觉得头昏眼涩,知道自己是着了凉了,不过还是强打精神,跟着他们兄妹坐车去杭州。到了李家,实在坚持不住了,蕴蘅道:“不用说,肯定是因为昨晚淋了雨。”   迎春吃了两片阿司匹林,就在后面的一间厢房里休息。这一觉也不知睡了多久,醒来时就觉得肚子饿了,看看窗外的日影,已是过了吃饭时间,便是没过,也不便跟人家一同吃,生病本就是一件讨厌的事,更何况是在客中。   迎春又蜷着躺了一会儿,忽听得外面有人说话,忙下地推开窗子,果然有两个年轻婢女从这里经过,忙道:“姐姐,知道我们三小姐现在在哪儿吗?”那婢女一怔:“你是谁啊?”另一婢女哦了一声,“你是表小姐带来的,我替你去喊扣儿吧。”扣儿是锦玉的贴身丫环,迎春也是认识的,连忙道谢。没过多久,就见扣儿来了,手里还捧着食盒,迎春忙起身相迎,扣儿笑道:“其实我刚才就来过了,你还没醒,现在觉得怎么样?”   迎春道:“好多了,真麻烦你。”扣儿摆好碗碟,笑道:“这有什么麻烦的。比方说我去你们那儿病了,你还能不管我吗?”迎春捧着粥碗笑笑,扣儿又道:“你快趁热吃吧。话说回来,表少爷真是细心,怕我们把你忘了,还特意叮嘱了一回呢。”   迎春筷著微顿,心头不知是喜是愁,稳了稳神道:“听说婚期订在十月,你也要跟着过去吧。”扣儿道:“锁儿是一定跟过去的,我倒不一定。”迎春道:“是了,你父母兄弟都在这边。”扣儿低头一笑,“倒不是因为这个。”迎春一怔,随即有悟,笑道:“我竟不知道,是个什么样的人?”扣儿抿嘴笑道:“你也见过的,就是常跟在大少爷跟前的那个。”觑着迎春笑问:“你呢,有没有?”迎春摇头,扣儿笑道:“我什么都跟你说了,你可不能瞒我。”迎春道:“真是没有。”扣儿又道:“我记得咱们俩个同岁,你还大几个月呢。这一年两年过得也快,可别耽误了。”   迎春不想再谈这个话题,忙乱以他语,问李家其他人的近况,扣儿从锦阳锦云一直说到小霞小巧,迎春听了,不由感喟:“原来小巧也嫁了。”扣儿叹道:“可不是,打小认识的都散了,再过几年,还剩下谁呢。”迎春听了她这句话,心下更觉得怅然,缓缓道:“这些总是由不得我们的。”   扣儿道:“我看我妈一辈子累成那样,有时候真不想嫁人。他眼前看倒没什么,谁知道以后呢,都说男人一成亲就变。”迎春若有所失,想了想道:“你现在这样好,不该愁这个。”喝完了粥,把碗碟收拾在食盒里,扣儿拦她道:“我来就好了,你还是休息吧。”迎春道:“睡了这么长时间了,也想出去散散。”扣儿道:“你也好久没来了,我带你四处看看。”   迎春随着扣儿出了房门,沿着回廊向右走,穿过月洞门进了花园,这园子原是一位前清尚书的祖业,李家买入后,延请名师扩而重修,又在各处亭轩新镌了题匾楹联。园中山石参差,藤萝掩映,隐显之间,匠心独运。迎春幼时虽然来到一次,但那时懵懂无知,这次再看,已能领略其中一二分妙处。扣儿带着她在里面逛了一遍,也没遇到蕴蘅他们,便道:“咱们去湖边吧,刚才五小姐说要钓鱼呢。”   迎春跟着她穿过一片松林,来到湖滨。蕴蘅等人正在解缆登船,看见二人,便招手让她们过来。两人走近,见船里坐着蕴蘅锦玉锦元和两个丫环堪堪已满。锦玉向旁一指道,“你们坐那只吧。”扣儿搭着迎春的手踏上船板,船身微摇,迎春的身子也随着晃了两晃,听见旁边有人道:“当心一点。”迎春并不看他,随扣儿坐在船尾,看着扣儿把桨划船。那亮白白的水波被木桨分开,翻翻滚滚流过去了。   船中央放着小桌,桌上置着一柄青花小瓷壶和两只酒杯,另有松子糖核桃榚卤菜花生等几样佐酒之物,锦阳边饮边道:“我看着法科那个几个官僚就来气。还是你们文科好。那个饱无堂和群言堂我也去过几次,这些人真是能辩。对了,我听人说,许长朋他们新办了本期刊,找你参加,你没同意。”思涯道:“现在我们自己社里的人手还不够,哪有多余的时间。再说我和他们的看法也不尽相同。”锦阳笑道:“我明白了,你还是对思想学术方面感兴趣,不赞成这种狭义国家观。”   接着谈到校内师生,思涯不大臧否人物,锦阳却在饮啖之余,逐个评论哪个笔锋凌厉,好作惊人之语。哪个虽有小聪明,却失之浅薄,还有哪个主张白话却是满口文言。说话间,圆拱桥已经在后面了,这时华灯初上,四周的石桥水阁朦朦晕着光。迎春对扣儿道:“我来划一会儿吧。”扣儿笑道:“你行吗?”迎春笑道:“我在家里常划的。”   迎春接过木桨慢慢划着,转过一个小弯,水面渐窄,又过一段急流,眼前豁然开朗,锦阳道:“你们两个也来吃点东西,这会儿不用摇也成。”扣儿伸手去捡核桃榚,可是她刚一移动,船身便向右侧去,水花溅上来,扣儿哎哟一声,核桃榚没拿住,一块掉在船板上,一块直接掉到水里去了。思涯道:“你别动了,我递给你们。”说着端起碟子递过去,迎春见扣儿正低着头检视着被淋湿的衣襟,只好抬手去接,眼光和思涯一触,便即别开。   晚上他们表兄妹到遏云小筑饮酒聊天,迎春头上还有微热,早早就回房睡了,隔天也没有跟着游西湖。他们第一天走的孤山苏小坟岳王墓这几处,次日是灵隐寺飞来峰,到第三上,迎春病好得差不多,便给扣儿拉着一道去了。   离了湖心亭阮公墩,乘船到了小瀛洲,走在九曲桥上,十岁的锦元望着亭匾念道:“开网亭,为什么叫开网亭?”锦阳道:“这地方原来是个放生池,开网亭就是叫人网开一面的意思。”蕴蘅笑道:“这就是你的不是了,我们来西湖玩,你怎么不尽地主之宜,给沿途详细讲解一下,还要等人问。”锦阳笑道:“你博古通今无书不读,哪里还用着我讲解。我要是在你面前夸夸其谈,不成了孔夫子门前卖文章了吗?”蕴蘅笑道:“昨天我还在想,李锦阳念了北大预科以后,倒是出息了不少,谁知道这会儿就原形毕露了。”   锦玉笑道:“真服了你们两个,一见面就抬杠,看看锦元都笑话你们呢。”蕴蘅回头一看,果见锦元躲在扣儿身后对她做鬼脸,便上前去扭锦元的脸蛋,锦元绕到锦玉身后,几人嘻嘻哈哈闹个不停。又走一段路,蕴蘅发现手绢没了,迎春便回头去替她找,果然是刚才疯闹的时候掉到地上了。   迎春拾起手绢,抬头见思涯站在右侧的朱红栏杆旁,而蕴蘅他们已不知走到哪里去了。思涯走近一步,轻声问:“迎春,你生我气了吗?”迎春微惊,讶然道:“二少爷,你说什么?”思涯微笑道:“你这几天都没跟我说话,想必是我得罪你了。”迎春想起他说难得湖涂时那种嘲讽的神情,心中一涩。她生气了么,是的,不生气为什么三天不同他讲话,而他竟然会感觉到。他现在给她机会反击,她应该说,我一个丫头,得罪我算什么,或者说,二少爷,你这么讲,不是折煞我了么。可她却磕磕巴巴地说谎,“没,没有的事。”思涯歉然道:“那天的话,是我欠考虑,你别怪我好吗?”她舌头还是打结:“我,我都忘了。”然后思涯就笑了。   迎春这时不记得要追赶蕴蘅,两人自然就落在后面了。思涯指点着湖外山峰,告诉她这是什么地方,那处有什么典故。眼前情景正是迎春所盼,但真的如此,她又情怯,微微怅惘,淡淡悲伤,欢喜也是有的,夹在其中,依稀可辨。   过了亭亭亭闲放台,圣祖御题碑亭,曲桥尽头便是我心相印亭,蕴蘅他们走累了,都在亭中小憩。锦玉站在亭外向思涯招了招手,仰头去看亭匾,蕴蘅笑道:“你看什么,觉得我们陪着你坐着,辜负这几个字是不是?”锦玉笑道:“我看你皮又紧了。”跑进来呵她痒,蕴蘅一边躲一边笑:“你以为这几个字是什么意思,这是禅语‘不必言说,彼此意会’,你想到哪里去了。”   锦阳笑道:“如果不是两心相应,这不必言说,彼此意会又从何说起呢。后人虽然曲解,但这个曲解倒是十分浪漫的。”蕴蘅笑道:“我倒觉得这禅中意与男女情,本就有相通之处?”锦玉问道:“哪里相通?”蕴蘅笑道:“情即是空,色也是空,你若要详参,便把出嫁两字的那个女字旁去掉吧。”锦玉啐一口道:“这妮子真是越说越疯。”   迎春手指在亭柱上无意识地划着这几个字,可是此心如炽,却与谁相印?   第25章   蕴蘅回家就听说四太太病了,这天下午无事,便约了蕴萍一道来探病。眠云在屋里看见她们,起身迎了出来。蕴蘅低声问道:“四娘怎么样?”眠云道:“今天还好,中午吃了半碗粥,才睡下了。你们想喝点什么茶?”蕴萍道:“你别忙了,我们坐会儿就该走了。”眠云道:“急什么,前两天老爷叫人送来两罐云峰竹茶,你们尝尝,还不坏。”说着取过一套成化窑的青花茶具,沏筛起来。   蕴蘅见那茶水碧而透,茶香清且幽,果然上品,便含笑道:“咱们家要说在这上面的讲究,四娘要算头一个,我和大姐都不及她。”蕴萍笑道:“四娘比不得,我看眠云耳濡目染都比咱们强。像我这种不懂品茶的人,未免辜负你的手艺。”眠云笑道:“四小姐真能开玩笑,什么手艺,也就是熟能生巧。”说话间,见卧雪从里面走出来,便问:“怎么样,醒了吗?”卧雪道:“哪里睡着了,只是白躺着罢了,听见你们说话,叫我来看看谁来了。”   蕴蘅蕴萍见四太太没睡,便都起身,随着卧雪进内室,卧雪抢上一步,拿了软枕垫在四太太身后,扶她半坐起来,蕴蘅见她双目微凹,脸色苍白,颇见惟悴,整个人嵌在重重帘帏中,单薄得就如一抹影子。蕴萍进屋就闻到一股熏人的药味,下意识地抬手掩住鼻子,却听四太太轻声吩咐:“卧雪,把窗子打开。”   蕴萍忙笑道:“不用,开窗怪冷的。四娘,你现在觉得身上怎么样?”四太太道:“还好,只是睡不着觉。”蕴萍又问:“蕴蓉呢?”四太太道:“袁妈陪她在后面玩呢。”这时眠云端了茶盘进来,蕴萍便不再问,低头喝茶。眠云向蕴蘅道:“三小姐,这次去杭州玩得怎么样?”蕴蘅道:“还不错。他们家园子重修以后,比以前强多了,我看咱们家也该修一修。山石树木再好,也要懂得借景透景才能生色,四娘你说呢。”   两人陪四太太说了会儿话,怕她劳乏,便又出来了,蕴萍到后园找蕴蓉玩,蕴蘅就在厅里看字画,眠云一边收拾书案,一边跟她闲叙,案上一摞书下压着几张素笺,蕴蘅知是四太太平时写的诗,无意间瞥见两行,揾袖频沾清泪处,背灯细抚故衣时。心中暗想,这样的句子,难道是没有典故的?   又听眠云叹道:“吃了这么久的药,也不见好,真让人愁死了。”蕴蘅问:“究竟是什么病,大夫怎么说?”眠云道:“刚开始不过是着了点凉,后来不知怎么就重了,东西也懒得吃,觉也睡不着,总是半夜里醒,一醒就睁眼到天亮,王大夫来看过,说是什么肝郁脾亏,我也不大听得懂,开了几副药,一直吃到现在。”说着起身从抽屉里取出一张纸递给蕴蘅,蕴蘅一看,原来是张医案,写的是:病起于骤遇怫郁,忧思伤脾,心血衰耗。继而饮食不行,怔忡不寐,痰湿停积,郁而成火。理宜疏肝保肺,涵养心脾。   蕴蘅奇道:“好端端地怎么会骤遇怫郁?”眠云道:“老爷当时也是这么问的,最近是不是遇到什么生气伤心的事。可是三小姐,你是知道我们这位的,平时只在这个屋子里看书,一天跟人说不上几句话,又会跟谁犯口舌?”蕴蘅心有所感,叹口气道:“四娘素来心事重,或许一时想起旧事伤心,也未可知。”   眠云啊了一声道:“你这么说,我倒想起来了,前段时间她娘家一位嫂子来探病,好像提到有个什么亲戚殁了,当时也没见怎么着,难道竟是为了这件事?”蕴蘅问道:“是很近的亲戚么?”眠云道:“应该不是吧,如果是的话,咱们家也该送奠仪的,我不会不知道。”蕴蘅道:“你说的是。”又说几句,蕴蘅便出来寻蕴萍姐妹,然后一同去了蕴蔷处,看她的嫁妆准备得如何。   思澜来找蕴蘅的时候,她还没有回来。夏日的午后静悄悄的,紫藤如绒,丁香似雪,风暖暖地吹过,拂在领际衣襟上,暗香悄生。杜鹃侧卧在花丛前的藤睡椅上。思澜走近,拿着手中的报纸在她肩头轻轻打了一下,杜鹃皱了皱鼻子,也不睁眼,嘟囔道:“干什么,别闹我。”思澜问道:“怎么在这儿就睡了,她们两个呢?”杜鹃半梦半醒间也不理他,思澜便径自往里走,进门一看倒怔了,只见迎春站在椅子上,正从书架上搬书下来,上前几步扶住椅背道:“你找什么书,下来我替你找。”   迎春道:“我看顺序有点乱,想重新理一理。”蕴蘅的藏书说多不多,说少也不少,满满两大书柜,整理起来颇费些功夫。思澜笑道:“明明可以歇着,又给自己找活干。你下去,我来。”他个子比迎春高得多,手长脚长,扯过一把椅子,伸脚踏上,把书一本本取下来看,分别诸类重新插架,有的仍放在上层,有的递给迎春放在下面,授受之间,手指难免相触,思澜心中一动,忍不住去看她,四周飘起来的灰尘飞飞泛泛的,阳光掬着她的半侧脸庞,却晃着他有些眼花,她偏过头去摆书,他更看不真切了。   于是他跳下来,迎春问:“都放好了?”思澜仰头上上下下打量着两人重新归整过的书架,晗首道:“就这样吧,也差不多了。”迎春向旁一指道:“刚才忘了还有那边。”思澜掸了掸身上的灰尘,笑道:“你也太仔细了,那些经史子集,平时也不怎么翻,不用理它了。”迎春端了水盆过来,思澜一边洗脸一边道:“你不是在看《神州新泪痕》吗,这期我给你带来了。”   报上连载的小说往往停在紧要处,迎春急欲知道后续情节,忙接过报纸坐在一旁看起来。思澜也拿了本书坐在她身边,翻了两页,头又抬起,看她似乎读得很认真,两条黑油油的的发辫垂在肩头,他想起小时候扯她辫子的情景,嘴角就弯了。悄悄挪近椅子,她仍不觉,发际细细的香气似有还无,撩得他心头热热痒痒的,不知不觉间手就抚了上去。   迎春感觉有异,身子向旁一侧,回头见思澜脸色泛红神情古怪,莫名地一阵心慌,问道:“怎么了?”思澜笑道:“没事,看你的头发都乱了。”迎春吁了口气,走到镜子前,果然发辫有些松散,她握着头发想重梳,回头看一眼思澜,忽然迟疑起来。思澜走近低声笑道:“其实梳不梳倒没什么,就怕一会儿杜鹃进来,还以为是我把你头发弄乱的。”   这话中意思甚是暧昧,迎春简直要恼了,抬头冷冷地看他,思澜一窒,下面的话都忘了,迎春忽道:“三小姐这时候也许在太太那儿呢。”思澜一时没明白,转念一想懂了,心里更不是滋味,冷笑道:“我好心好意给人送报纸来,倒叫人家撵我。”迎春淡淡道:“你拿走吧,我不看了。”思澜气得心头突突乱跳,到桌前一把拿起报纸,揉成一团扔在地上,转身便走,走到院子里,望着脚下落着的丁香花瓣,惘惘地想,这是怎么了?回头见迎春也出来了,却不是追他,站在藤椅前一下下踢着椅腿,唤杜鹃道:“起来了。”   思澜几天没来,蕴蘅觉得奇怪,这天在上房遇见,便问他是不是又和老施他们鬼混去了。思澜哼道:“亏你还是个受过新式教育的女学生,怎么说的话这么难听。”蕴蘅笑道:“不说你们做的事难看,倒嫌我说的话难听。”思澜道:“什么事难看,红口白牙没证没据的,你少冤枉人。”蕴蘅笑道:“还要证据,我只问你这些日子没在家,是去哪儿玩了?”思澜笑道:“好奇怪的逻辑,不去你那里就是没在家?”蕴蘅笑道:“原来是我得罪你了。”思澜笑道:“我可没这么说过。”   蕴蘅笑着向迎春杜鹃一指,道:“不是我,就是她们两个了。”思澜望向迎春,见她脸上一阵红一阵白的,暗觉好笑,呵呵一乐,“她们敢么?”一时玉茜来拉蕴蘅打牌,思澜看了会儿牌,便凑到迎春身边,轻声问:“你刚才是不是怕我跟三姐说。”迎春摆着果碟子,似乎没听到,思澜伸手去拿蜜柑,迎春正要退步相让,思澜手一翻就扣住她的细腕。迎春一惊,用力挣了两下,反觉握得更紧。   思澜笑吟吟望着她,低声道:“我说真的,你不来请我,我可是再也不上门了。”迎春慌道:“你快放手。”思澜一手扣着她的,另一只手拿着蜜柑转弄,自语道:“真麻烦,一只手怎么剥啊。”迎春见他这样惫赖,实在无法可施,只得央道:“四少爷,是我错了,你先放开好吗?”思澜本意便是想她服软,但她真的如此,他又有觉得心有不足。一时间也不知道自己倒底想怎么样,迎春再挣时,他便松了手,笑道:“发什么急呀,跟你闹着玩呢。”   思澜觉得这一拉一扯事情就算过去了,所以隔天又来看蕴蘅,蕴蘅一见他就笑,“四少爷怎么来了,真是稀客。”思澜笑道:“我一不来,你就要造谣,谁受得了。”蕴蘅笑道:“不跟你说了,三嫂找我打牌呢,你去不去?”思澜笑道:“从前你总笑话人家,现在自己也成赌鬼了,昨天一晚上打不够,今天还去?”蕴蘅道:“二哥走了,我也马上要开学,还不趁着这几天尽情玩个够。你别磨蹭,快说去是不去?”思澜笑道:“等你输光了,我再去也不迟。”   蕴蘅啐了一口,又唤迎春,思澜刚想找个借口把迎春留住,却听杜鹃道:“我看见她刚从后院走了。”蕴蘅道:“算了,那我自己去吧。”回头对思澜道:“你别乱翻我的画。”思澜道:“你那些破画儿,白给我都不看。”   蕴蘅走后,杜鹃舀了水在屋前洗头,思澜笑道:“那一个连梳头都避讳我,你倒大方,这就洗上头了。杜鹃笑道:”我听不太明白,那一个是哪一个?“思澜笑道:”你少装傻,就是你迎春姐。“杜鹃笑道:”她十几,我十几,人家还是小孩子呢,谁像你们大人想那么多啊。“思澜笑道:”你个小丫头,人小鬼大,到底十几了?“杜鹃一边擦头一边笑:”不告诉你,反正比你们小好几岁呢。“   思澜呆了一个多小时,仍不见迎春回来,再等下去未免着痕迹,只好先走了。说也奇怪,接连几天思澜来这里都难见迎春的面,或在别处遇到,众目睽睽之下,也不便说什么,何况对方又是故意躲他。思澜再傻,这时也知道迎春是故意躲他了,想起上次龉龃,只道是过去了,原来过去的只是他,自有人耿耿于怀,想到这里不由暗恨,有心不理她,但不问得清楚明白,又怎么能够甘心。   他一发狠,索性有时间就往蕴蘅这里跑,让迎春真正躲无可躲,后来也就不躲了,该倒茶倒茶,该答话答话,她越是这样,思澜越是窝了一肚子的火没处发。这天蕴蘅上学走了,杜鹃又被阿盈叫出去说话,屋里只剩他们两个,思澜坐在椅子上看报纸,迎春拿着鸡毛掸子四处掸灰,其实哪里有灰尘,思澜觉得那掸子扑扑打打,像是对他示威一样,他打算等她走近,一把抓住拗折了才解气。可迎春偏不过来,思澜捺不住性子,扬声道:“你有完没完,想呛死人啊。”迎春停了手,将掸子放在一旁,取出字贴来临,用的竟是钢笔,思澜假意到书架跟前找书,侧头去看她写什么,原来是洪应明的《菜根谭》,忍不住道:“古人说咬得菜根,百事可为。倒看不出,你还是个做大事的人。”   迎春不语,继续一笔一划写着,思澜的目光随着她的笔尖移动,看她写道:“邀千百人之欢,不如释一人之怨;希千百事之荣,不如免一事之丑。”思澜心头像被什么重重撞了一下,真正邀世间千百人之欢,不如释眼前这一人之怨,他何苦与她赌气争胜,将手按在字贴上,轻声道:“迎春,我有话跟你说。”迎春抬头望他,思澜对着她那黑白分明一双眼,忽然不知从何说起,一片沉默中,杜鹃已回来了,凑过来笑嘻嘻道:“又练字了,改天也教教我。”思澜低声道:“我明天再来。”   隔天思澜没能过来,迎春只道他随说随忘,也不在意。倒是杜鹃先问她:“四少爷说来又没来,你知道为什么吗?”迎春道:“可能有事忘了吧。”杜鹃道:“有事是有事,可不是他想的。我刚才碰见早燕,说四少爷让老爷给禁了足。”迎春问道:“为什么?”杜鹃道:“不知道,神神秘秘的,肯定犯得事不小。”   当晚杜鹃陪蕴蘅去了三太太那里,回来就把自己听到的告诉了迎春,自然少不得叮嘱一番不要与旁人说。原来上次思澜去上海,跟着朋友四处冶游,一日酒楼叫条子,那花国总理迟迟不到,据说正在赏芍药花,思澜便笑问芍药花卖不卖,那相帮带回话说,三百元可赏一日,思澜正是手头宽绰之时,盛气少年,何吝区区三百块,当即慨然一掷,满坐皆欢。   想不到事隔两月,竟传到许家那里,要换了别人还罢,偏那许家书香门第清高自许,又是最小偏怜的幺女,怎肯将掌上明珠嫁给这样的浪荡子弟,因此决意退婚,连庚贴都送回来了。于何昂夫来说,思涯如彼,思澜又如此,怎能不头痛欲裂,只是再打再骂,事情也无可挽回,而三太太又在一旁哭哭啼啼数落他偏心,说怎么思涯退婚的时候,不见下这么重的手,何昂夫在商场上虽能纵横摆阖呼风唤雨,当此儿女之事,却也是一筹莫展了。   蕴蘅听了这些只是笑,“三百元只赏一日之花,倒真是名士风流,那个花国总理怎样,是不是从此就对你青眼有加了呢。”思澜笑道:“算了吧,人家的裙下之臣都是达官显贵,我才不凑那个热闹。不过这件事倒是因祸得福,总算能像二哥似的一身轻了。”蕴蘅笑道:“两个大耳光换一身轻吗?”思澜哼道:“我知道你是嫉妒我。”蕴蘅笑道:“你总是要再订亲的,不是许家,还有白家,三百元只得一时轻吧。”思澜道:“那也比你强。”   蕴蘅又道:“我的那套《百科全书》,是不是在你这儿?我要用了。”思澜道:“大概是吧,等我找到了,让早燕给你送过去。”蕴蘅道:“你快找吧,我急着用,下午叫迎春来取。”思澜很爽快地答应了,可来的却是杜鹃,思澜只说没找到,杜鹃回复迎春,迎春自然不信,杜鹃道:“我也不信。他是野惯的人,现在整天关着还不闷坏了,当然想多几个人去陪他说话。”   迎春只好自己再跑一趟,早燕正和思澜坐在床边下棋,一见迎春便起身,笑道:“来得正巧,你来陪他下吧,我那边还有活呢。”迎春道:“我取了书就走。”早燕拉她进来,将她按坐在椅上,笑道:“那套书我这就吩咐人送去,你放心好了。”捧着书出门唤人,她因上次晓莺的事曾误会迎春,此后相见,总是十分客气。   思澜低声道:“你还是想走是吧。”迎春道:“没有,接着下棋吧。”思澜似乎心不在焉,接连几步都错,心头烦燥,拂乱棋盘,“不下了。”见迎春又站起身,咬牙道:“你敢走!”迎春道:“我是想把棋子装起来。”思澜见她果然是去拿棋盒,自己未免风声鹤吠,不由得笑了。迎春道:“你这人真是喜怒无常。”思澜往靠枕上一仰,笑道:“我喜怒无常,还不是让你激的。”   迎春见他脸颊上的红肿还未尽消,眉梢眼角却满是笑意,更显得孩子气,这样的人竟也会走马章台一掷千金?思澜脸上一红,“你看什么?”迎春被他问住,只好实说,思澜大窘,“你,你也信那些话?”迎春更奇:“难道不是真的?”思澜叹道:“三百块不是小数,你当我愿意白扔,不过场面一时僵在那里,我也是为朋友挣口气。父亲打我就算了,要是你们也为了这个远着我,我可就冤死了。”   迎春躲他原在此事之前,可他这么一说,仿佛从前种种,都是她的误解,或许那不是调笑只是玩笑,她原是少见多怪。思澜见她垂睫不语,若有所思,又道:“这两期的报纸我都给你留着呢,你如果不要——”迎春抬头看他,以为他又放狠话,结果他却说,“那我就继续给你攒着,三五十年之后,这人出大名了,我这报纸的珍贵程度,也就仅次于原稿了。”迎春侧头一笑,思澜也笑,其实也没有什么可笑的,只是觉得欢喜。   第26章   思澜一个人困锁房内,只觉度日如年,好在没过多久,吴家来过大定,亲友中恰有位他旧日结识的朋友,何昂夫没办法,只得叫他出来相见,夫子庙玄武湖,地主之谊略尽,这禁足令也就不解自解了。   这边筹备蕴蔷的婚事,那边思澄也有喜讯传来。除了内阁几易,有惊无险外,他原先在济南纳的那位如夫人已经怀了身孕,又说大夫把脉十九是男,只待满月之后,带着姨奶奶和孙少爷回来拜见云云。何家二老抱孙有望,自是欢喜非常。只苦了秀贞,心中酸楚,表面还得装出一副贤惠大度的样子来强作欢容,到了晚上回到自己房里,望着一对娇俏可人的姊妹花,恨不能放怀一哭。   他们夫妻自成亲以来,一直分隔两地,只为思澄随军辗转,不便携带家眷,刚开始的两年也确是实情,到了后来,就全是推诿之辞了。虽说堂上父母几番催促思澄接她们母女过去,怎奈对方一直虚与委蛇。况且一年中回家不过两三次,又有诸多应酬,到了房里早已疲倦不堪,如何能生出儿子来。秀贞既恨丈夫薄悻,又恨自己无能,对着月亮淌了一夜的泪,到三更时分才朦胧睡下。第二天清早起来,便觉头疼欲裂,早饭也不能吃了。迷迷糊糊不知睡了多久,就听门外的丫头喊:“三少奶奶来了。”   秀贞挣扎着坐起,吩咐说快请,玉茜一进门就见她双眼红肿,惊道:“这是怎么了?”秀贞掠发笑道:“也没怎么。”玉茜坐到床沿,仔细端详道:“怎么也不拿毛巾敷一敷,你好性情,她们越发懒了。”便唤彩屏。秀贞拦住道:“别叫她了,我刚才已经敷过一把了。咱们静静的,好好说几句话。”   玉茜劝道:“无论怎样都好,千万别气坏了自己的身子。”秀贞鼻子一酸,泣道:“我今天早上没起来,也不知要被人说什么,强撑着去也不是不能,可这双眼睛,怎么见得了人!”玉茜道:“你也太好强,谁能说什么呢。就是母亲,她自己也是亲身经历过这种境地的,自然能够明白,想来不会怪你。”秀贞叹道:“我哪能跟母亲比,父亲虽然讨了几房姨娘,可谁能漫得过母亲去。我算什么,那个没良心的,只当我是个死人罢了。”说着抽泣又起,摸出一条湖绉手绢轻轻试泪。   玉茜起身绞了一把热毛巾,亲手递给她,说道:“你这样苦自己也没用,还是想法子争一争才好。”秀贞哭道:“咱们本本份份的人家,不会那些狐媚子手段,拿什么跟人争?”哭过诉过,心里略觉好受些,到了吃饭时候,见眼睛也消了肿,便重新疏洗,和玉茜一道去上房,众人见了,少不得慰问一番。秀贞强笑道:“是昨天那个凉瓜吃坏了,我的肠胃一向不大好。”众人心知肚明,自是谁也不会去点穿她。   吃过了饭,又陪何太太说笑一阵,将到九点,才各自散去。走廊里玉茜一把扭住思澜,问道:“前天晚上和你三哥去哪儿了?”思澜笑道:“三嫂,我又没拿你的工钱,凭什么替你看人啊?”玉茜笑道:“你别打岔,这么久没出去了,好朋友总要见见吧。”思澜笑道:“这就是了,我自见我的好朋友,与三哥什么相干呢?”玉茜笑道:“只是你的好朋友么,怕是跟他更好吧。筱翠萍的戏我也看过,扮相是挺俊的。”思澜笑道:“这话怎么说,谁都知道三哥从不捧坤伶的,偶尔去天阁香听两回戏,也是为了凤鸣玉。”玉茜脸一沉,“还好意思说,跟个男人腻腻歪歪的,真是有出息。”说着自顾自走了。   思澜对着她背影嘁了一声,蕴蘅笑道:“这就叫一物降一物,总有能治你们的人。”蕴萍叹道:“大嫂要是三嫂一半的本事,就不会落到今天这副田地了。”蕴蘅道:“大嫂也太能忍了,这贤妻良母四个字,简直成了缠在女人身上的茧丝。”忽听得有人高声道:“女才子,又发什么高论呢。”不是旁人,正是她三哥思源刚从外面回来。蕴蘅笑道:“我的谬论,你自然听不入耳,快回房去,听你圣旨纶音吧。”   思源听得这话,急忙赶回自己的房间,见玉茜正倚在床沿上剪指甲,思源笑着凑过去道:“怎么还不睡,等我呢?”说着手搭在玉茜的肩头。玉茜皱眉一躲,斥道:“滚一边去,少跟我在这儿起腻。”思源脱了长衫,坐回玉茜身边,低声道:“是因为我回来晚了吗,今天三厂闹了点纠纷,寒亭找我商量,一谈完我就马上赶回来了。”玉茜扬声道:“你办正经事,我什么拦过你了。我难道是那种不明白事理的人吗?”   思源道:“那这是跟谁不痛快了,拿我煞火。”玉茜冷声道:“哪年哪月有的这位姨奶奶呀,我怎么不知道。你们家是不是八辈子没见过孩子,一听有了,什么都不管不顾的。”思源唉了一声道:“原来是为了这个。那个女的出身是不大高明,不过谁让大哥喜欢呢,他如今官至次长,难道父母还管他纳小的事么?现在有机会过明路,大家眼开眼闭罢了。”玉茜冷笑道:“当了官就可以随便纳小,这倒成了赏格了。你怎么不求你大哥给你谋个一官半职,也好享享齐人之福呀。”   思源笑道:“越扯最离谱啊,这关我什么事呢。你要是眼馋,咱们也生一个好了。”玉茜一口啐到思源脸上,“你做梦去吧。我可不做你们何家生孩子的机器。”思源叹道:“生孩子便生孩子吧,什么机器?少听他们那些个新名词,你看蕴蘅嚷得那么欢,我就不信她到时候不嫁人不生孩子。”   玉茜也不理他,一叠声地叫阿盈,阿盈进来问:“小姐,什么事啊?”玉茜向床上一指:“把姑爷的东西拿到书房去。”思源忙上前拦住道:“嗳,怎么回事,你这是干什么呀?”玉茜道:“还看不明白么,今天晚上你外面睡去。”思源笑道:“就算是死罪了,也得有个名目啊。”说着伸手去揽玉茜,玉茜一把打开,冷笑道:“明目啊,就是你们何家的兄弟,没一个好东西。那手也不知道在外面碰过什么人,少来碰我。”   思源瞅着阿盈站在旁边,面子有些下不来,皱眉道:“你胡说什么呀。”玉茜哼道:“我胡说?前天晚上去哪儿了,当我不知道么?”思源一怔,随即笑道:“就是去看了两场戏,又怎么了?你也爱看戏啊,下次咱们一起去。”玉茜哼道:“谁跟你一起去,有事没事往后台钻,我嫌丢人。”思源低声道:“不过是朋友间走的近些,外人乱嚼舌根,那是他们不明白,难道你还疑我?可怜我这一颗心啊——”俯身贴着玉茜耳畔又说了几句,阿盈见玉茜的脸色略渐缓和,便悄悄躲了出去。   阿盈走到门口,听见玉茜笑道:“你想留下也行,晚上可得老老实实的,要是敢毛手毛脚,看我饶得了你。”思源接口道:“我要是毛手毛脚,你就把我踢下去,以前也不是没有过。”不由咯地一笑。闲时就当趣闻说给小婧彩屏她们听。彩屏笑道:“我看三少爷平时挺厉害的样子,想不到这么怕老婆。”阿盈笑道:“那是因为我们小姐更厉害。”忽听背后有人拍手道:“好啊,你们背后议论少爷少奶奶,看我不告诉太太去。”   三人吓了一跳,回头见是思澜,这才吁了一口气。阿盈拍了拍了胸口,白他一眼,“四少爷,给你吓死了。怎么走路都没声音的。”小婧笑道:“你这人真坏,老来听我们壁脚。”思澜嘻嘻笑道:“你们要不是背后讲人家是非,干么怕听壁脚。不要以为怕老婆的人就窝囊,其实,越是了不起的人,才越怕老婆。”小婧嗤鼻,“哪有这种事,我才不信。”   思澜笑道:“你别不信,唐名相房玄龄,明抗倭名将戚继光,都是出名怕老婆的人物。还有一个唐朝的中书令叫王铎,他也很怕老婆,当时黄巢造反,朝廷让王铎做都统官带兵镇守,家眷留在京里,他却带了小妾去,有一天接到报告说夫人离开京城而来,现在已在半路上了。那王铎就慌了,对部下说,黄巢兵从南面渐渐逼来,夫人又气冲冲地自北方来,这怎么办啊?于是一个幕僚说:大人,不如投降黄巢吧。”   几个女孩子嘻嘻哈哈笑成一团,都说四少爷真能编,哪有这回事。思澜见哄得她们开心,越发信口开河:“唐朝怕老婆的人最多,所以唐朝最强盛。那王铎最后战败,给黄巢杀了,你们知道为什么么,因为他敢娶妾室,可见是怕得不够。有此惨败,正是后世警戒。有人说过一番话,我觉得太有道理了。就是男子也有三从,幼而从父,长而从师,中年到老年这一段就应该从妻。旧礼教重在孝字,新礼教重在怕字。古人求忠臣于孝子之门,今后当求烈士于怕夫之门。那中国再没不强盛的道理了。”   大家都笑起来,阿盈笑得直咳,一着急苏白就出口了,“明朝耐娶四少奶,天天跪仔算盘,定规有出息哉。”思澜笑道:“等我以后出息大哉,耐格算盘珠子,肯勿肯给我跪嘎?”阿盈红了脸啐,“啥人搭耐讲话,搁倪便宜。”思澜哈哈大笑。   小婧笑道:“四少爷,前些日子去哪儿,怎么好阵子没见。”思澜笑道:“人不大,说话倒会揭短儿。五娘真是把你惯坏了。明天我告诉她,叫她好好揍你一顿。”小婧笑道:“巴巴放出来,不是为了陪吴家来的客人么,还有时间告我的状?”思澜笑道:“消遣我是不是?说不得,今天我要代五娘出手了。”说着去扭小婧手臂,小婧跳起来,拉着阿盈挡在身前,阿盈急道:“关我什么事?”正追闹间,那边早燕寻过来了,说是三太太唤思澜,思澜笑道:“且饶了你们。”   三太太找思澜,是为她娘家有亲戚来,思澜懒得敷衍他们,只露了一面便借故溜开,先到婉如处逗思沛玩了一会儿,想起蕴蔷出阁在即,出来便折向她那里,穿过月洞门,远远望见笑月轩里人影绰绰,走近只见樱桃眠云杜鹃四五个人正围着石桌挑捡些衣服,迎春也在,却只站在亭外树下,和胭脂两个人说话。   思澜凑过去问:“她们干什么呢?”胭脂道:“裁缝在给二小姐做新衣服,这些旧的反正穿不着了,不如拿给大家试试。”思澜问道:“那你们两个怎么不去挑?”胭脂笑道:“我也想挑啊,可是二小姐衣服腰身太瘦,我穿不下。”思澜向迎春道:“你肯定能穿,怎么也愣着?”迎春道:“我等会儿再挑。”   这时眠云喊道:“胭脂你过来,看看我穿这件好不好?”胭脂应声过去,思澜低声笑道:“还等什么,再等就是人家挑剩的了。”说着也挤过去,拿了一件绸袍在手,在迎春面前徐徐抖开。迎春看那绸袍,水钻青丝滚边,淡绿色绸料,并无花样,但阳光闪处,却有花纹隐现,便如手绣一般,当真风流端庄,兼而有之。   思澜笑道:“看看这件怎么样,是不是很漂亮。”迎春道:“倒是九成新。”思澜道:“二姐不爱绿色,估计没穿过几回。”说着旗袍比在胸前,扭了两扭,笑道:“我的眼光不错吧。”迎春见他故作女气的样子,不禁失笑。思澜心神略分,脚下被衣摆绊了一下,迎春忙上前扶住他,思澜顺势向她身上靠去,迎春一闪,思澜便跌坐在地上。   何昂夫从四太太那里离开,经过笑月轩,正看到这一幕,不由皱眉,因还有事情要办,一时未便发作,晚上到三太太那里,说起此事,便骂思澜:“白关了他这些日子,一点长进没有,就知道嘻嘻哈哈跟丫头闹,看来还是教训得轻。”三太太分辩道:“怎么能都怪思澜呢,总是那些丫头轻狂,哄着他闹。”   何昂夫哼道:“所以说慈母多败儿,有你这样变着法儿替他找借口的,他闯起祸来还不肆无忌惮?”三太太哪里肯服,又不敢跟何昂夫过分顶撞,只得忍气吞声。不多时何富来回事,三太太便道:“何富进来,你下午不是一直跟在老爷身边吗,那个跟四少爷拉拉扯扯的是谁?”何富怔了一下,方答道:“当时离得远,我也不大看得清。”三太太冷笑道:“看不清?你还没到四十呢,眼睛就花了。你不如说不认得倒干脆。”何富又道:“好像是三小姐房里的迎春。”   三太太笑道:“我说是谁,原来是她。怪不得这些日子腿就象长在那里似的,自己的舅舅舅妈来了,也不肯陪着略坐一会儿,倒是往人家的地方跑得殷勤。”何昂夫拍案道:“越说越不像话了。”三太太放低声气道:“我初时也道他们姐弟和睦,自然跟着高兴。可是仔细想想,蕴蘅这些日子上学,思澜还是没日没夜地往那边跑,叫人怎么能不疑心。唉,孩子们人大心大,若真出了什么不好的事,到时候再处置可就晚了,老爷只想想思源就是了。”   何昂夫心中一凛,三太太唤沈妈时,便没有阻止。三太太向沈妈道:“三小姐房里的迎春,年纪也不小了,她母亲曾跟我提过几次,说已替她寻下了人家。这雇来的不比家里的,就是再得力也不好强留。你马上去告诉迎春,就说老爷太太心里有数,叫她收拾收拾回家就是了,断不会耽误了她的。”   沈妈心想迎春的母亲怎么会无缘无故去找三太太,但她言之凿凿,却也不便反驳,只含含糊糊应了声是,又道:“是不是还要回太太一声。”三太太笑道:“果然是个谨慎的,太太那里,老爷自会去说,就不劳你费心了。”沈妈见何昂夫听而不言,知是默许,便应声去了。到了蕴蘅屋外,隔窗见里面华灯灿灿,思澜赫然在内,正和蕴蘅说着什么。杜鹃侧头见她来,一边开门一边笑:“来得正巧,这有新蒸的桂花糕。”   沈妈唉一声道:“我还哪儿吃得下啊。”迎春问道:“出什么事了,怎么愁成这样?”沈妈拉着迎春叹道:“我的姑娘,我是替你愁啊。”蕴蘅问道:“她怎么了?”沈妈便把三太太的话复述了一遍。思澜话没听完,便霍地站起身,向门口冲去,蕴蘅喝道:“站住,你要干什么?”思澜颤声道:“找我娘说理去。”蕴蘅道:“找三娘有什么用,父亲不答应,她也做不出来。”思澜扬声道:“那我就去找父亲。”蕴蘅冷声道:“你要是想害死迎春,就去好了。”   思澜蓦地回头,望着迎春苍白的一张脸,只觉无力,涩然道:“我怎么会想害死她。”蕴蘅道:“你明白就好,这事不用你管,你越管越麻烦。我会想办法的,你先回去吧。”思澜赌气道:“我不回去。”蕴蘅笑道:“我在院子里给你放张藤榻倒没什么,就怕明天三娘打上门来。连我也要撵出去了。”沈妈笑道:“这府里敢撵三小姐的人还没出生呢。”   蕴蘅笑道:“不是不敢,而是不必,再过两年不待人撵也自要滚了,你说是不是?”沈妈笑道:“三小姐这话,可要人怎么接呢。”蕴蘅笑道:“你别以为我在责难你,我不过是嘴上痛快两句,撒撒闷气罢了。”沈妈笑道:“我又没老糊涂了,这个还不懂么,三小姐向来是最体恤人的。”蕴蘅向杜鹃笑道:“你听见没有,我是最体恤人的,虽然夸的不对,但是我也爱听。”沈妈只得陪笑。蕴蘅又再三催思澜走,思澜向迎春道:“你别害怕,没事的。”见迎春微笑点头,才同沈妈一道去了。   次日蕴蘅跟何太太说起此事,何太太道:“你父亲已经跟我提过了,我也觉得事情没那么严重,但你父亲讲还是防患未然的好。”蕴蘅笑道:“这哪是防患未然,简直草木皆兵,只你们家儿子是正人君子,人家女儿都是轻薄的。只撵一个哪能放心,照我说应该全都撵出去才是。”何太太笑道:“又来胡说了。”蕴蘅哼道:“我看三娘根本是借题发挥。”何太太道:“当初晓莺的事,我原是太操切的些,你三娘心里一直不痛快,现在她办迎春,我也不便说什么。”   蕴蘅挑眉道:“这怎么相同?思澜爱跟丫头说笑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三娘何必柿子捡软的捏。”何太太沉吟道:“要真是这么简单就好了。”蕴蘅心中一沉,难道母亲也生了疑,却听何太太道:“迎春这孩子做事倒是勤快细致,我也不忍心撵她走。这样吧,老韩妈回了乡下,钱庄缺个打扫做饭的人,就让迎春先去替一阵子,等过几个月,你父亲消了气,再让她回来也使得。”   蕴蘅笑道:“父亲到钱庄,见了迎春岂不碍眼。”何太太道:“你父亲是对事不对人,况且他也未必记得迎春长什么样子。”蕴蘅叹道:“可这样一来,我倒难交代了。”何太太看她一眼,“你对谁难交代,迎春还是思澜?”蕴蘅对上母亲的犀犀目光,一时间倒怔住了。   第27章   何家的宝泰源钱庄位于夫子庙东,共两层四进。前面门厅五间作铺面,二进过厅五间用来会客议事,三进院正房是掌柜办公起居的地方,左右厢房供其他人住。迎春和另一位做饭的刘嫂住在四进,院后侧门通往后街,迎春每天就是从这里到市集上买菜回来。   钱庄从掌柜到学徒,上下三十余人。帐房信房跑街客堂各有职司,迎春初来乍到,一切懵懂。第一天晚饭时,端上菜后便顺手便盛饭,刘嫂扯了她一把道,“这些不用我们做。”略一怔间,见有两个十四五的小后生过来盛饭摆筷,座上有个年轻人向迎春微笑道:“这里的规矩,你以后慢慢就知道了。”   掌柜方经甫喝了口酒道:“志谦,你要盯紧那个姓杨的,可不能让他这三十万放在其他钱庄。”那年轻人志谦应了声是。身旁信房侯子聪接口道:“我也听说他最近发了财,有三十万这么多么?”方经甫道:“三十万只怕还说少了。当初这姓杨在茶栈当伙计的时候,穷的连条裤子都没有,老骆也是看见过的,谁想到今天咱们反要去巴结他。”   帐房老骆叹道:“这世上事真也难说,前几年那些国家打仗,茶业出口的路子都断了,不知道多少茶栈倾家荡产,现在停了战,四处缺货,他又偏能从那些沙俄贵族手里贱买下来,三块钱一箱,简直白送一样。”侯子聪笑道:“如果不是俄国内乱,那些沙俄贵族逃命过来,他哪有这个便宜可捡。”方经甫道:“说的倒容易,你倒捡一个我看看。快准狠三字缺一不可,这可不是侥幸的事。”回头对那个两个小后生道:“你们两个也听明白了,只要是真有本事的人,不愁没有发财的机会。”   两个小学徒侍立一旁,待方经甫吃完离开了才坐下,饭后一个同迎春她们收拾桌子,另一个将拿出几只水烟筒来擦,子聪走过去道:“小伍,你怎么笨手笨脚的,里面的烟油老是弄不干净。”志谦道:“你现在不是都抽烟卷么,还挑剔这个做什么?”子聪笑道:“我是好心,给他提个醒,省得一会儿掌柜的骂他。”小伍只是低头不吭声,用瓦片灰一下下蹭着烟管。子聪摇头,一边跟志谦往外走一边笑道:“这小子这么肉,跟你那时候倒挺像的。”志谦搡了他一把。   小伍见他们离开,便将手指伸向筒口抹着,却听有人轻声道:“这样不行。”抬头见迎春走过来,左手拿起一只水烟筒,右手把淘米泔水徐徐倒进管里,来来去去地摇动,小伍依法照做,摇了几次,烟油果然给涤掉了。阿松凑过来笑道:“这法子真好。”迎春微微一笑,便又回厨房了。阿松低声对小五道:“她是不是王志谦的亲戚?”   小伍道:“谁知道?”阿松道:“我听说他有个表妹,在东家府里当丫环的,难道就是她?”小伍道:“是不是跟咱们也没关系。”阿松又道:“说是表妹,其实是老婆,没成亲的那种。不过看他刚才跟她说话的样子又不像。”小伍笑道:“你真无聊,怎么跟个长舌妇似的。”阿松挑眉,伸手去抓小伍的脖子,小伍躲闪道:“别闹了,咱们俩还得练算盘呢。”阿松道:“你先练吧,我歇会儿再说,这几天累得手都要折了。”   阿松家里是开烟纸店的,小有资财,而小伍家境寒素,自知不能跟他相比,因此加倍用心,习字学算干杂活,样样不敢怠慢,次日照常来到前铺打扫,却发现桌子的墨迹都已擦洗干净,地板也光可鉴人。见阿松打着呵欠从门口进来,便笑道:“你今天怎么这么勤快?”阿松笑道:“说什么呢,没见我刚起来,不是你收拾的吗?”   小伍沉吟道:“我明白了,这女的也太勤快了。”从着向后院走去。阿松叫住他道:“你干么去?人家好心好意的,再说也没有规定说该谁做不该谁做,有人替咱们把时间省下来还不好么。大不了到月底,咱们谢她点什么。”小伍道:“如果让人知道怎么办?”阿松笑道:“我拿一块钱封她的嘴。”小伍笑道:“那你不如把一块钱给我。”阿松掏出一把银角子来,掷给小伍两个,小伍对着一敲,笑道:“假的,再拿来。”判别真假银钱,也是两人每日必修的功课。   这天将各处票据盖完回单后,小伍和阿松两个人到厨房来找迎春,迎春正在摘菜,刘嫂不在,却有个男人站在旁边。小伍迈进门槛的脚急忙缩回来,转身要走,却被阿松扯住,阿松轻吁了一声,手往里指,小伍再看时,那男人侧过脸来,原来竟是志谦。   志谦道:“其实咱们以前见过一面,你可能不记得了。”迎春抬头望他一眼,笑道:“我真是不记得了。”志谦笑道:“珠儿是我表妹,那时候你们才像小伍那么大,姑妈让我带东西给她,还是你帮我找的人呢。”迎春笑道:“我想起来了,几年前的事了,你记性真好。”志谦道:“本来我也是不记得的。”话是半句,可他却不继续往下说,顿了顿又道:“你有什么不习惯的,尽管告诉我。”迎春微笑道:“都挺好的,谢谢你。”志谦笑道:“那我先走了。”   阿松见他往外走,要躲也来不及,便高喊一声,“迎春姐。”志谦道:“你们两个也来了。”阿松唤了一声志谦哥,笑道:“迎春姐早上替我们打扫了店铺,所以来道一声谢。”迎春道:“也没什么,顺手而已。”志谦道:“这些事以后留给他们做好了,谁都是这么过来的,这点辛苦都吃不起,还能成什么大事。”阿松笑道:“我和小伍也是这么想的,姐姐这边若是有什么力气活,喊我们一声就是了。”   三人离开厨房,志谦有事先走,小伍望着他的背影,自语道:“想不到他也是这样的人。”阿松道:“见了年轻姑娘,套套近乎,这是人之常情,嗯,是男人之常情。这个迎春虽然算不上漂亮,总比老韩妈刘嫂瞅着顺眼多了。”小伍忍不住道:“听你现在说的,再想想你刚才说的,真够虚伪的了。”阿松笑道:“这不叫虚伪,这叫随机应变。好好跟你师哥学着吧。”小伍抬头看梧桐叶子打着旋飘下来,心想,我才不学这些呢。   不知不觉就入了秋,这中间迎春回了一趟家,到钱庄的事本不想同父母提,不想葛二嫂却从陈家婶子那里听说了。迎春便说,这里也好,活不累,还能长不少见识。葛二嫂叹道:“你不用宽娘的心,出来就出来吧,反正也不能在何家呆一辈子。咱们自己也该打算打算了。”到了晚上母女同睡,索性说的更直白:“你赵大娘家的小三子,你不是见过么,比你大两岁,人挺老实的,手脚也勤快,是个过日子的人。”   迎春皱眉道:“说这些干什么?”拉着被角蒙上头翻身向内,葛二嫂道:“你别不爱听,还当年纪小么,我十七的时候,都有你大姐了。倒是想多留你两年,可这一辈子的大事也不能耽误了。去年我就跟你爹说过,打算替你好好挑一户人家,可他这个不争气的,成天糊里糊涂,也不知道魂都跑哪儿去了。上次和你孙叔他们一起进城,人家卖得都不错,他倒好,还给挑了一半回来,你说气人不气人。”葛二嫂自顾自地数落丈夫,迎春也不应声,渐渐声音越说越低,后来就打起呼噜来了。迎春却了无睡意,只听着窗外风声呜呜,杂着树枝沙沙声响了一夜。   大风过后,满地的梧桐叶子,迎春回到钱庄,便拿着大竹扫帚把落叶扫成一堆一推,秋日的阳光笼在金黄的叶子上,一闪一闪地螫着眼睛。周寒亭踏进院子的时候,正看见一个年轻女孩子,低头挥帚在地上划扫,她的姿式有些奇怪,忽直忽斜,竟好像是在写字,那女孩似觉有人注视,忙收敛动作,规规矩矩扫起地来。   迎春的梧桐叶子烧到一半,就听见刘嫂喊她,匆匆赶回去,刘嫂吩咐道:“东家来了,怕是要在这儿吃饭,我得再去买几样菜,你把茶果先送上去。”迎春无故被逐,不免心有余悸,前两次何昂夫来,都尽量站在暗处,这时避无可避,也只好泡了茶端上阁楼,门外听见何昂夫的声音,脚步一窒,方才推门而进。   屋内除了何昂夫方经甫,另有一人,年纪颇轻,坐在何昂夫下首,方经甫笑对他道:“东家总说铁观音好,但我喝就是觉得不及白露茶。”那年轻人笑道:“我对这些全不懂,只知道解渴了。”方经甫笑道:“寒亭讲究的,从来都是经济实用之学。”何昂夫问道:“听说今年韩紫公也办了个盐垦公司,你去看过没有?”寒亭道:“是,三成留盐,七成领垦。另外还有些小型工厂。”他虽是鸿业二厂的副总管,但总管陈伯容既老且病,仅挂虚名,实际事务都是他在主持。同时也兼着宝泰源上海分号的副理。   何昂夫笑叹道:“季直先生和韩紫公这些年来一直不忘废灶兴垦,开荒植棉,寒亭啊,咱们落在人后了。”庄钦甫道:“是啊,现在大生以赢利投资通海,通海以棉花供应大生。一来自给自足,不必受制于人。二来拦海筑堤,也有裨于国计民生。怪不得那些报纸整日价替张四先生揄扬,说什么中国实业之王了。”   寒亭道:“办垦牧兴水利,虽然对各方多有裨益,但江南多雨,潮汛无常,一旦出事,反而累及其他。如今通海垦地百万亩,耗资千余万,只怕将来以张四先生之能也难荷其重。至于鸿业,眼下三厂初建,一厂二厂机器也待更新,日本已经出了自动织机,而咱们厂里还有一半在用手拉木机,我觉得当务之急,要集中资金,把这些木机全部改换成铁机,还要多请几位有经验的技师。”方钦甫道:“换机器?那不是要停车,现在鸿业一年纯利上万,这一停车要耽误多少,怎么跟股东交代?”寒亭道:“方叔,换机器是为了更好的生产,舍小利求大利,让近利得远利,才是经营之道。”   何昂夫啜了一口茶道:“寒亭说的有理,股东方面,我会跟他们解释的。”接着说从机器说到技术,从管理说到售销,时已近午,刘嫂和迎春把备好的饭菜陆继端上来,席间又提起钱庄改革,何昂夫道:“钱庄向来以信用放款,容易发生倒帐,所以当年橡胶风潮一起,才会有那么多钱庄票号受牵连而倒闭,我打算今后放款,也跟那些外国银行一样收抵押,你们再帮我想想,还有什么急需改的。”   宝泰源的事,因有方经甫刘绍礼在,寒亭向来不愿有太多建言,但是鸿业更新机器,需用巨款,钱庄若不尽除积弊,势必被它耽误,沉吟片刻道:“我认为,头一项要蠲的,就是宕帐。”方经甫正挟了块鱼肉放在嘴里,听到寒亭这句话,便觉鱼骨刺喉,咽了口唾沫道:“我倒没什么,只是苦了大家,不怕要犯众怒么?”又向何昂夫道:“东家,银行职员的薪水多少,咱们的帐房跑街又拿多少,平时全靠这点钱贴补,也并不是不还给帐上,既便要改,总得一项一项的来,可不能为了这点钱,寒了大家的心啊。”何昂夫笑道:“这不难办,咱们也可以调高工钱,寒亭做事一向稳健,你放心好了。以后三年一结改成一年,扣还宕帐,再派盈余,就在上海分号先试行,这里过些时候再说。”寒亭这才明白,何昂夫心中主意早定,只不过借自己的口把话说出来而已。   迎春在旁清台倒酒,这些话也都听在耳中,十句话里懂不了两三句,像是从前思涯讲的那些,她也不很懂,但可以问蕴芝蕴蘅,在这里,她不知道能去问谁。偶然在杂物堆里发现几本旧实业杂志,心里很欢喜。虽然看完后,不懂的只有更多,却不能说全无益处,至少这天早上,把杂在废纸中的一张信笺挑了出来。没过多久,侯子聪寻来,一边乱翻着垃圾一边大声问人,迎春将那张纸递给他问:“是不是这张?”侯子聪一看就乐了,“你怎么知道我找这个?”迎春道:“我觉得可能有用,没敢扔。”   侯子聪笑道:“多亏你没扔,否则我可惨了。这两个小子真该死,就算我不小心掉在地上了,他们也不能稀里糊涂地当废纸收走啊。”迎春道:“这信折成几折,扫地时不容易注意到。你收好吧。”说着自去烧水,侯子聪却不急着离开,跟在迎春身边道:“你帮了我大忙,我要怎么谢谢你才好。”迎春道:“侯先生,你太客气了。”侯子聪道:“叫我子聪就是了,他们都这么叫我的。”迎春不语,侯子聪四下踱步,忽见台边一角有个小本子,翻开略看,上面记着数字,奇道:“这是什么?”迎春看了一眼,轻声道:“是我写的菜价。”子聪笑道:“原来你还记帐。”笑完便觉不妥,似乎有点嘲弄的意思,岂不唐突,忙转圜道:“你会不会打算盘?”见迎春摇头,又道:“我教你吧,很简单的。”   迎春虽然想学,却觉不妥,正要推脱,听门外志谦喊道:“迎春,有人找你。”他走进来,正和子聪打了个照面,不由一怔。迎春问道:“谁找我?”志谦道:“是位大娘,我陪你出去看看。”子聪笑道:“你不是要去钱业公会吗,怎么还没走?”志谦道:“一会儿就走,你呢,今天这么空闲。”子聪笑道:“我哪天不比你空闲?”   志谦也不再说,陪着迎春来到宝泰源门口,迎春一眼望过去,那边站着的正是她母亲葛二嫂,忙问:“妈,你怎么来了。”葛二嫂道:“我给你弟弟送学费来,还差六块,你身上有没有?”迎春道:“我身上只有四块。”志谦忙道:“没关系,我这有。”说着掏出钱递给葛二嫂,葛二嫂待推不推的。迎春急道:“这怎么行。”志谦笑道:“那这四块你先还我,过几天再还那两块,总行了吧。”迎春无话可说,只能道谢。   志谦坐了洋车去钱业公会,葛二嫂低声问迎春:“这位先生人很好,他是做什么的?”迎春告诉她是钱庄里的跑街,葛二嫂又问:“啥是跑街?”迎春道:“就是放帐先生。”葛二嫂笑道:“那很有出息啊,他是不是待你挺好的。”迎春道:“他对谁都挺好的。”葛二嫂只是眯眯地笑,迎春知道她母亲想多了,却也不便解释,猛想起自己还烧着水,急忙奔回去,却见火已熄了,小伍放下壶,凉凉看她一眼道,“子聪哥叫我来的。”说完从她身边越了过去。   小伍不明白,为什么侯子聪对自己诸多挑剔,对这个女人就这么殷勤,阿松笑道:“谁让你不是个大姑娘。”很快又是周末,两个人值班抄票据的日子,可阿松却说他奶奶想他想得生病,非回家不可。小伍坚决不肯,“这么多票据,我一个人怎么抄得完。”阿松想了想道:“找迎春姐。我见过她写字,比咱们俩写的都好。”小伍还是摇头,况且他也不相信迎春,阿松死磨活赖,软硬兼施,一会道:“好兄弟,你帮我一次,下回我也替你加一个班。”一会道:“别忘了,上次你擦灯罩的时候打了一个,还是我帮你凑钱买的呢。你不帮我,就把钱还我。”最后小伍被他磨不过,只得答应。   阿松巧舌如簧,连他都说得动,劝通迎春自然更容易。当日领了票据,小伍计算,迎春抄写,虽比平时慢了些,却也不是来不及。再看迎春字迹,颇出意料,清而不寒,丽而不媚,第二天同行老师傅来收取时,也特别夸奖了几句,倒说得小伍红了脸。经过此事,对迎春颇有几分改观,但一见侯子聪有事没事找她说话,又教算盘又借杂志的,心里不禁又鄙薄。   连小伍都看在眼里,志谦不会看不到,这天吃过晚饭,见子聪到旧物房翻找杂志,便跟过去问:“怎么又把这些翻出来了。”子聪道:“你别管了。”志谦道:“拿给迎春的吧。”子聪霍地起身,看了他一眼笑道:“是,我看她对这些挺感兴趣的,就给她找几本,她洗完碗就过来拿,怎么了?”志谦道:“没怎么。”子聪笑道:“我最瞧不得你这副不干不脆的样子,有什么话不能痛快说,你要对她有那个心思,我一定避嫌,朋友妻不可戏嘛。”   志谦道:“你是要避嫌,可不是为了我。”子聪笑道:“这地方和尚庙似的,好容易来个女孩子,你是我兄弟我才让的,别人干我屁事啊。你不要跟我说,是周先生看上了她。”志谦忍不住笑道:“不是周先生,是四少爷。”子聪诧道:“什么,四少爷?”志谦道:“四少爷说,迎春是受他连累才到这里来的,他心里过意不去,让我替他多照看些。所以劝你一句,少胡乱招惹了。”子聪听到这里,哈哈大笑,“行啊小子,老东家待见你,少东家也待见你,办好了这趟差,可更要另眼相看了,真真前途未可量也。”   志谦冷笑道:“我话说得再清楚没有了,你自己看着办吧。”转身出了门,子聪口中讥讽,心里也知道他说的必是真话,当然不会自讨苦吃,当下把找出的几本杂志往地下一摔,耳听得外面鞭炮又一阵噼噼啪啪乱震,想起前两天东家的二小姐出阁好不煊赫,心中更是郁忿,我比他们差什么呢,不过是摊个好老子罢了。   第28章   到了蟹肥时节,迎春本打算买几斤回去的,但这天连走数家,总没有太合意的,看看白鱼还新鲜,便决定换做醉白鱼,又挑了其他几样菜蔬海鲜,满满装了一篮子才往回走,转过几条巷子,顺着夫子庙街边走的时候,忽觉身后有人紧随,一回头,只见思澜笑吟吟地站在对面。他走近一步,低头看了看她手上,笑道:“买了这么多菜啊。”   迎春嗯了一声,问:“三小姐还好吗?”思澜笑道:“她会有什么不好,你怎么不问问我?”迎春笑了一下,道:“从前东西大多是我放的,走得又急,没交代清楚,怕杜鹃一时找不到。”思澜笑道:“一开始是有点手忙脚乱的,不过也是让你给惯的。”又问:“你呢,有没有人欺负你,给你委屈受?”迎春微笑道:“谁会欺负我。”   街边一处处布棚下尽是摆货的摊子,有卖蒸糕瓜子的,也有补牙卖膏药的,思澜不便随她回钱庄,又想和她多聚片刻,所以只在这些摊前磨蹭,说起蕴蔷成亲的盛况,来了哪些督军镇守使,事后蕴蘅与他又是如何调侃讥评。迎春一边听一边笑,仿佛又回到旧日蕴蘅书房里听他们姐弟信口月旦的日子,可是去日毕竟不可留,将来又难以预料,既便如三小姐那样恣意挥洒的人,又能任意几时,何况低微如她呢。   思澜似乎也感到迎春的惆怅,默然片刻道:“其实我早就想来看你了,不过怕别人瞧见多嘴,反而连累了你。”他说话的声音很少这么低,低得几乎淹没在周围的嘈杂声里,迎春怔了一下才听清,不甚明白,他是在解释什么,或是诉说什么,他抬头望她,眼睛亮晶晶的,殷殷之意似在言外,她却不敢往深处想了,侧过头,走到跟前的小摊子去看雨花石。   这卖石人颇具巧思,不像别处只以清花水缸浸石,而是一排摆了十二只水盂,石头光润,色泽鲜明,其中一块黛绿色的形如弯月,迎春捡起来细看,听思澜笑道:“这块的确不错,可配一句,新月又如眉,长笛谁教月下吹?”迎春心中一动,便不舍得放手了,于是问价,思澜笑道:“这是一副的,怎么能只买一块呢。”那卖石人笑道:“这位先生说得对,这是特别配的一副。”   迎春迟疑道:“这么多,我买不起,也没地方摆。”思澜笑道:“不如放在我那里,等你回来时看。”正说着,见来喜急匆匆朝这边走过来,便招手道:“来得正好,帮我搬回去。”来喜几步奔近,凑到思澜耳边道:“我的少爷,快回去吧,四太太怕不中用了。”思澜吃了一惊:“这么快。”看了迎春一眼,轻声道:“那我先回去了。”顿了顿又道:“你放心,我会再跟母亲说的。”   思澜到家的时候,四太太已经神志不清了,内室几个女眷在帮忙穿衣服,何昂夫坐在外厅沙发里,神情委顿,何太太走出来道:“你一夜没合眼了,先回去睡一会再来吧,这里有我看着。”何昂夫摇头道:“我没事,倒是你,别累着了。”走回内室,见四太太穿着簇新的旗袍躺在床上,双目紧闭,神情不见前两日的痛苦,竟是十分安祥,他心中一痛,从袁妈那里接过蕴蓉抱着,一手握出四太太的手,轻唤道:“阿翎,你睁眼看看女儿。”蕴蓉望着眼前交叠握着的枯瘦惨白的两只手,忽然觉得害怕,哇地一声哭了出来。何昂夫只道女儿伤心,抱着她在怀中紧了紧,喉头哽咽。何太太在旁边看着,叹口气道:“孩子还小,你别吓着她了。”何昂夫这才徐徐放开蕴蓉,蕴蓉扑回袁妈身边,何太太吩咐她带着蕴蓉到自己那边休息。   四太太娘家亲戚没剩多少,丧礼那天,只来了堂兄一家。何太太嘱人将四太太生前用的器物给他们带回去一些做纪念。接下来还有卧雪眠云遣嫁的事,眠云十八岁倒还好说,卧雪却已二十出头,只为和四太太相处得宜,才一直因循下来了,况她耳濡目染,眼界也较常人高上几分,这就越发困难,想来想去,似乎只有填房一途了。便在鸿业厂中物色到一个三十来岁丧妻不久的工头,叫沈妈去问卧雪的意思。   沈妈原以为这时候房中只有卧雪一个人,谁知思澜和蕴蘅姐妹都在,只好搭讪着说些不相干的,蕴蘅正坐在那里翻阅四太太生前的诗稿,有时读到好句便念出声来。思澜道:“这些东西,四娘未必想人看,你还是放回去吧。”蕴蘅道:“不用你管。”思澜笑道:“你不问自取,当心四娘晚上来找你。”蕴蘅笑道:“未闻刃没而利存,岂容形亡而神在?别忘了我是无神论者。”读了一首又叹:“四娘这样的才情,倒让我想起古时的两个女子。”蕴萍道:“谁呀?”蕴蘅道:“一个冯小青,一个朱淑真。”思澜哼道:“冯小青嫁人为妾,见凌于大妇,朱淑真误配庸夫,终身郁郁。你这么一比,可把父亲母亲当成什么人了。”蕴蘅道:“我不过偶然想到罢了,你倒会牵丝板藤,。”   沈妈跟卧雪说话,见她懒懒的,只怕冷场,左顾右盼道:“那个会说话的鹦鹉呢,怎么不见了?”卧雪道:“袁妈陪五小姐住太太那边,鹦鹉也拎过去了。”蕴蘅道:“你们还记不记得那只鹦鹉常念的一首诗。”思澜于这些向来不甚措意,问道:“什么诗?”蕴萍抢道:“我知道,什么添得情怀转萧索,始知伶俐不如痴。对了,这首诗不就是朱淑真写的么。”沈妈笑问卧雪道:“四小姐念的是什么意思,我都听不明白。”卧雪道:“大概是说,人有时候聪明还不如笨的好。”沈妈笑道:“这倒奇怪,怎么聪明反倒会不好了呢。”蕴蘅道:“咱们还是先走吧。”低头跟蕴萍小声笑:“省得她东一句西一句地跟着乱扯。”   三人到蕴蘅处,又说笑一阵,然后同去上房吃饭,晚上回来蕴蘅把诗稿读完,觉得其中无题甚多,怕流传于外,让人多生臆测,打算将它烧掉,问及思澜,思澜却觉得,四娘的遗物,还是留给蕴蓉的好。蕴蘅暗想,诗中似有所隐,恐怕是父亲也不知道的,从前不留意,现在四娘刚去世,睹物思人,若见到难免翻看,万一觉察出什么,岂不是伤了老父之心。又想,说不定沈妈多嘴,已在父亲面前提起,当下再不犹疑,燃起一只蜡烛,将诗卷徐徐送到火焰上。   何昂夫确实不知道这卷诗稿的存在,四太太有洁癖,他去她那里从不乱翻,况且就算他看到诗稿,也不能如蕴蘅一般体会出写诗人的幽衷绮怀,但她不快乐,他还是知道的。嫁给他这么多年,她快乐过吗?他从前不大想这些事的,可是这一晚,坐在宝泰源阁楼藤椅上,却不住地回想着她曾经给过他的温情,再浅再淡,也总是有过的吧,然而一时间竟不能清晰地忆起,终是老了。   前段时候是忙得没时间睡,这两天有时间睡了,却又失眠,两点多钟才朦胧睡去,五点才过又醒了,一醒便再难睡着,于是起身到院子里散步。早晨空气虽好,秋日寒气却逼人,何昂夫没走多久,就觉得抵受不住,屋里没有热水,他不愿惊扰旁人,便打算自己去厨房烧一壶,厨房窗子半开,里面人影绰绰,好像是那两个小学徒,听他们说话,原来正在议论方经甫抬高规元的事。   方经甫下了不少功夫,才使杨宝元的三十万存入宝泰源,可是最近对方又想把这笔款汇到天津去,方经甫不肯放手,便拉拢其他钱庄,许与好处,抬高两处银两的比值,这样杨宝元若要汇款,必然会有损失。手段不大光明,却是为了钱庄好,所以何昂夫虽知其事,却一直装聋作哑不加干涉。   此刻听两个小学徒各持一词,一个道暗里弄手脚,迫人不能取款,行径卑鄙,另一个道做生意自然以利益为先,满口仁义道德有什么用。何昂夫见他们数利论弊,相互辩驳,竟是各不相让,忽听那个阿松问:“迎春姐,你觉得我们两个谁说得有理。”接着一个女子声音道:“我赞同小伍,这像是垄断,如果被人在报上登出来,只怕于钱庄名声有损。”何昂夫听得这话,不由好奇,难道说近朱者赤,连宝泰源的厨娘都懂得垄断二字?踏步进去,只见一个年轻女孩子正往灶下添柴,两个少年站在水缸边,一个往桶里舀水,另一个指手划脚地还在说,正说得兴起,一眼望见何昂夫,顿时呆住。何昂夫笑问:“有热水么?”阿松回过神来,忙道:“有有。刚烧好,我给您送上去吧。”拎起一壶开水陪何昂夫离开,迎春和小伍面面相觑,想不通何昂夫为什么会在此时此地出现。   早餐依旧是小伍阿松盛粥,迎春端菜,钱庄众人见何昂夫在座,也都吃了一惊,何昂夫一一跟他们笑着招呼,席间同方经甫提起杨宝元之事,淡淡说了一句,过犹不及,就到这里吧。方经甫虽然意有未尽,口中却笑应,“我也是这么想的。东家,这鸭丁梗米粥味道不坏,再吃一碗吧。”何昂夫连日胃口不佳,今天却觉得这粥十分香甜,笑道:“是不坏,鲜而不腻,菜配得也好。”   子聪接口笑道:“主要是做的人肯花心思,自从迎春来了以后,我们可有口福了。”志谦瞪了子聪一眼,子聪犹自不觉,叫道:“小伍,再给我盛一碗。”何昂夫问道:“这姑娘从哪里找来的?”方经甫笑道:“是东家府上的啊,要不说太太本事,连调教出的丫头都这么能干。”迎春在厨房没听到这番话倒还罢了,志谦却觉得一颗心怦怦乱跳,唯恐再生出什么波折,有负思澜所托,好在何昂夫只是随口问问,没有追根究底。   倏忽又到年关,钱庄内外忙得不可开交,终于盼到三十,各人回家过年,对于迎春来说,和家里人一起包饺子守岁已经是几年没有过的事了,融融泄泄中,蓦地想起去年除夕的笛声,那次之后他教思泽,也跟着听过几回,有月的时候更觉清越。此刻他该是回家了吧,可会觉得人丛中少了她么,可会问一句么?   母亲有意无意地提起王志谦,迎春只得苦笑,不明白倒底有什么让她误会至此。小弟跑过来喊,“姐,快捂耳朵,我要点了。”噼噼啪啪的爆竹声,年年都是一样的,但眼前燃着的这一挂终不是去年那一挂,迎春一颗心空落的难受。难道真的回不去了么,她念的不仅是他,还有蕴蘅的机锋,杜鹃的笑靥,甚至思澜的无赖。   终于回到何府,已是三月底了。蕴蘅这个月生日,何太太问她想要什么,蕴蘅扯着母亲袖子撒娇,说不要别的,你把迎春还我就好了。我那里只有她收拾才妥贴。何太太只淡淡一笑,没隔多久,沈妈就把迎春带回来了。杜鹃拉着迎春的手不住皱眉,“你以前的手多好啊,现在怎么粗成这样了。”睨了思澜一眼,“四少爷还笑,迎春姐不因为你,能吃这份苦么。”思澜也不分辩什么,身子懒洋洋往靠椅上一仰,书盖在脸上,过了一会儿,书从脸上慢慢滑下来,依旧双目含笑望过去。   清明过后,便是端午。这天吃过午饭后,何家少爷小姐也都各带婢仆到夫子庙泮池来看赛龙舟。一时龙船竞渡,金鼓齐鸣,思沛戴着武松帽,穿着虎头鞋,眼睛睁得大大的十分兴奋。小婧抱着他不够高,便把他架在何大贵肩头,自己拉着迎春挨挨擦擦向前挤。周围的人潮涌过来,不知不觉间就隔得远了。   看得正热闹时,见何大贵急惶惶地分着人群冲过来喊,“小少爷回来没有?”小婧瞪眼道:“你说什么,不一直是你抱着他么?”何大贵结结巴巴道:“我,我去方便,让他在旁边等一会儿,出来就,就没了人。”小婧顿足道:“怎么能放他一个人,这回被你害死了。”迎春道:“先别慌,咱们再仔细找找。”三人在夫子庙里找了一圈,到龙舟散了,小婧遇到蕴蘅蕴萍他们,也都说没见到人。这下蕴蘅心中也打鼓,心道莫不是被坏人拐走了,寻附近警察帮忙又四处找了几遍,仍然一无所获,天色已晚,无奈之下只能先回家,却发现连迎春也不见了踪影。   原来最初迎春和何大贵小婧分头找人,走到魁星阁时,看见地上躺着一条五彩络子,忙拾起来,见里面装着硬纸板折成的五色小粽,正是系在小孩子颈上用来辟邪的那种,小婧向来不爱弄这些,这条络子还是迎春替她编的,所以入目便知,忙向阁外卖卤干茶叶蛋的小贩问询,果然有个抱着四五岁的男孩的汉子从这里经过,时间也不是太久。迎春来不及回去喊人,就按着他指的方向追去,跑了一段路程,忽觉眼前一亮,前面一个小孩子哭闹不休,不是思沛是谁?   那抱着思沛的汉子被他磨着走不了,心中十分焦燥,啪啪两巴掌下去,思沛哭得更凶,用力跟他撕打,不停嚷道:“我要妈妈。”那汉子喝道:“嚎什么丧,这就带你找你妈去。”却听一个女子声音道:“这位大哥,别吓坏了小孩子。”那汉子转身,见跟前站着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女,手里拿着个糖人递给思沛。思沛哽咽道:“迎——春。”迎春心中一跳,随即笑道:“什么,叫我吹吗?姐姐不会吹。”用手向旁边卖糖人的一指,“那位伯伯才会。”那汉子神色不定,道了声谢,抱着思沛便走,迎春忙道:“你看他哭成这个样子,只怕回去你们家嫂子要心疼的,让我给他擦擦吧。”说着伸臂去接思沛,那汉子欲待不肯,又怕惹人生疑,一犹豫间,孩子便落在迎春怀里。   迎春接过孩子,转身便跑,那汉子急忙追上来扯她手臂,迎春喊一声打他,思沛便将糖人朝那汉子脸上一掷,正打在眼睛上,痛得他捂着脸嗷嗷直叫,迎春刚吁口气,忽觉颈间一麻,便什么也不知道了。待她意识清醒时,只觉两颊火辣辣地痛,原来有人在扇自己耳光,听他骂咧咧道:“臭丫头,还不醒,差点儿坏了老子的事。”另外一人呵呵笑道:“不说你自己没用,多亏我及时赶到,要不就让人给跑了。”先一人悻悻道:“谁不知道你陈老七最本事最了得,我哪比得了。”   又听门声吱哑哑响,陈老七道:“小和子回来了。”那汉子丢下迎春,向来人道:“打听出来了吗?”那小和子声音很兴奋,“你们猜他是谁,是何家的小儿子。”那汉子道:“哪个何家?”小和子道:“还有哪个何家,宝泰源何家。”那汉子哈哈大笑,“我说这那小家伙穿得不错,这回我们要发财了。老七,你怎么不说话,害怕了。”陈老七道:“怕什么?不过这事要仔细想一想,可不能冒失了。”   三人到隔壁商议,他们都是城里游手好闲之人,嫖赌拉下亏空,便打算趁着夫子庙今天人多,拐个孩子来敲诈几百块钱,谁知这一拐竟拐来了何家小少爷,那自然不是几百块钱就能放过的事了,但倒底该要多少,怎么个要法,何家报警如何对策,却全无主意。商量半天不得要领,小和子便道:“不如找豆腐刘问一问。”陈老七把头摇得拨浪鼓似的,“不行,让他知道了,非得横插一杠子不可。”那汉子也道:“对对,加上他手下那帮崽子,得多少人分。如果只咱们三个,说不定这辈子都够了。”   这时思沛肚子饿了,哭闹起来,迎春坐起来哄他,陈老七走过来,拿了两个馒头给他们,思沛一把打掉,哭道:“我要吃玫瑰糕,我要吃银丝卷。”那汉子恶狠狠道:“哭哭,再哭老子捶死你。”说着举起手来,迎春忙把思沛头脸护住。小和子也过来拦阻,笑道:“王哥王哥,别那么凶嘛。”把馒头捡起,向迎春道,“你也饿也吧,先吃着,我给他买糕点去。”那汉子啐一口道,“他妈的,见了娘们骨头就酥,你这小子最没出息。”   那小和子在附近随便买了几块糕点回来,思沛饿得紧了,也就不再挑剔,吃饱了继续哭着找娘,迎春好容易把他哄睡了,自已也歪在一旁,暗暗打量这屋子,不知是哪里的废宅,既小且暗,几扇窗子都用木条钉死,看起来是插翅难飞,迎春一颗心直往下沉。到了晚上这三人去隔壁睡觉,仅仅一板之隔,鼾声十分清楚,迎春被吵得睡不着,瞪着屋顶想逃脱的办法,想来想去,却终无一条可行。   第29章   不知过了多久,迎春才朦胧睡去,一整天思绪纷乱,梦中也不得宁贴。迷迷糊糊间觉得胸口窒闷,猛地睁眼,竟是有人伏在自己身上,大惊之下,急忙用力挣扎。那人一手捉她双腕,另一手去扯她衣襟,迎春大声呼嚷,脚下奋力踢去,那人待要捂她嘴,腿上却重重吃了两记,心下恼怒,甩手便是一巴掌。两人撕打间,思沛早已惊醒,只吓得哇哇大哭。接着门被撞开,室内霎时亮了。那人一怔之间,被迎春推倒在地上,光影摇曳,迎春看得清楚,正是日间给思沛买糕饼的那个小和子。   陈老七将烛台放在案上,皱眉道:“我就猜到这样,你就不能给我省点事?”小和子哎哎哟哟起身,瞅了迎春一眼,笑道:“他娘的,小丫头下脚挺狠,差一点把你哥哥我给踹残了。”说着又待上前,陈老七推搡他道:“行了行了,别闹腾了。等这笔钱拿到手,讨上个老婆,天天晚上都有热被窝。”小和子笑道:“我就要她了,等这事完了,把她留下给我当老婆。看她到时候还踹我不?”陈老七哟喝道:“少磨蹭了,回去睡觉。”   迎春抱着双肩蜷在墙角,眼泪已流了一脸,思沛凑过来,拿小手替她抹着,小声道:“不哭,哭多了眼睛疼,我现在眼睛就有点疼。”迎春擦了擦眼泪,向他一笑,拍着他睡了,可自己这一夜却再也无眠,一直睁眼到天亮。早晨听得隔壁有争吵声,迎春脑子本是昏沉沉的,这时不禁警醒,细细分辩三人声音,似乎是姓王的汉子埋怨小和子走漏风声给什么豆腐刘,小和子辨白说自己没有,那陈老七则在劝和二人,说知道了也罢,他是个拿大主意的人,有他主持,事情也稳靠些。只再不许旁人分润便是。   不知过了多久,忽然一阵闹嚷,似乎又有人来,接着不知是谁走进这间屋子,向思沛看了两眼,又向迎春看了两眼,迎春望过去,这人却是蒙着脸的,不由心中一动,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妥,一时却又说不出来。那人出去后不久,小和子拿来粥和馒头给他们吃,迎春喂思沛喝粥的时候,他就坐在一旁嘻皮笑脸地睨着她。   迎春心中惕惕,暗自戒备。小和子比比划划道:“跟何家要了这个数,你说你们老爷子肯不肯给?”见迎春不应,又自说自话道:“这也不算多,为了救他宝贝儿子嘛,就是再多十倍他也得乖乖地给送过来,你说是不是?”迎春对着面前晃来晃去的一张涎脸,终于想到哪里不妥,自己见过这些人的样貌,就算他们钱到了手,会放思沛,也决不会放她。因为照常理推想,思沛毕竟年纪太小,不虑他说什么,而何家也只会注意孩子,没人会在乎一个小小丫头。一念至此,只觉周身血都冷了。   何家从昨晚到今晨一直扰攘不安,思沛丢了,责打下人也无济于事。当务之急,是怎样把人找回来,吃过早饭,全家都集在厅中商议,后来就接到了豆腐刘的信。何昂夫一夜没睡好,脸色本就难看,这时看了信,更觉阴沉得骇人。思源取过信来,念给大家听,信上写的是:   昂夫先生台鉴:敬启者。先生富甲一方,仆辈素来仰慕,昨日有幸,得邀贤郎光降,敢请津贴现款五十万,以资数日饮食之需。先生慷慨,量不以冒昧见罪。申时金光旅社敬候大骂,倘必逞智勇,谋诸警宪,则贤郎之安危堪虞,莫谓言之不预也。   信写得颇为客气,文理也还通顺。可绑票毕竟是绑票,勒索信写得客气与否,全无分别。对方行事愈见条理,事情只有更棘手。况且何昂夫买地开厂,纵有余款也都投在厂里,半日筹措五十万现金,谈何容易。   五太太珠泪泫然,望着何昂夫叫一声老爷,嗓子便哽住。何太太安慰她道:“既有了消息就好办,你别太担心。”三太太跟着道:“是啊,妹妹也保重些,愁坏了身子可不得了。那些人不过是图个钱,给他就完了,孩子不会有事的。”思澜却在想,信中没提迎春,她去哪儿了,可是跟思沛在一处么?   何昂夫向思源道:“咱们到钱庄去,把你刘叔叔和寒亭都找来。”思源道:“您忘了,刘叔叔前天去了北京。”何昂夫一怔,仿佛一时记不起。思源又道:“是要用买机器的那笔的款子?”何昂夫叹道:“暂时也只能如此了。这也只够一半,剩下的还要向其他钱庄挪借。”思源心想五十万不是小数目,这一来宝泰源元气大伤,鸿业二三厂也要受牵累,真是一损俱损。心想不如报警,但这话若说出来,好像他不以思沛安危为意似的,还是缄口的好。   几翻奔走,费尽心力,也只凑了三十余万,由思源去交赎金,将至五点多钟才回来,带回来的却不是思沛,而是警厅厅长。原来思源拿着巨款行路,神情自然有些异样,被巡查的军警拦住,当场搜出三十万来。其时法律规定,私自说票赎票相当于通匪,思源嗫嗫嚅嚅,解释不清,被带回警察厅,那厅长又随他一同到何家。   何昂夫虽不相信这些人,表面却不得不敷衍周旋,那厅长更是绵里藏针,只说让何家人放心,他们一定会求出思沛,请勿再私自与匪交涉云云,费了许多口舌才肯走。何昂夫送客回来,心下懊丧不已,再看思源,只见他低着头一脸狼狈,想是吃了人家不少苦头,也难深怪,只得长长叹了口气。   思源回到自己房中,玉茜一边拿毛巾替他擦试额头,一边道:“我看看,这些人下手也真狠。”思源笑道:“还说呢,都是你出的好主意。”玉茜微笑道:“这个家里,总得有人脑子清醒些,若真把你带到军署讯办,拘个十天半月,到时候哭都来不及。”思源道:“你不知道,思澜非要跟我一起去不可,好容易才把他甩掉的。”玉茜道:“你也是笨了,让他跟着做个见证不是更好。”思源道:“算了吧,我可不会演戏。”玉茜笑道:“你不会演戏么,我怎么听说何三少爷是金陵第一名票呢。”   思源伸臂绕过玉茜腰肢,身子贴上去,笑道:“好啊,敢笑话我,看我怎么治你。”玉茜一边笑一边躲,“别闹别闹。”听得外面阿盈喊道:“四少爷来了。”思源刚要起身,却被玉茜一把按倒,听她说道:“我去,你给我老实躺着别动。”玉茜对镜理了理鬓发,挑帘出来,向思澜笑道:“四弟来了。”思澜道:“三哥呢,伤得重不重?”玉茜道:“还好,不过是头上擦破了点皮,上了药才躺下,我这就去叫他起来。”思澜忙道:“不用不用,三哥这两天也没休息好,让他睡吧。”玉茜问道:“有什么事么,需不需要我转告?”这时阿盈倒了茶来,思澜望了浮浮的茶叶出了会儿神,抬头笑道:“也没什么事。三嫂,那我先走了。”   玉茜一路送出来,回头向思源道:“这倒奇了,你四弟向来是个快活散仙不理俗事的,怎么这次也这么上心。”思源笑道:“都说你事事见得比旁人明白,难道还猜不出来么?”玉茜淡淡道:“这有什么难猜的,不是手足情深,就是主婢情深。”思源嘿然不语,玉茜又道:“自古以来,有那心比天高的,就有那不识轻重的。在这宅院里呆几年,瞎子眼睛也磨亮了。”   思源想起晓莺一事,倒有些心虚,忙岔开话题道:“你有时间去瞧瞧五娘吧,若思沛有个什么,叫我良心上怎么过得去。”玉茜道:“你别犯湖涂,这事本该交给警察厅处置,咱们行得不错。”思源道:“道理是不错,可是——”玉茜从床上翻身坐起,挑眉道:“你如果后悔了,马上去找你爹负荆请罪去,就说是我撺掇你的。”思源急急上前去捂她的嘴,“我的少奶奶,你可小声点。”玉茜瞪眼道:“早知道你这么没良心,刚才就该把思澜放进来,磨你一半个时辰才好。”   思源的担心倒不尽是杞忧,晚上何家便收到一个纸盒,打开来看,里面放一只寄名金锁和半截血肉模糊的断指,五太太当场就晕了过去,其他人也面面相觑心胆俱寒。何昂夫打了两个电话急忙出门,众人也各自早早回房,思澜却同蕴蘅陪了婉如许久,直到她睡下了才回来。三太太知道了便唠叨,说自己儿子没影了,尽扒着别人儿子有什么用,也不看看年纪差几岁,要是传出什么风言风语,倒糟蹋了爷们的名声。   思澜心本不静,再听三太太这一番话,哪里还坐得住,拖了施可久和夏明伦出来喝酒,席间说起这件事,施可久道:“小孩子倒好说,毕竟对方图财,暂时不会把他怎么样。倒是那个姑娘,若也在他们手上就危险了。只怕给卖到暗门子里,这辈子就算完了。”思澜急得脸色发白,“那,那可怎么办?”施可久道:“你先别急,凡事总有办法。冯省民这个人你听没听说过?”   思澜心中麻团似的,一时间也想不起什么,只道:“好像听人提起过,是做什么来的?”明伦道:“是不是那个冯一刀?”施可久道:“就是他,他是青浦人,早年在上海南市十六铺的水果行当学徒,后来拜了个大字辈的老头子,一刀是浑号,说他切人头跟切西瓜一样一刀一个,眼下人在南京,倒可以向他问些消息。”   明伦道:“不错,这种人手下众多,耳目最广,城里凡有什么事发生,没有他们不知道的。”思澜道:“事不宜迟,那咱们现在就去。”明伦道:“只怕不好空着手吧,不知道这人好些什么?”施可久笑道:“最好两样,倒是男人的通癖,一个赌字,一个色字。”明伦问道:“他家住哪里?”施可久笑道:“去他家是见不到人的,咱们得去他相好那儿堵他。”明伦笑道:“了不得,你跟他相好也有交情啊。”施可久笑道:“钓鱼巷香怡楼的红绮老二,石头城里跟她有交情的男人多着呢。”饮干最后一杯,结帐出门,叫了三辆洋车,直奔钓鱼巷。   思澜去上海那会儿,跟魏占峰他们没少在长三堂子里混,但是本地的钓鱼巷御河房,却因严父近迩,只随人走过三两遭而已。这时眼见夜色旖旎,秦淮河上灯影若醉,弦歌如缕,思澜却是愁眉不展,全无往日载酒寻花的心情。   到了香怡楼外,施可久笑对思澜道:“我的四爷,你可露点笑模样吧,咱们这是来逛窑子,不是来探监的。”这时门口相帮通传,那领家妈妈迎出来,满面堆笑道:“我说昨晚灯花一直爆,果然施二爷今天就来了。翠喜总问我,说二爷这么久不来,是不是她说错了什么话,我说傻妮子,就是说错了二爷还会跟你计较,准是太忙了脱不开身。”施可久笑道:“可不是太忙了,这才从天津回来,就带着朋友来看妈妈了。”   那领家笑道:“来看我,我哪有那么大的福气。”一边说一边带三人到翠喜屋子里。几乎是里外同时挑开的门帘,衣袂动处,那女子已笑盈盈住挽了施可久,将他拖进屋去。施可久替翠喜引见了夏何二人,翠喜取了茶烟来敬,施可久喜欢丰腴的女子,这翠喜圆圆脸庞,一团喜气,若论容貌,也只中人而已。   施可久抚着她的手背问:“红绮现在房里有没有客?”翠喜嗔道:“那么久不来看人家,一来就问红绮,去去去,你到她屋子里坐去。”施可久笑道:“你别吃醋啊,我是替朋友问的。”说着指了指思澜,翠喜一双乌溜溜的眼珠在思澜身上绕了两圈,咬着施可久耳朵道:“这样齐整的一位少爷,她肯定合意,就怕她的相好要找你算帐。”施可久笑道:“我还怕他不找我呢。”翠喜道:“我给你们看看去。”说着起身而出,少时回来向三人笑道,“她跟四少爷真是有缘,你们再坐会儿,在腾屋子了。”   施可久抽完一袋烟,那边娘姨也来请了。三人在红绮屋子里坐定,这屋子较翠喜的大些,布置精美也过之,一丽人微笑款客,远观娇艳无俦,近处却见眼角细纹隐现,原来艳至极处,竟是花到荼蘼了。寒喧了几句,施可久便道:“都说二小姐弹得一手好琵琶,今天可要饱饱耳福。”红绮笑道:“虚名博来了,指法也生了。三位如不嫌弃,我就侍候一段。”琳琳琅琅声音一起,急雨似的,打得思澜一颗心更加乱了。红绮久阅人情,岂会看不出他有心事,含笑问道:“何四少爷点一段什么?”   思澜的一句话在嗓间几上几下,这时再也忍不住,注视她道:“二小姐,能否介绍我与冯先生认识?”红绮一怔,随即笑了,“那个杀才,许久不来我这儿了,何四少爷到这里来找人,不是开玩笑吗?”明伦道:“实话对姑娘说了罢。我这位朋友的幼弟被人拐走,一家人都快急疯了,烦请姑娘指一条明路。”红绮轻哦了一声,“莫非是宝泰源的四少东,那真是失敬了。这件事我也听人说起过,可像我们这种人,连自己都顾不过来呢,能帮上什么忙呢。”   思澜听她句句推委,一时间只觉手脚冰凉。施可久道:“其实一起被拐的还有何府上的一位大姐,那姑娘是他心尖上的人。万一给卖到私窠子里,那不要他的命吗?”红绮越听越奇,问道:“府上的丫鬟,是四少爷的心上人?”见思澜点头,又笑道:“就怕心尖肉尖,只是叫着好听吧。”思澜霍然起身,正色道:“如果我对她是逢场作戏,今天便不会走这一趟。二小姐,你不念别的,只念同是女子,千万救她一救!何某终身感戴大德。”一撩长袍,竟是屈身下去。   施可久和夏明伦都是大惊,一左一右将他拉住。红绮也迭声道:“使不得使不得。”看了思澜一眼,轻声叹了口气道:“也罢了,不说同是女子,只看你这一片痴心,也得帮你这次。”思澜喜道:“多谢二小姐。”红绮道:“你先慢高兴。一行有一行的规矩。并不是他说一句话,就能把人放出来的事。要看你那意中人的造化了。”施可久向思澜道:“我说二小姐是有侠气的女子,不会见死不救。这回可放心了,她肯替你说话,事情就有九分准了。”这几句奉承敲钉转角,红绮岂会听不出来,淡淡一笑道:“施二爷,烦你明晚在翠喜那儿摆个双台,把他也请上吧。”   下面商谈细节,又盘桓了半个时辰才离开。路上明伦道:“男儿膝下有黄金,你这也太——”施可久打断他道:“认识了这么久,亏你还信他。嘿,装出这副情种的模样,连红绮这样翻过筋斗的人都骗过了。”拍拍思澜肩头道:“好小子,有你的。”思澜心里想着事情,被施可久这一拍,倒吓了一跳。明伦摇头唱道:“单则为一点情根,种出那欢苗爱叶。”微微苦笑,“我早是悟了,你又何必太痴呢。”施可久笑道:“越发疯魔了,偏说是悟了。思澜,你可别学他。”   再进香怡楼时,红绮果然介绍他们认识冯一刀,那是个毫不出众的矮胖子,只有一双眼精光湛湛,看人入骨。散席后摒人密谈,冯一刀答应为双方重新搭桥,担当说票的角色。很快带回条件,赎金可减为三十万,但要思澜孤身一人到钱塘茶社,如何交款,其时再定。思澜回去跟父亲说起,没想到何昂夫竟不同意,问原因只说是怕警察厅找麻烦。思澜觉得其中一定另有隐情,只是父亲不肯告诉他罢了,左思右想,不愿放弃这次机会,决定先到钱塘茶社探探再说。   南京人爱喝茶,钱塘茶社地处闹市,客人自然不少。思澜到时,临窗的座位早被人据了,只得随便另坐,端起茶来正喝着,不提防被人撞了一下,低头见桌脚边滚着一个纸团,捡起来看,见上面写着:午时某巷某号,交款领人,过时不候。思澜将这行字反复看了几遍,只觉一颗心怦怦乱跳。强自镇定,寻思接下来该怎么做。首先还是要跟何昂夫商量,可他父亲一时也不知去了哪里,四处找了几遍,眼看自鸣钟打了十一下,再等就来不及了。思澜逼于无奈,只有破釜沉舟,回到自己房里,将一只白朗宁手枪藏在身上,又带了几张银票,就像武侠小说中描摹的英雄侠士一样,要独闯虎穴救人了。   思澜远远的就叫车子停下,穿过几条街,转到一条小巷子里,这四周十分荒凉,虽有几处房子,也不像有什么人住。思澜在那家门外喊了几声,没人答应,推门而入,只见屋子空空旷旷,乱七八糟地放着几张报纸和一些吃剩的东西。隔壁一间也没有人,窗子上钉着木条,地上铺着草褥,近看有几丝头发落在上面,墙壁不知是谁划了正字,差一笔完成,整好是四天。思澜颓然坐倒,心想果然是这里,只是人去楼空,不知道被挪到什么地方去了。他一路上想过多少种情况,或是消息不确,或是罗网自投,或是两相对恃,只是没料到这一种,仿佛用尽全力拼命挥出一拳,竟打中了空气似的。   思澜心中的失望不可言喻,当下也不回家,一个人到街上买醉。直混到晚上九点多钟,才摇摇晃晃往家走,刚踏进门口,就被来喜抱住,听他叫道:“四少爷,人回来了。”思澜一个激凌,脑子立刻就清醒了,抓住来喜问道:“说清楚,什么人回来了?”来喜道:“小少爷回来了,还有迎春。”一句未了,思澜已抛下他向里面奔去。   第30章   大厅内灯火煌煌,何家人几乎都在。思沛偎在何太太身边,手里拿一串奇南香珠在玩,伸出的十只手指白白嫩嫩完好无损,思澜又是欢喜又是诧异,“他的手没事。”五太太正在给何昂夫装烟,这时接口道:“多亏了迎春。”思澜心中一动,又在厅中找了一遍,还是不见迎春的身影,听何太太叹息道:“真是难为了她。”蕴萍笑道:“你们想一想,如果当初不是三姐非要迎春回来,今天谁替思沛挡这一灾呢。”三太太笑道:“要不怎么说思沛这孩子有福呢。”蕴蘅只是冷笑,触到思澜问询的目光,也不理睬。   何昂夫吐出一口烟雾,转脸望向思澜,“这一晚上你跑哪儿去了?”思澜本待悄悄离开,却不妨他父亲猛地发问,便止住步子,把下午发生的事照实说了。三太太一把拉住思澜,惶惶叫道:“你这孩子,不要命了么?”何昂夫哼道:“简直胡闹。”三太太分辩道:“他这么做,还不是为了救思沛。”玉茜笑道:“四弟是手足情深。”思澜问道:“到底人是怎么救出来的?”思源道:“父亲事先得到消息,叫警察在城门口截住的。要是让他们出了城,可就麻烦了。”三太太道:“总算是吉人天相,明天我陪太太烧香还愿去。”   蕴蘅起身道:“我有点累,先走了。”思澜道:“天这么黑,还是我送你吧。”蕴蘅也不等他,思澜从如意手里接过一盏纱灯,急急追上去,与她并行,低声问:“你怎么了?”蕴蘅道:“没怎么,坐在里面听她们说那些话有什么意思。”思澜笑道:“我也这么觉得,所以就跟你一块出来了。”   杜鹃开门时看见思澜,颇有几分诧异,她没想他会这么晚来,只穿了件短襟小褂,思澜尴尬地笑笑,“你们都睡了啊。”杜鹃一边取衣来穿一边道:“没有,我们俩在说话呢。觉得有点闷热,就把外衣脱了。”迎春正坐在沙发上翻捡牙牌,见到他们进来便起身笑迎。思澜看她双颊瘦损,形容憔悴,想来这几日吃了不少苦头。一时酒意上涌,脑子里晕陶陶的,咫尽相顾,恍如梦寐,只觉得又是欢喜又是凄惶。   蕴蘅问道:“在通五关么?”杜鹃笑道:“我说迎春姐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叫她起个牙牌数。”蕴蘅笑道:“你也信这些了?”迎春笑道:“起着玩罢。”思澜定了定神,笑问:“这是第几副,有几开了?”凑近来看,一眼瞥见迎春翻牌的一只手上,小指竟缺了一截,大骇之下,一把抓住,颤声道:“这是怎么回事?”蕴蘅道:“这还不明白么,那天送来的手指是迎春的。”   其实既便蕴蘅不说,思澜也已猜到,只是不能相信,半晌恨恨道:“那些混蛋真该千刀万剐。”蕴蘅笑道:“那些混蛋倒是都抓住了,只是罪不至凌迟吧。”迎春微笑道:“没事的,你看是左手,还是小指,写字做针线一点都不耽误。”思澜眼眶微酸,她跟小时候一样,他使坏打破了她的头,却要她来安慰他。   迎春轻轻抽出来手来,继续翻牌,翻毕细数,一共十六开,加上第一副三开,第二副十七开,算起来是“下下,上上,上上”。杜鹃打开抽屉,找出《兰闺清玩》,翻到那一页,思澜将课文七绝轻念出声:“泅上何人识沛公?谁知草末起英雄!帝王卿相非常业,多在鱼盐版筑中。”念完便笑:“这不怎么搭啊。”杜鹃问道:“是什么意思?”思澜解释道:“这几句诗是说英雄不论出处,男儿志在四方,一朝时来运转,就是鱼贩子泥水匠也能建大业立大功。”蕴蘅笑道:“说你不通就是不通,难道只有男子才能建功立业么?”思澜一边看下面的解和断,一边笑道:“是我不对,又忘了你的忌讳了。不过总是很吉利的话。”迎春笑道:“这些东西只是给人解心疑用的,谁又真信他。”   思澜觉得心里有好多话要对迎春说,可说来说去总是不着边际。最后蕴蘅道:“你快走吧,我们也要睡了。”思澜看看时间,实在没有理由再坐下去,只得走了。杜鹃关了门,回来笑道:“我说闻着一股酒气,四少爷真是喝多了,今晚上一直在说车轱辘话。”   蕴蘅笑道:“他是喝多了,不过酒壮英雄胆啊。”说着便把思澜只身与人谈判的事讲了一遍,用的是玩笑的口气,却暗暗留意迎春的神情。迎春只是静静听着,并不插言。蕴蘅又道:“那个什么冯一刀骗鬼的话他也相信。迎春,你说他是不是疯了?”迎春道:“我看那个冯一刀说的未必是假话,可能消息刚递出去,就搜到这条街。幸好没有遇上。”蕴蘅见她就事论事,神色不动,心中暗想:难道她真以为思澜只身犯险,单是为了救思沛么?   迎春当时不觉得如何,回房后躲在床上,才想明白蕴蘅这番话是有意思的。只怪思澜脱略行迹,竟惹得人人生疑,转念想起他乍见自己断指的情急模样,却也不无感动。恍恍惚惚中,仍是阴暗陋窒,那小和子持刀相逼,她抱着思沛一步步退到墙角,忽见思澜斜刺里冲出,跟小和子撕打起来,那刀子噗地一声捅在他身上。思澜全身是血,眼睁睁瞪着她道:“我这般待你,你竟装不知道么?”一惊而醒,冷汗淋漓,窗外月光清落落照在枕边,她确已平安归来。只是心底终有个声音在问:“他真的对我这般好么?”   何太太持家,素来是有过必罚有功必赏的,经过此事,心里早不拿迎春当平常丫头看待,跟何昂夫闲谈时提起,何昂夫也道:“是不能亏待了人家。”何太太笑道:“那时候因为思澜的事,还连累迎春吃了冤枉。你也忒性急了。”何昂夫听她提及思澜,倒想起一事,便对何太太笑道:“我前几天在福华银楼遇见老郑和他女儿。你看老郑长成那样儿,他女儿生得却好,谈吐也大方。我就想,思澜如果能讨上这样一房媳妇,也算他的造化了。”何太太忙道:“你可问了,那女孩子许了人家没有?”何昂夫道:“我这就打算叫老庄去问呢。”   庄钦甫去说媒,那郑老板一听是何家,自然满心欢喜,怎奈他太太却坚决不同意,原来郑太太早相中了自己的内侄,打算亲上加亲,那郑老板以妻财起家,一向惧内,这样一来,亲事便不成了。   何太太听说此事,很觉得遗憾,这天正和三太太慨叹着,就见秀贞玉茜一道来了。她们妯娌两个是为何昂夫做寿的事。这一年是何昂夫的五十整寿,玉茜觉得不能尽照旧例,便跟秀贞商量增改,秀贞是个没主意的人,于是一起来请何太太的示下。何太太向玉茜道:“你觉得该添什么就添些什么,不必事事都来问我。”   玉茜自嫁入何家以来,虽也曾管家主事,却一直没有机会尽显长才。听了何太太这句话,心里颇为兴奋。何昂夫五十整寿,来得都是达官显贵,酒席宴上问一句,是谁总揽全局办得这样体面风光豪华阔气,回说是何家三少奶奶,苏州金家的女儿,一时间众口称扬,齐相赞慕,那是一种什么滋味。   生日在七月三日,提前一个月就开始布置。五处寿堂,分三天受贺,军政商学一一分别安排。思源又请了几位出身世家言语便给的朋友来知宾。收礼登薄自有专人负责,寿障联序的张挂更要讲究,除了吴佩孚所写的一联一幛挂主堂正中外,其他总长督军所送的扬抑之间也需斟酌。思源不谙此道,特聘了城里一位十分懂行的老先生帮忙。夫妻两个不辞劳苦,务求尽善尽美。   蕴芝夫妇,思澄思涯兄弟也都早几日回了家,思澄更带回了那位怀抱何家长孙的如夫人。何太太一见之下,笑得合不拢嘴。他们兄弟姐妹好久都没有聚得这么全,当晚在挹风阁饮酒行令,酒已尽而兴未阑,蕴萍轻叹道:“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像今天这样。”思泽也道:“是啊,你们回家住不了几天就都要走,二哥还要去英国,以后谁教我吹笛子呢。”思澜拍拍他的头笑道:“等明天四哥给你请个先生,比二哥教得还好。”   思澄问思涯道:“你学校都联系妥了吗,打算先去英国?”思涯说是,思澄又道:“我回头给施植之打个电话,你有什么事就去公使馆找他秘书。或者直接找他也行。”思涯笑道:“不必麻烦了,那边也有不少中国同学,彼此都能照应的。”蕴蘅笑道:“二哥跟我一样,等闲不爱求人。”   思澄失笑:“真是,这算什么求人。”转头看到珊儿正和彩屏闹别扭,便叫:“珊儿,怎么了?”珊儿跑过来努嘴道:“我要去看看小弟弟,她不带我去。”思澄呵呵笑道:“要看小弟弟啊,小弟弟可还不会说话呢。”吩咐彩屏道:“你就带她去看看吧。”彩屏应了声是,便带珊儿走了。思澄对蕴芝笑道:“你怎么不把兰心抱回来,给父亲母亲瞧瞧。”蕴芝笑道:“这孩子身子太弱,动不动就发烧。我实是怕带她出来了。”她不饮酒,便早早离桌,坐在一旁和迎春闲聊,但席上说话听得很清楚。   思澄笑道:“小孩子都这样,珊儿瑶儿那时候也常生病,你看现在不都好了。”蕴蘅笑道:“瑶儿上礼拜还着凉了呢,可惜你又不知道。”思澄讪讪一笑,顾左右而言他,“老三两口子哪去了?”思澜道:“刚才何富来找,一前一后都走了。这段时间真够他们忙的。”思澄道:“我四处转了转,布置的不错,想的也周到。思源真是出息多了。”   处处布置妥贴,很快就到了开贺那日,大门外张灯结彩,车马盈门。吴佩孚虽未亲至,不过吴钧这位何府及门快婿拜寿岳家,亲卫队二十余人齐刷刷开路,也着实令人嘱目。宾客人人可观,至于寿堂的铺陈精致,器物讲究,倒在其次了。   戏台搭在筹筵南面,除了本地的班子,还请了京沪两处的名角南下,玉茜本是戏迷,这时确不能专心看戏,总怕一时疏神,有什么地方照顾不到,游目四顾,指着左边的玉石屏风向阿盈道:“不是说好用镶宝石的那几扇么,什么时候换的这个。”阿盈道:“好像是姑爷说怕人碰坏了,又让放回去了。”   玉茜便找思源,问了几个人,有的说看见三少爷往后面院子去了,玉茜一想就明白怎么回事,心里暗恨思源不知轻重,平时跟这些人疯疯癫癫也就罢了,这种靠他撑场面的紧要时刻,竟抛下客人跑到后台来胡混。   屋子外面就听见嘻嘻哈哈的哗笑之声,窗子半敞着,玉茜向里一张,瞥见三四个人围在凤鸣玉身边,思源赫然在内。一人拍着他道:“老三你不对啊,怎么把鸣玉的戏码排得不前不后,不尴不尬的。”玉茜隐约记得那人姓魏。却听思源笑道:“没办法,自己兄弟,就得委屈点了。”向凤鸣玉道:“你不会怪我吧。”凤鸣玉笑道:“三爷说这话,不是寒碜我么?”那姓魏的拉起凤鸣玉的手道:“鸣玉真是个解人。这样知疼知热的,可嫉妒死咱们了。”   玉茜听着不像话,正待推门进去,给他们个难堪,忽听啪地一声,却是旁边桌子上的什么东西掉在地上,凤鸣玉叫一声师哥,那人转过脸来,淡淡道:“对不住,我出去一下。”他推开门,正和玉茜打个照面,略怔了怔,擦身而过。这时思源也看见玉茜,怕她当场发火,让他的朋友们下不来台,忙出来将玉茜拉到一边,陪笑道:“你怎么来了?”玉茜定了定神道:“你别在这里躲轻闲,也多少照看些。”思源只道定要挨骂,不想竟是这般轻描淡写,忙道:“是是,我这就去前面招呼客人。”   思源陪着玉茜往回走,瞥见柳云生站在墙边,两只手指挟着烟卷在吸,心道我还以为又惹恼他了,原来是出来抽烟。有心跟他说句话,又怕玉茜生气。玉茜却是谁也不看,只急匆匆往前走。院子花坛边坐着两个女孩子,看见他们便起身招呼三少爷三少奶奶,思源一看,原来是迎春和胭脂,便笑向胭脂道:“怎么不去看戏?我刚才看见阿荣,这小子倒是出息了。”当日蕴蔷既不舍胭脂,又不愿分开她和阿荣,便让吴均留阿荣在身边做了个亲卫。玉茜这时也抬头,笑道:“你们小姐去哪儿呢,我正要找她说话呢。”胭脂笑道:“我陪三少奶奶去。”   迎春料到她胭脂一时不能回来,便回头去找蕴蘅,蕴蘅正和姐妹们磕瓜子看戏,杜鹃看见迎春,便拉着她道:“我才恍惚听人说,太太叫你呢,你快过去看看吧。”迎春去了上房,只见称心留守房中,何太太却不在,一路问着人,扰扰攘攘中一抬头,竟又看见了思涯。   脚下是方砖铺的路,一块连一块,他们之间能隔多少块?英国在哪里?印度洋有多大?苏伊士河有多长?或许也并不比眼前的距离更远。思涯走过来,告诉她何太太在禧寿堂,迎春轻声道谢,从他身边走过去,明知他不会注意到,却还是将左手藏起。   迎春到了禧寿堂外,就被沈妈带进去,屋子里都是女眷,何太太正陪着一位满头银发的老太太在说话,看见迎春便把她拉到那位老太太跟前,笑道:“伯母,这个就个丫头。”吩咐她叫高老太太,迎春忙行下礼去,那老太太满面慈祥,挽起迎春上下打量,笑向何太太道:“看她瘦怯怯的样子,想不到这样有胆色。”旁边几位太太上前翻看迎春手掌,都道可怜可敬。迎春低着头十分局促,只不便抽出手来。又听那老太太笑道:“我们家里的几个混小子烦死人了,要是跟前有这么个孙女解闷可有多好。”沈妈向迎春使了个眼色,迎春却似没看见。   出来后沈妈就叹气:“平时看姑娘挺聪明的,怎么这么好的机会都放过。那高老太太是高总长的母亲,你这一声奶奶叫出口,以后谁还敢小瞧了你。”迎春却想,如果顺势上攀,至何太太于何地,况且人家不过随口说说,太过谄媚,也让人看轻。只淡淡道:“太太坐在那里,我不好随便乱说话。”沈妈笑道:“那你可想错了,这些日子太太不分人前人后地抬举姑娘,还会挑这个?难得高老太太喜欢你,认了做干亲,以后太太给你寻一门体面亲事,不就容易多了。”迎春并非崖岸自高,但残缺之处被人品评,纵是好意,也觉难堪。因此什么放过机会云云,也就不大听得入耳。   何太太在禧寿堂陪着女太太们,何昂夫也在主堂陪客。正是好戏纷呈时,居中而坐的苏督李纯却向主人告辞了,何昂夫不敢坚留,送上汽车回来,便向何恩溥询问:“我看李督面色不豫,究竟是为什么事?”何恩溥是李纯的参谋长,又与何昂夫是本家,交情不错,看了看左右道:“这件事,昂翁可是疏忽了。”何昂夫心中一凛,心知此处不便说话,叮嘱了思源几句,便拉着何恩溥到自己的书房里详谈。   何恩溥道:“前些时候,江苏士绅有个请李督移驻九江当涂的通电,您知不知道?”何昂夫道:“最近也没什么时间看报,倒是隐约听人说起过。”何恩溥叹口气道:“昂翁不清楚这件事,可那张电文上,却明明白白列着大名,李督看了,只道您与吴玉帅做了亲戚,不把他放在眼中了。”何昂夫大惊失色,“这话从何说起呀,真不知道是什么人要这样害我。”何恩溥窥他神色,难辩真伪,只道:“这个误会,还要尽快解释开了才好。”   何昂夫连连道谢,复请何恩溥入席,又去陪客周旋了一阵,晚上找了思澄来商议。思澄问起事情原委,何昂夫道:“为了上海那面的生意,敷衍一下卢子嘉是免不了的,再就是思沛的那件事,是他们派人给的消息。我一时失检,就糊里糊涂答应了。”   思澄心知他父亲哪里是一时失检,而是权衡之下,有所取舍而已,却也不便说他什么,只道:“去年苏浙争淞沪护军使,搞得李秀山与何茂如师弟反目,后来他为了和平之名,面上虽忍下这件事,心里只怕记得更深了。咱们现在跟卢子嘉走得这么近,骂他的电报又有列名,他能不生气么,今天肯来拜寿就算给面子了。”   何昂夫来回踱步,自语道:“这件事弄不好,倒把两边都得罪了。”思澄道:“也不至于这么严重。等过了这几天,我去找齐抚万说说,李秀山对他言听计从,把他说通了就好。”何昂夫摇头道:“算了,你还有你的事要办,我自己找他们就行了。”   第4部分 本图书由www.downshu.cn(geqwxf)为您整理制作, 更多txt好书 敬请登录http://downshu.cn/?fromuid=127。   第31章   事情比想像中要麻烦,拜访督军府,李纯称病不见。倒是见了齐燮元。齐燮元很客气,从从容容道:“我和令郎和令坦都很熟,昂翁也算我的长辈。若在平时,不要说些许小事,巡帅根本不会介怀,就算真有什么误会,在下也可以帮忙劝解。只是最近巡帅心情很糟,这时候进言倒是火上加油了。”说着将桌上的几张电报抄稿递给何昂夫看。   何昂夫入目便知,是因李纯保荐张文龢为财政厅长的事,又惹得苏人大哗,这几封电报一封比一封激烈,什么“以墨吏管财政,恃武人为护符,三千万人民生活源泉,岂可复问?”什么“如果见诸事实,苏民誓不承认。且江苏者,江苏人之江苏,非督军所得而私。”什么“既以去就相要于前,我苏民本不乐有此夺主之喧宾,中央亦何贵有此跋扈之藩镇?应请明令解职,以遂其愿。”真正笔挟风雷,言辞如刀,连何昂夫看了,都觉震怖,想李纯看了,岂不要气死!   何昂夫叹口气道:“苏人向来爱言论,也不去说他。只是这般无事生非,寻瑕指隙,毁诋巡帅名声,也未免太过了。”齐燮元道:“昂翁所言极是。且不说张怀芝督鲁怎样威福,张敬尧督湘如何暴虐,只放眼看各省督军,有哪一个及得上我们巡帅这样宽慈仁恕谦冲为怀的?去年浙方步步紧逼,巡帅一忍再忍为的是谁,还不是为了江苏三千万百姓免遭兵祸。”何昂夫连连称是,又道:“苏人心中自然感念巡帅。”   齐燮元笑道:“感念巡帅的只有昂翁这样的长厚君子。偏有那些不明事理的愚人,生在福中不知福,整天鼓唇摇舌,百般攻讦。巡帅每对人言,说我李某自问对得住苏人,何以苏人不谅至此。前前后后想一想,当真是令人心寒齿冷。”何昂夫道:“所谓‘岂能尽如人意,但求无愧我心。’李巡帅是国家柱石,何必与那些人一般见识。更犯不上为报纸上的几句闲言闲语气坏了身体。”齐燮元叹道:“巡帅现在是灰心透了,这几天病在床上,我们也不敢拿报纸给他看。”掸了掸那几张电报抄稿道:“这些还算了,竟又造起了别的谣言,我都不忍说了。巡帅气得发抖,今早上连饭都没吃。”说罢又是一声长叹。   齐燮元语意未尽,但是不难打听到。原来李纯夫妻早年曾收养了一个孤女,这女孩子生得聪慧可爱,他们夫妻又没有子女,便不以婢女相看,长大后又把她嫁给了府中一个姓毕的副官。这人也是李纯的亲信,事情本是极好的,但偏有一般轻薄小人爱造谣言,竟说李纯与这女子有染,认作养女是移花接木,嫁给自己的贴身副官,更是暗渡陈沧。李纯素来爱惜名声,哪禁得起这一桩桩毁侮,病中加气,倒在床上便不想起来了。   方经甫听子聪说完,便笑道:“我倒不信有这样的事,若真和那女子有什么,直接自己纳了就是了,何必绕这么个弯子。”老骆道:“是真是假,只有他们自己知道,外人不过是乱猜,可是有一样,众口铄金,时间一长,假的也成真的。”又向何昂夫道:“眼下正是他闹心的时候,只怕再去也是碰钉子。”何昂夫深以为然,又听子聪道:“想想有没有什么办法,不必见面,也能让他见情的。”   几人商议半晌,拿出来的主意不是过拙就是过巧,何昂夫总不满意,决定冷上一段时间再说。接着又去了一趟上海,呆了几天,回来后三太太对他说,替思澜看中了一门亲事,又夸那女家如何显赫,小姐如何标致,催着何昂夫向对方提亲,何昂夫叫人去打听,别的也还罢了,这家竟是和卢氏有亲戚的,这种非常时候,何昂夫实在不想再添乱,也就放下了。三太太自然不满,整日在人前说,这门亲事多么多么可惜。   何家四少爷要娶亲,自然有许多热心之人,何昂夫的一位表姐,最喜做媒,拿了些女孩子的照片来给何太太看。这天蕴蘅和思澜到上房时,正见这位姑妈跟何太太细数哪家小姐模样俏,哪家小姐性情好。蕴蘅也凑过来看,拿了一张向思澜笑道,“我看这个不错,你说呢?”思澜瞅了两眼,笑道:“照片能看出来什么,再说真正有身份懂矜持的小姐,谁会拿自己的照片给不相干的人品鉴。”姑太太笑道:“你交的那些洋派女朋友,哪个不是爱玩爱闹爱跳舞,这会儿人家拿张照片,倒被你嫌没有身份不懂矜持了。”   思澜笑道:“姑妈这么说,倒像我真有不少女朋友似的,我若是交了女朋友,早就把她领回来了,还用父母亲这样为我的婚事操心?”姑太太把一摞照片递给他道:“你也看看,有没有合意的。”思澜一边翻看一边笑:“都长得这么漂亮,怎么挑啊。姑妈,你说我全要了行不行?”姑太太打他一下,嗔道:“你这孩子,怎么没个正经的。”思澜笑道:“这怎么不正经了,姑妈您选的都是国色天香的美人儿,我真的全都看上了,一个也舍不了。这下糟了,非害相思病不可。”   何太太只觉啼笑皆非,全都看上,也就是全都看不上,看来还得从长计议。闲时跟秀贞玉茜谈起,玉茜笑道:“四弟的这门亲事,说难选也也难选,说不难选也不难选。”秀贞问道:“这怎么说呢?”玉茜道:“难选的是,这门亲事要父亲母亲满意,四弟自己满意,还要三娘也满意,而且女方的家世品貌,一定在许家之上,才出了当初的这口浊气。”   何太太笑道:“你想的倒比我还周到,怎么又说不难选呢?”玉茜笑道:“如果眼前有这样一位才貌家世都胜过许家小姐的,父母亲当然满意,四弟也欢喜,三娘就更没有什么可挑的了。”何太太笑道:“看你这么说,想必有这么个人了。”玉茜笑道:“元宵看灯的时候,不是遇见过苏太太她们么,您还说这人比灯还好看呢。”这一说,秀贞也想起来了,便笑道:“苏家那几个女孩子,倒真是一个赛一个的水灵。”何太太也道:“是不是皮肤白白,眼睛大大,穿水红衫子的那个?”   玉茜笑道:“那个是她表妹,苏先生的外甥女儿。”何太太笑道:“我看她就很好。”玉茜笑道:“听说这位小姐脾气很大,四弟又是个不肯让人的,到时候东风西风谁压谁呢。再说他们两个早就认识,又何用旁人说和。”何太太奇道:“他们两个早就认识?”玉茜笑道:“这位赵小姐和刘珍珍常在一处玩,和四弟很熟的。如果是她,倒成了自由恋爱了。”   这个五四之后兴起的新名词,何太太还不大能接受,便回转心思,问那个苏小姐脾气禀性,又问怎样能见她一面才好。“玉茜笑道:”这也容易,三妹和她表妹是同学,哪天把她们表姐妹几个一道邀来玩好了。“何太太道:”她表妹和蕴蘅是同学,那她的年纪不是要比思澜大?“玉茜笑道:”最多不过大一两岁。“何太太沉吟道:”思澜孩子气太重,倒是大两岁的好。“又道:”先不要说出去,等我看一看再说。“   这时也不过她们婆媳三人计议,待到周末,蕴蘅约了人来家里玩,几个女孩子站在花树旁边,竟比花朵还要娇嫩,一时笑语嫣然,一时秋千缓荡,早有伶俐的看透机关,暗暗揣测,你言我语,如意阿盈几个,看见思澜,不免打趣几句。思澜笑道:“你们就只管胡说吧,哪有这种事?”如意低声笑道:“我胡说什么,太太不住口地夸苏小姐,再跟老爷一说,就十拿九稳了。不信你问三小姐去。”   思澜忙跑去问蕴蘅,蕴蘅道:“母亲要我约几个朋友来家里玩,我就约了,其他的事我也管不了。”思澜急道:“赵曼妮是你同学,你约她就是了。她的姐姐妹妹,你又不认识,都约来干什么?”蕴蘅笑道:“就是不认识,才要约来见一见,若是曼妮,又何必这么大费周折。”思澜哼一声,忽然笑道:“早知道她们今天来,我就不出去了,别人说的天花乱坠,总不如自己亲眼见的真切。”   蕴蘅听他一说罢了,也没怎么把这件事放在心上,不想没过两天思澜坐老施新买的汽车,竟出了车祸,躺在床上哼哼呀呀,蕴蘅去看他,他只说无聊,叫迎春杜鹃白天没事的时候多来陪他。蕴蘅也没想太多,第二天上学,却见赵曼妮神神秘秘地把她拉到一旁,皱眉道:“你们家老四怎么回事?”蕴蘅笑道:“你消息很灵通嘛,他撞车受了伤,怎么,要去看看他吗?”曼妮啐道:“看个屁,他倒真会编谎。”   原来昨天她表姐苏小姐去玄武湖游玩,竟遇上个无赖少年出言调戏,其时苏小姐的二哥在侧,那少年毫无顾忌,十分无礼,她二哥一怒之下就动了手,幸亏后来赵曼妮及时赶来,认出思澜,否则他还不知道要吃多大的苦头。曼妮说完又道:“他不愿意也就罢了,何必搞出这么多事,弄得大家都不痛快。”蕴蘅笑道:“你倒是很明白他的心,可惜只明白一半。”曼妮奇道:“什么一半?”蕴蘅笑道:“其实他心里爱的是你,又不好说,只能做一场戏给你看,你怎么就不明白呢。”曼妮笑骂道:“要死了,你们姐弟都不是好东西。早知道我昨天就不出声,打他个半死才好。”   思澜躺在床上养伤,对外只说撞了车,但真相人人心知肚明,只是瞒着何昂夫一个人,这是何太太的厚道处,既使思澜不懂事辜负她的好意,她也不会跟小辈一般见识。玉茜却没有这样好涵养,事情不成倒也罢了,但这样不明不白的结果,让她觉得很窝囊,回房少不了数落思源,“办得这叫什么事,让我在母亲面前说话,他们兄弟倒把人给揍了一顿。”   思源道:“谁知道思澜会冒冒失失跑去,他弟弟又不认识人。说起来也是一场误会,你看还有没有回旋的余地?”玉茜哼道:“天晓得你四弟转得什么心思,他自己不想成亲,旁人再起劲有什么用。”思源心里倒有些疑惑想说给玉茜听,但察言观色,知她没甚好心情,还是不说为妙。晚上去看思澜的时候,打算探探口风,看他只是没玩够不愿拘束呢,还是别有所思,在门口听到蕴蘅说话的声音,又打消了这个念头。   蕴蘅一见他便笑道:“真是说曹操,曹操就到。”思源笑道:“说我什么坏话呢。”思澜笑道:“说你贵人事忙,我都躺两天了,你才来看我。”思源笑道:“这是你自己找罪受,来看你就算不错了。”思澜笑道:“一见卿卿三生幸,两个乖乖五十元。人家亲了嘴才罚五十块,我不过说几句玩笑话,倒弄了一身的伤,你们说说多冤啊。”思源见他虽故作佻达语,眼风却时不时飘向蕴蘅身后的迎春,不禁想起当初的自己和晓莺,心中倒有几分怅然。陪思澜说笑一阵,看看时候不早,便和蕴蘅一道走了。   思澜的伤并不十严重,但一来要把自己的理亏处推给对方三分,二来希望这门亲事不打自消,所以这几天就一直赖在床上,他心里很想迎春能过来陪他说说话,但蕴蘅上学不来,也就难见迎春的影子,便想了个借口,说自己不能出门正好练字,要迎春来替她磨墨。蕴蘅答应了,迎春自也不能拒绝。   迎春来的时候,思澜正在喝莲子银耳羹,一见她就道:“怎么这么晚?”迎春道:“才刚洗了几件衣裳。”说着去拿墨匣,思澜道:“不忙,我叫小鹂也给你盛一碗。”迎春说不用,铺纸取墨,往冰纹砚注了一汪清水,稍稍旋墨后,再细加研磨,最后提笔在宣纸上试着浓淡。   思澜凑到书桌跟前,笑道:“你先写几个字我瞧瞧。”迎春问道:“写什么?”思澜想了想道:“就写‘书似青山常乱叠,灯如红豆最相思。’”迎春道:“这不是清人的书斋联么?”思澜道:“是啊,这一联出句也罢了,对句倒有几分意思。”看她写完了,上前轻轻吹干了墨,笑赞道:“你的字是越来越好了,我下午就叫人裱起来,挂在书房里。”   迎春也不知道他是说真的还是开玩笑,只道:“这么丑,我可不认。”思澜笑道:“这是你说的,可别怪我掠美。”说着拿出自己印章来盖上,迎春见那五个朱字是富贵堂主人,不由失笑:“怎么取个这么个号,真是——”思澜笑道:“真是俗是不是?不过俗到极点,反胜过那些酸文假醋。”再细端详那幅字,忽然觉得有些眼熟,只是一时想不起似谁的笔风。转头见迎春在看紫檀案上的雨花石,那石头放在十二只水盂里,正是上次他在在夫子庙里买的,便走到她身边道:“你喜欢哪块就拿走吧。”   迎春正低头翻看石头,忽听思澜惊呼一声:“咦,这是什么?”顺声望过去,见一只水盂里有什么东西闪闪泛着光,拾起一看,竟是只蓝宝石戒指,一怔之间,思澜已抓住了她的手,给她套了上去,笑嘻嘻道:“这块石头就是你的了。”   迎春忙道:“我不要。”说着就要取下来,思澜却按着她手不让,发蛮道:“我说给你就给你了,不许你摘。”迎春皱眉道:“四少爷你放手,这么贵重的东西,我真不能要,没有这个道理。”思澜只扣着她的手不放,含笑道:“什么贵重不贵重的,不就是块石头嘛。”迎春道:“既然都是石头,那我换一块好了。”思澜咬牙笑道:“你想气死我啊。”迎春挣他不脱,也有些恼了,冷声道:“你还能扣我一辈子吗?”思澜笑嘻嘻道:“那就扣一辈子好了。”   一时两人都不语,思澜红着脸,侧头看她眼睛,四周静得异常,似乎只剩下怦怦心跳声。迎春忽然奋力一挣,戒面划过思澜手心,竟是长长一道血痕。思澜吃痛,迎春吓了一跳,忙道:“我去叫早燕。”思澜一把拉住她,低声道:“现在这戒指上沾了我的血,你还要拿下来吗?”语气中已带了几分央求的意味,迎春低头半晌,缓缓道:“我不戴手饰的,这戒指不如送给三小姐,我转交便是。”   思澜满怀柔情,却不妨她说出这样一句话来,霎时如堕冰窖,颤声道:“好好,随你便。”胸中怒气不可抑制,甩手将面前的几只水盂都扫倒地上,水石四散溅开。早燕小鹂闻声跑来,只见一地狼藉,都道:“这是怎么了?”这时迎春已放下戒指匆匆走了,只余思澜自己坐在那里生闷气。早燕见连问了几句他都不答,又一脸阴沉,便也不敢上前招惹,只和小鹂两个把地上收拾干净。   蕴蘅一回来,就从早燕这里听到消息,过来看时,见思澜用紫罗夹被蒙着头躺在床上,早燕说三小姐来了,他也不动,早燕向蕴蘅轻声道:“这一下午就这样。”蕴蘅笑道:“你也不怕焖死,做这副样子给谁看。”思澜只是不理。蕴蘅又道:“那人胆子不小,敢得罪咱们四少爷,早燕,你去回三太太一声,听她怎么发落。”只听唿地一声,思澜把夹被拉下,露出脸来。早燕笑说一句还是三小姐有办法,便走开了。   蕴蘅叹道:“不知道你闹些什么,真想闹得人人都知道么?”思澜望她一眼,道:“为什么想对一个人好,也这么难。”蕴蘅见他脸颊潮红,神情有异,惊道:“怎么了?”伸手往他额上一摸,果然发烫,皱眉道:“这倒好,苦肉计弄假成真了。”思澜道:“没事,吃点药就好了。”   蕴蘅问道:“那还用迎春明天过来吗?”思澜抿着嘴不答,蕴蘅笑道:“叫她过来给你赔不是。”思澜哼一声道:“我受不起。”蕴蘅笑道:“不是我说你,送什么不好,送那种招摇的东西,还怪人家不要。”思澜一怔之下反笑了,“这倒成了我的错。”蕴蘅笑道:“知道就好,明天别忘了赔不是。”   思澜因为发烧,这一夜睡得并不安稳,早晨才退了热,吃了半碗粥,躺在床上想,不知道她会不会听蕴蘅的话过来,如果她过来,自己又该拿什么态度对她。可一上午过去了,也没见迎春的影子,中午的时候,三太太陪着何昂夫来看思澜,见他胃口不开,吩咐厨房另做了鸡汤银丝面,思澜勉强吃了几口便放下了。   何昂夫看见桌上有字幅,便拿起来看,问道:“这字谁写的,倒像你二哥早年的笔体。”思澜暗悔没有早早收起,这时强笑道:“我新学的黄山谷,总觉得少几分神韵。”何昂夫哼道:“你那几笔字我还不认得,这点小事也值得说一回谎。”三太太道:“你也太瞧不起儿子了。”转头向小鹂道:“是四少爷写的不是?”小鹂年纪尚小,不明白三太太话里的意思,只实说道:“昨天是迎春来侍候的笔墨,我不知道。”   三太太骂道:“你手折了,要人家来替你侍候笔墨。”思澜硬着头皮道:“你别骂小鹂,是我要迎春的来的,她墨磨得好。”何昂夫问道:“迎春,就是出事时跟思沛在一起的那个女孩子?”三太太笑道:“是啊,怎么说也是有功之人,哪能这样随便使唤呢。”   思澜被他母亲笑得难受,只盼他们早些走,也免得遇见不该遇见的人,偏三太太问长问短,说个不停,一直说到迎春来——她还是来了。思澜心中不知是喜是愁,好在迎春神态坦然,应对有度,三太太一直笑着说话,显得极是亲切,何昂夫竟也破例问了几句,最后道:“这幅字不错,我拿走了。”临走时却定定看了思澜一眼。   第32章   何太太问起思澜病情,何昂夫哼道:“他的病,根本是自己找的。我看那姓苏的下手还轻。”何太太道:“都是小事,是谁这么快的嘴。只可惜了这门亲事。”何昂夫道:“也没什么可惜的。你知道这小子闹这么一出,总有个缘故吧。”何太太道:“小孩子心性,许是不想成亲。”   何昂夫拿着字幅念道:“灯如红豆最相思,存了这份心思,还能说是小孩子吗?”何太太奇道:“这字是谁写的。”何昂夫道:“迎春写的。”何太太虽不甚懂文字,但何昂夫的意思是明白的,说道:“男孩子这个年纪免不了的,只是迎春,我看她倒也稳重,难道竟是走了眼?”何昂夫道:“不干人家的事。”   何太太叹道:“若真是如此,也只好把迎春先挪走,不过她总算替思沛挡过灾,不能太委屈了,得留心替这孩子找个好人家,唉,她要是肯认下高老太太就好了。”何昂夫问起缘由,何太太便把那日禧寿堂的事对他详细说了。何昂夫不住点头道:“单凭这份宠辱不惊,就不同寻常,这样的媳妇也娶得过了。”何太太只疑自己听错,问道:“你说什么?”何昂夫笑道:“我打算成全思澜,让他娶迎春为妻。”何太太惊道:“娶迎春为——妻?”何昂夫道:“不错,明媒正娶。”   何家四少爷竟要娶一个婢女为妻,这事任谁听了,都会觉得匪夷所思,何太太不明白丈夫为什么会忽然下这样的决定,可他竟说得头头是道:“王侯将相,宁有种乎?王侯将相尚且如此,难道现在讨一房媳妇倒要看祖宗十八代不成?论起来,咱们家也不算什么世代书香,不过殷实人家而已,还是在先祖显德公那辈才发迹的,哪里用得着那么势利。”何太太沉吟道:“话虽这么说,只怕阿眉头一个便不能答应。”   三太太不答应,是可想而知的事情,拽着何昂夫不放手,哭哭啼啼道:“哪有这样没天理的,给他哥哥娶的就是大家小姐,轮到他就该娶丫头,还是自己家里的丫头,你说亲戚朋友中有多少认识的,这让我们娘俩以后可怎么有脸见人。要还人情让思沛娶她好了,我们哪辈子欠她的啊。”   何昂夫冷冷道:“难道当初给他订的许家门第不高,家世不好?结果呢,逛堂子被人家退婚,我的脸都丢光了,你们还要脸见人?怎么你嫌丫头辱没了,不想想冲他那钓鱼巷混出来的响亮名头儿,谁家好女儿肯给他,我看迎春配他还委屈了呢。”三太太给他堵得说不出话,又决不甘心点头,只是不停地哭闹,闹得何昂夫烦了,便骂她鼠目寸光,甩袖不理,只把三太太气得发昏。   何昂夫对思澜则又换了另外一种口气,态度是少见的和蔼,温言道:“这门亲事以后少不了有人要说闲话,你心里若觉得委屈,不必勉强,”思澜早晨遇见如意时,就见她嘻皮笑脸地道喜,说什么这回可得偿所愿了。当时只道是取笑,也没在意,这时听他父亲一说,竟是千真万确了,犹自不敢相信,怔了怔道:“没什么委屈的,父亲自然是为我好。”何昂夫点道:“回去劝劝你娘,她还转不过弯来。”   思澜应了声是,走出书房,抬头看青天碧树,心中欢喜无限。细细回想刚才何昂夫所说的话,一字一句记得异常清楚,他说是因为迎春传书示警,才能及时赶到救回思沛,她于何家有恩,又与他青梅竹马,撇开家世不论,也是良配。父母亲几番考虑,觉得人品为重,余下的都在其次。思澜想,父亲一定是看破了他的心思,只是想不到他竟肯成全,难道真的是精诚所至,天佑有情之人?   想到这里,只觉心神激荡,非要找人倾诉不可,他一路奔跑,跑到蕴蘅屋外,蕴蘅这两天已放假了,但此刻并不在,只见迎春一人坐在紫藤架前做针线,思澜走过去轻轻唤了声迎春,迎春正低头扎一朵花,呃了一声,“什么事?”思澜又连声唤道:“迎春,迎春。”迎春把手里的活计放下,抬头问:“四少爷,有事么?”思澜搔头一笑,“没事,我只是想叫你的名字。”   迎春微窘,忽听噗嗤一声笑,原来是杜鹃折了花走过来,正笑吟吟看着二人,思澜也有些不好意思,搭讪道,“这两支莲花很漂亮。”杜鹃笑道:“你不认识么,这叫并蒂莲。”思澜不再搭话,径自走了。迎春向杜鹃道:“以后别乱开这种玩笑。”杜鹃笑道:“我的好姐姐,你可真沉得住气。”说着将自己刚才在园中的听闻一一说了,迎春只是不信,不仅不信,反觉得有这种谣言传出,是件可怕的事。   迎春一下午惊疑不定,到了晚上,沈妈竟把她母亲葛二嫂带来了,葛二嫂满面含笑,拉着迎春的手告诉她,何太太怎样慈祥亲切,又是如何如何对她说的,笑叹道:“这真是做梦也想不到的事。”迎春心想什么传书示警,哪里是自己做的,从来只说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想不到这欲加之功,竟也让人没有辩白的余地。究竟老爷太太为什么要这样做?自己又何德何能得垂青目呢?   葛二嫂见她低头不语,只道她是害羞,笑道:“你看看你在何家养的细皮嫩肉的,你姐姐只比你大两岁,给他们家累死累活,老得跟我差不多。你小的时候,有个算命的瞎子说你是富贵命,我和你爹还不相信,谁知道竟是真的。”迎春皱眉道:“妈,你别说了,让我好好想想。”   葛二嫂急道:“还想什么,四少爷和你年貌相当,又是明媒正娶,真是求也求不来的好事,可别让人说句不识抬举。咱们家现在虽说勉强有口饭吃,可你弟弟的书是念不下去了,若你嫁进何家,这些自都不必说。家里境况好了,还能帮衬到你姐姐,她再生女娃子也不用送人了。”说着流下泪来:“菩萨保佑,老天爷总算开眼了。”迎春也自黯然,齐大非偶这四字虽重,又怎重得过她姐姐弃女,弟弟失学。何况于她自己来说,思澜从小相识,也终胜过陌生人。   当晚葛二嫂便在何家住下,没过两天,又陪着迎春一同挪到何昂夫的堂兄家,他这堂兄是何家远支,在城南开个典当行,有个媳妇最是能干,人称五奶奶,迎春自到他家后,这五奶奶跑前跑后,照顾得十分周到。至于衣饰嫁妆,原是何太太出钱,五奶奶张罗,全不用葛二嫂操心,她陪了几天,放心不下家里,便又回去了。   何家也开始搭喜棚拟请柬,筹办四少爷的婚事。只为这次新娘的身份特别,府内府外少不得议论纷纷,尤其何府中的一众丫头,因迎春跟她们原是一样的人,此刻一步登天,将来再回来便是四少奶奶,贵贱判若云泥,细想想难免心中不平。   阿盈向小婵道:“咱们倒还好说,最倒霉是早燕,来的比她还早,以后还要侍候她,可难为死人了。”早燕道:“这也是各人的命,当初晓莺——”她本想说晓莺与迎春境遇相类,可结果大异,蓦地想起阿盈是三少奶奶的人,只怕她们还不知道这一段,还是不提的好。小婵道:“不说晓莺,只说小婧吧,不就是因为没看好小少爷才走的,可人家就能因为这件事当你主子,这人的运气好坏,也未免差的太多了。”早燕道:“现在说运气好坏也早,三太太可还没松口呢。”   何太太正愁这件事,怕她心中不愿,到时要生出种种事端来,还是五奶奶想了个办法,知道三太太最是迷信,便故意拉着她去陈铁口那里去合思澜迎春的八字,八字极合不说,且女命帮夫,三太太听了已有几分意动,五奶奶又一口一个婶子叫得亲热,柔声劝着,“婶子莫要看不开,当那大家小姐都是好脾气的,若真娶回来,人家只认太太一个婆婆,礼又不错,那时候你能怎么办?”放低声音道:“不看远的,只看思源媳妇,她眼里瞧得下什么人,是个好相与的么?我觉得迎春不错,是个老实的,以后还不是你说什么是什么。”五奶奶巧舌如簧,竟将个满腹郁愤的三太太说得慢慢气平。   三太太回来后态度一变,竟也对婚事上起心来,早燕和小鹂暗暗纳罕,和阿盈她们说起,阿盈笑道:“看来这迎春是注定要当何家四少奶了。”小鹂问道:“婚事还得三少奶奶张罗吧。”阿盈道:“我们小姐才懒得管呢。”早燕笑道:“也是,她那样的身份,跟迎春做妯娌,想来比我们还气闷。”阿盈道:“真不明白老爷是怎么想的。”   宝泰源后厅里,子聪也在问方经甫:“娶个丫头做媳妇,东家到底是怎么想的?竟不怕人说闲话。”方经甫道:“这一次啊,是说闲话的人越多越好。”子聪笑道:“掌柜的,你可别卖关子了,快告诉我吧。”方经甫捻须笑道:“不必见面,也能让他见情。这主意还是你出的,怎么现在倒来问我。”子聪迟疑道:“你说是为得罪李督的事。”方经甫道:“很简单,只有五个字,为明公分谤。”子聪一听即悟,李纯将婢女养作已女,嫁与副官,人道有暧昧情事,现在何昂夫娶婢女作媳妇,难道也有暧昧吗?竖指笑道:“高明高明。这样说来,婚事也不会拖太久。”   婚事岂止是没有拖太久,简直快得惊人,从消息传出到大宴宾客,仅仅一个月。这一个月中,迎春常常会半夜醒来,望着淡金色的月亮的发怔,手里那块凉凉润润的雨花石,已被她渥得温热,像他的手,握管的手,执笛的手,只是永不可能是牵着她的手。   牵她手的是另一人,那个有着明爽稚气笑颜的少年,喜堂前夫妻对拜,送入洞房,红巾轻轻挑起,烛焰烨烨,眼前人熟悉又陌生,他声低若耳语,“好像做梦一样。”坐床撒帐后,他便出去陪宾客了。留在房间里是五奶奶送来的两个小丫头阿拂阿扫,想必也知她不便使唤府中的旧人。   何太太带着一众女眷过来,迎春起身,赧赧地笑着。太太奶奶们嘻哈几句,便相携看戏去了。蕴蘅落后,陪迎春稍坐片刻,告诉她蕴芝来了信,说因有身孕,不便回家,祝她和思澜百年好合云云。迎春改口叫称姐还不大自然,蕴蘅看她坐在那里垂眉敛容的模样,想起这两人因戒指厮闹还是不久前的事,不料这么快就尘埃落定,笑道:“那几个破水盂不值钱,下次叫思澜砸点贵的东西。”迎春听她取笑,头垂得更低了。   何太太出门来叫过思源,嘱咐他看着些,一会儿不要闹得太凶,思源点头称是。今天这场喜事,让他心中不无感喟。他与晓莺正如思澜与迎春,若论相知之早,情份之厚,只有胜过他们的,莫非他当初争取了,结果便会不同么?其实他后来是去过晓莺家的,却踟躇着不敢进,听左右邻居说,晓莺嫁了村西一个木匠,思源心中一阵发紧,便没有再打听下去了。   怅然走到前厅,见魏占峰施可久几人正拉着思澜猛灌,思源过去拦阻道:“你们饶了他吧。”魏占峰笑道:“这会儿可见是亲兄弟了,那你替他喝了。”思源没办法替他挡了三五杯,但寡不敌众,那边思澜已醉得东倒西歪,施可久笑道:“老四这么不顶事,这洞房可怎么闹啊。”思源笑道:“谁让你们把他弄成这个样子,让他先回去睡一会。”   几人把他架弄回房,施可久向迎春笑道:“弟妹,一会儿他醒了,可记得叫人喊咱们啊。”魏占峰仔细将迎春盯了几眼,出门问施可久:“你说老四就是为她去见的冯一刀,还跟红绮下跪?”施可久笑道:“可不就是她。”魏占峰笑道:“我还以为是什么天仙呢,很一般嘛。”施可久笑道:“这叫情人眼里出西施。不过竟是娶妻而不是收房,倒让人想不通。”魏占峰笑道:“有什么想不通,何老爷子知恩图报,让咱们老四以身相许。你没见李巡帅都来了么,少时要颁一面锦旗,上书四个金字:仁义可风。”施可久笑得直不起腰,“你可小点声吧,别让人听见了。”   一时明伦和思澜的两个堂兄弟过来,说上叫了班唱大鼓的,大家便同去凑了会热闹,又往后台混一阵,看看时间差不多了,一齐拥回洞房来,谁知思澜还在呼呼大睡,很是扫兴,众人又笑又恨,都说这小子欠了那么多帐,到今天不还,可把他便宜透了。但新郎不醒,只闹新娘子也没意思,且她身份有些尴尬处,若哪句玩笑不妨头,让主人家多心就不好了。所以几个伴娘拦拦挡挡,何太太再说句话,也就慢慢散了。   夜阑更深,前面的丝竹喧闹声也渐归于沉寂,最后连阿拂阿扫也去了,迎春坐在床边,刚想起身卸妆,又被一股力拉了回去,转头便对上思澜那双清亮亮的眸子,迎春啜嚅道:“你,你什么时候醒的?”思澜含笑道:“他们一进来我就醒了,可是不敢睁眼睛。”迎春道:“那,我叫阿拂给你端盏玫瑰薄荷露来醒醒酒。”思澜摇头,只是目不转睛地望着她,迎春低声道:“你真不嫌——”思澜欠身捂住她的嘴,轻声道:“别说这样的话,你是看低了我,还是看低你自己。”迎春听他语气甚诚,心中也自感动。   思澜下了地,拉着迎春到桌前,各吃了几块点心,又喝了交杯酒,迎春坐在镜前卸妆,思澜却到门窗外巡视一遍,迎春奇道:“这么晚了,还会有人吗?”思澜笑道:“还是小心点好。”走回迎春身边,见她还穿着大红喜服,低低一笑,“你就穿这一身睡么?”迎春低声道:“我还不困,你先睡吧。”思澜道:“现在都两点多了,明天还要早起呢。”迎春嗯了一声,还是不动。思澜无法,只好自己上床先睡。   迎春又等了半个多钟头,才吹熄烛火,脱了外裳轻轻走到床前,钻进被筒里,敛手屏息地躺着,思澜睡得极不老实,直向她这边挤,挤一寸她就向外挪一寸,挤挤挪挪,半边身子就搭空了,思澜忽然伸长手臂将她连人带被揽回来,贴着她的耳朵笑道:“你也不怕掉下去。”迎春又惊又惧,一颗心擂鼓似地响着,思澜隔着被子都能感到她的颤抖,于是安慰道:“睡吧,睡吧,都累了,明天还有一堆事呢。”   迎春这一夜睡得极其警醒,五点多钟便起身,洗漱过后,等思澜醒来,同去上房向父母请安奉茶,又一日忙忙而过。晚上回房后,实在打熬不住,挨枕便睡着了。到了三朝回门那天,吃过早饭,跟何昂夫何太太道了别,便由老王开车,送思澜迎春到城外葛家村,葛二早早站在门口悬望,这时向里面喊道:“来了来了。”葛二嫂擦擦手跑出来,见她女儿从汽车上走下来,穿件银红旗袍,脸上薄施脂粉,竟像那些太太小姐一样好看,心里便很欢喜,再看她身边站着的西装少年,更是笑逐颜开。   思澜跟着迎春称呼,叫得葛二夫妻受宠若惊,慌慌乱乱让进里面,倒茶水端果品,口说四少爷不要嫌弃,思澜笑道:“爸妈喊我名字就是了。”葛二嫂和丈夫对视一眼,总算改了口称呼姑爷。这时老王把带的礼物都搬了进来,迎春的三个弟妹缩在墙边,怯怯地望着这边,思澜笑着招手,他们也不动,还是葛二嫂拉扯着肩膀,催促道:“叫人啊。”她大弟叫了声姐夫,思澜顿时眉花眼笑,一人一个红包递过去。   说话间到了中午,葛二嫂心思很细,料定思澜平日在家鱼肉餍足,因此只做了些清淡爽口的菜式,但满桌全素也不象样,便杀了一只芦花鸡,一边摆桌一边道:“我们这小户人家的饭菜,实在不能跟府上比。姑爷好歹将就些。”说着抱歉地笑了笑。   思澜忙道:“天天鸡鸭鱼肉,早就吃腻了,倒是口味清淡的好些。”一句未落,热腾腾的炖鸡就端上桌子,原是葛家夫妇为了招待娇客,一早特意杀的,这一来彼此都有些讪讪的。迎春微微一笑,有心看他如何转圜,却听思澜笑道:“鸡鸭鱼肉也不是不好,只是家里厨子做的,总把佐料往多里放,冲淡了菜的原味,哪里及得上这家常菜,入口便是本色的香嫩。”   葛二为人木讷,全靠他妻子一人说话撑场面,到后来葛二嫂也有些词穷,吃过了饭,便让迎春带思澜出去划船,四处看看。其时正值盛夏,水村风景,颇有可观。船行水中,满目荷叶菱角,随风浮漾,思澜坐在浅舱,看迎春扶桨轻摇,碧波皓腕,悦目如画。思澜当此情景,真不知人间天上。   迎春问道:“你要不要吃菱角,很甜脆的。”思澜笑道:“好啊,你给我剥一个。”迎春道:“你自己不会剥么?”思澜嘻嘻一笑,顺手捞起一只水红菱,剥开硬皮,递到迎春嘴边,“我服侍你还不行么?”迎春脸一红,略略别开头,思澜笑道:“我知道了,你是想跟我一人一口。”迎春怕他真咬上一口再递给自己,只好就着他的手吃了。思澜又剥了几只,一边自己吃一边递给迎春。   迎春这几日在何家时时紧张,既便回房与思澜独处也是如此,但此刻温柔笑语,同食鲜菱,不知不觉间便放松下来。忽闻歌声隐隐飘送,思澜侧听倾听,问道:“这就是什么采菱歌采莲歌么,也给我唱一支听听好不好?”迎春摇头道:“我不会唱。”思澜央道:“就唱一支吧,看在我给你辛苦剥菱的份上。”迎春低头一笑,轻声唱道:“阿哥采莲莫瞄人,瞄人不如先试心,莫学菱角八角美,要像莲藕叶连根。”   这些水乡小调从古来便多写男女钟情,但年轻女孩子采菱放歌,往往天真烂漫不计其他,只是这时候听在思澜耳中,却觉得意摇神荡,蓦地直起身子,在迎春脸颊上吻了一下,迎春吃惊,手上便失了力道,行至急流,小船被水势横了过去,一时滑行数丈,迎春急忙撑起篙子,在船头连挡带拨,总算摆正了船身,白了思澜一眼道:“你就闹吧,当心掉到水里去。”思澜笑道:“那你可要救我呀,咱们俩个像莲藕似的叶连着根,海誓山盟,可是要白头到老的。”   迎春刚想说,谁跟你海誓山盟了,却见上流有船只驶下,行至近处,用短桨顶住船身,慢慢靠拢过来。思澜看那船上两个少女,一个年纪与迎春相若,另一个只有十三四岁,都瞪大眼睛瞧着他们。耳听迎春欢声道:“青青!”那年长少女青青笑道:“你不喊我,我真不敢认你。”   迎春看着另一个女孩子笑道:“这是蓝蓝吧,跟你小时候一模一样。”青青笑道:“听说你做了少奶奶了,可把打小的朋友都忘了吧?”迎春急道:“哪有,我上次回来,还到你家找你呢,是你去舅舅家了。”青青笑道:“逗你玩呢,我娘都告诉我了。”迎春道:“咱们上去说话。”两人将船划至岸边树下,用篙子插好,一齐上岸。   青青上下打量了思澜两眼,思澜含笑叫声青青姐,青青扑哧一笑,咬着迎春耳朵说了几句话,迎春也笑。思澜这才有了新女婿被娘家人品头论足的感觉,眼看着两个女孩子手挽手并行细语,全把他丢在脑后,只好有一句没一句逗那小妹妹说话。   两人回到葛家,已是三点多钟,迎春和父母话别后,便和思澜坐车返城了。刚到何家大门口,就听门房说二少爷回来了,迎春脚下一窒,忽然觉得全身无力,但眼下避无可避,只能随着思澜住里面走。   思涯也到家没多久,见门窗上都贴着喜字,自然要问是谁成亲。蕴蘅道:“我给你写了信,叫你回家参加思澜的婚礼,你没收到吗?”思涯道:“我去了上海见穆先生,可能错过了。新娘子是哪家的姑娘?”蕴萍笑道:“这个人是你认识的,不过你一定猜不到。”思涯抱过思沛,笑道:“告诉二哥,新四嫂是谁?”正说着,就听有人喊道:“四少爷他们回来了。”   思涯往门外望去,见他四弟身后跟着个纤细女子,似觉眼熟,走到近前看清眉目,——的确是他猜不到的人。他想自己肯定是露了诧异的神色,她却温柔定笃,无复苏州街头摔倒的错乱。思澜笑道:“二哥!”迎春也跟着轻唤了一声。思涯笑了笑道:“真不巧,我要是收到蕴蘅的信,就早几天回来了。”思澜笑道:“没关系,只要你补上一份厚礼就好了。”蕴蘅笑道:“还有新郎倌跟人家伸手要礼物的。”   他们兄弟姐妹谈笑风生,迎春坐在一旁,亦婉然微笑,心里却只觉得恍惚,说伤心不是,说怅惘也不是,想着前尘如同前世,而眼前也未必是今生,思绪浮浮,他们说什么竟听不真切。思澜见她脸色苍白,低声问:“怎么了?”迎春道:“有点头昏。”思澜道:“可能是这几天太累了。叫阿拂陪你回去吧。”迎春觉得不妥,便摇了摇头,直到何太太发话,才依言回去休息。   迎春回房后,躺在床上不言不动,阿拂只道她想睡,便自顾自和阿扫在外面屋子玩。没多久思澜也回来了,坐到床边轻声问:“觉得怎么样?”迎春起身道:“没什么事。”顿了顿道:“咱们两个都回来不大好,你还是去陪着坐一会儿吧。”   思澜道:“我一会儿再过去。”拿了个枕头靠着,翻看手上的两本书,迎春问了句是什么?思澜道:“二哥说,也没什么好送咱们的,就这新得的两本宋版书。”说着递给迎春看,迎春不接,“我不懂这些的,你收好吧。”思澜放下书,翻身抱紧她,迎春身子一僵,推了推他道:“要吃饭了,早点过去吧。”思澜不理,腻了好半天方才起来。   晚饭桌上两人都喝了酒,自家兄妹敬过来,似乎没有推却的理由。思涯还是一惯温文,不比思源蕴蘅他们肆意取笑,他是回来同父母拜别的,整理一下,过两天便要起程。何太太自有许多嘱咐的话,又道:“还有你的终身大事,别到最后,领个洋婆子回来。”众人都笑起来,思涯也笑:“不会的。”   思澜酒量有限,却常爱自吹,何太太怕他一喝起来便没有节制,看看差不多了,便叫迎春扶他回房。思澜迷迷糊糊倒在床上,扯着迎春的手道:“别走。”迎春轻轻抽出手来,替他掩好被子,一个人走到窗前,头顶上的月亮荒荒地照着,站了一会儿,觉得有些饿了,想是晚饭吃得太少,就用“五更鸡”炖了点鸭粥。   笛声乍起时渺渺远远的,不觉清亮,反生幽恻,或许吹笛人自有他的离情别绪,火苗噗噗噗,闹钟滴滴嗒,甚至手上的两只扭花镯,摇动处亦铿铿零零地响,怎么这许多声音还掩不住,任那笛声九转三回恍然如旧。她蓦地转身,扭开了留声机,里面唱起昆曲,“病马严霜,万里桥头,知他健否?纵然无恙,料也为咱消瘦……。”伊伊呀呀,眉间心上,直是让人软弱。   忽觉腰间一紧,是思澜从背后抱住了她,迎春呃了一声,“吵醒你了。”脸贴着脸,呼吸可闻,他不答,只密密地吻她,噗噗噗,滴滴嗒,还有玎玎错错碰镯声。留声机很痴缠地唱着,“团圆等候仲秋节,管教你情偿意惬。”情偿意惬,芙蓉撩锦帐,鸳鸯并珊枕,一点腥红,漫天漫地笼着,轻轻款款,只恁绵软下去。身是身,魂是魂,彼此不相干,扭花镯碰着床板,细细碎碎地呻吟。情偿意惬,噗噗噗,滴滴嗒,只我这万种伤心,见他怎地说!   笛声终是听不到了。   (第一部完)     第33章   满院的桂花开得正好,早上阿扫折了几支来插瓶。那枝上本是繁繁密密的,这时被风撩落了一层在桌上,反而添了些楚楚之韵。迎春正伏在桌案上给蕴芝写信,写了几句,握管踌蹰,便望着那桌上那层细细的金黄出神。   思澜靠在藤榻上看报纸,见她停笔便问:“怎么了?”迎春微笑道:“我得想想,这里是该用‘的’,还是该用‘底’?”思澜笑道:“你也太认真了,通用又有什么关系。”说着走到近前,待要俯下身子看信,迎春忙伸出手掌捂住,思澜笑道:“一定是讲我坏话,否则做什么怕人看?”迎春笑道:“我又不是傻子,对着姐姐告人家弟弟的状么?”   思澜笑道:“你们两个那样好,当然弟妹近些,弟弟远些。”迎春抿嘴笑道:“其实我是在夸你,怕你看了不好意思。”思澜笑道:“你也知道,你老公是个脸皮厚的,不管你下多肉麻的考语,区区都受得起。”迎春啐一口,“谁给你下肉麻的考语了。”说着低头继续写,思澜拉着她的手道:“你看外面天气多好,咱们出去走走,晚上回来再写吧。”   迎春问:“去哪里?”思澜笑道:“去看戏吧。”迎春摇头,思澜笑道:“那去后湖钓鱼。”迎春笑道:“不嫌麻烦么,随便走走就好了。”思澜笑道:“谨遵夫人台命。”家里的汽车不在,思澜便打电话从车行叫了一辆,同迎春两人乘车来到公园。   秋天的玄武湖,杨柳萧萧,荷叶半残,阳光洒下一片金,镀着那风林落叶,更觉疏爽怡人。两人沿着湖畔闲步,走累了便寻了一家茶座,刚刚坐好,就听有人叫道:“密斯脱何。”迎春寻声看过去,见是邻座的两个时髦女郎,一位身材高挑,穿件杏黄色印度绸旗袍,袍摆比一般式样要短些,露出米色的丝袜,口角含笑,神情慵散,另一位穿件水红色洋装,烫着头发,两个瞳仁黑水晶似的,一副聪明像。   思澜笑道:“原来是密斯刘,密斯赵,请过来一起坐。”刘珍珍和赵曼妮都是极大方的人,便相携过来。赵曼妮笑对迎春道:“这位一定何太太了。”迎春忙含笑相应。刘珍珍道:“二位大喜时,我因为临时有些事没能去恭贺,真是对不住。”思澜笑道:“密斯刘太客气了,还特地送了那么贵重的礼来,其实以我们的交情,原不在这些虚文上。”   赵曼妮深知这两人在一起,从来都是嘻笑无忌的,这时当着太太的面,却一句句打起官腔来,不免有些好笑。思澜看见赵曼妮皮里阳秋的笑容,想起上次挨打的事,不由得面上一红,笑道:“听三家姐说,密斯赵在学凡阿零,我记得密斯赵钢琴弹得极好,现在更是多才多艺了。”赵曼妮笑道:“那她一定是听错了,学凡阿零的是我一位姓苏的表姐。”   思澜便不往下说了,刘珍珍是知道他们这一层缘故的,便笑道:“这一开学,功课忙得很,还哪有时间学这些。说起来,我真佩服肯念书的人,我是一看课本就要头疼的,所以才拉着密斯赵出来散散。”赵曼妮对迎春颇有些好奇,便问:“何太太是哪间中学毕业的?”迎春只得道:“我没念过中学。”   刘珍珍轻轻踢了赵曼妮一下,思澜笑道:“她虽没上过学堂,学问却比我还好呢。”赵曼妮笑道:“这个我相信,学问修养如何,全在个人下的功夫,其实现在外面读书的,混日子的也大有人在,比如说我吧,就是一个。”思澜笑道:“密斯赵是艺术家,不比那些读死书的人。”赵曼妮笑道:“这么久没见,怎么密斯脱何恭维女士的说辞,没见长进,反而退步了。”说得几人都笑起来。   几人坐在那里,又谈了一会儿社交舞文明戏,赵刘二人便说有事要先走,离了茶座,刘珍珍向赵曼妮道:“你莫非不知道他这位太太的出身,怎么去问她上不上学的话?”赵曼妮道:“恍惚听人说起过,我一直不大相信,原来竟是真的。唉,我表姐就算比不上那许家小姐,难道不比这一位强么?”刘珍珍道:“这种事如人饮水,冷暖自知。我看何思澜对他太太倒是很好。”   赵曼妮道:“现在择婚没有不重门第的,男人心尤其势利,你就算样样比他强,他还要挑剔你几分,何况差这样多,新婚的时候自然样样都好,天长日久,能不觉得塌他的面子么?就算他自己不嫌,亲戚朋友取笑几句,只怕也受不了吧。”刘珍珍笑道:“这话虽然不错,不过你也知道,这位何家四少爷是个怡红公子之流的人物,于功名事业全没一点心思的,立志要做酒色场中大快活人,所以别人认为塌面子的事,他却未必觉得是问题。再说我们新时代的青年,心里还存着什么阶级不阶级这样迂腐的观念么?”   赵曼妮笑道:“看不出来,你倒是他的一个知己。”刘珍珍伸手扭了她两把,笑道:“什么知己知彼的,我只是觉得,人生苦短,何必处处被人家的眼光束缚住,只有自己随心所欲,想怎样便怎样,才是真正快活的日子。”赵曼妮沉吟道:“我们是女子还不打紧,男子却要有点事业才像样,若是找那种只会玩的人做黑斯班得,总是叫人不能放心的。”   她自顾自地说着,忽见刘珍珍回头,顺着她的眼光看去,却见有个年轻人站在不远处向她们微笑点头,竟是有过几面之缘的夏明伦,不知刚才的话给他听去多少,略略有些脸红,见夏明伦跟她们打招呼,只好笑道:“密斯脱夏,这么巧。”明伦笑道:“我找思澜有些事,他家里人说他来这儿了,我便寻了来,想不到遇见两位。”刘珍珍笑道:“我们刚刚碰到密斯脱何同他太太,你不妨去梁洲那边找找。”   明伦称谢去了,过芳桥至梁洲,览胜楼西有闻鸡亭,思澜和他太太果然在亭畔看菊花。明伦走近几步,听思澜向他太太道:“你要是喜欢,咱们也买它几十盆回去。就放在书房外面那条宽廊里,装上风门,可以养很久。”他太太道:“我向来侍弄不好这些,大姐的那几盆兰花倒底养死了。”思澜笑道:“傻瓜,现在还要你亲手弄么,有花儿匠呢。”他太太笑道:“说是艺菊,却让别人动手,自己只白看着么?”   明伦见他夫妻两个并肩细语,神态亲密,好不令人羡慕,而自己的一场痴恋,却落得水月镜花,看来与那人终是没有缘分的,若再苦苦思恋于她,只是徒增笑柄罢了。又想起方才所见的那位赵小姐,她那样看过来一眼,又那样对我一笑,秋波闪闪,倒似有几分顾盼之意,一念至此,又觉得这样胡思乱想实在无聊。再看思澜二人,已绕到那边去了,连忙追上几步,轻轻咳嗽两声。思澜回头笑道:“怎么是你?”   明伦向迎春笑着点了一下头,将思澜拉到一旁,低声说了几句话,思澜只是摇头,明伦笑道:“我不管,我是奉命来抓人的,回去交不了令,少不得再派第二个来。”转脸向迎春笑道:“还请嫂子给个假。”迎春微笑道:“你们有什么事只管去吧,我自己坐车回去就是。”明伦向思澜道:“你先送嫂子回去,再跟我走,这样总行了吧。”   思澜料知今日逃不掉,只得依允。到何家门口下了车,拉着迎春的手低声道:“我去应应景,一会儿就回来,”迎春见夏明伦站在一旁含笑睨着这边,很不好意思,推推他道:“你快去吧。”说着先转身进去了。她回房写完了信,就拿了本小说来看,一回书没看完,就见阿拂进来道:“四少奶奶,五太太请您去打牌。”迎春放下书道:“你没说我不会打牌么?”阿拂道:“我说了,当时三少奶奶就说,现在哪有不会打牌的人。”   迎春心里寻思,话说到这里,倒不好不去,便同阿拂去了婉如那里,玉茜笑道:“我们是打听了老四不在家,才敢去喊你的,否则这些人岂不是太不识相了么?”说得迎春低了头。秀贞笑道:“行了,人家还是新媳妇呢,哪经得起你这么取笑。”玉茜笑道:“说两句玩话算什么,我那时候,闹得比这厉害十倍也不止。”秀贞笑道:“你是女中丈夫,向来爽气大方,我们哪能比得。”   玉茜拉着婉如笑道:“五娘,你看大嫂这个得新弃旧的,她和迎春才做了几天妯娌,就偏她偏成那样,张口我们闭口我们的。”婉如笑道:“了不得,有人吃醋了。”正说话间,外面小婵喊了一声:“四小姐来了。”   蕴萍走进屋来笑道:“怎么是你们四个?”婉如笑道:“太太出门了,三姐也不在,只好拉迎春来凑一脚。”迎春一边随她们码牌,一边道:“我实在打得不好。”玉茜笑道:“你若是打得好,还不找你了呢。”众人一阵笑,秀贞又道:“话又说回来,有时偏偏是不会打的人,才爱摸好牌。”蕴萍挪了把椅子坐过来,笑道:“不管你们谁赢了,可要让我抽个头。”   四圈打过去,迎春不输不赢,玉茜却没怎么开和,一时按牌笑道:“还真让她说着了。”秀贞笑道:“这牌桌上哪有常胜将军,你也好息一息了。”玉茜笑道:“我就不信会扳不过本来。”婉如笑向迎春道:“你可得看住了她,她这把是庄,要做大牌呢。”迎春笑道:“我只会按自己手里的牌打。”玉茜笑道:“既按自己手里的牌打,又能扣住下家的牌,才是高明打法呀。”婉如看了迎春一眼,见她并不分解,只是摆弄手上的牌。   秀贞见玉茜才打一张五筒,又打了一四筒,便笑:“哪有上来就拆四五筒的。”玉茜叹道:“今天的确手气坏,才打就抓来了,看着就来气,现在不打留着喂你们么?”这时迎春打了一张七万,玉茜放牌吃了。又过两轮,迎春摸了一张九筒,已经听了,是夹四万的牌,但随即摸了一张二万,便把五万扔了。   玉茜看看没作声,又过了几个圈子,玉茜手里的牌还是一成不变,扔出去的牌倒是越来越危险,心中不免焦燥,生怕弄到最后再给人家点了炮。正想着,秀贞甩手打出一张四万,玉茜大喜过望,一下子跳起来,笑道:“清一色,三翻!”   迎春坐在玉茜上手,正拦她的和,但见她兴冲冲推倒了牌,这时若说拦和,也未免太惹人讨厌了,正想含糊过去,不想蕴萍在旁边眼尖看到,伸手就把牌掀开,笑道:“你先慢高兴,看看人家的牌。”玉茜顿时不作声了,秀贞笑道:“呀,原来在这儿呢,你也乐得忒早了些。”玉茜推散了牌,强笑道:“不打了,今天手气实在太背。”   婉如看看自鸣钟道:“好吃晚饭了,你们就在这里糊弄一口吧,等吃完咱们再接着玩。我这有只桂花鸭子。”玉茜笑道:“赢了我们的钱,一只桂花鸭子就打发了么?”婉如笑道:“以前你赢钱,也没见你请我们吃满汉全席呀。”说笑了几句,秀贞向玉茜道:“母亲怕是回来了,咱们过去看看吧。”   婉如知道她们是怕一会儿何昂夫过来,遇见不便,也就不再坚留。几人同到上房,陪何太太吃过了饭,方才各自散了。迎春走到半路,忽然想起今天晚上还没去三太太那里,若是等思澜回来,又怕他没个准时间,只好自己先去。   三太太也刚吃过饭,正坐在沙发上抽烟,蕴萍思泽两个在旁边桌子上拼益图。三太太看见迎春便问:“思澜呢?”迎春道:“朋友找他有事出去了。”三太太道:“什么好事,不过是吃喝玩乐,你也管着他点。”迎春应了声是,搭讪着走到桌前看他们拼图。思泽叫了声四嫂。   蕴萍转头向三太太道:“我看了你新做的那件旗袍,怎么又是红色的。”三太太道:“你懂什么,今年就时兴这种印度红。”蕴萍噗地一声笑,“时兴是时兴,也不看看你多大岁数了。”三太太啐道:“你个死丫头,你娘岁数难道很大么?”这时门帘一掀,思澜走进来笑道:“又怎么了?”蕴萍笑道:“有的人就是听不得逆耳忠言,宁愿糟踏钱。”三太太笑骂:“放你娘的屁,我的钱,我愿意怎么花就怎么花。”   思澜走到迎春跟前,轻声道:“在母亲那儿吃的饭?”迎春嗯了一声,问道:“你呢?”思澜道:“我在外面吃过了。你下午一个人在家都做什么?”迎春道:“去五娘那里打了会儿牌。”蕴萍在旁边听着,忍不住笑道:“听你们两个说话,知道的是一下午没见,不知道的还以为一年没见呢。”思泽也笑,迎春佯作不闻,在水果盘中拿了个苹果来削。   蕴萍又道:“说起下午打牌,如果不是给我看到,最后一把迎春和不成,倒让庄家捡了个大便宜。”思澜听不入耳,皱眉道:“怎么说话呢,连句四嫂都不会叫么?”蕴萍吐了吐舌头,轻声哼道:“一时忘记改口,有什么了不起。”思澜还待再说,迎春扯了扯他袖子,思澜看她一眼,方忍了回去。   思泽道:“四哥你说请人教我吹笛子,怎么没有下文,是不是给忘了。”思澜笑道:“我都记着呢,欧阳方竹你知道么,请他教你好不好?”思泽道:“就是给凤鸣玉按笛的那位欧阳先生么?”思澜道:“你还挺留心的,就是他。”思泽很高兴,笑向蕴萍道:“你要不要跟我一起学?”蕴萍不答,指甲一下下弹着拼图的硬纸板。   三太太道:“你弟弟问你呢,怎么不说话?”蕴萍冷笑道:“一开口就是错,我还敢说话么?”思澜沉声道:“错了就得改,谁不让你说话了。”迎春生怕他们争执起来,一边按住思澜,一边将削好的苹果递给蕴萍,笑道:“吃个苹果,别理你四哥。”   蕴萍恍如不见,一径擦身走过去,迎春手上拿着削好的苹果,颇为尴尬,却听思泽道:“我正想吃苹果,谢谢四嫂。”说着接过苹果来咬了一口。蕴萍冷笑一声,便向外走,思澜喝道:“你给我站住。”蕴萍止住步子,冷冷道:“干么?”思澜道:“你嫂子给你削好的苹果,你为什么不接?”蕴萍小脸一偏,哼道:“我为什么要接,我又不想吃。”思澜瞪着她道:“你知不知道什么叫礼貌。”   蕴萍睨了迎春一眼,笑道:“三姐说的好,礼多必有诈。”思澜气得脸都白了,就待上前扯她,蕴萍吓了一跳,忙跑到三太太身后叫道:“妈呀,你看四哥要打我。”三太太怒道:“你给我闭嘴。”又向思澜道:“你也是,芝麻大的事,也值得你这样。”思澜辩道:“这怎么是——”迎春打断他道:“本来就没什么事。时候不早,我们不打扰您休息了。”说着就将思澜拉了出来。   思澜笑道:“看把你紧张的,难道我还能真的打她么?”迎春道:“她一个小孩子,你何必跟她认真。”思澜道:“就是小孩子才得早管,我非得把她这个劲儿扭过来不可。”停住步子转向迎春,撩了撩她耳边的发丝道:“我不能让你受委屈。”迎春眼眶一酸,强笑道:“你也太小题大做了,难道就因为她没叫一句四嫂,我就委屈了么?”思澜不语,迎春低声道:“你要是真怕我难做,明天就去哄哄蕴萍,别再提这件事了。”思澜见她一脸殷切,不忍违拗,只得道:“好吧,听你的。”   第34章   这天蕴萍放学回来,就见自己屋外阶沿上放了几盆菊花,识得两盆是墨宝,两盆是霜满天,其余也叫不出名字,但见瘦影清姿,摇曳有致,便向小丫头豆蔻问道:“这几株菊花倒好,是谁送来的?”豆蔻尚未回答,就见思澜从屋子里走出来,笑吟吟道:“我可是从几百盆里挑出这几盆顶尖的,还不错吧。”   蕴萍瞪了豆蔻一眼,“我不在家,怎么就放人进屋。”思澜笑道:“还生四哥气呢?”蕴萍不语,半晌,扁扁嘴道:“谁让你那么大声骂我。”思澜道:“想想你说的那些话,伤人心不伤?你是我嫡亲妹子,尚且看她不起,让底下的人怎么想呢。”蕴萍急道:“你少冤枉人,我什么时候看她不起了。她是我嫂子,我敬她便是敬你,难道这个道理我还不懂么?”   思澜喜道:“这才是我的好妹妹,四哥知道你是最明事理的,是四哥不该和你发脾气。”蕴萍低头道:“我也有不是,其实我心里真没那个意思。”思澜笑道:“好了好了,咱们看看三姐去,瞧她这两天好像不大高兴的样子。”蕴萍道:“孟家前些日子来人,说他们家少爷已经毕业,今年就要办喜事,你说三姐能高兴吗?”思澜道:“那怎么来得及呢,最快也得明年吧。”蕴萍道:“今年明年还不是一回事,又能拖得了多久。”   两人边走边说,却见迎春从回廊那头转过来,思澜问道:“你去哪里?”迎春道:“好久没去三姐那儿了。”蕴萍笑道:“原来这就叫心有灵犀一点通。”思澜对着额头给她一个爆栗,笑道:“你怎么就这些话来的这么快。”   三人一齐来到蕴蘅处,屋子内外静悄悄的,杜鹃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只蕴蘅一个人伏在桌案上,听见声响抬起头,思澜见她眼晴红红的,似乎哭过,便问道:“你怎么了?”蕴蘅揉了揉双眼道:“这两天熬夜看书,眼睛有点疼。”思澜知道她所言不实,但当着蕴萍的面,也不好问得太深。   迎春进门就发现面壁上原来悬挂苍鹰图的位置上,已换了一轴清人山水,心中暗暗疑惑,蕴萍也问:“我刚才就觉得这屋子里有什么不一样,原来是那幅画换了。”说着向壁上一指,蕴蘅轻描淡写道:“那张挂得太久,也好换换了。”迎春知道她与谢灿飞两人是因画结缘,这幅苍鹰图素所珍爱,这时突然取下,必有缘故在内。   原来那孟家三少亦是时髦人物,假期上京访友,常在公园电影院出入,尤其爱参加诗社画社这样的聚会,谢灿飞偶然认识,见他出手阔绰,只觉不是同路中人,但也谈不上反感。后来听同学议论,方知这人就是蕴蘅的未婚夫,且两家已将婚期订好了,当时不作一声,回去便给蕴蘅写信,信上称那孟家三少什么新派诗人,俊才横溢,又说什么乘龙不虚,雀屏正选,直把蕴蘅气得发抖。   蕴蘅因谢灿飞说那孟家少爷是什么新诗人,再看报纸上有登载新诗的便不略过,细读之下,果然有他的作品,都是感情热烈的爱情诗,用很华丽的字眼组成的长短句,虽然肉麻了些,音韵倒也上口,只是不知道是他笔下的“伊”是真有其人,还是他单相思的意淫?想来谢灿飞以为是在写她,所以信中极尽讥诮,蕴蘅伤心失望之余,回信痛骂了他一顿,满腹愤懑有了渲泻之处,稍觉好过了些。   只是一想起此事,便有说不出的委屈,想着想着眼泪就要流下来,她也诧异,自己绝非多愁善感的那种人,怎么一时间会变得这么脆弱。思澜迎春他们来了,一同坐着些散话,却有些心不在焉,只是一径想着,不能再这样下去,总得想个办法解决。晚上去何太太处,带上了两张报纸,待其他人走后,就将上面那几首新诗一句句念给她听。   何太太听得发愣,说道:“也就是写文章说着玩的吧,你不是喜欢有学问的人吗?”蕴蘅直皱眉头,心道这也叫有学问,简直酸死人。但嘴上却不与她分辩这些细枝末节,只道:“其他的都罢了,可人家心里分明有人,现在咱们不提,难道等着他们提,到时候可有多丢脸。”何太太沉吟道:“这样吧,我跟你父亲说说,让他去问孟家,看看那孩子到底是怎么一回事。”蕴蘅再要说时,何太太便挥手道:“我这一天天乏得很,你可别磨我了。”   蕴蘅也没指望能够怎么样,只打算拿这件事来做个楔子,然后再徐徐谋脱。可何太太带回的话还是让她吃了一惊。那孟少爷的答复是,诗歌这样的文学作品,自然是虚构的,只寄托了自己的美好情怀,说是为三小姐写的也未尝不可。何太太向蕴蘅道:“你不用胡思乱想了,我看那个孩子不错。你父亲也说了,现在跟过去不一样了,你们两个也可以先通通信。”   孟少爷的信很快就来了,桃红的西式信封,四周点缀着透明花边,印花的信笺上,还可以闻到一股香水味,蕴蘅想起之前见过的相片,心里便有一种印象,觉得这个人的爱漂亮尤在张文坤之上。再看内容,先是几句套语,接着辩白自己恭维对方,末了附上一首小诗,献给我心中的女神,蕴蘅看了不免好笑,转念想这竟是她要嫁的人,又觉得实在该哭才是。   蕴蘅开始并不想理睬他,但最后还是回了信。先称扬他几句,然后说两人相互不了解,年底就成婚,未免仓促,不如先通上半年信,待彼此熟悉一些后,再提婚事不迟。那孟少爷也表示赞同,并主动承担向父母游说之责。蕴蘅怀疑他也是不想结婚的,或许是跟她一样被家里逼得紧了,一时欠缺借口而已。   两家家长一商量,同意将婚期延到明年五月,但怎么也不肯延到蕴蘅毕业,她也知道,这算是长辈们的最大让步了,但总不能甘心认命。上学的时候还好,晚上回家闲下来,心里慌慌落落的,都不晓得做些什么才能不这么烦恼。   杜鹃出主意道:“三太太房里有牌局,不如过去看看。”蕴蘅摇头:“我现在简直怕热闹。”杜鹃又道:“那就去四少奶奶那儿聊聊天。”蕴蘅笑道:“算了吧,人家新婚燕尔,我可不去讨厌。”杜鹃道:“四少爷好像不在家,听说是一个什么朋友办喜事,同三少爷一齐吃酒去了。”蕴蘅听了“办喜事”这三字,更觉刺心,索性哪都不去,直接上床睡了。   思澜办喜事的这位朋友,不是别人,正是施可久,最近发了一笔外财,便帮翠喜还了亏空,打算贮之金屋,在香怡楼连摆了几天酒,遍请亲戚朋友捧场,思澜因彼此交情很厚,不便找借口推辞,便等思源的事忙完了,坐了汽车一道去。   魏占峰一见他们就笑嚷:“贤昆仲的大驾真是难请。”思源道:“我们这不是早早来了么,怎么说这话。”魏占峰道:“谁说今天了,我说的是前些日子花雨楼的牌局,你们两个都不到。敢情老施就是个有面子的,我就是个没面子的。”   思源笑道:“那天确实谈生意脱不开身。”魏占峰笑道:“我也知道你是个做大事业的,忙起来恨不得长八只手。可是老四呢,既不念书,又没衙门,唯一的理由是新婚,可也是出了月的,难道就一时半刻也分不开?明伦好容易把他拉出来,就只在我家呆了阵子,一没留神又跑了。你们说他那么着急做什么,赶着回去侍候太太洗脚么?”   思澜向左右笑道:“我算是把他得罪了,这么损我。”旁边有人笑道:“得罪了他不打紧,不该得罪阿宝。”思澜笑道:“原来是又认识了新相好。话又说回来,人家老施是纳宠,改天若你也想娶如夫人,我也是必到的。”   思源道:“别跟他在这里废话了,咱们看看新郎新娘去。”几人便同往里面走,厅中开了两席酒,周围摆着几架理石屏风,老施靠在屏风边跟那领家说话,看见他们兄弟便迎上来招呼,思源笑问:“翠喜呢,怎么做了新娘子,就不见人了么?”   那领家笑道:“不见谁,也不能不见二位呀,两位何少爷跟施二爷还不跟自己兄弟似的。”说着便转到里面屋子,把翠喜推了出来。翠喜穿一件水红色软缎旗袍,满头珠翠,脸上红馥馥的,也不知是胭脂还是羞色。思澜向翠喜一拱手,笑嘻嘻说了句恭喜,翠喜头一低,便又跑回去了。思源笑道:“真的很有闺阁风度了,老施你福气不错啊。”   客人陆续到了,大多是相熟朋友,魏占峰提笔写局票,一个个问下去,思源摆手说我不叫,魏占峰笑道:“老三,别装假道学,放心,不会传到你们家里去的。”思源又说不认识什么人。魏占峰便自作主张替他叫了一个。思澜就叫本堂局红绮。施可久道:“换一个吧,她最近病了。”思澜觉得红绮上次虽未帮上忙,但心意着实可感,所以很关心她,便问是什么病?施可久道:“一言难尽,等散了我再详细跟你说。”   魏占峰笑道:“我给荐一人,包君满意。”众人便问是谁,魏占峰笑道:“一个很有缘分的人。”说着在局票上写了曲百灵三字,他身边坐的是施可久的堂弟,看见便问:“她怎么跑到南京来了?”魏占峰笑道:“听这话你跟她也熟,这倒难办了,算是你们俩谁的好呢?”那人忙摆手,“别乱说,不过是去上海的时候,叫过她两个局,认识而已。”思澜笑道:“我也差不多,只是叫过几个局。”   魏占峰笑道:“这有什么好撇清的,年轻人的脸皮就是不够厚。”思澜问道:“你还没说,她怎么会来南京呢?”魏占峰笑道:“也不是她想,只为前段时间做了个客人,是个青帮头目的把弟,夷场上有名的无赖,有一次他来,那边腾屋子稍微慢了点,他一生气,就叫那些手下里里外外砸了个稀巴烂,百灵吓得半死,不敢再做他生意,又不敢不做,只好躲到南京来了。”众人都笑说,这位老兄的醋劲好大。思源笑道:“我好像在小报上看过这一段,隐了姓名的,原来就是他们两个。”   魏占峰写好局票带下去,不一时众人便都带着娘姨到了,曲百灵坐到思澜身边,轻轻唤了一声四少爷,思澜笑道:“你还记得我哟?”曲百灵白他一眼道:“四少爷说格话,也太冤枉仔人。”思澜一笑,并不顺她话往下说,只问她喜欢吃什么,曲百灵道:“鸾京药子。”明伦在旁边听了不禁大笑,“你一口苏白就很好听,何必卷着舌头学南京话,让人听得累得慌。”曲百灵笑道:“入乡随俗末。”   这边豁拳吃酒,思源连输几把,魏占峰又说不许人代,思源只有自己喝了三大杯,到后来便觉得烦闷欲呕,但脑子里还是很清醒,只怕吐在席上,便起身走了出去,一径走到外面,呼吸了几口新鲜空气,方觉得好过些。   其时街上车马喧阗,人声噪杂,赴宴的赴宴,出局的出局,各家院落将灯点得白昼仿佛,一辆黄包车从思源身边经过,车灯吱吱轧轧地响,车上坐着一个女子,一瞥之间觉得很眼熟,不由得跟上几步,那车子在一家门户前停下,那女子下了车,穿件葱绿色的织锦旗袍,灯光打在脸上,让思源陡然一惊,一时间脑子像被水洗过似的发空,一颗心载浮载沉,待他回过神来,那女子已不见了。   思源按了按额头,心想莫非是酒喝多了,看花了眼,怎么可能是她呢,况且看那女子的装扮模样,应该是个赶着转局的姑娘,当然绝不会是她,他自我开解了一番,松口气之余却又觉得有些怅惘。一步步走回来,刚进门口,就被魏占峰一把拉住,“大家到处找你呢,跑到哪里去了?”思源道:“我胃有点不舒服,大概是刚才酒喝猛了。”   魏占峰道:“那就先去躺一会儿罢。”叫过一个小大姐扶他到旁边屋子休息,思源躺在榻床上,只觉得烦燥,要睡睡不着,不睡还难受,翻来覆去折腾了几下又坐起来,小大姐跑进来问他要不要喝点粥,思源摇头说不用,少时思澜也进来问怎么样,思源道:“好些了,外面席散了吗?”思澜道:“还没呢,你不行就先回家吧,咱们俩一起走。”思源笑道:“是你想先回家吧。”   思澜笑道:“你这人真不识好歹,我不管你了。”转身叫过那小大姐问:“你们家二小姐病多久了?”那小大姐道:“有一阵子了。”思澜又问:“什么病?”那小大姐低头道:“你去问阿姆好了。”思澜笑道:“我问她干么,我就问你。”那小大姐也不言语,思澜道:“那我去问你们二小姐自己。”说着走出来就要上楼。   那小大姐便喊那领家,偏她人不在厅中,便有个娘姨闻声过来问怎么回事,那小大姐低声说了,那娘姨骂道:“糊涂东西,喊什么喊,何四少爷又不是外人。”思澜道:“若有不便就罢了。”那娘姨赔笑道:“小孩子不懂事,四少爷别跟她一般见识。我带您上去。”说着引思澜上楼。   思澜在外面屋子等了好一会儿,才见红绮出来,果然憔悴了许多,穿一件绿绸撒花旗袍,就像荷塘里的一梗残叶,摇摇欲折,再加上满屋子的药味,更显得凄凉,不过她脸上并没有愁态,仍是盈盈含笑,向思澜道:“好久没见四少爷。”   思澜道:“我这段日子没怎么出门,不知道你病了。现在可大好了吗?”红绮笑道:“其实也没什么病。”一句未了便咳起来,那娘姨到红绮背后替她轻轻捶着,思澜便端了杯茶送到她口边,那娘姨忙道:“哎哟四少爷,这怎么敢当。”思澜笑道:“举手之劳罢了。”   红绮喝了一口茶,顺过气来,笑道:“这副样子,自己看了都讨厌。”思澜道:“话不是这么说,人吃五谷杂粮,哪有不生病的。还是找个好医生,彻底治一治的好。”红绮道:“上次请了个西医来看,说着肺里有些炎症,吃了几回药,也差不多好了。”思澜并没什么好说的,又坐了一会便告辞,红绮也不留他,倒是那娘姨说了几句场面话。   施可久见他从楼上下来,知道他去看过红绮,笑道:“你也算是个有心人。”思澜问道:“她现在的生意怎么样?”施可久道:“差得很,而且心气高傲,不肯俯就,只做她自己看得上的,她阿姆难免说些不中听的话。一来二去,越弄越僵,以后还不知道如何了局呢。”思澜道:“那个冯一刀呢?”施可久笑道:“那是个脚跟无线的人,哪里指望得上?”   两人嗟叹一番,看那边开了赌局,便一齐过去凑热闹。大家都嫌配牌麻烦,所以玩的是一翻两瞪眼的小牌九,老施堂弟做庄,推完三条以后,让给魏占峰,思澜也跟着玩了几把,回到家时,已经十二点多了。也不叫人,就在外面屋子沙发里胡乱一躺,迷迷糊糊中,忽觉光线刺眼,却是迎春出来扭亮了灯。   迎春看见他微吃了一惊,问道:“你什么时候回来的,怎么不去床上睡?”思澜笑道:“不想吵醒你。”走过去轻轻揽住她,“起来做什么?”迎春道:“我怕你喝醉了,想给你调一盏薄荷露备着。”思澜本没喝多少酒,但听了这话,倒真的有些想醉,静静抱着迎春不说话,迎春推他道:“发什么呆?”思澜低低一笑,伸手将灯关了。   第35章   倏忽又是一月,这天思澜早晨一睁眼,迎春已不在屋子里,阿扫打了洗脸水来,思澜便问:“少奶奶呢?”阿扫道:“去太太那里请安了吧。”思澜笑道:“你个小胡涂虫,请安哪有这么早的?太太这回儿还没起来呢。”阿扫道:“那我就不知道了。”   思澜套了一件春绸夹袍,到院子里来寻迎春。跨过月亮门,看见阿盈正指挥着人捧着桂花盆景往里面送,思澜笑道:“这也算东施效颦了。一定是三哥看我的那几十盆菊花好,所以也弄了这些个来。”阿盈笑道:“什么呀,是我们少奶奶礼拜天要请客。”   思澜道:“都请女客么?”阿盈笑道:“都请女客,怎么跳舞呢。”思澜点头笑道:“三嫂现在也学得洋派起来了。”阿盈笑道:“洋派不洋派我不懂,我只听她说,要请四少奶奶做招待呢。”思澜笑道:“算了吧,三嫂多得是千伶百俐的女朋友,哪得用得着她。”阿盈见那些人已走远,忙道:“四少爷,我不跟你说了。”便匆匆追了上去。   这时见阿拂从左边游廊走下来,向他笑道:“四少奶奶在后面看五少爷他们打网球呢,我才出去一趟,忘记告诉阿扫了。”思澜笑道:“怎么一个起的比一个早。”说着向后面院子走去,远远就见草地上安了球网,蕴萍和思泽两正拿着拍子打得热闹。   迎春站在一旁观看,见思澜过来,微笑道:“你怎么来了,我就打算回去了。”思澜笑道:“早晨空气好,也不忙回去。不过看他们打,我倒有些手痒了。一会儿你陪我过过瘾吧。”迎春笑道:“我打的话,捡球都捡不起。”这时蕴萍输了球,跑过来将拍子递给思澜道:“四哥,你来替我报仇。”   思泽打球本是思澜教的,这时却颇有胜于蓝之势,思澜全神贯注,方打了个平手,擦了擦汗笑道:“了不得,真是后生可畏。”一时打完了,回去吃早饭,思澜提到玉茜请客跳舞的事,蕴萍道:“这个我知道,上次钟先生钟太太他们家,请了法国大厨来做西餐,又请了乐队,弄得花团锦簇的,大家都称赞,三嫂就跟我说,咱们家也要请一回,还要弄得比他们更好。”   思澜问道:“哪个钟先生?”蕴萍道:“就是钟以方,他们叔叔哥哥都是外交官,太太是教会学校毕业的,讲话老爱夹几话英文,不晓得三嫂最近怎么跟她走得这么近。”思澜道:“你这么说,我倒有印象了,是不是稍微有点胖,烫着头发,声音软软糯糯的那个?”蕴萍笑道:“就是她,说她是发嗲吧,跟女人说话偏也是这个调子。”   思泽早已吃完了,拿着书包在一旁等蕴萍,待两人上学走了,思澜夫妻俩便到上房去看何太太,称心正站在廊下,给鹦鹉喂食,那鹦鹉见有人来,便拍拍翅膀,叫道:“倒茶去,倒茶去。”称心啐道:“小东西,要你来使唤我。”迎春道:“它现在倒不念诗了。”思澜道:“什么事时间一久,人都会忘,何况于它。”迎春不语。   走到里面,见玉茜已来了,正陪何太太说话。这时笑向二人道:“还是你们两口子好,走到哪里都一双一对的。”思澜笑道:“我怎么听说,三哥每每要跟在嫂子后面,都是嫂子撵他走呢。”玉茜向何太太笑道:“妈你看看,老四这张嘴,真不肯让话落在地上。”   何太太笑道:“这些话,你是说不过他的。”玉茜又道:“我还要求四弟一件事,你那几十盆菊花实在爱人,能不能借我摆两天?”思澜笑道:“算什么呢,只管叫人来搬就是了。”玉茜笑道:“另有一件事是要拜托四弟妹的。”说着转过头来盈盈望着迎春,迎春忙道:“三嫂太客气了。”玉茜笑道:“我星期天请客,缺个女招待,母亲也知道,我自己表姐妹,都不在这里,一时竟找不到人,不知道四妹肯不肯帮这个忙?”   思澜不料她真要请迎春做招待,还当得何太太的面提出来,便笑道:“三姐不是很合适的人选么?”何太太道:“不要找她。”玉茜笑道:“我也觉得,还是太太比小姐方便些。四妹怎么说呢?”迎春道:“并不是我推辞,只是请的客人,我都不认得,只怕要闹笑话。”玉茜笑道:“这有什么关系呢,那次韩家小姐订婚,请我做招待,来的客人里,我也认识不了几个,还不是一样招呼下来,何况还有老四帮你呢。”   何太太点头道:“这话不错,出来交际一下也好。叫玉茜把请客的名单给你们一张,其实多半你也见过,没什么大不了的。”迎春听何太太这样说,真也不便固辞,只得答应下来。回去的路上,思澜见迎春锁着眉,便扶住她的肩膀,低头笑道:“怎么,小妹妹,害怕了。”迎春嗯了一声道:“我想到时候一定怯场。”   思澜笑道:“没关系的,你只要一路笑,年轻的称小姐,年长的称太太,亲亲热热地上前说话,就没错了。”迎春笑道:“那万一年轻的是太太,年长的是小姐,叫错了可怎么办?”思澜一怔,随即笑道:“那你就赶快喊我,我就托着眼镜跑过来说,太太,眼镜怎么落在梳头匣子里了。”思澜动作夸张,倒逗得迎春好笑起来。   不多时玉茜便吩咐人送了客人名单来,思澜靠在藤椅上,一一指点迎春,这些人身份样貌乃至喜好性情,哪个是见过的,哪个是没见过的,至于思澜不认识的也有一些,那便无可如何了。到了那日,迎春早早被玉茜请去了,思澜怕自己连忙跟去,惹人嘲笑,便去蕴蘅那里坐了一会儿,少时蕴蘅出门会同学,他才转去宴会厅。   外面匾额上四个字是餐英小筑,里面却是个极大的客厅,横列着几排长桌,有摆着各式酒水的,有摆中西餐点的,极尽丰盛。廊下台上多是桂菊两种,情疏迹远,暗香盈袖,衬着大红的桌围,艳丽之中益显雅致,回来服侍的听差婢女,也都人物标致,衣履鲜洁。   思澜仔细一看,竟有好些个生面孔,不免取笑思源道:“过去说扬州盐商家摆阔,连马车夫灶下婢都找清清秀秀的漂亮人材,我看你倒是有些见贤思齐。”思源笑道:“你三嫂好虚面子,我也懒得管她。”思澜嗯了一声道:“这话分明是其辞若有憾焉,心实喜之。”思源笑道:“你在学校挂个名,又不见上学,怎么今天一句接一句的拽起文来。莫不是红袖添香夜读书来着?”   他们兄弟俩说话间,便有客人陆续到了。男的招待员,思源委了周寒亭,因思澜是公子哥脾气,若他做招待员,只怕一时玩得兴起,便什么都顾不得了。而周寒亭懂得交际,且是个说话行事极有分寸的人,思源诸事交给他办,自己倒省了大半的心。   周寒亭接待宾客时,瞥见有个年轻女子同他一般襟上插花,知道是女招待员,便向她点头笑了笑,对方唤了一声周先生。这时寒亭也觉得她面熟,只是想不起来哪里见过。他因陪着客人说了许多话,一时口渴,便过去倒了杯碑酒来喝,恰好听到旁边有人议论,一人道:“那个女招待员眼生得很,是何家的什么人?”另一人笑道:“怎么连她你也不认得,就是那位婢做夫人的少奶奶呀。”   周寒亭这才想起,原来曾在宝泰源钱庄见过的,难怪觉得面熟。又听先一人道:“看不出来,倒是斯斯文文的,怪不得人家都说大家婢胜过小家女,只是三少奶奶未必这样瞧得起她这位弟妇吧。”后一人笑道:“说句小人之心的话,红花也得绿叶衬呀。”   这时乐队奏起乐来,大家都到楼上跳舞,却见那何家四少奶奶低头走过,似在寻找什么,便问道:“四少奶奶,什么东西掉了吗?”迎春道:“郑小姐的她的耳环少了一只,我想替她找回来。”寒亭道:“也许已经有人拾到了。”便叫过听差来问,果然有人拾到,迎春微笑道谢,便拿着耳环上楼,去交还那位郑小姐。   楼上一众男女早已合着拍子翩翩起舞,其中最耀眼的便是思澜与刘珍珍这一对,刘珍珍穿一件鹅黄色洋装,头发烫着大卷,随着舞步时飞时扬,既优雅又灵巧,思澜亦步亦趋,配合得十分默契。因为舞技实在出众,人又漂亮,不仅不跳舞的人在看他们,连一同跳舞的人,转到这两人身边时,也要多望几眼。   迎春将耳环交给郑小姐的母亲,便走到一角,端着杯咖啡,边喝边看。忽听有人道:“如果要评舞王舞后,准是这一对,你说是不是?”迎春一怔,见旁边站着个西装少年,正望着自己说话,不便不理,于是道:“他们跳得很好。”那人笑道:“是很好,不过我总不明白,怎么十之八九都要和女朋友跳,很少见有同自己太太跳的。”   迎春道:“或许他太太不会跳舞。”那人笑道:“这位女士,很会从好意揣测别人。虽然这绝对不是一好理由。”迎春不大习惯这样和陌生人聊天,说了两句,便想找个借口离开,那人却踏上一步,含笑道:“下一曲,女士能赏脸和我跳么?”迎春道:“我以为先生是那十分之一二。”那人一怔,随即笑道:“如果我有太太,我一定是。”   迎春微笑道:“可惜我真不会跳舞,对不住得很。”那人也笑:“我说过,这不是一个好理由,因为跳舞没什么难的,女士这么聪明,一学就会。”迎春道:“可是初学难免狼狈,想必先生也不忍心见我出丑吧,何况身边还有那么优秀的比照呢。”   那人见她虽是温柔客气,但说的话却很难让人反驳,正踌蹰间,一曲终了,就见那双优秀的比照者向这边走过来,先是刘珍珍唤了一声何太太,然后思澜走到迎春身边,挽着她手问道:“累了么?”迎春道:“还好。刘小姐想喝点什么?”刘珍珍笑道:“不用客气了。”一瞥间看见身边那少年,笑道:“密斯脱李,原来是你啊,你和何太太也认识么?”   那姓李的少年尴尬地笑笑,“刚刚认识,不过有些失敬。”又向思澜道:“这学期都没怎么见到密斯脱何。”思澜笑道:“这一段时间是没有上学,不过我很喜欢跟密斯脱李这样讲究学问的朋友亲近,有空请多到敝处来坐坐。”那姓李的少年笑道:“密斯脱何这话,实在让我汗颜。不要让两位女士见笑吧。”   这时舞曲又起,迎春的意思是让思澜仍旧去请刘珍珍,思澜却不肯,执意要同她跳,迎春刚才推托别人的话,也有一半是实情,思澜却不由分说,硬拉着她到场中迈起步子来。迎春于众目睽睽之下,被他紧紧抱住,本就十分别扭,何况衣摆又长,脚下一绊,几乎摔倒。周围一阵嗤嗤的笑声,更让她觉得窘迫,这分明是以已之短来彰人之长了。   好容易音乐停止,迎春挣开手,径向前走,思澜跟上去道:“怎么了,生气了,你理他们呢。”迎春淡淡道:“没事,你自己去玩吧。”思澜微笑道:“我看你跟人家也有说有笑的,怎么对我就扳着脸。”迎春猛地抬头,定定看他一眼,思澜也知道自己这句话有些过了,刚想转圜几句,却见思源走了过来,只好住口。思源道:“到这边来,我介绍几个朋友给你认识。”说着便把思澜拉走了。   思澜和迎春跳舞这幕,玉茜在一旁也看得清楚,便问对坐的钟太太,“你觉得怎么样?”钟太太笑道:“不跟刚才比倒也罢了。”玉茜笑道:“所以说,做什么事都要找个好对手。”钟太太道:“不是我媚外,你看穿咱们的衣服跳舞多不方便,不比洋装又能迈开步子又显腰肢。”玉茜笑道:“显腰肢也是给男人看的,方便也是方便了他们。”钟太太打了她一下,笑道:“你这个坏东西,好好的话你一说就不能听了。”   玉茜笑道:“这几天给你打电话,怎么总找不到人。”钟太太笑道:“我最近参加了一个票友会,叫霓裳社,正跟筱翠萍学御碑亭。她们都说你嗓子好,只是不肯入社,多半是瞧不上我们这些半调子。”玉茜笑道:“我还以为你只听那些外国音乐呢,怎么回头学这种老旧的东西。”钟太太笑道:“这话可是糟蹋人,我什么时候说过京戏老旧了。再说这戏曲中也自有美的地方,我虽然不懂,难道还不许我喜欢么?”   玉茜笑道:“当然许了,谁敢不许呢。”钟太太见她抬手掠发间光芒闪耀,却是她腕上的镯子,忙拿过她的手来细看,红蓝宝石镶嵌,周围缀满碎钻,果然又精致又华贵。钟太太啧啧称赞道:“真是漂亮,怎么不配上你那只新买的钻戒?”玉茜奇道:“什么新买的钻戒?”   钟太太笑道:“我前些日子看宝华洋行看中一只钻石戒指,式样又新,翻头又好,大概七百多块钱,当时身上没有带那么多,回头再去就没有了,店里伙计说是被何家三少爷买走了,还能不在你手里吗?”玉茜听了这话,心中一动,淡淡笑道:“原来是那只啊,我嫌配在一起戴,也太扎眼了些。”钟太太笑道:“怕把我们眼睛晃瞎了么?我回家就说他,看看人家多么舍得给太太花钱。”玉茜笑道:“你这话屈心,钟先生还不舍得给你花钱么?”   一时舞曲休止,华堂宴开,玉茜表面上虽仍是谈笑风生,心里却存了疑惑,待等宴席散了,便寻到思源追问这件事,思源道:“肯定是钟太太听错了。”玉茜道:“你别嘴硬,还要我陪你去洋行对质么,究竟是买给哪一个知交密友,趁早说出来省多少事。”思源道:“现在外面的人,总把我和思澜弄混,许是他买的也未可知。”一边将身旁的思澜拉过来问:“前两天,你是不是在宝华洋行买过戒指,你嫂子硬派是我,我现在手里哪有那个闲钱呢。”   玉茜道:“他是个有出没进的人,怎么你没有闲钱,他倒有吗?”思澜看了思源神色,已猜到几分,便笑道:“三嫂也太小看人了。难道我就不能跟朋友做点小生意,赚几个零花钱么?况且六七百块也不是很多,我跟老施他们推牌九,有时一晚上还不止这个数目呢。”   玉茜笑道:“既是你买了,怎么一直不见迎春戴呢。”思源道:“人家戴不戴也要你管?”玉茜笑道:“我哪敢管,不过是想瞻仰一下罢了。”思澜笑道:“三嫂真是个审案子的人才,一步紧一步,非要掀我的底不可。实话说了吧,她并不知道这回事,我是买来送给别人的,算是小弟拜托了,在她面前可千万不能提,便是在什么人手上看见,也只当没看见好了。”   玉茜笑叹道:“可算是天下乌鸦一般黑,你才结婚多长时间,就搞这些花样。”思澜笑道:“实在是因为那次朋友帮了我一个大忙,我买来谢她的,若是男的,本也不算什么,就因为是异性,所以犯些嫌疑。”玉茜笑道:“你这位朋友我认识么?”思澜笑道:“你不认识的,我也不敢介绍给你认识。”玉茜笑道:“你这样跟我讲话,还想我给你保密么?”   思源笑扯玉茜道:“行了行了,别在这儿开玩笑了,王太太刚才找你呢。”又向思澜道:“你放心吧,我和你三嫂嘴巴都很严的。”思澜见玉茜去得远了,方低声向思源笑道:“你好啊,叫我替你圆谎也不事先知会一声,亏得我够机灵。”思源笑道:“改天谢你就是了。”思澜笑道:“谢倒不必,只是替谁效的力,总要拜见一下真身。”   思源脸上神情又似欢喜又似发愁,只是不说话,思澜还待逼问,思源便推他道:“你的刘小姐来了,还不快过去。”其时天将傍晚,四下里点起亮灿灿的华灯,树影花枝下,多是知交好友三两成群在一起谈谈笑笑,因刘珍珍和思澜跳舞时大出风头,便有些年轻好事的同学,围着他们起哄敬香槟,这样你来我往,疯闹一气,不知不觉就到十点多了。   第36章   终于酒阑人散,思澜便找迎春,玉茜说她刚走不久,思澜怔了怔道:“怎么也不等我一起。”玉茜道:“今天真是辛苦她了。”思澜笑道:“应该的。”玉茜嘴角一抿,“不过我看你比她还要辛苦。”思澜笑道:“我也是为了兄嫂撑场面,勉为其难。”玉茜笑道:“倒是我没体谅你这一番苦心。”   思澜回到自己屋子里,见迎春坐在床前,正开着壁灯看书。思澜知道她最近在跟蕴萍学英文和算术,便笑道:“也不用这么用功吧。”走到跟前去揽她肩膀,迎春轻轻一让,将书合起来,上了床翻身向里躺着。   思澜也脱了衣服躺下,没多久便侧起身子去吻她耳朵,迎春用手拨开道:“别闹了。”思澜只是不理,迎春就拿着枕头放在脚下,掉头去睡。思澜怔了一下,也把枕头掉过来,迎春又拿枕头换过去,思澜只跟着她照做,如此两三番,迎春皱眉道:“你烦不烦。”思澜笑道:“你不烦,我就不烦。”   迎春坐了起来,思澜低声道:“我承认我是赌气,可谁让那个姓李的那么讨厌,一直缠着你不放。”迎春又好气又好笑,“不过是说两句话而已,怎么叫缠着不放呢。”思澜道:“你不知道,这人一直追求珍珍,珍珍都不理他。”迎春笑道:“我跟人家说两句话,你便赌气,那你这样亲热地叫女朋友的名字,我又该气成什么样呢?”   思澜一时词穷,便耍无赖招数,又和身腻了过来,迎春推他道:“你这人就不能正正经经说话么?”思澜笑道:“若两口儿都是正经的,也太无趣,都两个都是不正经的,好像也不成个样子。所以最好是一个正经一个不正经,就像你我这样,再相配不过。”迎春本来有些生气,但让他这样一混,倒忍不住笑了。   接下来几天又是昼长人静,没甚消遣。迎春只顾看书算题,也不怎么跟思澜说话。最初的时候,遇到不懂的地方也问问他,可思澜本不曾用过功,又丢下课本一阵子,讲题理路还不如蕴萍清楚,而且蕴萍小孩子心性好为人师,所以教得很热心,这样一来,感情也亲近许多,倒是件一举两得的事。只苦了思澜,呆在一旁大是无聊。   这天蕴萍下午没课,便到迎春这里来教她英文。思澜便道:“你又用不到,学它干么?”迎春道:“也不能说用不到,比如看报纸,遇到英文字,总得明白它是什么意思?”思澜笑道:“费这么大力气学它,只为看报纸么?”蕴萍道:“四哥这点最不好,你自己不爱学,还不让四嫂学。”思澜笑道:“行了,小先生,学生知道错了。”蕴萍道:“你别打扰我们,去看思泽学笛子吧。”说着便把思澜推了出去。   思澜穿过回廊,下了石阶,还没走到后院,便听到笛声悠扬,他站在那里静静听了一会儿,远远看见思源从对面过来,便叫了一声三哥。思源道:“你怎么在这儿?”思澜道:“随便走走,你这是去哪里?”思源沉吟片刻,道:“有个地方,你愿不愿意跟我一起去。”思澜笑道:“明白了,是去看那个戒指的主人。”思源道:“你在家里,可别跟任何人说。”思澜笑道:“这个还要你嘱咐么?”   也不开家里的汽车,在街上随便雇了两辆洋车,思源一说钓鱼巷,思澜便笑:“原来是这么回事,才认识多久就送钻戒,这手笔也未免大了些吧。”思源道:“一会儿你就知道了。”拉到地方,抬头看匾上写着花雨楼三字,思澜虽未来过,却觉得有些耳熟。门外相帮看见思源,急忙上前招呼道:“云枝姑娘等着三爷呢。”   思澜便同思源上楼,进了一间屋子,那女子本是侧坐着摆弄牙牌,听见声响,转过头来。思澜一见她相貌,不由得目瞪口呆,半晌说不出话来。那女子脸上也是红白不定,思源走过去拉着她手道:“对不起,我带思澜来,事先没告诉你一声。”那女子轻叹道:“都到了这个地步,还有什么怕人看的么?”   思澜怔怔道:“晓莺,你怎么会,怎么会——”心中难过,竟不能毕其词。晓莺起身倒了杯茶,递到思澜手中,轻声道:“四少爷喝茶。”从前她服侍他,斟茶倒水也是平常事,可此刻接在手中,小小茶盏竟似有千钧之重,一口茶喝到嘴里,只觉苦涩难言,不由得望向思源道:“三哥,怎么会这样?”思源叹道:“都是我害了她。”   原来自晓莺被逐回家后,她父母便给她张罗亲事,只是她平白无故从何家出来,村里面总有些风言风语的,这门亲事并不易找,好容易有人上门提亲,晓莺又寻死觅活不肯答应,一直到思源娶亲的消息传来,才算绝了念想。最后许定了村里的李木匠,她父母是看中这人有手艺在身,聘礼又不薄,晓莺这时已是听天由命,没过多久便嫁过去了。   谁知洞房之夜,那人见晓莺不是处子,恼羞成怒,竟丑诋了一夜。自此晓莺便没有好日子过,那人只顾在外嫖赌,输光了便回家打她出气,晓莺向父母哭诉,可是嫁出之女,她父母又能如何。忽然有一天,丈夫从外归来,说是有人给他在北京找了一份工,此去时日不短,要带家眷,她便懵懵懂懂地跟着去了,后来才知道那人得了二百大洋,已将她卖给八大胡同群艳班的鸨母了。   掉入火坑,少不了一番折挫,晓莺到此地步,真正是叫天不应,叫地不灵,也只得含悲忍恨学几首曲子,勉强接客出局。虽不甚会应酬,毕竟年轻标致,生意也不是很差。只是心中苦痛,思乡念亲,每每半夜里哭醒,捂着被子哽咽。她心里无时无刻不想回家,就在几个月前,听说韩家潭有个杨四姐在京呆得腻了,打算回南发展,便千方百计,过到了她的班子里,终于跟着一道回了南京。   回来一打听,才晓得那个李木匠早不知拿着二百大洋跑到那里去了。晓莺家人还以为她跟着丈夫在北京过日子呢。晓莺自己不便出门,就暗里托了个关系不错的娘姨给她家里传信,约她母亲私下相见,谁知她母亲竟不肯来。晓莺不信,借了出局机会偷偷跑回家,见了面,母亲一迭哭,父亲一迭骂,才明白原来嫌她丢人,带累弟弟妹妹。晓莺心灰意冷之下,直是后悔自己不该拼死拼活地要回来。   思源感叹道:“多亏你回来,咱们两人才能重聚。”思澜也拭泪笑道:“看来有缘分的人,怎么拆也拆不开。”晓莺幽幽叹道:“这一次还不知是缘是劫呢。”思源紧紧握着晓莺的手道:“你放心,这次我绝不负你。”晓莺含泪点头。   三人说了一阵子话,杨四姐进来了,满面堆着笑向思源招呼,思源笑道:“上街才回来?”杨四姐笑道:“替云枝挑两块料子。”又问思澜:“这位少爷贵姓?”思源道:“这是我四弟。”杨四姐跌足笑道:“原来是何四少爷,真是怠慢了。”说着叫过一个小大姐吩咐:“去隔壁请六小姐过来。”   没过多久,就听有人娇声笑道:“叫我过来做什么,买了好料子送我么?”人随声入,却是一位十七八岁的少女,当真是肤柔如水,声美于莺,穿件翠蓝碎花旗袍,见有外客在,便将嘴角一抿,站在一旁不说话。杨四姐笑道:“阿宝,你不是说想见何四少爷么,怎么今天人来了,反而成了锯嘴葫芦。”   那叫阿宝的少女一怔,目光便在思澜身上打了个转,那神色似笑非笑,似嗔非嗔,思澜也算是脂粉堆里经过的,倒少见这样会用眼睛说话的女孩子。却听思源笑问:“他们两个又不认识,阿宝为什么会想见他?”   杨四姐笑道:“那就得问她自己了。”这时小大姐端了茶烟过来,阿宝便敬思澜,思源伸手一拦,笑道:“回答了我的话,再敬也不迟。”阿宝浅浅一笑,“不认识,却闻名。”思源笑道:“原来这就是‘赢得青楼薄幸名’了。必是听别的姊妹行提起过。”阿宝摇头道:“三少爷正好说反了。”   晓莺笑道:“是这样的,那天酒席上,有客人说起四少爷的一些事,她便记住了,说三百块钱赏一日花,是潇洒,为了女孩子给人下跪,是多情,像这样潇洒多情的男子,说什么也要见一面。”阿宝捂着脸背过身去,思源哎哟一声,顿足笑道:“真想不到,你还有这样一位风尘知已,真是羡煞人。”   思澜暗想,头一件事也罢了,第二件事,知道的人却不多,便问道:“说我给人下跪的是哪一个,难道人家造我的谣,你们也信?”杨四姐笑道:“魏七爷还会造四少爷的谣?”阿宝抬头看了杨四姐一眼,思澜心道,这就是了,原来魏占峰是她的客人,往日里开玩笑说割靴边,总不成真去割他的靴边,便笑道:“那不如请他来对对质。”思源笑道:“他老兄人在上海呢,你的请客条子要寄到上海去吗?”   大家都笑起来,又坐了一会儿,思澜说有事要先走,思源按住他道,“晓莺新学的秋江,很有几分凤鸣玉的意思,你听完再走不迟。”杨四笑姐道:“正好叫阿宝给她配潘必正。”思澜好奇心起,便又坐下了。   晓莺端坐调弦,清清嗓子唱道:“秋江一望泪潸潸――”低回宛转,足见深情,待唱“五般宜”时,阿宝与她对唱,一个唱:“想着你初相見,心甜意甜。”一个唱:“想着你乍别时,山前水前。”一个唱:“我怎敢转眼负盟言?”一个唱:“我怎敢忘却些儿灯边枕边?”唱到这里,与思源四目相投,思源微微一笑。   末一句齐唱一似西风泣断猿,最是千回百转,将其中的离别之恨渲染得分外缠绵刻骨。相比之下,阿宝则更胜一筹,且运腔吐字,很像经过名师指点的,思澜拊掌笑道:“果然是好。”思源笑道:“没哄你吧。我今天才听出来,不只晓莺像凤鸣玉,连阿宝的这几句也很像柳云生呢。”   思澜笑道:“柳云生的本行当是武生,唱小生不及杨絮石。”思源笑道:“说起杨絮石,我倒想起来,他送了两个包厢给我,我也没时间去看,不如阿宝你陪晓莺去吧。”阿宝笑道:“好啊,我也好久没看戏了。”这时思源见天已不早,便同思澜一道走了。   路上思澜问起他的打算,思源道:“她们欠的债就有六七千,还完债,再赁房子置办齐了,总得上万块钱。我一时拿不出来这么多,还得委屈她再等个把月。”思澜奇道:“要赁房子,你不接晓莺回家吗?”思源道:“你又不是不知道你三嫂那个脾气,我太平日子过腻了么?”思澜道:“那也不能一辈子在外面呀。”   思源道:“我已经想好了,等晓莺有了喜,我就跟父亲母亲说,那时候二位老人家看在孙子的面上,不会不让她进门。上人点了头,你三嫂自也没有什么话好讲。”思澜笑道:“这是照大哥的例办。”思源笑道:“不错。等你以后有了外面的,也是一样。”思澜摇头笑道:“我是用不着的。”思源笑道:“现在说这话还早,且看着吧。”   思源既成了花雨楼的客人,有些花头总是免不了的,冬至这天,照例要在晓莺处摆酒,请了一众朋友来。施可久问:“怎么不见你们家老四?”思源道:“还说呢,明知道他不能喝,还那么起劲灌他。今天自然起不来了。”   魏占峰笑道:“我记得他也没喝多少,红绮还替他代了好几杯呢。”阿宝问道:“昨天何四少爷,是在二阿姐那里做花头吗?”施可久点头笑道:“这句话可不是白问的。”魏占峰拉着阿宝的手,笑道:“怪我昨天没叫你的局么,实在是你太红,转局转得忙不开,我怕催你你又嫌烦。”   阿宝低头不语,只拿汤匙一下下敲着面前的银酒盅,思源冷眼旁观,见阿宝对魏占峰也是淡淡的,倒似有心于思澜,回去便对思澜讲,思澜笑道:“你还挺爱管闲事的。”思源笑道:“话不是这样说,难得人家这样看重你,倒不便辜负。”思澜笑道:“我看你是唯恐天下不乱,非得老魏揍我一顿,你才快意是不是?”思源听他这样说,知道是无心了,便笑笑不言。   天气一天天冷起来,不仅思澜懒得出门,连迎春也不怎么爱动,秀贞是过来之人,默察这几天的情形,心里觉得有异,便悄悄跟何太太说了。何太太忙请了王大夫来,给迎春把脉。那王大夫在迎春手腕上按了一会儿,便笑向何太太说恭喜,何太太又惊又喜,忙问:“是真的?”王大夫笑道:“错不了,差不多有两个月了。”   何太太笑叹道:“老四两口子,简直是一对傻子,怎么都不知道呢。”秀贞笑道:“这也难怪,我刚有她姊妹俩那会儿,自己也不知道呀。”思澜怔了半响,搔头笑道:“不是会恶心想吐么,她也没这样啊。”王大夫道:“个人体质不同,还有人要到三五个月后才有反应呢。”思澜只是低头笑。   何太太见阿拂阿扫都是年轻女孩子,便将自己身边的得力的陆妈拨过来照顾迎春,又吩咐人告诉三太太,说她早盼着呢。迎春坐在床上,望着脚下的半截薄棉被,心里只是惘惘的,这样容易,一个小人儿就来了,跟她血肉相连的,也跟他,她抬头看思澜,何太太正嘱咐他,他一径点头,偶尔回问几句,两手不停搓着,似乎很是紧张。   待众人离开,思澜坐到床边,拥住她道:“咱们要当爸爸妈妈了,你欢不欢喜?”迎春轻轻嗯了一声。思澜抬头笑道:“我想好了,如果大姐生的是男孩,咱们生的是女孩,表兄妹正好亲上加亲。”迎春笑道:“怎么想到那么远。”思澜笑道:“远么,我不觉得啊。其实表姊弟也好。不过大姐想要男孩,我更喜欢女孩子。”迎春道:“人家都喜欢男孩,你怎么想要女孩?”   思澜笑道:“女孩生来便清灵秀巧,惹人怜爱,男孩子呢,过刚就粗蠢,过柔就矫情,长大了趋名逐利,更觉可厌。生一个灵灵秀秀的小女儿有多好。别人重男轻女,我偏偏重女轻男。”迎春摇头笑道:“说你像贾宝玉,你倒越发拿他的话来说。”   思澜一笑,跑到乌木玻璃书橱前拿了字典过来翻,隔日又上街买了《孕妇卫生常识》,《育儿一斑》等书,整天看着,时不时念给迎春听,并将饮食禁忌列了长长一张单子,交给陆妈,陆妈呆了呆道:“我的少爷,它认识我,我不认识它呀。”思澜道:“没关系,我一样一样告诉你,肯定记得住。”迎春笑道:“陆妈难道不比你有经验。”思澜笑道:“我这也是前人的经验呀。”陆妈只是苦笑。   第37章   蕴芝的预产期在三月份,因此过了阴历年,何太太就动身到北京去了。张家二老自是盼孙心切,何太太心里也很希望蕴芝这一胎能生个男孩子,所做的催生衣帽一例都是男式的,月白缎绣花小书生衣,银丝镶缎的小书生帽,花团锦簇,件件鲜亮喜人。   蕴芝的精神却不大好,双腿浮肿得厉害,到了临盘那日,折腾了无数次,孩子也不肯出来,医生说是难产,直把张家上下都吓坏了。众人在产房门外,只听得蕴芝一声声凄厉的喊叫,叫得人心战胆寒,何太太强自镇静,嘴里反反复复地说不会有事的,不会有事的。   张文乾双手抱头,忽然间猛地一耸,冲上去拍打门板,张太太拉住他道:“好孩子,再等一会,再等一会就好了。”张文乾挣开他母亲,哭道:“你们没听到她在喊我吗?让我进去,我得守在她身边。”屋里没人给他开门,他嘶声喊着:“蕴芝,蕴芝,我在这里,你别怕。”也不知过了多久,忽听得响亮的一声儿啼,众人心下都是一松,接着门开了,医生抱着孩子走出来道:“是个男孩。”张太太大喜,抢上一步抱在怀里。   张文乾早已冲了进去,蕴芝脸色惨白,躺在床上一动不动,他惊惶地望向医生,医生低声说了一句什么,然后屋子里就是一片哭声,接着他母亲一声尖叫,“亲家太太!”他看见他岳母晕了过去,这才反应过来医生在说什么,但他怎么也不肯相信,于是坐在床边,将妻子的头抱到胸前,轻声道:“蕴芝,你跟我说句话再睡好不好?”张太太见儿子似乎有些神志不清,心里一阵害怕,想要劝几句,又不知从何劝起,只是哭道:“文乾,文乾,你别吓唬妈。”   电报拍到南京,何家也是一片愁惨,纷纷打点北上。迎春悲痛之下,自是想跟着一同去,可是她现在这种情况,三太太头一个便不答应。思澜拿手帕给她试泪,哽咽道:“你这个样子,让我怎么放心走呢。”迎春恍恍惚惚地想,难道当日她把兰花养死了,便是今日之谶,难道是她的不经心,害死了大小姐。这样想着,心头翻滚,早晨吃的东西,哇地一口全都吐了出来。   陆妈忙上前服侍,思澜顿足道:“我不去了。”迎春哭道:“不行。我去不成没有办法,你能去还不去吗?”思澜皱起眉头来回踱步。陆妈道:“四少爷,你放心,有我照顾少奶奶,你只管去吧。”迎春稳了稳情绪道:“大姐跟前,你替我多拜上几拜,就说,就说——”喉头哽住,已然泣不成声。思澜上前一步,抱住迎春肩头,两人一齐痛哭了起来。   蕴蘅那里,亦在主婢对泣。而蕴蘅除了伤心以外,还有一种愤怒,她刚听杜鹃说,原来早有医生说过,蕴芝的身体,是不适宜再生孩子的,她不明白,张家怎么可以把这句话漠视得这么彻底。坐火车赶到北京,在张家内室里,蕴蘅冷声质问张文乾道:“那个医生的说的话,姐夫到底知不知道?”   何太太大声喝道:“蕴蘅!”蕴蘅道:“妈,你别紧张。我只是想问姐夫一句,他让姐姐的给他生儿子的时候,有没有想过医生这句话?”这简直是诛心之问,张文乾本已苍白的脸上更加没有血色了,一跤跌坐在椅子上,身子微微发起抖来。   张文坤踏上一步,挑眉道:“你什么意思,没看见大哥已经够伤心了么。况且这个孩子,是大嫂坚持要的。”张文乾年初订婚,已不是那个跟在蕴蘅身后,一心讨好她的年轻人了。蕴蘅不理他,只冷冷道:“姐夫,你还没回答我呢?”张文乾颤声道:“我也想过不要这个孩子,可是——”   蕴蘅打断他道:“可是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张家怎么能绝后呢,况且不一定有事,只不过冒一点点风险,我说的对不对?”文乾的一位堂嫂在旁边插口道:“女人生孩子本来就是绕着开盖的棺材走,哪能不冒风险呢。”蕴蘅冷笑道:“只不过今天这口棺材的盖是她丈夫亲手推开的。”一句未了,脸上已热辣辣挨了一掌,何太太怒目瞪她,“你这孩子,太不懂事了。”   蕴蘅转身跑了出去,这屋子让她窒息,外面厅堂是各方来祭悼的宾客,衣履交错,声音噪杂,蕴蘅仍然觉得透不过气,一路跑出去,天色灰黯黯的,风很大,刮得桃花大片大片地落下来,这桃花的颜色同去年一样鲜艳,蕴芝却再也看不到了。   脸上还有些疼,母亲这一巴掌着实不轻,其实她该比任何人都更伤心,但她却不会责怪张家一句,因为她本不觉得这有什么错,只会把这一切归之为命,可这是什么命,千百年来女子苦乐由人的命么?公婆慈和,丈夫体贴,命好如蕴芝到头来也不过如此,命乖如她又会怎样,沿着姐姐的路再走一遍,做一个锦衣玉食的玩偶,当一个传宗接代的工具。   蕴蘅在树下站了半晌,被风吹得头有些疼,便沿着街边向西走,后面有人亦步亦趋地跟着她,刚开始的时候,蕴蘅想着心事并没发觉,待觉有异,不由得加快脚步,其时天已慢慢黑了,蕴蘅拐进一家西餐厅,隔着玻璃窗子,看见一个人匆匆追过来,高瘦清癯,穿一件深灰的陀绒袍子,却是谢灿飞。   蕴蘅心中一跳,他怎么会在这里呢?这时有侍者过来请她点菜,她也觉得有些饿了,便照着菜单叫了几样,忽听有人道:“给我一份白汁羊排,再来一瓶葡萄酒。”蕴蘅抬头看时,谢灿飞已坐到了她的对面。沙拉和汤上得很快,牛尾汤冒着热气,蕴蘅一口接一口地喝着,眼前雾气弥漫,看不清对面那人的表情,他也不说话,只静静地坐在那里。   记得一个人的不好,是不是就会忘记他曾经的好,那样恣意冤人的一支笔,也曾写过温暖的情话,沧浪亭里并肩画荷,瘦竹林间炒豆佐酒,那个有着一双幽森眼睛的倔傲少年,牛尾汤烫了舌头,乘龙不虚,雀屏正选,她当他是知己,他却到底不知她。热气氤氲着,眼泪一颗颗地滚落,她猛地起身,用衣袖抹了一把脸,掏出钞票抛在桌上,大步走了出去。   雇了车子去游艺园,上次到京,张文坤陪她来过,这个时候正在上演夜戏,她也不看戏,只在外面的花园里来回走着,过了平桥,是一个古朴的小亭子,亭畔几株花树,幽幽送着清香,一弯冷月倒映在水里,随着风浮浮沉沉的。   蕴蘅靠在亭柱边,望着水面出神。不知不觉间便合上眼睡了过去,初春天气,晚上颇为寒凉,蕴蘅瑟缩了一下,睁开眼,却见身上已盖上了一件长袍,谢灿飞就坐亭中的石凳上,衣衫单薄,风中瑟瑟,他竟然是一直跟在后面的。蕴蘅拿着长袍递给他:“你穿上吧。”谢灿飞道:“我不冷,还是你披着吧。”蕴蘅便将衣服向他怀里一抛,低声道:“你一直跟着我干什么?”   谢灿飞不语,半晌道:“我不放心。”蕴蘅眼眶一热,别过头去望天,谢灿飞也不说话,不知坐了多久,谢灿飞道:“天太晚了,我送你回去吧。”蕴蘅摇头道:“我不回去。”谢灿飞道:“不回张家,那我先送你到李先生那里去吧,师母人很好。”   蕴蘅怔了怔道:“你说的是李渭青先生?”谢灿飞道:“上个月李先生买了我一幅画,然后找到学校,帮了我很多忙。这些事我都写信告诉你了。”苦笑了一下,“你大概没看。”自从上次绝裂后,谢灿飞再写信来,蕴蘅便不拆封地堆在抽屉里。谢灿飞道:“我听说你姐姐去世了,今天便和李先生一起来了。不过你没看到我。”   蕴蘅当初也曾想过介绍他们认识,又怕谢灿飞孤介,反而弄得不欢,想不到兜来转去,他们自己也认识了。出了花园,行至街面,叫了洋车拉到李渭青的住处,李渭青开门见他们两个一起,倒是一怔,回想起谢灿飞急匆匆追出去的样子,心知有异,只是眼下也不便多问,便对蕴蘅道:“你跑到哪里去了,你父母都急坏了。”   谢灿飞道:“先生,我就不进去了。”李渭青道:“天太晚了,我这里还有客房。”谢灿飞不答,鞠了一躬,便转身走了。李渭青怕何昂夫何太太惦念,便到书房给张家挂电话。蕴蘅站在门口,看着那孤峭的影子在黑暗中隐没,心里也不知是什么滋味,忽觉一只温热的手掌握住她的,耳听得李师母的声音道:“快进来吧,看看,手都冻得冰凉。”   蕴蘅回到南京后,便把抽屉里谢灿飞的信取出来看,只见那一行写着:梁鼎芬给缪荃孙的信说,寒天奉书,一室皆春气矣。我想你知道,我收到你的信亦复如此。蕴蘅读到这句,心里不觉忽悠了一下。   蕴蘅熬夜看信,第二天早上只觉头脑昏沉,便又躺下补眠,朦朦胧胧间,听见蕴萍喊道:“三姐,快起来,一起看戏去。”蕴蘅坐起来看了她两眼,暗想古人说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竟成宽恕之语了,说是亲戚亦已歌也不为过。大姐才去了多久,这些人该看戏看戏,该打牌打牌,一点都没有耽误。蕴萍仿佛猜到她心里想什么,笑道:“你别骂我没良心,是三嫂说的,母亲一个人坐着,肯定要想大姐伤心,所以叫大家想办法找节目,不让母亲有时间伤心。”   蕴蘅道:“这倒算是个理由,不过我困得很,不去了。反正有你们陪母亲,也不少我一个。”说着倒下又睡。蕴萍道:“是你自己不去的,可别说我没叫你。今天有凤鸣玉的新戏呢。”蕴蘅也不理她,蕴萍只得走了,回到上房,与何太太她们一起坐车到戏院。   据说凤鸣玉这出新戏的本子乃是前清一位贝勒所作,写的就是他自己年轻时候的一段韵事,情节很是哀感顽艳,又请了沪上两位名角来配戏,报上评论日盛,票卖得极好,戏还没开演,楼上楼下已满是人。   玉茜早已订好了包厢,小姐太太们陆续坐定,便有女茶房送上茶水糕点来,蕴萍边磕着瓜子,边向楼下闲看着,一眼在人群中瞥见思源,便咦了一声,“怎么三哥也来了。”玉茜问道:“在哪里?”蕴萍再看时,却已没了踪影,笑了笑道:“大概是我看花了眼吧。”   玉茜也没在意,不想戏开演没多久,竟真在另一个包厢里看见思源,他身边坐了个艳装女子,两人倒也无甚亲热动作,不过是看戏中间对视一笑,或者低声说两句话而已,可玉茜看在眼中,却觉得惊心动魄,心里一阵火,一阵寒,思源也似觉得有人注视,回过头来,一见玉茜她们,顿时变了脸色。   原来思源在晓莺处,说起今天有凤鸣玉的新戏,晓莺便要思源陪她来看,思源只肯出钱订包厢,却让杨四姐陪她。晓莺冷笑道:“我看你也是小心过头了,你大姐才过世,你们家的人要讨太太的好,未必有心思看戏吧。”思源想想也是,便陪晓莺一道来了,谁知冤家路窄,玉茜行事不可以常理度之,竟然碰个正着。   这时玉茜已别过头去,似是看戏的样子,思源想好说辞,安排停当,便匆匆过到这边包厢来,蕴萍笑道:“三哥,果然是你,我还以为自己看错了呢。”何太太道:“你也来看戏呀。”思源笑道:“是陆经理找我有点事,来的时候在路口遇见赵太太和她弟弟,就顺便送他们过来。”   何太太点点头,也没说什么。玉茜向那包厢一看,果然多了一个年纪轻轻的小后生,心想他这个谎编得也甚圆,若说是只赵太太一人,便犯些瓜田李下的嫌疑,况且万一母亲说句请她过来一起坐,难免拆穿西洋镜,有这么个年轻后生在,这里全是女眷,自然不便请他们过来。   思源陪她们坐了一会儿,便借口去后台找陆经理谈事走开了,戏还没散场,那个包厢已经没了人。玉茜心里冷笑一声,她遇到这种情况,是越恼怒越冷静,晚上回房后也一句不提,全当没这回事似的。   她不提,思源也不敢提,否则倒显自己心虚,岂不成了欲盖弥彰?只是暗暗纳罕,上次为了个戒指,便一阵穷追苦诘,怎么今天见了人,倒宽宏起来,莫非是自己的谎话说的委实高妙,竟将夫人疑心打破。又或者她最近牌桌上手气太好,人逢喜事,法外施恩?   虽是这么想的,毕竟不敢肆行,接连几天都没去晓莺那里,待重进花雨楼时,杨四姐便一把拉住他道:“三少爷您可算来了,您要是再不来,我就要上府上去请了。”思源吓了一跳,“怎么了?”杨四姐道:“你们两个的事,我哪里知道怎么了。只是那天姑娘回来以后,就一直抹眼泪,问她也不说,我就想等三少爷来好问您,可偏偏您也不来了。”思源不等她说完,便直奔晓莺房里,晓莺倚着枕头半坐着,一见思源,便侧身向里。   思源坐在床边轻声道:“我知道你心里委屈,可你想想,让她这时候闹起来,于咱们又有什么好处。况且那天母亲也在,我是怕她认出你来,以后的话就不好说了。”晓莺不理,思源取出一只绒面盒子,递到晓莺面前,笑道:“这是我经过洋行买的,看看喜不喜欢?”晓莺一把拍掉,拿着手帕子拭泪道:“谁希罕你的虚情假意,什么也不必说,反正我见不得人就是了。”   思源急起来,指天誓日道:“我要是存了一点这个心思,让我出门就——。”晓莺回过身来,握住他的手道:“何必呢。为我这样的人赌咒,也值得吗?”思源叹了一口气,揽着她的肩膀道:“你耐耐性子,顶多再等一个月,那笔款子到手,咱们就可以有自己的家了。到时候我把戏班子请到家里来,你想听哪出戏就听哪出戏。”   晓莺扑哧一笑,“我没那个福气。”思源笑道:“你没有还谁有呢?”晓莺这才接过盒子,打开来看,是一副珍珠耳环。思源含笑道:“我替你戴上。”戴好后扶她到镜前,晓莺左右顾盼了一下,问思源道:“好不好看?”思源笑道:“你戴什么都好看。”   杨四姐进门,看到他们这副情景,便笑道:“总算好了,还是三少爷有本事,一劝就好,换了我只有干着急的份。”瞥见晓莺的新耳饰,又道:“你看三少爷多疼你,以后可别闹小囡脾气了。”思源因还有事要办,略坐片刻便走了。晓莺一直送到楼下,思源握了握她手臂道:“我晚上再来。”   第38章   晓莺回来时,见杨四姐坐在她房间椅上,正用手摆弄着那个绒面盒子。晓莺摘下耳饰,重又放回盒子里。杨四姐道:“怎么,还舍不得戴呀。”晓莺道:“不是。觉得还是那对翡翠坠子更配我身上这件衣服。”杨四姐哼道:“张厅长送阿宝的那串珍珠链,一颗颗足有黄豆那么大。值一千多块钱,这个才值多少,堂堂何家三少爷,出手这么小气。”   晓莺低声道:“他再大方下去,拿什么替你还几千块的亏空?”杨四姐狠狠啐了一口,“你还没嫁呢,就会帮汉子说话了。什么叫替我还,是这赁房子不花钱,还是你的衣裳头面不花钱?好啊,现在找到靠山了,不是哭得喊着求我带你回来的时候了,别让我替你寒碜了,正经的还不是何家姨少奶奶呢。”   晓莺也不敢回嘴,只低头扭着手绢。杨四姐叹口气又道:“我也不愿意说你,可你看看人家阿宝什么手段,像张厅长黄少爷这样的人物都被她摆得四平八稳,你倒好,反让客人牵着鼻子走。我也不求你像阿宝那样天天有花头,可好歹也差不多。像他这样几天朝一面,咱们都等着喝西北风吗?”   晓莺道:“那我今晚就跟他说,让他明天摆酒局。”杨四姐拉着她的手道:“好孩子,对男人千万要留个心眼,姆妈可是过来人,傻乎乎的掏心掏肺,将来有你哭的日子。我当初也是见你模样不错,阿锦又要嫁,才把你带回来,这两年没少花心血在你身上,你可给我争点气罢。”又拉拉杂杂说了许多,才算走了。晓莺仔细想想,不免委屈,便伏在枕上抽抽咽咽哭了起来。   晚上思源来时,见晓莺双眼红肿,自然要问,晓莺也不肯说,早有娘姨小声告诉了思源,思源皱眉道:“她也忒不足了。去年年底的那几个月,酒局牌局流水似的,这是人人眼里都看得见的。况且三头五百,我平时应酬得她还少么?也不知道哪来的七八千块的亏空,我看在你面上,不去拆穿她,她倒找起你的麻烦来了。怪不得都说鸨母难缠,这积积世世老虔婆,敲起竹杠来真是要敲到人骨头里去。”   晓莺冷笑道:“我本不想说,是你非要问。这酒局摆不摆也罢了,何必有的没的说上这么一堆话。”思源笑道:“要依我,真是想狠狠治她一下。不过你还在她这里,我打老鼠总得顾着玉瓶儿。若是你受了她的气,到头来我心疼的还不是我。”   晓莺道:“你不是说过几天你们家有亲戚要来吗,随便在这里摆两席就是了。”思源笑道:“小傻瓜,你知道来的是谁?是咱们家未来的三姑爷,我能把他往这里领吗?”晓莺一听也笑了,嗔道:“那你上次不说清楚,我还以为是你的哪个表哥表弟呢。”   孟家少爷这次来南京,自是为了商议婚事。他说现在社会日趋文明,很多年轻人都举行新式婚礼,他自己也想这么办,不知何家的意思怎样。何太太把这些讲给蕴蘅听,又道:“这真是儿孙自有儿孙福,我们做上人也管不了那么多。你说怎样好就怎么样办,总之尽量让你们满意就是了。”   蕴蘅心中苦笑,婚姻不自由,婚礼却是自由的,这不是本末倒置么?便道:“大姐尸骨未寒,我实在没有心情想这些事。”何太太叹了一口气道:“话虽如此,可也没有因为姐姐去了,妹妹不嫁人的道理。”蕴蘅拉着何太太手臂摇撼道:“妈,大姐已经不在了,你难道不想多留我一年半载么?”   何太太被她触动心事,不免伤感,低声道:“我这几天晚上,一闭眼就想起你姐姐。想她小时候的样子,那时候她刚学刺绣,扎好了一朵花,就拿来给我看。你姐姐的手是很巧的,学东西也快,绣样从来都是自己描。”蕴蘅道:“我现在还有她绣的钱袋呢。”何太太叹一声又道:“给你二哥的信上,有没有提这件事?”蕴蘅沉吟道:“他回来也见不到人,又何必告诉他让他难过。”   何太太点了点头道:“你们兄弟姐妹几个,我总道你大姐福泽最厚,谁知她的命这么苦,反而走在我前面。”蕴蘅道:“虽然姐丧没有什么讲究,但马上就披嫁衣,做妹妹的又于心何忍。说句不害臊的话,莫非真像书里写的那样,昨日黄土垄头送白骨,今宵红灯帐底卧鸳鸯吗?”   何太太不由心动,四个儿女,只剩这一个在身边,难道真的不想她多留些时日,何况她的话也并非没有道理,回房跟何昂夫说起,何昂夫也自怅然,便写信与孟会长商议,将婚期推迟至八月。   那孟少爷既来金陵,少不得四处游览一番。这日思源陪他从明陵回来,中午在一家扬州馆子吃饭,寻了楼上一间雅座,点了酒菜,孟叔卿笑道:“只有我们两个人,叫了这么多菜,哪里吃得完。”思源也觉得二人对饮无味,便打电话邀了施可久魏占峰来。   魏占峰是生意人,知道孟叔卿是商会会长的公子,自是热心攀谈。一旁施可久向思源道:“最近咱们的‘恒新’的生意不错,已涨到百元一股了。”思源顿时眉花眼笑,“太好了,我手头正紧呢。”魏占峰笑道:“早知道这么好赚,我当初就该多入个十股八股。”施可久笑道:“黄显光这小子真是个鬼灵精,有一次明明是这边的场务科拍错板,硬让他一张嘴把死的说成活的,只那一天就赚了两千块。”   孟叔卿笑问:“几位是在说办交易所的事么?”魏占峰笑道:“孟先生地利人和,一定是内行了。”孟叔卿笑道:“我算什么内行,是家兄和朋友申请了个牌号,做做证券花纱的生意,我又没多少钱,不过是跟着入几股玩玩罢了。”魏占峰笑道:“要不说大家公子,气概就是不同。老三当初也说是玩玩,却比我这当正经事做的入得还多呢。”思源但笑不语。   其时正是上海交易所风升水起的时候,这几人既赚了钱,不免越喝兴致越高,魏占峰便嚷道:“好久没见老四了,去打电话把他也叫来吧。”思源道:“人家在家陪太太呢,何必那么不识趣。”魏占峰笑道:“男女两个对着,只有结婚前才有味,都结了婚,再这么大眼瞪小眼的成天腻在一起,早晚相看两厌。”施可久笑道:“老魏这是经验之谈。”   思源笑道:“要叫你自己去叫,我不管。”魏占峰站起来笑道:“我去就我去。”说着便到楼下打电话。思澜已吃过饭,自然不肯来。魏占峰道:“非来不可,要不一会儿我们到你屋子里闹去。”思澜听他说话,知他喝多了酒,真怕他到家里来撒酒疯,只得答应了。   魏占峰放下电话,正待上楼,忽然闻到一股熟悉的香气,转头看时,却是一个年轻女子走了进来,披一件水红色斗蓬,微蜷的头发梳成两条辫子,身材窈窕,容色清丽,不正是自己所眷的那位六小姐阿宝。忙上前拍拍她的肩膀道:“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阿宝却不曾看见他,这时猛地一惊,抬头见是他,嗔道:“是你呀,吓了我一跳。”   魏占峰一时间脑子也不甚清楚,牵挽着阿宝上楼,笑嘻嘻道:“我还打算晚上去瞧你呢,想不到中午就碰见了。”阿宝缓缓挣开他手道:“那就晚上再见面吧。”魏占峰一怔,却见隔壁一间雅座门帘挑开,有人喊道:“阿宝阿宝,是你来了么?”魏占峰还不及说什么,就见阿宝几步走进那间屋子,然后帘子就放下了。   魏占峰仿佛被人兜头打了一拳,呆呆回到座位上,回想这几次在花雨楼的冷遇,不由得越想越怒,啪地一声酒杯在桌上重重一砸,思源忙问怎么了。魏占峰也不答,叫过伙计,塞给他一块钱,让他打听那间雅室客人是谁,不一时伙计回来,说是财政厅的张厅长请客,施可久一听就明白了,笑道:“人家出回局你还不让么,这有什么好醋的。”   魏占峰道:“你不明白。我在她身上也没少花钱,她简直把我当冤桶了。就说这姓张的吧,花头也未必有我做得多,年纪也不比我小几岁,不过脸子比我长得好看些。这小娘儿爱俏,就厚此薄彼到这般地步,这口气让我怎么咽得下。”   思源笑道:“别让人家孟先生笑话了。”魏占峰笑道:“虽说我和孟兄弟今天是头一次见面,但就是投缘,何况他是老三你的妹夫,还不跟我自己妹夫一样,我也就不怕被笑话了。”孟叔卿笑道:“不敢不敢。看来魏大哥是讲爱情的人。”思源一口酒抿在嘴里,听了这句几乎没笑喷出来。魏占峰却道:“说的好,来,干杯干杯。”   思澜到时,魏占峰已喝得眼皮都红了,一见思澜便扯着他道:“好兄弟,你可得替哥哥出这口气,我晓得那小娘儿看上你了。”思源皱眉道:“早知道他这副德性,就不叫他来了。”施可久笑道:“平时说起白相经来头头是道,这回也不知怎么了,偏要往牛角尖里钻。”   思源道:“他上海不是还有个相好么?”施可久笑道:“要不说人都是贱骨头,那赶着他的,他也不过平常看待,那淡着讪着他的,他反而拼命上前去奉承。”一时酒散,思源仍陪着孟叔卿去城中游览,思澜和施可久两个送魏占峰回家。魏占峰只扶着车不肯上,打酒嗝道:“老四,你去做她,我看她什么嘴脸。”   思澜推他道:“你再胡说八道,我就不管你了。”魏占峰嘿嘿笑道:“听说尊夫人有孕在身,你一个人独宿也怪冷清的,难道就不作一飞冲天之想。”思澜涨红了脸,呸了一口道:“越说越不像了。”转头向施可久道:“你自己送他回去吧,我是不管了。”施可久喊道他:“喂喂,你别走啊,我一个人怎么弄得动他。”思澜也不理他,自顾自摔手走了。   思澜回到家时,是下午两点多钟的光景,何家人有午睡的习惯,四下里静悄悄的,绕过回廊,见阿拂抱着一只小叭儿狗靠在屋外的摇椅上,一大一小都闭着眼。轻轻走进内室,床上帘帏半垂着,对面壁上新挂了一张水墨兰花,下面设了几案,铜炉燃香,残烟袅袅,算是迎春的私祭之所。死者已矣,说来也不过是尽生者的一点心意。然而朝暮捻香焚礼,心中又岂能无感。   思澜撩开帐帏,见迎春果然没睡,睁着眼睛不知想些什么,脸上泪痕犹在,不由得暗暗叹了一口气。迎春坐起身道:“你回来了。”思澜绞了把手巾,坐到床沿给她擦了脸,低头将耳朵贴在她的腹上,笑道:“宝贝,是不是你不听话,把妈妈气哭了。”迎春微笑道:“他这会儿倒挺老实的。你今天怎么回来得这么快?”   思澜笑道:“谁耐烦跟他们胡混。”他怕迎春忧思伤身,便捡些外面的趣事说给她听,迎春忽然道:“咱们今天还没过去娘那边呢。”思澜道:“明天再去也没什么。”迎春道:“不好。”说着便待起身,思澜按住她的肩膀道:“还是我自己去吧,蕴萍这丫头闹起来没个轻重,别再让她碰了你。”   三太太这边,蕴萍思泽下午都没课,一个提着鸟笼子喂食,一个伏在桌上给三太太抄佛经,三太太见思澜来了,便道:“我还以为不请你,你是过不来了呢。”思澜笑道:“这不是老魏找我出去了嘛。”三太太又问道:“你媳妇这两天怎么样?”思澜道:“挺好的,我看有点起风了,就没让她过来。”三太太摇手道:“罢了罢了,你也不用解释,我还挑这个么?我这做娘的,只求你们两个好就知足了。”   思澜没坐多久,教思泽吹笛子的欧阳先生来了,思澜陪着思泽一起到后院,跟欧阳先生寒喧了几句,便折回自己的住处。进房见迎春正倚在枕头上看小说,便道:“怎么又看书,当心累着了。”迎春道:“睡又睡不着,不看书做什么。”   思澜笑道:“这样吧,你躺着,我来念给你听。”将书拿在手里一看,却是《浮生六记》,翻开的那页当中一行写着:“两人魂魄恍恍然化烟成雾,但觉耳中惺然一响,不知更有此身矣。”思澜心想,果然形容得切,只是情好意好,结局却不好,读来不免让人伤心,就连前面笑谑温馨也是徒增怅惘了。   迎春也道:“不要念这本。”伸手取了床头上另一本书递给思澜,却是早已读滥了的《再生缘》。思澜拿了枕头过来,与迎春并头靠着,笑道:“这一回就叫”葛迎春三品《再生缘》,何思澜五评郦君玉。“迎春笑道:”谁用你评了,要念就赶快念吧。“思澜问道:”从哪里开始?“迎春道:”我好像放了书笺。“   思澜便翻开那页念道:“德姐柔娘两佳人,如此多情有我心。几度留连真爱慕,十分关切果相亲――,这说的可不是我,是郦君玉。”迎春抿着嘴笑,也不理他,听他继续念下去,“李靖相逢红拂女,越公不是五伦亲,如今我是螟蛉子,怎敢欺天败大伦。呵呵,她倒挺会找借口的。”这样且念且评,刚刚翻过两页,就听阿拂在门外道:“四少爷,三少爷孟少爷他们回来了,老爷喊你去陪客人吃饭呢。”   思澜放下书,不情不愿地起身,皱眉道:“有三哥陪着还不够,非得回回叫上我。”迎春道:“吃顿饭而已,你就去吧。”思澜笑道:“你不知道,这孟叔卿也是个妙人,一肚子洋货,在老爷子面前卖弄不出,我坐在那里都替他难受。”迎春道:“你行动快些吧,别让人家等你。”思澜也怕去晚了挨骂,匆匆换了件长袍,便赶去后湖边的荷风厅。   这荷风厅临水而建,是何家宴客之所,此时虽不当季,却也是翠盖亭亭,绿意喜人。思澜急奔几步进厅,笑道:“我没来晚吧。”何昂夫皱了皱眉,也没说什么。一时开席,作陪的除了他们兄弟,还有方经甫的侄子方自才。何昂夫向孟叔卿蔼然道:“你来了这么久,我因诸事冗杂,也没陪你自四处看看。这些日子在南京玩得怎么样?”   孟叔卿欠身笑道:“三哥十分照顾我,玩得很好。”何昂夫点头道:“南京虽不及上海繁华,但秦淮烟水,六朝遗迹,也是很值得一观的。”孟叔卿笑着称是。何昂夫又道:“蕴蘅这孩子太任性,为她姐姐的事,非要推迟婚期不可,我也拗不过她。叔卿,可委屈你了。”   孟叔卿敛手笑道:“伯父说哪里话,三小姐重手足之情,我心里只有更敬佩。”何昂夫呵呵一笑。整个席间多是他与方自才说话,思源偶尔插几句,孟叔卿十分拘束,思澜更是无话可说,只闷头吃菜而已。   第39章   何昂夫知道自己在这里,年轻人不自在,因此吃过饭便早早离席。这时天色转阴,隐有雨意,思澜走到窗前向外望,只见一只小船从桥下划过来,船头影绰绰一条纤细的影子,另有一人在后面扶桨,思澜暗想,难道是蕴蘅,想来看一看她未来夫婿?却听思源笑道:“黄梅天气,这雨说下就下,有什么好看的?”说着也走到窗边,跟着便呀了一声。   他这一声呀,引得余下几人都往窗外看,这时天上已飘下雨点来,那少女撑起一把伞,依旧站在船头,脸向这边望着,孟叔卿心中一跳,知是何家女眷,却不知是哪一位。耳边听思澜喊道:“快上来,当心淋湿了着凉。”那小船渐渐驶近,两个女孩子跳上岸来,瞧模样是主婢二人,那小姐满脸稚气,不过十四五岁,孟叔卿心头一紧一松,暗想,我道是她,却原来不是。   思澜忙跑下石级把女孩子拉进厅来,埋怨道:“想划船什么时候不能划,非要挑下雨的时候。”那少女笑道:“我又不是神仙,怎么会算到这会儿下雨。”说话间眼光便向孟叔卿脸上扫去,笑道:“这位一定是我未来姐夫了。你知不知道我是谁?”孟叔卿笑道:“我猜你一定是他们嘴里常提的那位又聪明又可爱的蕴萍妹妹。”   蕴萍笑道:“原来你这个人很会讲话,怪不得能写那么长的诗。”孟叔卿笑道:“你看过我写的诗。”蕴萍笑道:“岂止看过,我还能背下来呢。春风吹不断泪的相思,细雨缀染着花的忧郁,伊人啊,你总在梦里依稀,依稀,让我难寻难觅。伊人啊――”一边背一边笑,思澜几人也忍俊不禁。孟叔卿虽说对自己写的诗颇为自信,这时也不免有些脸红了。   散席后思源回房,将这事讲给玉茜听,又道:“这孟叔卿脾气还算不错,蕴萍这么闹,他也没一点不耐烦的样子。”玉茜不答,坐在梳妆台前,拿着一瓶香水闲喷。思源走过去道:“你最近怎么了,不爱说话,做什么事都懒懒的。”忽然一喜,“是不是有了?”   玉茜冷冷道:“你发什么昏?”思源顿时心凉,哼道:“我想当爸爸,也是人之常情,怎么叫发昏。唉,倒叫老四抢在我前面了。”玉茜将香水向地上啪地一扔,思源吓了一跳,“你干什么?”玉茜站起身,寒着脸道:“不干什么,失手打了。”说着喊阿盈进来收拾,思源见她面冷如霜,便不敢再说。   送走了孟叔卿,思源自然要践前诺,这天晚上便在花雨楼摆酒,其他人叫的局都陆续到了,晓莺还没回来,思源将杨四姐叫到一旁,急问道:“这是怎么回事?明知道我今晚请客,你还叫她出局?”杨四姐道:“她自己要出去,谁能绑着她的腿?我还以为三少爷带她到绸缎铺去了呢。”   思源怒道:“胡说八道,我这一下午都在钱庄,哪有时间出来。”正在缠杂不清时,有人喊道:“五小姐回来了。”思源急忙上前拉住晓莺,“怎么这么晚才回来?”晓莺望着思源的眼睛,怔怔不语。思源也无暇细究,只道:“先入席再说吧。”   魏占峰一见他们过来,便敲着碟子道:“太不像话了,把客人丢在一边,主人翁两口儿悄悄说体贴话去了。”说得众人哄笑起来。筛过一巡酒,又唱过两支曲,正听魏占峰口沫飞溅地讲笑话,一个小大姐进来说道:“有人找三少爷。”思源抬头道:“谁呀?”却见一个少年缓缓从屏风后踱出,向众人团团一揖,含笑道:“小弟冒昧,要做个不速之客了。”   思源顿时怔住了,魏占峰见他神情有异,不由转身打量那少年,见他不过十八九岁年纪,穿件湖水蓝印度绸长夹袍,戴一顶阔边呢帽,肤色白腻,样貌清秀,倒有一两分面熟,只是想不出哪里见过,碰了碰思源胳膊道:“你不认识他么?”   思源脸上忽青忽白,说不出的难看,那少年瞧也不瞧他一眼,笑向魏占峰道:“魏七哥,金玉成是我堂兄,常听他提起你,想不到今天才有机会见面。”魏占峰忙起身笑道:“哎呀,原来你是玉成的堂弟,什么时候到南京的,怎么不去你姐夫家里。快过来一起坐。”说着便去挽他手臂,思源这时像被电打了似的,猛地跳起来,一把将那少年拉开,低声喝道:“你来这里干什么,快回家去。”   那少年用力挣开,走过去在思源的座位坐下,便有小大姐来接帽子,思源喝道:“去去去。”那少年笑着打量晓莺两眼道:“这位就是云枝姑娘么,姐夫果然好眼力。”思源低声央求道:“我跟你一起回家,有什么话咱们回家后再说。”   施可久笑道:“虽说这地方不适宜小孩子来,但偶尔一两次打什么紧,老三你又何必这样蝎蝎蛰蛰的。”又问能喝酒么,那少年尚未答言,思源已急急道:“喝不得。”众人都见紧张的过分,不免诧异,思源自知失态,讪讪笑道:“我,我内弟若出了事,回去跟他姐姐不好交代。”   晓莺脸上微微变色,站起身来强笑道:“这杯子不好,我去拿鸡缸杯来。”说罢便离了座位,若在平常,思源早已跟过去哄她,这时看那少年似笑非笑的样子,迈出两步却又停了下来,忽听得外面一阵喧嚷,接着冲进来一个邋遢汉子,直奔晓莺,上去就是一巴掌,嘴里骂骂咧咧道:“死不了的小娼妇,在这里做婊子做得好快活,跟你要点钱推三阻四的,他妈的,老子的绿帽子白戴了么?”   几个外场相帮上前七手八脚扣住那汉子,他嘴里仍千娼妇万娼妇的乱骂,身上重重吃了几下拳脚,才算老实下来。待相帮将那疯汉扔出去,晓莺早哭得泪人儿似的,又气又羞,掩面跑上楼去了。众人面面相觑,一时间好不尴尬。杨四姐骂外场道:“你们都是死人啊,疯子也放进来。”   那少年睨了思源一眼,低声笑道:“这出戏好不好看?”思源霍地跳起来,拉住那少年便往外扯,众人见他脸色苍白,额上青筋突突地跳,实是气得不轻,施可久起身劝道:“老三,有话慢慢说,这是干什么?”思源厉喝一声:“别跟过来。”一路将那少年扯出来,便往自己车子里塞。那少年不肯上车,挣扎间帽子落地,露出一头乌黑的长发来,正是他妻子玉茜。   思源咬牙道:“你一个女人跑到这种地方来,还要不要脸了。”玉茜呸了一口,“我不要脸还是你不要脸。我告诉你,金家人没那么好欺负的,今天不过是一个小教训,以后你在这里摆一回酒局,我就摆一回,遍请你的知交好友,再叫上那位绿云罩顶的老兄,让你跟着那位娇滴滴的相好一起红透金陵城。”   思源气得直发抖,怒道:“我休了你。”玉茜冷笑道:“好啊,然后我看着你八抬大轿抬那婊子进门。”说罢转身便走,思源气恨之下,也不理她,自己上了车急驰而去。   玉茜只道思源仍会追上来逼自己上车,谁料他竟自己走了。一时间心如乱麻,恍恍惚惚也不择路,蓦地一个黑影从巷子里窜出来,玉茜吓了一跳,定神看去,原来是自己费神找来的那女子前夫。那人哎哟两声咧着嘴道:“三少奶奶,我这几下可挨得不轻,你上次给的那点钱还够我买药的呢。”玉茜皱眉道:“说好一次清帐,你还想勒索不成?”   那汉子喝道:“老子就勒索你了怎么样?”说着一把钳住玉茜手腕,便要掳她镯子,不想玉茜为扮男装,事先已把那些罗嗦东西都卸了,那汉子掳了个空,又向玉茜怀里摸去,玉茜甩手一个耳光,那汉子大怒,恶狠狠道:“妈的,你男人玩我老婆,大爷今天也要玩他老婆。”说着伸手去撕玉茜衣服。   玉茜大声呼救,那汉子一手捂她嘴,一手劈头盖脸打过来,玉茜顿时头晕目旋,忽觉身上一松,人就靠墙滑了下去,用力掐了一下自己手臂,头脑暂得清明,只见那汉子倒在地上痛叫不止,另有一人站在旁边,正若有所思地望着自己,月光下眉目清疏,隐有倦色,风细细的,拂着他的衣角翻了几下,恍如旧日台上。玉茜想不明白,为什么偏偏会在这样狠狈的时候遇见他。   她真是狠狈呀,身上穿着男人衣服,长发却凌乱披散,甚至连马褂扣子都被扯掉,可她毕竟是金玉茜,只怔了一会儿,便回过神来,轻咳了一声道:“谢谢你,柳老板。”柳云生微笑道:“我还以为金小姐不认识我了呢。”   玉茜不语,看着那汉子手足并用,一骨碌爬起来跑了,心想这麻烦只怕是才开始呢。耳听柳云生问道:“慧小姐还好吗?”玉茜淡淡一笑,“我也以为柳老板不记得她了呢。”柳云生的声音很平静,“怎么会不记得,那时候两位金小姐没少捧我的场。”   玉茜道:“她嫁了。”柳云生轻轻哦了一声,玉茜扬眉道:“你不问她嫁了谁?”柳云生微微笑道:“嫁谁?总不会是嫁唱戏的。”玉茜心中忽想,我跟他说这些有什么意思,从前就与我无关,以后跟谁都无关。于是说了句告辞便往前走,柳云生跟上两步,摘下自己的帽子递过去,玉茜也知自己这副样子走在街上太惹人注目,略一犹豫便接过,低声道了谢。   转到大街上,车声轰轰,灯影烨烨,好像又是一个世界,到家时思源果然还没回来,玉茜洗过澡躺在床上,身上骨头散了架似的疼,细想刚才的事不免后怕,既恨自己无谋,又恨思源负心,看外间灯还亮着,便喊:“阿盈,这么晚了怎么还不睡觉?”阿盈道:“姑爷还没回来呢,先打着灯吧。”玉茜冷声道:“睡你的觉去,他死在外面了,不用管他。”阿盈听这话音不对,哪里还敢多事,忙熄灯睡了。   思源跟玉茜大吵一架后,开着车四处乱转,好容易气消了些,又折回花雨楼,他那些朋友早散了,杨四姐苦着脸道:“这叫怎么一回事,三少爷,你可让我死个明白罢,咱们到底是得罪了哪路神仙?”思源也不理她,径自上楼,晓莺的门却在里面锁死了,思源啪啪拍门,喊道:“晓莺,你让我进去。”   晓莺低声道:“三少爷,你饶了我吧。”思源听她语音消沉,真好似心灰意冷了,不由心中一痛,说道:“我知道你心里怎么想的,你想那人不过是她堂弟,我便慌成这样,可见心里不以你为重。可是你不知道这其中有内情,我简直羞于启齿。”   晓莺不答,思源又说了许多话,里面还是一点动静也没有,杨四姐道:“这丫头拗个什么劲儿,我叫人把门撞开。”思源道:“不必了。”顿了顿又道:“晓莺,我走了。那个无赖是要钱不要命的,你出入当心些。”   思源走出花雨楼,想想这一天发生的事,只觉烦闷之极,当下也不回家,将车直开到凤鸣玉处。凤鸣玉唱完夜场,推掉诸多应酬,到了家正打算休息,就听见有人敲门,开门见是思源,不免诧异,问道:“今天你来了么,怎么没去后台找我?”   思源道:“鸣玉,你这里有什么酒,一喝就醉的,快拿出来。”凤鸣玉见他双眉紧锁,脸色十分难看,便问道:“你这是怎么了?”说着将思源拉了进来,扶他在沙发坐好,自去厨房,取了一把珐琅酒壶并两个杯子放在几上,给他倒了半盏,笑道:“这酒后劲不小,你自己斟酌些。”   思源持杯在手,仰头一饮而尽,叹道:“酒色酒色,酒似毒药,色比钢刀,偏生这两样,一样也扔不下。”凤鸣玉笑道:“你是在哪儿遭了冤屈,这般感慨起来。”思源满腹抑郁,酒入愁肠一搅,便东拉西扯地将事情大概说了,凤鸣玉奇道:“竟有这样的事。”   思源愤愤道:“难为她做得出来,分明是想逼死我。那无赖跑到外地去了,她也有本事把人找到,一不知道害怕,二不知道丢人,你说我怎么娶这么个老婆呢。”凤鸣玉笑道:“你记不记得聊斋上有一篇,就是妻子女扮男装,跟丈夫到青楼的。花枝样的人物,却悍得狠,似乎还有什么针刺棒打之刑。尊夫人对你,已是好太多了。”   思源想了想道:“你说的是江城吧,人家再悍,到后来却替丈夫将那人儿赎回家里,我呢,做梦也不敢想这种事。怪不得异史氏说,床头的夜叉婆,都是前世的冤孽。大概我前世的孽做得深了,今生才遭这罪。哪里有神僧,也替我喷她一脸水呢。”凤鸣玉笑不可抑,道:“要享齐人之福,这点罪也遭得过了。”   思源皱眉道:“我不避家丑,把心事都告诉你,你不出主意倒罢了,还说风凉话。”凤鸣玉道:“我能出什么主意,听你讲来,尊夫人性情很烈,只怕容不得你那位心上人。你又没有破釜沉舟的决心,左右不过这样拖着罢了。”   思源叹口气道:“我到现在才真佩服我们家老爷子,难为他四五房怎么摆得平,我只这两个人,已经鸡飞狗跳了。”说着又往嘴里倒酒,凤鸣玉拦他道:“你也差不多了。喝得烂醉,怎么开车回家?”思源摇头道:“我不回家,鸣玉,让我在你这里躺一晚吧。”凤鸣玉见他脸色泛红,醉态可掬,也怕他开车出事,便道:“在这睡可以,只是你不能再喝了,一会儿吐我一床,让我怎么收拾。”思源笑道:“小气鬼,三少爷送你套新的就是了。”   当晚思源在凤鸣玉这里胡乱睡了一宿,第二天睁眼,果然头疼,拿出怀表一看,竟已是十点多了,忙穿衣起身,走到厅外,听得有人说道:“你怎么让他睡这里?”原来是凤鸣玉那个姓柳的师哥来了。思源脚下一窒,便不好进去。却听凤鸣玉道:“他喝醉了走不了,在这睡一晚,也是平常的事。”   柳云生道:“事情本是平常,不过放在有些人嘴里,就不知说出什么龌龊话来。”凤鸣玉笑道:“师哥,你以为还是在北京么,南方不兴这个的。”柳云生道:“反正你自己留心就是。”凤鸣玉见他左手上新戴了个绿玉扳指,春水似的清透,咦了一声道,“好翠呀。”   柳云生脱下扳指道:“我也不爱戴这些东西,给你吧。”凤鸣玉笑道:“算了,我知道是谁送你的,不敢要。”柳云生也笑了一下。接着两人又转到别的话题,思源这才出来,与柳云生打了招呼,柳云生仍是淡淡的,思源洗漱完毕,便先走了。   第40章   思源从凤鸣玉家中出来,一路寻思,觉得自己这样作低伏小,费尽心力,尚不能讨得两方欢喜欢,实在无谓。恰好最近有一件事情需到常州办交涉,本待委了别人去,现在看来,不如亲自走一趟,也躲开这烦烦攘攘的情场,觅一个清清凉凉的境界。   回到家中,也不进内室,只在月亮门下向里面探着,看见阿盈出来舀水,便招手将她叫到一边,问道:“你们小姐在家么?”阿盈道:“刚才和钟太太一起出去了。”思源心下暗喜,进了卧房开始收拾衣物,阿盈看着他拎着衣箱出来,不由怔住了,思源道:“她若是问,就告诉她我去常州几天,若是不问就罢了。”   到上房与何太太道别,又去工厂交做了交代,买了晚上的车票便走了,原本以为很简单的事,谁知走得匆忙,有些细节没问清楚,牵牵延延竟在常州耽误了半月有余,最初几日自是耳根清静,待时间一长,不免烦闷起来,既担心玉茜盛怒之下,在父母面前告状,又怕晓莺这许久不见他面要多思多想,手上公事一毕,便匆匆赶了回来。   通知家里某日回来,暗里却提前了一天,到了花雨楼,杨四姐满面含笑,领他到晓莺房中,晓莺一见他眼圈便红了,思源拉着晓莺的手道:“我带你去个地方。”晓莺身不由己被他拉下楼,车行的车子早等在外面,一路穿街绕巷,停在一处。   思源挽着晓莺下了车,两扇红漆门就在眼前,思源推门进去,里面迎出个年老听差,弯着腰道:“先生您来了。”思源摆摆手,叫他不必随侍,自引着晓莺往里走,院内花木扶疏,半掩着一座西式二层小楼,里面的家具都红木雕花的,床柜桌椅,件件铺陈精致,思源陪晓莺一间间看过,笑道:“你哪处不喜欢,咱们再改再换。”   晓莺问道:“你赁这房子要多少钱?”思源笑道:“只要房子好,贵一点有什么关系,你只说喜欢不喜欢就是了。”又道:“其实我前些时候就看好了这户房子,本想把所有问题都解决后,再给你个惊喜的,谁知道会出那天的事,我若再不带你来看,你就要疑我不诚心了。”晓莺笑道:“你若是诚心,有什么怕人疑的。”   思源笑笑,掏出一个折子交到晓莺手里,道:“这里有五千块,你先给她,余下的这两个月也就齐了。你找个日子先搬过来吧,也省得那些人烦你。”晓莺哼一声道:“你就不怕太太打上门来。”思源笑道:“这里只有你知我知,她有顺风耳么?”   晓莺向外一指,“什么你知我知,不是还有一个人么?”思源笑道:“那是我在外面找的听差,很老诚的,不认识那边的人。”晓莺抿嘴笑道:“所谓千年做贼的,也就是说你这种样子的了,自己做不算,还带累别人。”思源道:“且委屈一时,总有出头之日,只看你肚子争不争气了。”晓莺啐了一口,“你的意思是,如果没生儿子,这个人就要不得了。”   思源抱住她笑道:“说什么呢,我要儿子,更要儿子他娘啊。”见晓莺脸色和缓,方道:“只是有了儿子,上人面前好说话。”晓莺道:“好不好说话,也与我不相干,我还是认命在这里住一辈子罢。”思源知她心中有怨,也就不再往下说。   在花雨楼的时候还不觉得,第二天清早回家却觉嗓子有些发紧,想是那晚在火车上受了凉,到上房见父母时,已是喷嚏连连,何太太便道:“这么大人了,出门在外,也不知道好好照顾自己。”便叫玉茜陪他回房休息。玉茜虽听了何太太吩咐跟他出来,却不同他讲话,思源见走廊无人,低声道:“还生我气呢?”玉茜不理,只加快步子急走。   思源气闷,再加上身体不舒服,也没心肠哄她,回房便往床上一躺,连日疲乏,很快就睡着了。这一睡睡到下午才醒,叫人送了饭菜来,没吃几口便又放下。只觉得头脑昏沉,说不出的难过,到了晚上病情转重,烧得浑身滚烫,恍惚间有人扶着他喂他吃药,接着额上一阵清凉,他叫了声玉茜,听不到对方回答,便又糊里糊涂睡过去了。   再睁眼时,觉得身上没那么烫了,脑子也清醒些,侧头见玉茜就伏在床边,长发遮住半边脸庞,不见平日的犀利,反添了几分柔和,思源轻轻撩起她的发丝,唤她道:“起来,这么睡不舒服,到床上来睡。”玉茜直起身子,揉了揉眼睛看他。思源又道:“到床上来睡。”   玉茜挣开道:“我怕传染。”思源笑道:“你怕传染还照顾我一宿?”玉茜也不说话,只定定瞪着他,思源笑道,“怎么了?”玉茜用力捶他道:“你还有脸问!”思源边躲边道:“好了好了我不问。唉哟,别打这么重。”说着扣住玉茜手腕,拉她拉上床来,叹道:“都累了一夜了,还不困么?”玉茜长指甲在思源臂上重重一戳,思源痛的直抽气,夜半三更的,也不敢大声叫。   第二日倒是不发烧了,偏又咳个不停,直过了四五天,才渐渐好转。这几天玉茜虽是细心照顾他,却还有些余怒未消的样子,总是板着脸,思源笑道:“我错也认了,礼也赔了,你还想怎么样呢?”玉茜淡淡道:“不怎么样,就是想问句实话。”思源笑道:“我哪句话不实了?”玉茜哼了一声问:“你和她是什么时候好上的?”   思源心中一跳,她知道多少?说还是不说呢,细忖玉茜的性情,是绝对不肯相容的,即便她什么都知道了,也不能承认。于是故作轻松道:“什么好不好的,不过是朋友间应酬,逢场作戏罢了。你不高兴,我以后尽量少去就是了。”   玉茜虽不相信,却又何必去点穿他,沉吟道:“你答应我一件事,我就饶过你。”思源笑问:“什么事?”心想该是要他以后不许再见晓莺,口上答应也没什么,难不成她还能天天跟在后面么,只这一半个月内小心就是了。却听玉茜道:“我妈下个月生日,我要你陪我一起回去。”思源笑道:“岳母生日,回去是应该的。”   玉茜抬眉道:“不是呆几天,我要你陪我住一两个月,等过几天你大好了咱们就走。”思源一怔,立刻明白玉茜的用意,是要他离开南京,就此斩断和晓莺的联系,也算是釜底抽薪之计,驳是不能驳的,只笑道:“我倒是真想去苏州玩一玩,可是工厂里一大堆事,怎么走得开呢。”   玉茜冷笑道:“你若是真心想走,没个走不开的道理。就是父亲那边,我也可以替你去说。就怕你心里面有什么人放不下,那就难办了。”思源笑道,“我有什么人放不下,你就是明天走我也奉陪。”话虽这么说,临走之前还是偷偷去安抚了一回,又叮嘱施魏二人代为照看,诸事安排妥贴,方才启程。   玉茜回到娘家,自然处处惬意,思源却难免有些不随便,拜完寿便想回南京,玉茜不肯答应,好容易挨过一月,金家二老又殷勤留客,玉茜便顺势住下去,思源拗不过她,只有暗暗叫苦,于是又住了半月多,眼看蕴蘅的婚期一天天近了,做兄嫂的总要回去帮忙,玉茜再不情愿,也不可能留思源在苏州住一辈子。   何家上下都在张罗为蕴蘅添妆的事,绸庄银楼的人在家中川流不息,可蕴蘅的态度十分冷淡,仿佛这些事与她无关似的,何家人都知道她不愿辍学结婚,有这种态度也算正常,因此上也不曾多想,结果竟真出了事。   原是头一天晚上,蕴蘅对何太太说赵曼妮和其他几个女同学约她去玩,算是饯别。谁知何家派车去接时,赵曼妮却说根本没有这回事,何太太心知不妙,只是还不敢想蕴蘅会有那么大胆子,直到在她房间里找到留书。何昂夫看信之后一言不发,玉茜轻声念给何太太听,何太太边听边骂,连骂边哭。那信上写的是:   父母亲大人尊前,敬禀者:   遣嫁之期在即,思及栗栗难安。扪心自问,困于斗室,侍人箕帚,岂称平素所愿?盖男女天生虽异,向学之心一也。儿虽愚鲁,幼慕碧城之高志。今有学子远赴重洋,儿随彼同行,但为增智广闻,纵俗世以儿女淫奔视之,亦无惭无畏也。唯十数载劬养之恩,未报万一,反贻父母之羞,愧痛何言。望大人善自珍摄,勿以不孝为念。临别凄惶,不知所云。肃叩福安。   儿蕴蘅百拜.   何太太哭道:“她还知道父母养她不容易,怎么就能做出这么混帐的事来。”转向何昂夫道:“她到底跟谁走了?你还不快点派人去找。”思源道:“我带人去车站码头看看。”但众人都知道此时已经晚了,不过是尽人事罢了。   思涯思澜那两次婚事波折,何昂夫都暴跳如雷,可现在竟连发怒的力气都没有了。只长叹一口气,向何太太道:“书琴,你只当这个女儿死了罢。”何太太哭道,“我已经没了一个女儿了,为什么这个活着的,还要当她死了。蕴芝啊蕴芝,你妹妹怎么就不能像你一样懂事呢。”她这一哭蕴芝,何昂夫心中更是难过,向玉茜道:“扶你母亲回房去。”   何太太却不肯走,急道:“你去跟孟家退婚,蕴蘅说不定就肯回来了。”何昂夫皱眉道:“糊涂,什么理由退婚,满世界说你女儿跑了么?”何太太怒道:“你以为瞒得住么?”何昂夫沉声道:“瞒不住也得瞒,这个女儿真的死了。”   何太太略一转念,也就明白何昂夫的心意,不由得呆住,眼泪扑簌簌滚落,低声道:“你这样做,她就是以后想回来也不能了。若是那男人骗了她――”何昂夫打断道:“那也是命该如此,怪不得旁人。分明是儿女淫奔,还说什么增智广闻,她能无惭无畏,做父母的可不能陪着她无渐无畏。”   对外可说蕴蘅急病去世,对孟家却不能欺心说假话,何昂夫亲往上海请罪,那孟老先生顾念多年交情,自也不会深究。回南京后,少不了一番做作。那不知情的三亲六友,只道是青春少女,婚前暴亡,薄命好比叶小鸾,不免伤嗟感叹。何孟两家人是知道真相的,尴尴尬尬地走着过场,心中却别是一番滋味了。   思澜看着那花圈挽联直皱眉头,也懒得与人周旋,回到房中,只是坐在椅上发怔,迎春问道:“你怎么了?”思澜将椅子挪近,叹道:“我自觉跟三姐无话不说,想不到这么大的事情,她竟一点口风都不露,到现在我都不知道那男的究竟是什么人。从前听书看戏,有那暗约私奔的情节,她总说是无聊文人写来意淫的,现在不成了自打嘴巴么?”   迎春手指绕着帐幔的流苏,缓缓道:“三姐是聪明人,既这么做,总有她的道理在。”   思澜挑眉毛道:“什么道理?像她这样的娇小姐,饭也不会做,衣服也不会洗,能受得了出门在外的辛苦?贫贱夫妻百事哀,那男的就算现在对她好,又能好多久呢。到时候有家归不得,只得咬牙死撑下去,她如果真是聪明人,就不会做这样的蠢事了。”见迎春只是摇头,便笑,“你好像很不以为然的样子。”迎春道:“那留书上分明写着,幼慕碧城之高志,可见三姐离家,意在求学,也不能说单单只为了那个人。”   思澜忽问:“你跟三姐的时候,见过那个人么?”迎春一怔,想起苏州城里,蕴蘅随谢灿飞走掉,她和思涯顶着烈日四处寻人,想起雨夜街头她仓惶跌倒,那把伞稳稳地擎在头顶,想起旅舍的走廊里,她为他关上满是湖风的窗子,他却轻嘲着说我不如你。   想起北海溜冰场的牵手,想起李家小船中的对坐,想起除夕夜的笛声,甚至想起菜园里他温柔地给她讲兰花的故事。明明什么都没有,可她却一桩一件记得这样清楚,仿如前生宿孽,刹那间兜上了朦胧业眼,纷乱的流苏指间滑落,梅花帐檐,她一针针绣成,却是谁画的第一笔,谁画的末一笔。   思澜见她神情不对,忧心道:“是不是又抽筋了?我给你揉揉。”走上前去抚她的小腿,迎春本能地一缩,摇头道:“没事。”抬头对上他关切的双眸,暗暗惭愧。思澜笑道:“吓了我一跳。”迎春勉强一笑,想了想又问:“杜鹃怎么样?”   思澜笑道:“那傻丫头刚才还拽着我哭,说她当日看见蕴蘅收拾衣服还多嘴问过一句,蕴蘅说要做新的,旧的拿去送人,她就给骗过了。现在想想那件苹果绿袍子才做没多久,怎么会送人呢。”迎春道:“那她以后怎么办?”思澜道:“你放心吧,母亲再气再恨,也不会胡乱迁怒的。卧雪眠云都嫁了,蕴蓉身边还缺个人,杜鹃去正合适。”   正如思澜所言,没隔多久,杜鹃就到何太太那边服侍蕴蓉了。迎春一两个月后便要生产,三太太便催他们夫妻搬到自己这边来住,说是为就近照顾,迎春心里虽有些不情愿,又怎能拂逆长辈的好意,思澜倒觉得没什么,只说生完小孩以后,再搬回来就是了。   三太太那边早就把屋子腾好了,因这段时间,思澜一直是另宿别室的,陆妈她们就先收拾这里的东西,不想阿拂才将床褥一掀,就有一叠东西掉在地上,阿拂捡起来一看,竟是些搔首弄姿的女人画片,不由得涨红了脸呆在当场,偏偏阿扫还凑过来,瞪着眼睛问:“她们是谁呀,怎么衣服穿得这么少?”   陆妈闻声走近,看了一眼,笑斥道:“去去去,小丫头,没你的事。”将画片就手一拢,连着枕头下的几本书,便打算放在纸箱中收起,转念一想,小孩子嘴快,不要去告诉了少奶奶,等她来向自己要,可就没意思了。于是转身出房,将书和画片一齐交给了迎春。   迎春见了这些东西,先是一怔,把书翻开来看,里面尽是些艳情文字,描写露骨,插画更是不堪,陆妈见她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的,怕她和思澜闹起来,忙笑道:“其实这也不算什么,少奶奶现在身子不方便,四少爷看看这个,总比去那些脏地方要好,说起来,还有不少人家拿这东西放在箱子底辟邪呢。”   思澜回来时,见迎春神气与平常不同,跟她说话也懒懒的,还以为她身体不舒服,谁知陆妈出去后,迎春便将他枕下所藏之物推到面前来,思澜有些不好意思,呀了一声,赧然笑道:“怎么翻出来了。”迎春看了他一眼,道:“你说呢。”思澜笑道:“生气了,你不喜欢我看,我以后不看就是了。”   迎春皱眉道:“谁管你看不看了,只是你也藏好些,阿拂阿扫都是年轻轻的小姑娘,这些东西怎么能经她们的眼。”思澜忙道:“是我大意了。”拿起画片三两下撕了,又道:“书还用撕么?她们倒是看不懂,要不――”看看迎春脸色,“要不也撕了吧。”   第2部分 本图书由www.downshu.cn(geqwxf)为您整理制作, 更多txt好书 敬请登录http://downshu.cn/?fromuid=127。   第41章   思澜夫妻自搬到三太太处,中午便在一起吃饭,三太太尽将跨筋鲫鱼这些菜往迎春碗里夹,迎春笑道:“妈,我自己来就好。”蕴萍笑道:“四嫂,你还是让她夹吧,这殷勤不献给她未来孙子,她浑身都要不舒服的。”三太太骂道:“这丫头,吃东西也堵不住你的嘴。”   思澜看着蕴萍,似乎想说什么又咽了回去。蕴萍问道:“怎么了?”思澜叹道:“看你刚才说话的样子,我忽然想起三姐来了。”思泽点头道:“我也觉得像。”蕴萍道:“这话我不能承认。比如三姐这次离家,不论她是为了爱情,还是为了学业,我都是不赞成的。”   思泽问道:“是因为连累父母么?”蕴萍道:“连累父母是一层,就于她自己来说,想用生活上的痛苦来换精神上的愉悦,也未免太天真了些。”思泽笑道:“世故者不说自己世故,反去嘲笑别人的天真。”三太太皱眉道:“都过去的事了,还没完没了地说来干什么,好光彩么?”思澜却颇有惊异之感,心想以后倒不能拿他们当小孩子看待了。   饭后,思澜陪迎春到园中散步,走累了,便在廊外摇椅上坐着休息,思澜道:“我平时最喜欢坐在这里晒太阳,可惜今天是阴天。”迎春看天上乌云隐隐,道:“好像要下雨了,咱们也回去吧。”思澜道:“你这几个月总闷在屋子里,大夫都说,应该适当出来走一走。”迎春道:“这不是出来了么?”思澜笑道:“我知道你是怕人看,其实又有什么呢。”   迎春不答,向上平伸着手掌,便有两滴雨在她手心凉凉晕开,于是起身道:“真下雨了,快走吧。”两人回到屋内,眼见天色慢慢地变成夜晚一样黑,不多时电光一闪,雷声轰鸣,雨水就哗哗直泻下来,迎春掀起窗纱向外看,思澜揽着她的肩膀笑道:“你倒不害怕。”迎春道:“我小时候,大雨天还要跑出去收东西呢,有什么好怕的。”   两人站在窗前聊了一会儿,迎春觉得困倦,便上床睡了,思澜到思泽房里,看他和蕴萍下棋。外面还是阴雨连绵,淅淅沥沥下个不停。不想隔天雨势更甚,一连数日狂风暴雨,听说有的地方下得更久,淮沂两水,同时上涨,眼见运河长堤危险,江苏的士绅们休戚相关,多有随着韩国钧张謇一行勘察堤岸的,何昂夫也在其中。   这些日子因外面的雨水太深,蕴萍思泽都没有上学,只在家里玩,三太太被他们吵得烦起来,便骂:“不孝的东西,你父亲出去这么久,也不知道担心,还只顾着玩。”蕴萍道:“你倒是知道担心,可是除了每天给菩萨磕头,还能做什么?”三太太伸手过去打她,蕴萍一闪身便往里面跑。   最里面是迎春的屋子,他们夫妻也在议论这件事,思澜将打听到的消息说给迎春听,“高岫宝应的这两个县,受灾最重,连开了新坝南关坝,还要再开昭关坝泄水,现在父亲一行在高岫,已经被这群人围住了。”迎春皱眉道:“开了昭关坝,下游这几个县排水不及,岂不也要变成一片汪洋。”   思澜道:“就是因为这样,东台兴化这几县都极力反对,听说上千人在坝上守着,谁要开坝就跟谁拼命。韩紫公张四先生他们也是左右为难,不敢冒然下决定。”迎春道:“两害择其轻,在上者总要通盘考虑的,一但开坝,上游留不住水,明年水枯可就后悔不及了。”思澜叹道:“正是如此,只希望这雨能早一点停了。”   窗外的雨时疏时密,稀稀沙沙打在枝叶上,迎春望着迷蒙雨雾,缓缓道:“也不知道我家里那边现在怎么样。”思澜道:“不如我教老王开车去看一趟,顺便把岳母接过来,反正你也要生了。”迎春道:“应该没这么快,还是省点事吧。”   思澜笑道:“你这人也太小心了,从前这样就罢了,现在做了少奶奶还是这样,说不得这回要照我说的办。”说着便往外走,迎春伸手去扯他衣袖,忽然就弯下腰去,一手捂着腹部不动,思澜见她脸色灰白,不由大骇,扶住她道:“你怎么了,是不是要生了?”又高声唤陆妈,陆妈过来一看,说道:“瞧这模样是了,四少爷,去请产婆来预备着吧。”   思澜傻子似的哦了一声,雨衣也不穿,就急匆匆往外奔,三太太这时赶过来,两人迎头撞在一处,三太太皱眉道:“你稳着些,来得及。”拉住他道:“叫老王去接就是了。”思澜不答,一挣便出了门。三太太到床边问了迎春几句,又吩咐阿拂给思澜送雨衣,阿拂追了出去,却哪里还有思澜的影子。   这时思澜已湿淋淋地坐在汽车里,街上的水足有两尺多深,车子开动,水花乱溅,一路向前急驰。思澜接了产婆犹自不放心,又去接了一位妇科大夫,回来时迎春尚未怎么样,他却哆嗦个不停。何太太和秀贞玉茜也都赶过来,进去看了迎春一回,现在外面屋子里坐着,看见大夫,又一齐拥了进去,大夫说没什么大碍,只耐心等待便是。   迎春忍痛向思澜道:“我没事,你快去洗个澡吧。”思澜握着她的手道:“我一会儿就来看你。”迎春点点头,思澜这才去了,待他换了干爽衣服出来,再要进房时,却被三太太拦了回来,何太太也道:“有大夫和产婆在里面,你进去反而碍事。”思澜无法,只好在外面等,只是心里不宁贴,便前后左右地来回踱步,玉茜抿着嘴一笑,何太太道:“你别笑他,差不多第一回当爹的都是这副样子。”   天将傍晚的时候,开始听见迎春的喊叫声,思澜猛地站定,脸色极是难看,何太太拍拍他肩头道:“你放心吧,大夫说了,不是难产。”三太太道:“第一胎总要吃力些,你要是怕听,就先出去转两圈。”思澜摇头道:“我不走。”何太太道:“作丈夫的听一听也好,该让他们知道一下,女人生孩子有多不容易。”说着这话不由想起蕴芝,千里迢迢上京,却使白发送黑发,怎不叫人心碎神伤。   屋内迎春痛得更加厉害,最初阵痛时一力忍着,不肯喊出声,到后来双手用力扳住床杆,咬破嘴唇也忍不住,一声出口,就一声连一声痛叫起来,周围的人在跟自己说着什么也听不清楚,却听得见那雨水房檐溜下来,打在花盆上,滴滴嗒嗒的声音无穷无尽,好像这身上的痛一样漫漫延延无尽无穷,心里不住地想,是快死了吧,大小姐要带我去了。   也不知折腾了多久,终于听见小孩子的哭声,接着儿啼声,雨打声,脚步声,交谈声闹闹嚷嚷交织在一处。随后感觉到一只温热的手掌握住了自己的,迎春勉强睁眼,看见思澜红着眼圈坐在床边,她动了动唇想要说话,思澜微笑道:“是女儿。”又叫人抱孩子过来给迎春看。何太太道:“你别闹她,让她先睡一会儿。”思澜忙道:“是是,看我糊涂的。”   于是众人移到三太太屋里来坐,留下陆妈阿拂几个在外屋照看着。三太太因是女孩,不免有些失望,何太太已有了孙子,便不甚在意,抱着孩子笑道:“你们看看,这孩子鼻子眼睛多像思澜。”玉茜坐在何太太旁边,一眼看过去,只觉得刚出生的小孩子皱皱的小猴子似的,哪里看得出像谁不像谁,口中却笑道:“人家都说,女儿像父亲。”   蕴萍笑道:“四哥,你给没给她取名字呢?”思澜笑道:“我早就想好了,就叫何璎,璎珞之璎,老二不论男女,都叫何珞。”蕴萍笑道:“了不得,连老二的名字都准备下了。”思澜走到何太太近前,笑着央求道:“妈,让我抱抱她吧。”何太太道:“不行,你不会抱,别再把她弄哭了。”   思澜笑道:“就抱一下,求求你老人家了。”何太太笑叹道:“自己都是个毛孩子,就当爹了。”说着缓缓将孩子交到思澜怀里,思澜战战兢兢接过,望着那皱皱的小脸,有种很奇异的感觉一瞬间涌遍全身,他轻轻唤了两声璎儿,那小东西嘴巴一咧,竟哇地一声哭了出来,思澜吓了一跳,连忙交回给何太太。   何太太哄了一会儿,孩子还是哭个不停,秀贞道:“会不会是尿了?”何太太呀了一声笑道:“我倒忘了。”秀贞从丫环手里接过新尿布,亲自来换,众人都在旁边嘻嘻地笑,玉茜跟着凑了会儿趣,终觉无味,便推说有些帐要看,早早回房了。   玉茜看完帐抬头瞥一眼闹钟,已快到九点钟,阿盈进来换茶,玉茜便问:“外面雨还下吗?”阿盈道:“小一些了。”玉茜道:“下午有谁来过吗?”阿盈道:“只有厨房的珠儿来过。”玉茜奇道:“她来做什么?”阿盈道:“上回沈妈和小姐商量的,说她年纪不小了,让她回家嫁人,她心里不愿意。”   玉茜笑道:“这是她娘自己来求的,又不是我们要撵她。难道她还想留在这府里有什么奇遇不成?”阿盈笑道:“那倒也不是。她自小许给她表哥,两下里都还中意,就是不想这么早嫁,情愿留下再服侍两年。”玉茜皱眉道:“胡说八道,你们四少奶奶都当娘了,她比你们四少奶奶只大不小,还能说嫁得早么?”   却听门外有人笑问:“谁嫁得早了?”软帘一挑,思源已走了进来,向阿盈道:“雨衣我放在外面,你去收了。”阿盈应声出去。玉茜将帐本收好,坐在妆台前,一边脱镯子一边道:“下着雨,你也能在外面混一天才回来。”思源脱了西装外套,往衣架上一挂,说道:“这是做正经事,怎么能说是混呢,父亲不在南京,这钱庄工厂里里外外还不全等着我拿主意。”玉茜不答,手饰卸毕,进了洗澡间,扭开热水管子放水。   思源推门进来嘻嘻笑道:“给我放水呢?”玉茜道:“你可真不客气。”思源笑道:“夫妻一体,客气什么?”放好了水,玉茜伸手试了试水温,思源上前抱住玉茜,在她脸上亲了一下,笑道:“要不一起洗吧。”玉茜啐了一口搡开他,出去将门带上。   思源洗了澡出来,只觉浑身清爽,见玉茜已换了睡袍躺在床上,身子向内,叫了她两声她也不理,便踱到外面屋子,放了唱片来听,又唤阿盈冲咖啡,一边喝着咖啡一边捡了报纸来看,正看得有趣,蓦地想起一事,急忙三两步跑回卧房,向衣架上的西装口袋里摸去,一摸摸个空,心里顿时凉了。   转头见湖绉帐子半垂着,玉茜似已睡着,便轻走轻脚走到镜台前,去掀她的手饰盒,不料帐帏一挑,那人已然坐起,皱着眉问他道:“你找什么?”思源笑道:“有封信,怕胡里胡涂压在这底下了。”玉茜微微一笑,又道:“是么,那你找到没呢?”思源笑道:“大概是乱放在哪件衣服口袋里忘了。”说罢便讪讪出去了。   玉茜自是知道他在找什么,当下并不说破,睡至中夜,却发现在身旁没了人,趿着鞋下床,见洗澡间亮着灯,慢慢推开那扇门,见思源正弯腰翻着那些换洗下来的脏衣服,原来是他不死心,只疑自己将东西落在昨天换下的衣服里了,这时听见声响回头,见是玉茜不免一呆。玉茜道:“你别找了,那张支票我拿去还鞋店的帐了。”思源怔了怔,笑道:“你拿去用倒没什么,我只怕不留神洗碎了可惜。”   玉茜笑道:“你放心,不会打水漂的,等我手头宽松了就还你,三少爷最近这么阔绰,想来也不会在乎这几个小钱吧。”思源微笑道:“我阔绰?这是从何说起啊。”玉茜笑道:“我虽然少去外面,但也多少认识几个交际场上的朋友,何家三少爷最近跟人家做交易所发了财,你还想瞒着哪个呢?”思源笑道:“我知道你是听谁说的,玉成对不对?他打电话告诉你的?不是我当着你面说你堂哥坏话,他的嘴里,十句话也只好信那么一两句。”   玉茜点头道:“不错,这句便在那可信的一两句当中。况且人家平白无故,造你的谣言做什么?”思源道:“那次给他朋友搭桥办事,万把块钱根本不够上下打点的,我还要替他贴补,他倒嫌我不尽力,跟他朋友要得多了,我看在你面上,懒得同他争辩,他心里不大满意我也是有的。”   玉茜笑道:“我不信这些话,反正说你有钱,就跟要了你的命似的。”思源道:“算了罢,有什么留着明天再说,三更半夜的,在这儿站着磨菇这些多没意思。”将脏衣服一抛,挽着玉茜的胳膊向外走。   重新挨枕,玉茜很快就入梦,思源却是翻来覆去睡不安稳,这两千块本是他答应杨四姐的,现在给玉茜拿去,只好另外再筹,总是大意之过。又想起前几天永达的李经理所提的事,也不是完全不可行,趁着父亲不在,不如自己就做一回主,转念一想终是不敢,还是等他回来探探口风再决定不迟。   胡思乱想着,不知过了多久才睡着,睁眼时已是八点多钟,向窗外一看,细雨绵绵仍在下着,但雨势已小得多。因何昂夫不在家,思源夫妻两个洗漱完毕,便到上房陪何太太吃早饭,饭后正说着话,忽听外面脚步杂沓,玉茜伸手将思源衣袖一扯,思源尚不解其意,见玉茜已转身进了里间屋子,只好跟了进去,问道:“怎么了?”   玉茜不语,嘴巴向外一努,思源隔着窗子向外望去,只见思澜和一个乡下妇人前后脚进来,便道:“不过是个新请的老妈子。”玉茜哼了一声,眉目间似笑非笑。思源再看时,何太太竟起身相迎,又让那妇人坐,才省悟到这妇人原来是迎春的母亲,玉茜之所以拉自己进来,是因为不想同她见面,便道:“看在思澜面上,打个招呼也没什么。”   玉茜冷笑道:“好个讲平等没阶级的三少爷,那怎么不见你和听差伙计称兄道弟呢。算我拉你进来拉错了,赶快出去跟你伯母打招呼,别去晚了失了礼数。”思源忙道:“小点声,是我不识好人心还不成么?”玉茜低笑道:“你也知道这句伯母叫不出口,何必说那么虚伪的话呢。”   两人窃窃私语时,眼睛仍不时看着外面,那葛二嫂十分局促,只略坐一会儿,便同思澜去了。何太太道:“你们两个都出来吧。”思源走出来时,颇有几分不好意思,玉茜却不觉得自己有什么错,何太太暗暗叹了口气,继续说何昂夫遣人带回的消息,眼下高岫之围已解,韩国钧张謇都不肯轻言开坝,一行人继续向兴化东台方向查看,望家里不必担心云云。   说是不担心,又如何能够不担心,何家上下默祷上苍,希望水势能早日降下去,总算心诚格天,很快传来喜讯。两天后何昂夫便回南京了,到了家中听说添了孙女,也很高兴,只是免不了将思澜叫到书房训诫一番。思澜眼睛不敢直视他父亲,低头又怕挨骂,只将目光对着那副“传家有道唯存厚,处世无奇但率真”的对联,心里想的却是“书似青山常乱叠,灯如红豆最相思。”   只听何昂夫沉声道:“你也是当父亲的人了,还这么游手好闲不务业,将来有什么脸面教导子女。”思澜忙道:“现在开学没有多长时间,我这就整理书本去上课。”何昂夫看他一眼道:“你那个学就是上也不过是混个文凭,不如跟着你刘叔叔学点真本事是正经。明天开始,你给我到厂里去,刘叔叔吩咐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不要想着偷懒。”   思澜应了声是,何昂夫又说了许多富贵并非铁铸,纨绔可鄙人贵自立的话,句句苦口婆心,无奈做儿子的早已麻木,再殷殷谆告,亦是水过无痕了。   第42章   隔天思澜随何昂夫一起去见刘绍礼,何昂夫交代说,你不要把他当我儿子,只当是个学徒好了。刘绍礼跟何昂夫共事多年,是个讷于言而敏于行的人,虽不至真将思澜当作一个普通学徒,但也看管督促甚紧,思澜只在鸿业学习了几天,便觉苦不堪言,心中只是后悔,当时为什么不同父亲申请到宝泰源,不管怎么样,老方也要比眼前这位刘叔叔好说话得多。   好容易熬到下班,回家看女儿,刚到门口,就听见陆妈在说:“少奶奶,你别哭了,月子里哭多了不好。”思澜大步进房,到床前急问:“怎么了,怎么了?”陆妈道:“少奶奶想要自己喂奶,李妈不肯。”思澜笑道:“我当是什么事呢,咱们家从来都是请奶妈的,我知道你难受,忍过这几天就好了。”迎春仰着脸看他道:“我想看看孩子,你去把她抱过来。”   思澜见她一脸殷切,不忍违拗,便到后屋去抱女儿,那李妈却亦步亦趋跟了过来,她是三太太选定的,陈铁口说璎儿命中缺火,这个李妈便是火命。思澜将孩子交在迎春怀里,小孩子哇哇地哭着,迎春便解衣襟。李妈叫起来,“哎呀少奶奶,三太太吩咐过的,不让你自己喂,再说她已经吃饱了。”   迎春皱眉道:“吃饱了怎么还哭?”李妈道:“本来我已经把孙小姐哄着了,少奶奶要看,又闹醒她,她当然要哭了。”迎春气得发怔,思澜便斥道:“你怎么跟少奶奶说话的,别以为是三太太请你来的,我就不会撵你。”李妈动了动唇,没敢再说。迎春吁了一口气道:“算了。”贴了贴孩子脸颊,吩咐道:“你抱她回去睡吧。”   李妈抱孩子走了,思澜坐在床边轻声道:“你别怪妈,她也是想你早点恢复身体。”迎春知道三太太的心思,希望他们夫妻能早点同房,好抱男孙。只是有母乳却不能喂给孩子吃,母女又不能时时亲近,心里自是有些难过。她怕思澜误会了,再在三太太面替她发一两句劳骚,岂不让人说她不识好歹,忙道:“我怎么会呢。”思澜又问:“妈今天来看你没有?”三太太不愿进红房,但也不必告诉他,便岔开话题问他在鸿业的情况。   思澜少不得诉苦,数落刘绍礼种种严刻之处,又说过几天要带他去南通参观大生纱厂,到时候自要比较双方,分叙优劣。他于此道全是外行,只怕到时答不上来,又要被何昂夫责骂。最后笑了笑道:“我宁可在家哄孩子。”   迎春道:“难道你就不想见一见张啬翁?”思澜笑道:“他有什么好看的,一个老头子。”迎春道:“以状元而不仕,薄总长而不为,这样的人物,我倒想一见,只是没机会,你就当是替我见吧。”思澜点头笑道:“也好。其实我对纱厂什么的不感兴趣,倒想去参观一下那个女工传习所。”迎春叹道:“可惜沈雪君先生已经不在了,不过才四十多岁。”   思澜顺手拿起床头的报纸翻了翻,说道:“现在晶报上连载的《余觉痛史》,你也看了吧。我早两个月就听说过这个传闻,也有叹盛德之累的,也有骂老尚多情的,你信不信张沈之间有暧昧?”迎春道:“我只觉得,沈先生不是那种人。”思澜道:“有道是‘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也未必是分哪种人。”   迎春默念着这句‘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心中隐隐作痛,却听思澜笑道:“不过张氏垂垂老翁,已近阳绝之年,与其说有什么不堪的事,不如说是一种精神上的爱恋,否则以他状元的身份,为什么数月不离地守在病床前,亲自抄录绣谱呢。”迎春轻叹道:“一意怜才,也不能说是罪过吧。”   思澜笑道:“怜才而已,写什么”要合一池烟水气,长长短短护鸳鸯‘的诗送人呢。余觉说生前软禁,死后霸葬,虽是激愤之语,我倒有些同情他。“正说得起劲,那边三太太已派人来喊他吃饭。思澜去了,迎春拿过报纸来重看余觉痛史,心想余觉虽爱重妻子,仍不免纳妾,张謇有妻有妾,又不免情钟他人,可见男子的本性是不能专一的,这时陆妈端了饭菜过来,跟她说话,便把思绪打断了。   思澜吃过饭回房,夫妻两个抱来璎儿逗笑一阵,便各自安睡。迎春白天睡的太多,晚上便睡不着,望着窗外细细的月牙儿只往远处想,越想越远,尽头却是虚空,心沉了一下,再回过头来想一些细琐的事,襁褓上的绣的花样,长命锁上的镌的字,思澜说亲上加亲,张家那小孩子现在不知怎样,只怕蕴芝在天上也是要挂念的,蕴蘅又在哪里,是法国,还是英国,和思涯联系上了没有?   闭上眼睛,好像听见小孩子的哭声,是不是璎儿饿了,李妈睡熟了不知道?她喊了两声,凝神再听,哭声又没了,难道是她听错,那李妈夜里翻身,会不会压到孩子呢?悬悬的心,总是落不定,这样辗转着,不知几时才睡着,朦胧中听见思澜同陆妈讲话,说过几天他去南通,让陆妈帮他想着,到时候记得派车去把迎春的母亲接来陪她。   迎春叫了一声思澜,思澜折回床边,轻声道:“我去厂里,你继续睡吧。”迎春怔怔地望着他,忽然伸臂挽住他的,因迎春从不曾这样主动亲近,思澜又是欢喜又是疑惑,便道:“是不是嫌闷,那我不去了。”迎春摇头,抬手替他整了整衣襟,微笑道:“你去吧,有什么事回来说给我听,咱们一起想办法。”   思澜出了门,陆妈绞来手巾给迎春擦脸,轻声道:“四少爷待四少奶奶真是没的说,难为他一个男人家,心这样细。”迎春不语,她知道只有真正将一个人放在心上,才会这样绸缪备至,思澜对她,是无可挑剔,可她对思澜又做到了几分呢?   思澜去南通前,叫人接了葛二嫂来,但何家人多口杂,葛二嫂也住不习惯,况且乡下家里又不能离她,所以只住了三四天就回去了。好在思澜出门的日子并不长,回来后,给迎春讲南通的种种见闻,间或发几句议论,竟是极有见地,分析道:“欧战结束后,洋货再销中国,要属对绵纱业的影响最重,只怕很快会出现花贵纱贱的局面,再者张氏通海垦牧,耗资太大,早晚要成为拖累,他们的实业一扩再扩,现在看来未必是好事。”   迎春听他侃侃而言,颇有惊异之感,忍不住问道:“这些都是你自己想出来的?”思澜哼道:“你就这么看不起我。”迎春忙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思澜忽然嘻嘻一笑,“看来瞒你不过,说实话罢,为了应付父亲盘问,我是请教了高人的。”迎春想了一遍与思澜同去的几个人,点头道:“是周寒亭。”思澜笑道:“一猜就中,可不就是他。”   转眼到了满月之期,何太太一来为表示自己并不重男轻女,二来要释三太太心头之憾,所以满月酒办得很热闹。李妈抱着璎儿向亲友作笑脸,可惜璎儿不大合作,总是用啼哭来抗议,一旁的三太太看得直皱眉,向迎春道:“没见过这么能哭的孩子,思澜小时候也不这样。”正说着,瞥见高老太太婆媳来了,忙拉着迎春迎上去。   平时这种场合正是玉茜施展长才的时候,这天却有些懒得管事,一时开了戏锣,便和钟太太坐在一处边看边聊。台上正演小宴,柳云生的翎子功出神入化,说不尽风流跌宕,倜傥潇洒。钟太太赞叹道:“果然是王孙气度,一举手一投足都带着那种贵气。”玉茜奇道:“你说什么?”钟太太笑道:“你不知道么,他是个黄带子,祖父是承袭的辅国公,上次给凤鸣玉写本子的那个贝勒,论起来还要叫他一声叔呢。”   玉茜淡淡笑道:“你都哪听来的这些没根没据的话,霍小玉也说是霍王女,赛金花还要打状元夫人的招牌呢,古来倡优,都说是贵族之后名臣之裔,遭了难才沦落的,那是变着法子给自己身份增重的,除了你这个傻子,谁还信他们。”钟太太急道:“这件事千真万确,并不是我一个说,很多人都能证明的。”玉茜笑道:“好好,是真的,再真没有了,还是柳云生亲口告诉你的呢。”   钟太太打了她一下,笑道:“别胡扯。”顿了顿又道:“这不是为了筹款,准备义演么,他和凤鸣玉有时候也到社里去教戏,我听王太太她们说的。”玉茜奇道:“社里都是些女太太们,他们两个男人去教戏,也没人说话。”钟太太笑道:“这都什么时代了,还抱着三纲五常不放手么。况且都是一群人在一起,又不是孤男寡女,有什么好避讳的。”   玉茜笑问:“你们都唱什么?”钟太太道:“王太太唱《游园惊梦》,任太太唱《贵妃醉酒》,我还没选好呢。”玉茜笑道:“就王太太那嗓子也敢唱游园惊梦,人家说无知者无畏,看来是这么个道理。”钟太太笑道:“整天就听你笑话人,你倒演一出给我们看看。”玉茜笑道:“演就演,等过几天我大好了,就到贵社去见识见识。”   钟太太问道:“你怎么了,身体有什么不舒服么?”玉茜皱眉道:“还不是老毛病,要不就几个月不来,一来就疼得要命。”钟太太道:“这毛病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你还是找大夫仔细瞧瞧的好。”玉茜有些不好意思,笑笑道:“也没觉得怎么样,何必嚷得人人都知道。”钟太太道:“你这样不准,怎么可能怀孕,要是听我一句劝,就去看西医。”   玉茜心里自然也着急,但她却不愿让何家人知道她有病,所以一意瞒着,这时听钟太太说的恳切,颇为意动,便答应了,但没过几天却又反悔,因医生是个男子,这妇人之病如何说得,更怕西医诊病要脱衣,钟太太劝道:“你向来是个大方人,怎么这点事这么看不开,咱们是为了看病的,病好最要紧,管他医生是男是女呢?”   玉茜只是摇头,钟太太笑道:“我有个表姐跟你一样,死活不肯看西医,我回去问问她,有没有好中医介绍。”玉茜道了谢,又道:“千万别提是我。”钟太太道:“放心吧,我知道你忌讳人说。”   钟太太表姐介绍的大夫姓许,行医已过三代,尤善妇科,他父亲生前小有名气,玉茜也听说过,心想家学渊源,大概不错。这天上午钟太太陪她一同去的,那大夫诊过脉,说她肝气失疏,气滞血瘀,以致经血不调。又讲女子属阴,以血为本,而肝为藏血之脏,有余于气则肝气易郁易滞,不足于血则肝血易虚,调经当以调肝为先,活血通络,其症自消。玉茜觉得他讲的很透澈,便按方子抓了药,回去嘱咐阿盈来煎。   思源到家时,只觉得满屋子药气,问道:“你哪不舒服了,看过大夫没有?”玉茜道:“大夫说了,我肝不好,怕生气。”思源笑道:“这话奇了,我什么时候敢惹你生气。”又问玉茜看的是谁,玉茜照实说了,思源道:“什么许大夫,我听都没听过,只怕医术也未见得怎么高明。我看不如还是请王大夫到家里看,一来知根知底,二来省得你来回奔走。”   玉茜听思源不停地劝她不要再看许大夫,心中诧异,试探道:“你要是真怕我奔波,就开车送我去好了。”思源也怕答得慢了,惹她生疑,忙笑道:“这有什么难的,你想什么时候去?”玉茜淡淡道:“等我吃过这两付药,看看情形再说吧。”   玉茜吃过药,觉得困乏,便早早上床睡了。思源偷偷换了衣服出门,叫了车直奔花雨楼,晓莺见了他,微觉奇怪,问道:“你不是说今天晚上不过来了吗?”思源道:“你常看的那大夫是不是姓许?”晓莺道:“怎么了,没头没脑的?”思源一拍大腿,道:“糟糕,真有这样巧。”便把玉茜看病的事说了。晓莺冷笑道:“巧不巧的,南京城能有多大,我整日整夜躲也躲不起呀。”   思源皱眉道:“我有说让你躲吗,我都劝她别去看那个大夫了。”晓莺笑道:“那她听不听你劝呢?”杨四姐忙走近笑道:“好孩子,你就别呕三少爷了。”转脸向思源道:“她看的大夫姓瞿,挺希罕的一个姓。”思源心下一松,笑道:“我说不会那么巧嘛。”晓莺道:“你看把他高兴的。”   杨四姐笑道:“三少爷要当爹了,可不应该高兴么。”思源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吃吃道:“你说什么?”晓莺红了脸不语,思源忙拉住晓莺道:“求求你,快点告诉我,我没听错。”杨四姐笑道:“三少爷,云枝现在怀着你的骨肉,你可得对得起她啊。”   思源听得真切,不由喜心翻倒,哈哈大笑,抱着晓莺道:“咱们有儿子了,这下什么都不怕了。”晓莺道:“万一是女孩呢。”思源忙掩住她嘴道:“不会的,一定是儿子。”杨四姐趁机提出种种要求,思源狂喜之下,脑筋大不清楚,说什么都一口答应,晓莺坐在一旁,眉间隐现忧色,杨四姐瞪了她一眼,她才跟着笑了笑。   自从晓莺有孕之后,思源去花雨楼的次数便多了起来,也不如从前那般小心。几次下来,玉茜便有察觉,自然要质问思源,思源初时只是东拉西扯地不认,玉茜怒道:“你别跟我耍赖,难道要我再去一趟那种地方,把那个贱人拽出来跟你对口供吗?”提起前事,思源也不禁动气,怒道:“你敢?”   玉茜啐道:“我不敢?我怕脏了我的手。懒得跟你废话,倒叫你父母来评评理,你们何家就是这样的家风么。”说着挣扎起身,便向门外冲。思源抓住她手臂往回拉她,玉茜肝郁火盛,哪里忍得住,一脚便踢了过去,思源恼羞成怒,一时也顾不了许多,用力将玉茜一搡,冲口道:“你以为我父母一定帮着你吗。我告诉你,你打错算盘了。她现在有了喜,你一直不生,难道要我断子绝孙么?”   玉茜一惊之下,退后几步站定,脸上慢慢浮起一个微笑,点头道:“怪不得这样理直气壮,原来是母凭子贵。好好,难道有人要做便宜爸爸,我还拦着吗。怕只怕老爷子不会像你这样蠢,未必肯认下这便宜孙子吧。”思源只气得浑身发抖,想要说什么,脑子里一片空白,急步转身出房,见阿盈端着药站在门口,便一巴掌扫过去,把药碗打落在地。   思源怒冲冲走了,阿盈进房来叫了一声小姐,怯声道:“姑爷他——”玉茜道:“不用理他,你去打盆热水来。”阿盈应声去了,回来时见玉茜正坐在妆台前梳头,洗过脸,先匀香粉,再点胭脂,换了一件新制的湖绿软锻旗袍,扶着阿盈,缓步向上房走去。   第43章   思源自这天开始,几乎可算住在花雨楼了,即使回家,也是睡在书房。待晓莺更是温柔体贴,有求必应,只是对杨四姐的贪婪有些穷于应付。依他的意思自然是希望晓莺能尽快搬出来,只是杨四姐得寸进尺,非要思源再拿出五千块才肯放手。   思源寻思,这个钱眼下虽凑得出,但与晓莺搬到新家后,吃穿用度,样样是钱,白白送给杨四姐,岂不冤枉?私下跟晓莺说了,晓莺也说杨四姐现在是奇货可居,答应不得。并给思源出主意,让他假作不在意的样子,到时候着急的就该是杨四姐了。思源心中感动,拉着晓莺的手道:“你处处为我着想,我怎么忍心让你再受委屈呢。”   思源打定出意,次日到了宝泰源,便想找方经甫商量借钱的事,不想何昂夫也在,便不敢提,何昂夫见思源进来,狠狠瞪了他一眼,思源心知是玉茜告了状,强自镇定,默想分辩之辞,觉得这件事自己错有三分,玉茜倒有七分,只是晓莺的出身有些麻烦,但说到底也因自己而起,况且有大哥的先例在,做上人的,总要一碗水端平才是。   何昂夫和方经甫说完事情,沉声道:“你跟我来。”思源便跟何昂夫进了另一间屋子,关上门,何昂夫上下打量了他两眼,冷冷道:“你很有本事呀。”思源不敢答言,何昂夫拿着桌上的一叠帐本劈手摔在他脸上,厉声喝道:“拿着厂里的钱,去做你自己的买卖,谁给你的胆子。”思源本想认错,但那边的生意若废止了,有钱不赚如何甘心,便解释道:“现在做交易所真的很赚钱。上海很多——”   何昂夫打断道:“混帐东西,那是投机,当初闹橡胶风潮的时候,一个个都以为自己发了大财,结果呢,赔得倾家荡产,跳河的跳河,上吊的上吊。”思源鼓气勇气道:“做生意本来就是投机,何况帐上的钱我已经还上了。”何昂夫不料他敢顶撞,拍案道:“好,你给我滚到上海去,鸿业养不起你这样的能人,将来是赢是输,都是你一身一命,不要想家里替你承担。还有那个钓鱼巷的货,想进何家的门,除非我死了。”   思源急道:“您老人家别听玉茜胡说,晓莺怀的是我的骨肉,何家的子孙啊。”何昂夫青白着脸道:“你到现在还执迷不悟,你娶进来什么人也好,总之绝不能是这种祸水。你一会儿就去把手上的事情都交代给自才,我不想再看见你。”说完这句话,再也不理思源,开门径自去了。   思源呆呆站在原地,气愤难言,他这才明白,何昂夫认定自己一心做交易所,是为应付晓莺的需索,玉茜这招实在狠辣,父亲年纪渐大,做生意越来越保守,投机冒进之举,大触他的忌讳,既下了决定,料难转圜,玉茜这是要将自己逼到山穷水尽之地,这哪里是夫妻,分明是仇人。   思源雇了车直接回家,闯进卧房,到床边拉扯着玉茜的胳膊道:“你给我滚起来,你到底跟父亲怎么说的。”玉茜见他满面怒容,当下冷笑道:“你做下的好事,还怕人说。”思源哼道:“你没花我投机赚的钱吗?去出首,怎么有脸!”   玉茜伸手取过手饰盒,捡出那张支票,几把撕碎,掷在思源脸上,思源怒不可遏,扬手就是一个耳光,直把玉茜打得愣了,思源也愣了一下,玉茜咬牙道:“好,何思源,你真做的出来。咱们两个离婚吧。”思源也怒道:“离婚就离婚,像你这样恶毒的女人。随时会捅丈夫一刀,我也不敢跟你过下去了。”说罢扬长而去。   玉茜本有肝郁之症,这时更觉胸腋胀痛难忍,伏在床上细想近来种种,又悲又怒,又痛又恨,一时气血翻涌,觉得万不能让那一对狗男女就此畅心快意,一时心灰志冷,又觉得这样薄情寡义的丈夫,何必稀罕于他。阿盈煎好了药端来,玉茜一见,就想起思源那日掀翻药碗的情景,哪里吃得下。既不吃药,又难消气,病情便一日日加重起来。   思源住在晓莺处,只尽着手头的钱花,一心等着交易所分红,这天正陪着晓莺买东西,却见何大贵寻来了,擦着汗道:“三少爷,叫人好找。”思源哼一声道:“找我做什么?”何大贵道:“三少奶奶病了,太太叫您赶快回去。”思源怔了怔道:“叫我回去做什么,我又不是大夫。”何大贵道:“太太吩咐的,小的怎么知道。”   思源看了晓莺一眼,晓莺低了头,不与他眼光相对。思源咳了一声,将晓莺拉在一边,低声道:“我不是为了她回去,只是母亲发了话,不能不走这一趟。”晓莺低声道:“我还能拦着你不让你回家么,只是怕你这一去,就不回来了。”思源急道:“怎么可能呢,我就算不顾你,还能不顾孩子么?”晓莺这才不说话了。   思源回到家后,挨了何太太一顿责骂,垂着头出来,也不回房,径自去找思澜借钱,思澜拿了个折子出来,也不过几百块钱,思源笑了笑道:“你也够穷的了,总算聊胜于无。”思澜道:“魏七哥找你,从上海打的电话,只怕有急事。”   思源急忙去回电话,原来是交易所出了问题,有买方不缴证据金,并且用空头支票来代替现金,对方是很有背景的人,魏占峰自觉独力难支,让思源尽快过去帮他。思源不肯耽搁,匆匆回去跟晓莺交代了几句,便赶去下关车站。   在上海呆了二十多天,才处理妥贴,回来时手头已有了余款,兴冲冲赶到花雨楼,不料人去楼空,还哪里有晓莺的踪影,不止晓莺,竟连杨四姐都不知去向了。思源惊骇之下,如堕雾中,阿宝出局尚未回来,娘姨大姐又说不出个所以然,他只得折回家中去问思澜,偏偏思澜这日些子有时间就回家逗女儿,好久没同朋友一处喝酒打牌,也不知道原委。他见思源神色有异,怕他冲动出事,便陪着他一起来找施可久。   施可久看了思源一眼,缓缓道:“大凡客人热了一个姑娘,总想着要讨,其实讨到手也就是那么一回事。”思源发急道:“你跟我说这些做什么,我是问你晓莺,不,云枝到哪里去了?”施可久道:“听说是嫁了人,前几天摆的酒。杨四姐赚足了,也回乡下养老了。”思源顿足道:“胡说,她怀着我的孩子,还会去嫁谁?”   施可久笑叹道:“傻哥儿,你怎么还不明白,像她们那种人,有那么容易怀孕么?”思源道:“你,你是说她骗我。”施可久拍拍他的肩膀道:“老三,想开点,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儿。”思源退了两步,欲待不信,又不能不信,接连几天细细打听,才知道晓莺有个安徽客人,家住北京,是从前在八大胡同群艳班认识的,上次自己去常州时,正值那人到南边来做生意,两人重又遇上了。那人自从妻子殁后,便有讨晓莺的意思,只想不通她们怎么竟有这样好手段,把自己完全蒙在鼓里。   思源和思澜施可久在酒馆喝酒,说起这件事,越想越怒,实在咽不下这口气,经过钓鱼巷时,脚下一顿,又折向花雨楼,思澜和施可久拦不住,眼见着他冲了进去。思源借着酒意,大呼晓莺的名字,拿起东西就砸,外场相帮也有素日相识的,或拦或抱,都被他踢打开。忽听一个声音清脆脆道:“三少爷,这是何必呢。”   思源住了手,见一个女郎俏生生站在面前,正是阿宝,点头道:“好,你们都是一路的,拿我当寿头码子。”阿宝挥手让人都退出去,亲自给思源三人斟茶。思源冷笑道:“少来这假惺惺的。”思澜道:“三哥,不干六小姐的事。”施可久也道:“是啊,老三,你可别迁怒别人。”阿宝微笑道:“我明白三少爷是气五阿姐嫁了别人,可你知道,她为什么嫁别人吗?”思源冷笑道:“我哪知道,大概是我服侍的不周到吧。”   阿宝道:“令尊那日派了贵管家来――”思源惊道:“你说什么?”说着看了思澜一眼,思澜忙道:“我不知道。”阿宝笑道:“我想也是瞒着四少爷的。贵管家说,何家是不会让五阿姐进门的,就是有孕,也是去母留子。又说有她在一日,令尊一日不会让三少爷管事。那天五阿姐哭了一晚上,逼于无奈,才允了别人的婚事。”思源将信相疑,半晌道:“那骗我有孕又是怎么说?”   阿宝微微笑道:“不骗三少爷有孕,三少爷还在太太跟前做好丈夫呢。我说前面的话,是不愿没了五阿姐的心意,若依我看,她可没有什么对不起三少爷你的。”思源嘿嘿一笑,“她没有对不起我,我现在人财两空,倒成了对不起她了。”阿宝笑道:“我们掉进火坑,都是娘老子卖的。可五阿姐是为了什么,三少爷心里最清楚,始乱终弃,说句不好听的,有今天是你三少爷的报应,你害了她一辈子,只花了万把块钱,难道还很冤枉吗?”   思澜想不到阿宝娇娇柔柔的模样,言辞竟这样锋利,却听思源啜嚅道:“就是因为我从前错了,才想补偿――”阿宝笑道:“难道三少爷的补偿,就是让五阿姐当你一辈子的外室,待到人老珠黄,再被抛弃一次。”思源怒道:“胡说八道,我怎么会抛弃她呢。”阿宝脸色不变,依然从容含笑道:“我哪里知道会不会,只是吃过亏的人,总要记着点教训。”思源恨声道:“难道那个人,就会守着她一生不贰么?”   阿宝微笑道:“三少爷,世上事要都这样穷究起来,可就没法活了。南京这个地方,伤她太过,她想离开,也无可厚非吧。”施可久劝道:“你负她,她负你,两下里就算扯平,今生有缘无份,老三,你也就别再钻牛角尖了。”思澜暗叹一口气,想当初晓莺千方百计地要回南京,现在却毫不留恋地离开,足见人生的讽刺。只盼她此后平平顺顺,安度一生,再不要受那些磨难了。   思源望着花雨楼的一桌一椅,一廊一柱,想着那日与思澜同来,听晓莺与阿宝对唱“秋江”,我怎肯转眼负盟言,我怎肯忘却些灯边枕边?那是何等的温柔旖旎,妙常与潘生秋江唱别,尚有重聚之时,自己和晓莺,大概此生再无相见之期了。少年相恋,街头巧逢,回想起往昔的柔情蜜意,直如做了一场绮梦,如今却是该醒的时候了。   思源一言不发,只坐在椅上发呆,思澜想唤他,阿宝轻轻扯了他袖子一下,思澜望向她,阿宝低声道:“四少爷,请移步。”思澜跟阿宝上了楼,见她进了房间,摆弄着妆台上的香水瓶道:“五阿姐还留下几样东西,你说我要不要交给三少爷?”   思澜不料她引自己上楼,就是为了问这件事,心想若是伊人香消玉殒,留一两件遗物倒也可寄哀思,只是现在蝉过别枝,留着人家妻子的东西,算是怎么回事呢。阿宝是个聪明人,何以问出这样不通的话来,笑了笑道:“三哥想是愿意的,只是物事人非,让他情何以堪呢。”阿宝点头道:“说的也是。”起身斟了一盏茶,双手递给思澜道:“刚才太无礼了,还请四少爷不要见怪。”   她这样说,思澜若不接这杯茶,倒像真的见怪似的,只好伸手去接,葱管似的十指,软缎拂香的衣袖,一弯流水青丝,盈盈欲语双眸,思澜敛住心神,啜一口茶,口鼻间却不似茶香似脂香,他一口饮尽,起身笑道:“我要下去了,否则老施非闯进来不可。”阿宝笑而不言,只用一双水汪汪的眼睛觑着思澜,思澜也是一笑,推门而出。   阿宝随着思澜一起下楼,思源这时伏在椅上半睡不醒,施可久却对着他们眨了眨眼,思澜心知他想多了,但也不便解释,同施可久一起扶思源到街上,雇了车回家。他本打算将思源掺回卧房睡,无奈玉茜已睡了,只好安顿在书房。   思澜回房后,跟迎春说起思源晓莺之事,迎春也自唏嘘,思澜感慨道:“你还记不记得咱们两个那次去晓莺家,晓莺说起三哥的样子,我怎么也不敢相信,这一回竟然是晓莺先抛下三哥。”迎春道:“也许她是怕自己再次被抛下,所以这一回,她先抛下他。”思澜拥住迎春道:“还好我们是在一起的,谁也不会抛下谁。”迎春埋首在他的怀里,点了点头。   思澜一觉天明,床上已不见迎春,因玉茜生病,家中诸事暂且交给秀贞和迎春,其时江苏各处都在赈灾,何家也不甘后人,开了几处粥棚施粥,迎春不免要帮着秀贞提点诸事,从早至晚方散,经过花园时,正见珠儿和一个妇人拉拉扯扯,秀贞问道:“珠儿,怎么回事?”珠儿看了一眼迎春,向秀贞道:“大少奶奶,你替我做主,我不出去。”   秀贞笑道:“你闹什么脾气?”转脸向那妇人道:“是不是聘礼不合意?”那妇人正是珠儿的母亲,陪笑道:“都是自己家人,哪有那么多可挑剔的,也不知她别扭什么。”珠儿高声道:“我嫌他没出息。”迎春知道珠儿是中表联姻,未婚夫就是宝泰源的跑街王志谦,便道:“你表哥怎么能算没有出息呢,方掌柜很器重他的。”珠儿淡淡道:“被人器重有什么用,真正有出息的,是能器重别人的人。”   秀贞笑道:“你倒是很有志气,可也不能拿终身大事开玩笑啊。”珠儿道:“大少奶奶,我没开玩笑,我早就说过,他当上了掌柜或是总管我才嫁。”迎春见她庄容正色,知是真话,想是要以此来激励王志谦上进,却听珠儿妈骂道:“你个死丫头,简直昏了头了。”   珠儿道:“妈,我跟表哥都商量好了,他也同意,你再劝再骂也是没用的。今天两位少奶奶作证,我要是说了不算,就让我一辈子孤独终老,没儿女送终。”珠儿妈听她发下这样的狠誓,料难相强,哭道:“我是哪辈子作孽,养下你这么个犟头。”珠儿向秀贞迎春行了一礼,便拉着她母亲走了。   秀贞点头叹道:“看不出她这样好强,我真不及她,已经一点刚性都没有了。”迎春握住她手,唤一声大嫂,秀贞笑道:“没事,只是羡慕她敢这样任性。”迎春道:“厨房新添了人,还要想着调剂才是。”秀贞笑道:“亏你事事细心,否则我这里不知会乱成什么样子呢。”   第44章   这天吃过晚饭,秀贞与迎春一道来看玉茜,玉茜正靠在软枕上和阿盈说话,见她们进房,忙唤阿盈倒茶。秀贞坐到床边,拉着玉茜的手道:“这几天手忙脚乱,也没过来看你,你觉得怎么样?”玉茜道:“这两天还凑合。”阿盈端茶盘过来,粉定杯子里浮着几片碧叶,玉茜向迎春微笑道:“我这里没有好茶,四弟妹别笑话。”迎春笑道:“三嫂太客气了。”   秀贞瞅了瞅玉茜道:“你可瘦得多了。”又问玉茜的病,玉茜只说肝脾失疏,并不提经行不准之事,正闲话间,见阿拂来寻迎春,说是三太太找她有事,秀贞便道:“你快去吧,别让三娘着急,我再坐一会儿。”   玉茜看着迎春的背影道:“如果我猜得不错,必是为了珠儿回去,吕妈没了位置的事。”秀贞笑道:“若是平常,还真没她的位置,不过现在每天都要施粥,母亲的意思,是另设出一个小厨房,拨几个人专做这件事,也免得误了正经饭时。”玉茜笑道:“母亲想的原很周到,不过大嫂你是知道的,府里这些妈妈大姐们,东西过手,哪个是处润不沾的,你又是个宽厚人,她们越发没个惧怕,只怕没赈了灾民,倒先赈了她们自己。”   秀贞怔了怔笑道:“我倒没想这么多。”又道:“你快些好吧,我也卸下这副担子。”玉茜笑道:“可别这么说,我没来之前,你不一样管得妥妥当当。何况现在还有迎春帮你。”秀贞道:“你没来之前,我凡事都问母亲。这两年不管事,连一些成例都想不起来了。迎春虽细心,但她跟我差不多,性子又软,嘴巴又笨,哪里说得动那些人。”   玉茜只是微笑不语,秀贞道:“你笑什么?”玉茜笑道:“性子又软,嘴巴又笨,这八字考语可是冤枉迎春了。”秀贞怕她说出什么刻薄的话来,便转过话题问道:“老三这些日子都在家吧。”玉茜淡淡道:“我也懒得问,大概在吧。”秀贞叹了口气道:“他既知道错了,你便给他个梯子下也没什么,夫妻一场,何必非要占那个上风呢。”玉茜笑道:“我当大嫂是真心来看我,却原来是替母亲当说客。”   秀贞道:“来看你也好,当说客也罢,母亲总是为你们两口子好。”玉茜沉吟道:“我知道她老人家是好意。只是大嫂,你也替我想想,我病得快要死的时候,他都不回来看一眼,现在他那边落了空,想回头就回头,世上有那么便宜的事么?可笑他抛家撇业一门心思去趋奉人家,结果人家把他给耍了,就算我肯原谅他,他也没脸进这个门吧。”   秀贞听她说话语气中愤恨不减,自己又素来口拙,一时也没话驳她,便道:“你不会真想离婚吧,别说咱们这个家,就是你娘家也是决不能答应的。”玉茜道:“不离也不过就是守着这个虚名罢了,女人离了男人,也未必不能活。像大嫂你一个人带着珊儿瑶儿,不也过得很好吗?”秀贞苦笑道:“你好的不比,跟我这没用的比什么。”玉茜道:“话不是这么说,与其看着生气,倒不如一个人清清静静的好。”   秀贞笑道:“你这是赌气的话,我不跟你犟,等过些时候你消了气再说罢。”玉茜笑了笑,也不再往下说,秀贞说了些近日管家琐事,看天色不早,便告辞了,玉茜要起身送她,被秀贞拦住,玉茜便叫阿盈替她相送。   在走廊里遇见思源,思源笑道:“大嫂不再坐一会儿?”秀贞笑道:“再晚回去,那两个丫头又该闹了。”又劝阿盈止步,思源向阿盈道:“去拿盏灯来,我送大嫂回去。”秀贞忙道:“不必了,天还很亮。”看了思源一眼道:“母亲都替你们着急,你自己倒这样不紧不慢的。”思源只是低头不说话,秀贞也不便多说,便自去了。   思源回头问阿盈道:“她这几天好了些吗?”阿盈道:“她?她是谁啊?”思源见阿盈装傻,只得硬着头皮道:“你们小姐,吃了这几副药见好了吧。”阿盈哼一声道:“总算没给姑爷气死。现在才问,不嫌晚了点么?”思源笑道:“我是你仇人么,这么跟我说话。”阿盈抿嘴笑道:“姑爷待我们小姐,可跟待仇人差不多。”   思源见秀贞过来探病,想必会劝解玉茜,本想借机会进房说上一两句话,说不定夫妻就此和好,现在听阿盈这种口气,可以想见玉茜的态度,况且晓莺之事,让她看尽了笑话,自己怎么靦然求和?退一万步说,纵然他肯服软,玉茜也未必会善罢,到时候得寸进尺不依不饶,事事被她压制,还能有好日子过么。   这样想着,觉得不如且待几日,当务之急是让父亲早些消气。因何昂夫主持义赈,施衣施药种种都需有人承办,思源为求表现,一连十多天都是早出晚归,这天回来早些,夕阳犹照,园中菊叶披离,已是半残时节。思源且赏且行,转过廊柱,却见玉茜阿盈主婢从对面走过来,他自上次和玉茜大吵后,一直冷战,这时见她虽清减了些,却是面色红润,想来身上的病已无大碍。他稳了稳神,踏上一步,陪笑道:“你今天――”玉茜却恍如不见,侧过头去跟阿盈说话,堪堪擦肩而过,竟把他讪在当场,阿盈忍不住扑哧一笑。   当着阿盈的面,思源实在老不起脸皮再追上去,便折而向西,去寻思澜,不想思澜还没回来,他左右无事,便问思泽道:“你笛子学得怎么样了?”思泽笑道:“还差得远呢。”蕴萍笑道:“吹一支让三哥指正一下。”思泽去自己的房间取笛子,思源方才就听见里屋隐约有说话声,这时静下来,只听三太太的声音道:“你便是要兴利除弊,也犯不着拿自己人开刀。”蕴萍皱眉,喊道:“妈,三哥来了。”   不一时三太太推门而出,身后跟着迎春。思源起身叫了声三娘,三太太道:“三少爷快坐,少奶奶好些了吗?”思源笑道:“小病而已,已经没事了。”三太太道:“那就好。”思源见她虽是应酬如常,脸上神气却不那么自然,不愿再坐,待思泽回来,只应酬几句便找个借口先走了。   思源一走,三太太便皱眉道:“你也是,怎么不早点喊一声。”蕴萍道:“谁让你说话那么大声。不就是为了辞掉老吕妈那件事么,她自己手脚不干净,你埋怨四嫂有什么用。”三太太啐道:“放屁,你小孩子家家懂得什么。”转脸向迎春道:“你若想立威,就该拿那些不服你的做法,怎么连个亲疏远近都不明白呢?你再公正,那起人也未必说你一句好。现在老吕妈也知道错了,以后再不敢犯,你便让她回去吧。况且她管这个厨房,是太太亲口答应的,你让她回去,大少奶奶也不会说什么。”   迎春静静地道:“妈,我不敢说有多公正,只是不求有功,但求无过,这老吕妈胆子太大,我看过这两天的粥,稀得不成样子,现在办赈,各方有许多眼睛看着,若让人说一句何家沽名钓誉,就不好了。”三太太冷笑道:“你倒会拿大帽子压人,不过是百十块钱的事,就会坏了何家的名声了?看来我这婆婆说不动你,我自己求太太去,就不信她会给我钉子碰。”说着便往外走,思澜正从门外进来,迎面遇上,顺手扶住三太太问:“妈,你去哪儿?”三太太哼道:“问问你的好媳妇吧。”   思澜不解,蕴萍便把事情大概说了,思澜劝道:“三嫂的病已经好了,重新管家,一定会查这段时间的帐,她现在不处置,到时候让人家处置了,反而不好看。我记得老吕妈的小儿子也有十几岁了,鸿业三厂正招学徒工,不如让他去试试,学门手艺,也算有一技之长,岂不比让他妈妈回来强。”   这番话若是迎春说,三太太只会更生厌,但思澜说来,便易于见听,况且她只是作给迎春看,也不会真的去找何太太那样不识相,正好借此收蓬,只是嘴上仍道:“我就知道你会帮你媳妇说话,罢了罢了,也算是给人家一个交代。”   思澜怕三太太絮絮不休,瞥见思泽手中执笛,便笑道:“最近学了什么曲子,让我们欣赏欣赏。”蕴萍笑道:“三哥这人最要不得,思泽拿来笛子,他又走了。”思澜笑道:“我虽然不会吹,可是会听,也未必不如三哥了。”看了看窗外又道:“到外面去吹吧,今天月色不错。”几人来到屋外,思泽靠在一根廊柱上,抹了抹笛孔,缓缓吹奏起来。   思澜走到迎春身边,牵了她的手,静听思泽吹笛。迎春看向思澜,思澜向她眨了眨眠,迎春一笑,从前听人吹笛的时候,总免不了要想起思涯,再亮润的笛音亦觉清泠,但此刻偎着思澜,感觉他的手温暖地握着她的,那笛音也仿佛欢悦明媚起来,转转折折,一段故事完,一段故事起,日升月上,暮暮朝朝,这个人与她同看。   一曲终了,思泽笑道:“怎么样?我总觉得不好,又说不出哪里不好。”迎春只觉这一曲圆转自如,毫无凝涩之处,可见是下了功夫的。但小孩子心思简单,比不得欧阳方竹经过一番红尘悲喜,甚至也没有思涯的指下蕴藉,曲子虽熟,难免有声无韵,欠了几分宛转意绪,这又不是思泽的年纪可以强求的了。却听思澜笑道:“只怕二哥在这里,也挑不出什么毛病,等义演时,就请你给凤鸣玉伴奏好不好?”   蕴萍笑道:“听说这次义演,还有不少太太小姐票戏呢,若真让思泽给凤鸣玉伴奏,还真是个不错的差事。”思泽笑道:“要是咱们家四小姐敢上台,我也不怕丢丑。”蕴萍笑道:“我如果像三嫂一样,昆腔皮簧样样来得,还怕上台么?”几人说笑着回到屋里,三太太拿了水烟袋在手,刚把纸捻吹着,见他们进来,眼皮也不抬一下。   思澜道:“我去看看璎儿。”便拉着迎春回房,李妈已拍着孩子睡下了,阿拂见他们回来,便去放洗澡水,思澜道:“我答应了思沛今天教他下棋,偏又这么晚了。”迎春知他是顾忌何昂夫不在,婉如年纪又轻,晚上去怕人说闲话,便道:“答应了小孩子别失信,我跟你一起去吧。”   其实八点多也并不算晚,各处灯火烨烨,两人沿石板路走着,迎春手里提着一盏白纱灯,思澜笑道:“这么亮,都说不用拿它了。”迎春道:“万一回来时黑了呢。”思澜拿着她的另一只手塞在自己的袖筒里,笑道:“你还记不记得,那次我想给你渥渥手,你死活不让,好像我要占你便宜似的。”   迎春想起小时候的事,也不禁好笑,“难道不是么?”思澜笑道:“天地良心,我那时全是一番好意。”顿一顿又笑,“现在才是不怀好意。”说着蓦地回身去吻迎春,迎春吃了一惊,灯笼从手中滑落,嗔道:“你看你。”思澜笑嘻嘻地拾起灯笼,自行提着,灯影摇曳,迎春一步步踏在影子上,倒有些重回少年时的感觉。   携手缓行,又说起搬家的事,思澜道:“原来的地方有些小了,你喜欢哪里,咱们重新挑一处。”迎春想了想道:“云琅轩后面,不是空着五六间屋子么,我看那里就很好。”思澜道:“那里宽敞倒是够宽敞,就是离湖太近,秋冬两季怕有些冷。”迎春道:“离湖近才好,现在屋子里有暖气,也冷不到哪里去。”   思澜笑道:“说的也是,咱们以后可以每天早晨划船过这边来。”迎春笑道:“院子里那几株梨树长得最好,到了春天,一树花一树雪,搬把藤椅在树下,低头看书,抬头看花,再惬意不过。”思澜笑道:“听你这一说,我都等不及想立刻搬了。”   说话间到了婉茹处,小婵一见他们便笑道:“快请进,小少爷不知念了多少遍了。”又回头喊思沛,只见一个小身影跌跌撞撞跑出来,一头扎在思澜怀里,思澜捏了捏他的脸颊笑道:“你再胖下去,四哥就抱不动了。”说着抱起思沛向里走,婉茹一边笑向他们招呼,一边呵斥思沛下来。思沛道:“四哥说他现在还抱得动,等他抱不动我再下来。”   说得众人都笑起来,摆上棋盘,思沛又扯着思澜讲梁山好汉的故事,思沛于这些哥哥姐姐中,最喜欢缠思澜,思澜也爱逗他,两人嘻嘻哈哈笑个不停,一闹闹到近十点,思沛全无睡意,思澜却不能不走了。婉茹笑道:“这孩子,你不睡觉,你四哥明天还要上班呢。”一直送到门外,拉着迎春的手道:“你没事的时候,就抱璎儿过来坐坐。我常想过去看你的,你知道――”笑了笑又住口,迎春自是明白她的意思。   倏忽又是月末,迎春整理好帐薄,同秀贞一齐到上房,秀贞当着何太太的面将帐薄和钥匙交给玉茜,玉茜只推身体还未大好,不肯接,何太太道:“你还是接过去吧。韩太太高太太她们办了个女子义赈会,她们两个还要帮我张罗那边的事。”玉茜这才接了。   这女子义赈会由基督教会发起,几位名流太太襄赞,主持具体事务的是一位金陵女大的教员卫小姐。眼看入冬,灾民无以御寒,何太太便加紧购制了几百件棉衣,这天上午,秀贞和迎春便陪着何太太一起送棉衣到义赈会。   秀贞望着迎上来的卫小姐,低声向迎春道:“原来是个洋女人。”迎春早就知道金陵女子大学是教会学校,教员多是传教士,卫小姐是外国人也不算意外,听她同何太太道谢,中国话说得很不错,只是语调还有几分生硬。何太太又介绍秀贞迎春给她认识,卫小姐在胸前划个十字道,愿上帝保佑你们。   义赈会里人手不够,何家女眷有时也会跟着一起去募捐,有时也会到医院帮忙护理,但这些小姐少奶奶们平日在家,从来都是丫头老妈子服侍的,哪里会服侍人,畏难也是常情,因此多愿去宴会舞会募捐,只有迎春一直坚持去医院。   那卫小姐常说,人不是为了自己活着,能帮助到社会和别人,生命才更丰盛。迎春不懂他们的教义,但能帮人总是好的。灾民中有很多女子,不知以后如何安顿,迎春甚至会想,如果自己当初没有到何家,或许便是她们其中的一员,因有切肤之感,所以更加关心,回去同思澜商量,想效仿南通张謇的女工传习所,成立个一个绣花厂来安顿这些女子,起码可以让她们做到自养自足。   第45章   思澜跟何昂夫提起办厂的事,何昂夫只疑是他想摆脱刘绍礼管束的借口,还是何太太劝说,难得儿子主动想做点事业,不该扫他的兴。何昂夫也想试试思澜的才干,便答应了,只是选地皮租厂房等事一概不肯管,只任他自己去想办法。思澜少不得四方奔走,也不知哪家报馆觉得公子哥儿办实业颇有新闻价值,更何况有助于女子就业的,便在报上揄扬一番,且语连迎春,还登了一张她在教会医院护理病人的照片。   钟太太来看玉茜的时候,玉茜桌上正摆着这张报纸,钟太太凑近看了一眼,笑道:“你们家四少奶奶倒是挺上相的。”玉茜笑道:“今天怎么没有去募捐?”钟太太道:“天天募捐,哪有那么多钱捐给你。”拈起报纸一角,笑道:“倒是人家的办法好。”玉茜笑道:“这有什么可羡慕的,等你义演拨了头筹,不想上报也不可得呢。”   钟太太笑道:“本打算跟你合演一出”琴挑“,叨你的光出出风头,你又不肯。”玉茜笑道:“都说过几遍了,我没串过生角戏。”钟太太点头笑道:“所以说嘛,再能的人也有不能的时候。”玉茜笑道:“你不用激我,‘琴挑’而已,便是‘夜奔’又怎样?”钟太太笑道:“这可是你说的,不能反悔。”   两人说定后,玉茜没事的时候,也随着钟太太去过几次霓裳社。遇见凤鸣玉,对方总是很恭敬地唤声三少奶奶,倒是少见柳云生,这天下午因钟太太要去教堂,玉茜便自己去了社里,近几社都开在莫愁湖畔郁金堂,远远地就听到丝竹之声,衬着若断若断的两句,“没揣菱花,偷人半面,迤逗的彩云偏。我步香闺怎便把全身现。”走进一看,果然是王太太在唱游园。   其时社里人并不多,玉茜跟她们打过招呼,便捡了一处坐下,见王太太唱完这一折,拉着凤鸣玉不住问怎么样,凤鸣玉笑道:“很不错。”王太太瞥见玉茜似笑非笑的样子,便走过来笑道:“鸣玉总是敷衍我,都说三少奶奶是行家,一定要给我句实话才是。”玉茜微微一笑,“难得王太太这样谦虚,那我就不客气了。这一段么,气口太多,豁腔常断,票友登台算不错了,只是少了几分行云流水的意思。”笑了笑又道:“我也是不懂装懂。”   王太太尚未说什么,旁边一位耿小姐忍不住插口道:“行云流水这几个字说来简单,做起来又谈何容易。”玉茜笑道:“那就要请教凤老板了。”她四两拨千金地轻轻一卸,反教凤鸣玉不好回答,王太太笑道:“这两句话可算把我的毛病都说出来了。”回头向旁边伴奏诸人望了一眼,笑道:“难得今天欧阳先生李先生都在,说什么也要烦三少奶奶一段。”   玉茜也不推辞,想了想道:“那我就唱支‘懒画眉’吧。”王太太笑道:“琴挑里四支懒画眉,四支朝元歌,都是考较真功夫的,我们洗耳恭听。”又吩咐人搬道具,玉茜遥向欧阳方竹几人笑着点点头,锣声起,笛声扬,她清清嗓子唱道:“月明云淡露华浓,欹枕愁听四壁蛩。伤秋宋玉赋西风,落叶惊残梦。”缓缓走至中央,“闲步芳尘数落红——”一路躲闪着走,似怕踩着落花,满心尽是惜春之意。   潘生的一支唱毕,又折回唱妙常的一支,原来她一人分饰生旦,安心技压当场,震一震众人。耿小姐低声向王太太道:“难怪又傲又狂,果然有些真本事。”凤鸣玉也微吃一惊,不料玉茜唱得这样好,念白更得其中三味,想是下过一番功夫的。从前听思源说他太太善唱南曲,还当他是信口胡吹,原来竟是真的。   柳云生走进来的时候,玉茜正唱到“步虚声度许飞琼,乍听还疑别院风。”这又是潘生的句子,眼风微饧,不知看向什么地方,别院风三字清愁无限,似乎世人都不解他,偶有知音度曲,却又乍听还疑,声腔虽臻妙境,但在柳云生耳中,不能说没有微憾之处,只是这一刻竟让人忘了注意那些,唯见那眉间孤意,眼角深情,教一颗心不住软下去。仿若台上那人是他,只身站在凄凄楚楚的风里,检看着七弦上流走的少年风怀,   凤鸣玉一直留意柳云生的脸色,这时低声唤了一句“师哥!”柳云生轻声道:“你不觉得她――”一句未了,人已大步走了过去。待玉茜唱“朱弦声杳恨溶溶”时,有一句潘生的夹白,玉茜一人无法分说,便打算略过,却听有个清润的声音道:“原来陈姑在此操琴——”玉茜心头一跳,几乎忘了词,但这只是一瞬间的事,她很快就接了下去,轻叹口气唱道:“常叹空随几阵风。”   柳云生缓步绕到桌案后,衬着那镗地一声锣鼓,念白道:“弹得好啊!”玉茜这才转过头来看他,唱:“仙郎何处入帘栊?早是人惊恐。”两人目光一接,妙常惊,玉茜亦惊,一瞥之间怎能见这么多,缠缠绕绕迫人而来,竟无从躲避,她强自镇定,只按着戏走,离开桌前,同他望空虚拜。柳云生含情蕴笑地望着她,却不再往下念白,似要把时间停在这一拜之间。   玉茜脸颊微微发起烧来,想起那时候看他演小宴,吕布把双翎一弯,翎梢探出扫着貂婵的脸,又抓回来放在鼻端嗅,此时此地当然没有长翎,只是那目光比长翎更甚,缠在她的脸上竟不肯收回了。蓦地有掌声啪啪响起来,玉茜定了定神,只见凤鸣玉拍着手笑吟吟走过来,“三少奶奶这几支曲子唱得真好。”话是同玉茜说,眼睛却望向柳云生,柳云生道:“是很有味道。”玉茜淡淡道:“也不好,倒底苏音重些。”   王太太耿小姐等人也都围过来,王太太笑道:“唱得好,情绪也拿着准,一个惊不失色,一个喜不露容,真把妙常和潘生都演活了。可惜没扮妆,又只是半折,都是鸣玉,好端端地为什么打断,让我们不得饱眼福。”凤鸣玉笑道:“难道还不准看官鼓掌叫好么。”柳云生望着玉茜微笑道:“我一时技痒,倒扰了三少奶奶雅兴。”玉茜道:“也不算什么。”说着走到窗前,自去看湖光水色。   柳云生并没跟过来,玉茜也不回头,一时笛声逸起,却听王太太的声音道:“君方盛年,何故弹此无妻之曲?”接着听柳云生道:“小生实未有妻!”玉茜心下一紧,也不知是一种什么滋味,续上一折未完之戏而已,他同她配得,自然也同别人配得。只是,只是从前慧妹那样迷他,也未见他假以辞色,现在竟同王太太这种人有说有笑起来。   还记得慧妹指着窗前皎月对她说,此君清冷如寒月,让人欲近不能,欲离难舍。她那时多不屑,说什么人也配比月亮。慧妹却如同疯魔了一般,只要有他的戏,风雨无阻,送花篮送行头,简直不像闺阁小姐做出来的事。被伯父关了起来,还要哭着求她传话,他怎么样呢?只冷冷抬眉,“关我什么事?”好一句关我什么事,她僵在当场,半晌做声不得。这人哪里是寒月,分明是一把出了鞘的三尺青锋,秋水凛冽,近身必伤。   过了这么多年,大概三尺青锋,也磨得生了锈,反正与她不相干,只是湖上淡淡的水气,倒让人伤感起来,回身跟耿小姐她们说声有事先走,便出了郁金堂。跨月洞门,过观鱼池,却听身后有人问道:“三少奶奶这就回去么?”回头一看,不是柳云生是谁,便道:“四支朝元歌,这么快就唱完了么?”柳云生眼波如湖水,潋滟有光,玉茜不敢细看,却听他淡淡道:“逢入就连腔,怎么跟她唱下去。”   玉茜点头道:“看来柳老板刚才也是不耐烦跟我唱下去了。”柳云生凝目看她,“你的入声出口即断,再动听不过,我唱不下去,是因为——”低低一笑,“以后你自然会知道。”玉茜冷笑道:“我要知道做什么,这也不关我事。”柳云生轻声笑道:“是,陈妙常都说,这也不关我事。”这话就有几分调笑的意思了,玉茜不由恼怒,沉下脸来,转身便走,却听那人在身后幽幽叹了口气,玉茜心中一涩,望着那涟涟碧水,倒有些惘然了。   回到家中,想着这一日发生的事,只觉烦闷不堪,胡乱睡了一觉,吃过晚饭到上房,正和何太太说话,就见思源从外面进来,何太太向思源道:“我最近懒得应酬,过两天你表姑妈生日,你们两口子替我去吧。”思源应了声是,何太太打个呵欠道:“我也累了,你陪着玉茜回去。”思源道:“那您老人家好好休息。”望向玉茜,玉茜也不看他,跟何太太道了晚安,便自顾自走了。   思源跟在玉茜身后,自语道:“给表姑妈拜寿,总不能空手,我也不知道该买什么东西。”玉茜不答,思源又道:“明早送你到洋行帮忙挑件手饰好不好?”玉茜冷哼一声,思源叹道:“你就算不给我面子,难道连母亲的面子也不给么?”玉茜回头道:“好,这回是给母亲面子。”思源笑道:“那可多谢你了。”玉茜啐一口,“谁跟你嘻皮笑脸的。”   隔天一早两人去洋行挑了手饰,几天后又同去表姑妈家拜寿,人前自是要做出夫妻和顺的样子,思源望着玉茜的笑靥,明知是假的,也不禁有几分恍惚,回想起新婚燕尔那段时光,再想想今天的宛如陌路,心里一阵凄惶,直到这一刻,才真正有些后悔起来。一时戏开锣,玉茜自去同女眷坐,思源百无聊赖,看看凤鸣玉的大轴还早,便去后台寻他。   玉茜正和几位表嫂表妹闲叙,偶然一瞥间,已不见了思源的影子,心知他必是寻凤鸣玉去了,不由暗暗生气,她对凤鸣玉此人原无成见,只是在北京时,曾听过一些不堪的闲言闲语,所以不乐思源与他走的太近。劝过几次,思源嘴上答应得爽快,一转身便忘了,眼下夫妻两个冷战,他更是随心所欲不受管束了。   柳云生戏码很靠前,《群英会》里的周瑜意气风发,目光灼灼射过来,扰得人心烦意乱,玉茜托词离席,在院子里随意走着,天色虽暗,但四下点着灯,倒也照得清楚,她见左前方有个八角小亭,便想过去休息片刻,却见思源和凤鸣玉从回廊那边走过来,玉茜不愿与他们朝相,忙将身子一侧,隐身在亭旁的梧桐树后。   那两人却进了亭子坐下,思源只是叹气不说话。凤鸣玉笑道:“这些日子见你,总是唉声叹气,难道三少奶奶还在恼你么。”思源叹道:“我现在是鸡飞蛋打,两边不着,细想想,做人真没意思。”凤鸣玉道:“听说你在云枝身上花了两万多块?”思源苦笑道:“两万多不见得,一万五六总有了,也多亏那套房子她带不走。我倒不是心疼钱,只不想不通她怎么会这么绝情,说起来,我认识她比玉茜还早,这么多年的情份,唉,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用。”   玉茜瑟瑟打了个冷战,也不知是身寒还是心寒,原来他在那个女人身上花了近两万,做妻子的拿他两千元支票,反要挨上一把掌,原来他一边为藏娇而购金屋,一边却来摔她的药碗,原来他们相好竟在娶她之先,简直不敢想下去,想下去这几年夫妻只是一场笑话。说什么明媒正娶何家三少奶奶,在丈夫心里还不如一个妓女,堂堂金家小姐,难道是让他这么作践的么?   心头火腾腾燃着,身子却如堕冰窖,这样冷热交煎,一时间只想大喊大叫,但整个人仿佛被梦魇住了,眼耳口鼻没一处听使唤,双腿如灌重铅,更是挪不开半步。也不知过了多久,亭内那两人走了,身旁却有个声音在唤她,她茫茫然抬头,想说话,反而一个喷嚏打出来,直喷到那人脸上,那人一愕之下却笑了,望着她的双眸灿亮如星,照彻她这一刻的愤恨、伤心、委屈、尴尬,她的手腕给他扣住,不由自主地被他拖着走,灯影车流,只在眼前交错,猛然省觉时,已是一个陌生的所在。   他凝目望着她道:“你放心,我和师弟不住在一起。”玉茜猛地跳起来,他却哈哈大笑,玉茜冷冷道:“你以为我会怕么?”柳云生笑道:“当然不会,我想金小姐是任什么也不怕的。”他又唤她金小姐,是的,她这时也不想人唤她一声三少奶奶,那是讽刺。柳云生又道:“既来了,就别忙着走,喝我一杯茶,也不会怎么样。”   他去给她倒茶,她打量他的屋子,醒目的是壁上的一幅长卷,右边写了一首诗,诗下是“雪斋写竹”四字,左上角压了一枚云生的印,又写云生补图。玉茜心想,难道眼前这人真的是旧日王孙?正寻思着,柳云生已将两杯茶放在茶几上,红茶袅袅冒着热气,在空气中浮起一层氤氲,柳云生道:“这种天气,还是喝红茶比较好。”玉茜刚才在树后站了许久,全身冷透,这时喝了两口茶,只觉肺腑间暖洋洋的,说不出的舒服安适。   柳云生靠坐在沙发上,半合着眼,似乎有些累了,只是那眉那目在灯下更觉英俊,玉茜在心里叹了一口气,这样好皮相的男人。她认识他的时候,他也只是一个少年,是五年,还是六年?戏文上说,怎叫人不断送青春,玉茜不知道,到底是谁断送了谁的青春。柳云生忽然睁眼,她慌忙移开目光,假作看画,想了想问道:“这个雪斋是溥雪斋吗?”柳云生含笑道:“像我们这些做戏子的,总得想法子给自己添添身价。”   玉茜顿时面红过耳,暗骂钟太太多嘴,她倒未必会径去告诉他,只是难保不告诉别人,这世上哪有不透风的墙,不过玉茜既说出口,也不怕他知道,当下放下茶杯冷笑道:“那又怎样,我说的不对么?我还在想,一个对慧妹那样冷淡的人,为什么突然对我殷勤起来,原来如此。我看不起你,你便打算戏弄我是么?”   柳云生静静听着,嘴边挂着一个若有若无的微笑,用手抚着花瓶里的菊花瓣,缓缓说道:“金小姐你是聪明人,可惜有时聪明太过了。你就不想想,世上看不起我的非只你一人,你看不起我非从今日始,我柳云生什么时候在乎过这些,我对你好,不过是因为我想对你好罢了。”最后一句话说的极尽温柔,玉茜红着脸啐道:“你给我闭嘴。”柳云生站起身,靠近她身边,玉茜闻到一股淡淡的烟草味,不禁有些紧张,急不择言,“我看不起你,你还要对我好,岂不是犯贱?”   柳云生脸色微变,随即很平淡地说:“我操的是贱业,自然是犯贱。”听这样秋水丰神的男子说着自辱的话,直让人觉得是罪孽,玉茜自知话重,心中也有一丝丝后悔,但却说不出道歉的话,退了退别过头去。柳云生俯下身来,贴着她的耳朵道:“难道你丈夫不爱你了,你就不相信自己会吸引住男人?”玉茜又惊又怒,想也不想就一个巴掌扇过去,但她快,柳云生更快,一手攫住她的双腕,一手按肩将她揿在沙发里,低低笑道:“别动手,你一动手,我就管不住自己了。”   第46章   月亮升得很高了,淡白的一抹光,薄薄地笼在台阶上,柳云生替玉茜叫来街车,扶着她的手臂道:“我送你回去。”玉茜摇头,轻轻挣开他上车,她来时看一切都是混沌的,这一刻脑子里却异常清醒,人堕落下去真是很容易,或许男女相缠,不是因为爱,倒是因为恨,柳云生恨她轻蔑,才来纠缠,她恨思源负心,才同柳云生纠缠。   到家后听阿盈说,思源因不见她回来,正出去四处找人,玉茜嗯了一声,自去洗澡,头发还没有擦干,就听见敲门声,她开门一看,果然是思源,很焦灼地问她:“你先回来,怎么不告诉我一声?”她怔怔地望着他,一瞬间竟觉得十分陌生,半晌方道:“对不住,我忘记了。”思源见她神情有异,伸手去摸她的脸颊,“你怎么了?”玉茜一侧身避开,低声道:“我想睡了。”说罢便关了门,思源不由气沮。   玉茜以为自己会辗转难眠,奇怪的是这一夜竟睡的非常好,下午钟太太又来找她去戏社,玉茜若真不想去,自然也找得到借口推搪,只是下一次呢,总不成为了躲柳云生,就放弃义演这件事,于是她说你等我换件衣服。钟太太笑道:“你身上这件已经很漂亮了,还换什么。”玉茜一笑,换过衣裳,对镜戴耳环,忽然想起那冰凉的唇吻上耳垂的一幕,连腮带耳都热辣辣烧起来。钟太太笑道:“怎么,看自己也看入了迷。”玉茜取了大衣穿上,笑道:“别废话了,走吧。”   到了莫愁湖郁金堂外,玉茜的心怦怦跳得很快,也不知道是希望云生在还是不在?不在倒罢了,如果在,自己又该拿什么态度待他?她从前也曾好奇,两个有过私情的男女,于众目睽睽之下怎样形若无事,不料有一天竟会临到自己头上,事不关己,关己则乱,或者倒不妨作个旁观者来看,这样想着,人已踏过门槛。   王太太今天不在,耿小姐正同另一位太太在对戏词,凤鸣玉坐在门口不远处,见她们来了,忙起身招呼,钟太太问道:“就你一个人,你师哥没来?”凤鸣玉笑道:“他这人不比我爱热闹,不来更好。”玉茜眼望湖水,心道说的不错,不来更好。钟太太拍了玉茜一下道:“叫你来发呆的么?我今天把行头都拿来了,快换上吧。”   潘必正的小生服是件绣着淡绿竹叶的白色长袍,既光鲜又清雅,衬着玉茜的容长脸蛋,说不出的风流飘逸,钟太太娇滴滴地唤潘郎,玉茜扑哧一声笑了出来,钟太太将拂尘一甩,啐了一口,又笑向凤鸣玉道:“凤老板,你看我这扮相,可有你的几分风采么?”凤鸣玉笑道:“钟太太天生丽质,自然比我好的多。”钟太太笑道:“你这人说话可太不老实了。”   说笑间排练起来,钟太太配玉茜,虽然弱了些,对玉茜来说,却也有不抢戏的好处。换潘生操琴时,两人擦肩而过,潘生要有意无意地轻撞一下妙常,角儿好不好,有时就在这一撞上,玉茜的这一撞分寸拿捏十分得当,只粘住一瞬,随即让开,这出戏是凤鸣玉烂熟于心的,此刻看玉茜演来,竟也挑不出什么大错。最难得的是,她眼睛里有戏。他在一旁正看得有趣,偶然一抬眼,却见柳云生坐在身边,奇道:“你怎么过来了?”柳云生道:“没事就过来看看。”   玉茜在台上也看见他来了,却不动声色,在潘生念白“果然是冰清玉润”时,她瞥见他似乎笑了一下,是那种淡淡的讥嘲的笑,玉茜这一刻真是恨极了,接下来是潘生的一支朝元歌,玉茜简直唱不出“衾儿枕儿谁共温?”一句,她哪里是信口相嘲,分明是作茧自缚,明明是戏中人,又如何做得了旁观者?好容易演完这一折,趁钟太太与别人说话,便躲出了郁金堂。   从赏荷亭拾级而上,上到高处便是四方亭,玉茜听得背后有脚步响,一回头,果然是柳云生跟了上来,向她微笑道:“都说从四方亭向下看,景色最好。”玉茜这时也只有向上走,两人来到四方亭,遥看天际一脉淡淡的青色。玉茜满心焦燥,却不愿先开口,隔了一会儿,听柳云生问道:“你的昆腔是俞耿云学的吗?”玉茜说是,柳云生道:“他等闲不肯教人的。”见玉茜皱眉,又笑,“当然,金家小姐又不同。”   玉茜一咬牙,“你也算遂了愿了,还想怎样?”柳云生定定望着她道:“我想怎样不重要,你有没有问自己一句,你想怎么样?”玉茜不语,我想怎么样,一是委曲求全原谅思源,一个破釜沉舟彻底绝裂,前者不是自己的性格,后者必遭父母反对,难道要继续这样不死不活地拖着,秀贞尚有一双女儿,自己可有什么呢,好时光不过几年,总不成一直守活寡下去,想起那一晚的颠倒狂乱,只觉脸颊滚烫,一簇簇直烧到脖颈后面去。   柳云生见她脸色变幻不定,忽然间双颊嫣红如醉,不觉情动,伸手揽住她吻了过去,玉茜这时已不觉得惊,只是有些悲伤,柳云生抱得她很紧,好像两个人可以嵌作一个,她也惶惑,这样冰凉冷静的身体竟能给她温暖,四周空空冥冥,隐约却有丝竹声坠在细细的风里,他拥着她问:“你能不能听清现在唱的是哪一句?”她说:“这么远,怎么听得清?”他说我告诉你,是天长地久君须记,此日里恩情不暂离。   玉茜抬头看他,忽然怔怔落下泪来,然后推开他。柳云生问她怎么了,她轻笑道:“哪里还有天长地久,真是笑话。”眼泪随风而干,柳云生看着她的侧脸,良久才道:“这里有些冷,还是下去吧。”玉茜摇头道:“你先下去吧。”柳云生走了两个台级,听玉茜在身后道:“你以后不要来了,我不想再看见你。”这话本是很蛮横,她却说的那样凄凉,他脚下一窒,很快就走下去了。   从这天开始柳云生便不再到霓裳社,玉茜渐渐也忘了那件事,或许不想,便可以当作没发生,只专心和钟太太对戏,到了彩排那日,一早思源便笑嘻嘻地说要陪她去给她捧场,玉茜只是不理,吃过饭便自己先走了。思源也怕一个人去会碰她的钉子,便打算拉思澜一道,从上房出来,便折向三太太处,在门口遇见阿拂,问她思澜出门没有。   阿拂笑道:“没出门,不过也不在里面,我正要过那边去呢。”一边说一边走,思源只好跟在她后面,很快到了一处轩馆,便笑问:“你们四少爷看好的地方不是在云琅轩后面么,到这来做什么?”却听阿拂高声喊道:“四少爷,三少爷来了。”走进一看,多是旧书和杂物乱堆着,思澜就站在其中,思源被灰尘呛得直咳,骇笑道:“你这是干什么呢?”   思澜笑道:“三姐的旧书堆在这里,都要泛潮了,我寻思搬些过去补补书架。”思源道:“这些事吩咐人做就是了,何必自己来。”阿拂笑道:“我们挑的,怎么合四少爷心意。”思源笑道:“我告诉你一个办法,叫你们四少奶奶来挑,保管就合了。”阿拂笑道:“我们四少奶奶不在家,所以只好四少爷自己来了。”   思源笑道:“怎么,又去医院做护理了?”思澜笑道:“不是,是我们刚从丹阳请了杨小姐来,这几天都是她陪着到厂里教女工绣法。”思源笑道:“这样看来,你是没什么正事要做了,不如我请你看戏去。”思澜弯下腰去捡书,笑道:“改天再看好不好?”思源笑道:“还是你的书留着改天再挑罢。”说着硬将思澜扯起来。思澜无奈,只得将外边套的旧袍子脱了,掷给阿拂,跟他一齐出门。   两人坐车来到彩排场地,见到熟人,不免寒喧几句,一时玉茜上场,思源便用力鼓起掌来,但玉茜对他还是不理不睬的,散戏后也只跟思澜说笑,又拿了一打票要他包销。思澜笑道:“三嫂,这位置也太惨了点。”玉茜笑道:“就是难卖才找你,位置好的,还找你做什么?”思源笑道:“给我吧。”说着伸手去接票。玉茜佯作不见,笑吟吟向思澜道:“你如果不愿意,我可不敢劳驾。”   思澜接过票笑道:“三嫂的事,我哪敢不上心,保证到时候钱到人也到就是了。”玉茜笑道:“我可记着你这句话。”出来时思澜向思源道:“你也忒性急了。”思源笑道:“不是想当面献点殷勤么。”思澜问道:“那现在怎么办?”思源道:“这票钱我出了,你负责替我找五十个人就是。”思澜笑道:“白送票么,这个容易。”思源笑道:“你找五十根木头坐那儿可不行。”   两人分手时已近中午,思澜直接去了绣花厂,女工都去休息了,迎春和杨小姐还在屋子里,只见杨小姐拿了一件绣品给迎春看,迎春似乎很惊喜的样子,咦了一声道:“这和平时的绣法全不一样。嗯,是以针代笔,用丝线当颜料,针法纵横交错好像很乱,但是绣成再看,又觉得一点都不乱了。”杨小姐含笑道:“不错,吕先生正是想把西方光色表现法用在刺绣里,眼下也只是刚刚尝试,应该还可以做的更好。”   两人正议论着,思澜推门笑道:“学生再好学,也不能让先生饿着肚子讲课呀。”迎春走上前道:“你怎么来了?”思澜笑道:“请客人吃饭,难道先生躲了起来,让太太会钞么?”杨小姐笑道:“两位太客气了,其实我随便叫碗面吃就可以了。”思澜笑道:“那怎么行,杨小姐既到南京,千万不能错过八宝鸭和炖生敲。”   吃过午饭,又送迎春和杨小姐回厂里,下午杨小姐继续讲授各种针法,再纠正女工们的习作,思澜坐在一旁,只听得昏昏欲睡,又忍了半个钟头,还是坚持不住,跟迎春说了一声,便雇车先回家了。回家后偏又睡不着,于是接着搬箱子挑捡旧书,里面还有两个箱子,装得是蕴蘅的笔砚字画,想她虽不是惜物之人,这些画总是爱的,一旦怆惶离家,半帧也带不走,也只放在这里蒙尘而已。   阿拂又搬过一个箱子打开,里面有迎春从前绣的一些钱袋和扇子套,思澜一件件看过去,想起小时候的趣事,才不那么怅然了。阿拂忍不住插口道:“四少爷,像你这样拿着个扇套看半天,什么时候才能收拾完?”思澜笑道:“我都不急,你急什么。”几本画册下是一个做得十分精致的封套,里面装着七八本字贴,一本本抽出来看,有黄山谷的,也有文征明的,他想前几天还听思泽说找不到好贴,不如在这里给他挑几本。略一翻捡,却从其中一本里掉出个方胜来。   那方胜叠得整整齐齐,打开来看,一张纸上竟颠颠倒倒写满了“沅有芷兮澧有兰”七字,。思澜一怔,回头再看字贴,原来不是黄山谷的真迹,而是思涯的摹本。沅有芷兮澧有兰,思君子兮不敢言――,阿拂见他直直地盯着那张纸,双手微微发颤,忙叫了一声“四少爷”,思澜恍如不觉,再叫一声,却见他猛地跳起来,向外急奔出去。   阿拂吓了一跳,急忙追上去喊他,思澜跑了十几步,突然止住步子,回身向阿拂道:“你先回去吧,我去那边整理书房。”说罢便径自走了,阿拂心中纳闷,但也不敢问什么,只好先回三太太处。迎春回来时,思澜还没有回来,阿拂待要去喊思澜,迎春说还是我去吧。   那几间屋子早已裱糊打扫停当,正房四间,两明两暗,中间是起居室,家具差不多已摆齐,沙发椅,梳妆台,还有四脚带抽屉的新式铜床,思澜此刻正躺在床上,一条锻面织锦被只盖着半截身子,迎春上前推了推他道:“怎么在这儿睡了?”思澜揉了揉了眼睛睁开,定定地望着她,好像不认识她似的。迎春微笑道:“怎么,睡魇着了么,起来罢。”说着用手扯他,思澜握住她的手,用力向怀里一带,迎春便跌坐在床上,思澜合身缠了上去,迎春推他道:“别闹。”思澜却愈缠愈紧,吻密密盖下来,迎春有些发急了,侧头躲闪道:“你做什么,我要生气了。”   思澜将头埋在迎春的颈边不动,半晌方道:“过来看看咱们的书房。”起身拉着她的手穿过镶字画的隔扇门,里面便是书房,三面书橱贴墙壁立,靠窗一张桃花木嵌太湖石的书桌,花梨木的大靠背椅,走近细看,文房四宝井然有致,上面挂了一幅迎春的字,写的是王维诗,素绢衬着红绸,外面用玻璃框镶着,更显得清丽飘洒,迎春笑道:“这个不要挂了。”思澜看着她的眼睛,轻轻笑了一下,低声道:“好,你说不挂就不挂。”顿了顿又道:“只是也不能空着,总要挂点什么。”   迎春道:“我记得有一幅文征明的立轴,应该拿过来了吧。”思澜道:“我去后面厢房找找看。”迎春又道:“还是明天再说吧。”说话时思澜已经往后面去了,迎春便开了书橱的玻璃门,随便看书等着。一时思澜回来,见迎春扶着桌案看书,十分聚精会神,走到她身后探头望过去,她看的却不是书的内容,而是后面的跋,便道:“想不到蕴蘅还有心思给书写跋。”迎春道:“这本书是二哥的,那时候三姐跟他借,后来一直也没还。”   思澜低声道:“怎么记得这样清楚,是你去借的吗?”迎春听他这一问的语气甚是古怪,抬头看了他一眼,思澜避开她的目光,笑笑道:“我们兄弟姐妹的书都是混放的。只有二哥细心,还编书目,到头来蕴蘅一样借了他的书不还。”说着转身自去挂那幅字,迎春放下书,帮他扶住凳子,思澜挂好后,一低头就看见迎春的脸,空气里有种旧书烟墨的气味,熏得他心神不定,一刹间想起很多事,又好像什么也想不起来,却听迎春道:“恽南田有‘瓯香馆’,黄仲则有‘两当轩’,你说咱们的书房叫什么好?”   思澜跳下凳子,想了想笑道:“你知道我肚子里没什么货,还是你自己想一个罢。”迎春沉吟道:“就叫芷言斋好不好?”思澜喃喃重复一遍,笑问道:“止言,是叫人静心读书,少乱说话么?”迎春走到书桌前,拿了支笔在纸上写了“芷”,笑道:“不是行止的止,是兰芷的芷。”思澜看她写的那个芷字,瘦而腴,秀而拨,是像黄山谷还是像那个人?一旦有心,处处皆是痕迹,一时间也说不出是生气还是伤心,忍不住从她手中抽出笔,在那张纸下面续写:“沅有芷兮澧有兰――”   第47章   迎春刚想说话,却听思澜沉声道:“我从前就奇怪,女孩子学书,不学卫夫人的簪花小楷,反去临黄山谷剑拔弩张,原来为来为去,只为了一句思君子兮不敢言?”说到这里,笔锋用力一顿,猛地甩了出去,墨汁顺着墙壁淌慢慢淌下来,嗒嗒嗒嗒,染黑了长长一道。   迎春静静走到墙边捡起那只笔,在水盂里涮了几下,架在笔山上,缓缓道:“你知道咱们成亲那天三姐对我说什么。”顿了顿又道:“她说几个破水盂不值钱,叫你下次砸点贵的东西。”思澜一怔,却听迎春低声道:“大姐最爱兰花,难道你不记得了么?”   思澜转过头来看她,竟是平常一样的好眉好目,难道是他想错了,或者什么事也没有,不过是她写着好玩的,又或者那个人并不是二哥,他一年才回来几次?一颗心起起落落,乍松乍紧,正犹疑间,却见阿拂从外面走了进来,原来是三太太等了许久不见他们回来,又叫阿拂来唤人。   两人也不便再说,只随着阿拂往回走,晚间园中有雾,看不见彼此脸上的神情,思澜急急地走在前面,迎春只好加快步子,才不至被他落下太远,阿拂看两人情形不似往常,也不敢随便乱说话。他们进门时,三太太和思泽已经吃完了,只有蕴萍吃得慢,抬头向两人笑笑道:“怎么去了那么久,我们等不及,就先吃了。”   迎春笑了一下说没关系,思澜却没反应,这边郑妈盛了饭来,只埋头吃饭,几口吃完,便自回房间,蕴萍心下奇怪,向迎春道:“四哥这是怎么了?”迎春勉强笑道:“大概是哪里不舒服,我去看看他。”放下筷子回房,见思澜已上床躺下了,迎春站在床前,思澜向里翻了个身便不动了,迎春本想跟他好好谈谈,见他这副样子,又觉得说亦无用,便转身进了浴室,拿着手巾洗脸时,眼泪却止不住往外涌,慢慢抽泣起来。不知过了多久,忽然听得门声吱哑一响,思澜咳了下道:“你快出来吧,女儿想妈妈了。”   迎春抹干眼泪出来,见李妈抱着璎儿坐在一边,璎儿正在大哭,迎春忙上前接在怀里,哄了好一会儿,这才慢慢好了。李妈笑道:“你们每天这时候都来抱她,今天没来,她就等不及了。”思澜见迎春贴着女儿的小脸,眼圈犹是红红的,心中也自感触,何必一定要弄清楚呢,便是弄清楚了又能怎样?总是过去的事了,她已成了他的妻,还有了一个这样可爱的女儿,纠缠既往,徒然自缚,这样一句句自我开解着才好过些,但心下终是惘然。   一时璎儿困了,李妈抱她回房,思澜绞了一把热毛巾递给迎春道:“敷一敷吧,要不一觉醒来,眼睛就该肿了。”迎春接过毛巾,待要说什么,又不知从何说起,也只有付于心底一叹,擦过了脸,两人便休息了。思澜睡在外面,触目便是梅花帐,当初原本觉得他画她绣,是多么有意思的一件事,现在想想,后面部分却是她找思涯画完的,岂不是有些讽刺么。   迎春向内卧着,也自心绪烦乱,他到底知道了,她总以为这是世上唯有她一个人知道的事,之前之后,终此一生,永远只有一个人知道,她已经快记不得那时是以一种怎样的心情,在纸上反反复复写着那句话,将诸般痴意折成方胜压在书里,我所思兮,远在天涯,不敢言也不必言,不过如此罢了。但于他自然是该生气的。   两人皆是心思如潮,一夜辗转,第二天清早起来,迎春眼睛果然有些肿,思澜问她去不去看玉茜的义演,迎春摇头说还要和杨小姐商量点事,思澜也没有再说什么,吃早饭时,蕴萍拿来报纸叫思澜看,思澜一瞥,整版都是义演的消息,蕴萍笑道:“阮小姐和林太太也都是名票,三嫂要夺魁不大容易呢。”   思澜笑笑不言,蕴萍笑道:“三哥要是弄鬼,可就太没意思了。”思澜笑道:“也不是弄鬼,不过八仙过海,各显神通罢了。”蕴萍摇头笑道:“真是不害臊。”思澜也没功夫同她细说,吃过饭便匆匆出门去了。方自才已先到厂里,跟他说捧场的人都安排妥当,又问司琴打鼓的需不需要事先打点,思澜笑道:“剧场那边的事儿三哥自己管,我只替他找齐叫好的就是了。”   在厂里混了半日,下午三点多就赶到剧场,看门口的海报,玉茜排在第五位,倒是个不前不后的位置,听旁边有人议论,谁的名气大,谁的戏出色,又说有位国会议员的儿媳,曾跟余紫云学几年戏,还有一位女留学生,也是望族之后,一首袅晴丝,唱罢曲惊四座,在门口看了一会儿往里走,思源正在前座跟欧阳方竹说话,见了他便笑问:“你怎么这个时候才过来?”思澜笑道:“这已经够早了,是你太心急。”   跟欧阳方竹寒喧几句,施可久夏明伦他们也陆续到了,还有刘珍珍赵曼妮二位小姐,思澜迎上去笑道:“密斯刘,密斯赵,好久不见。”赵曼妮笑道:“还好意思说,我前几天还给你打电话,你为什么不接?”思澜奇道:“你什么时候给我打电话了。”赵曼妮便向刘珍珍笑道:“你听听他这话,难道我还说谎么。”   刘珍珍只是笑,思澜笑道:“大概是我睡着了没听到。”赵曼妮笑道:“难道家里只有你一个人,你没听到,那听差丫头也没听到。”施可久笑道:“我看定是他太太接了,一听是娇滴滴的小姐声音,便给挂掉了。”赵曼妮不语,夏明伦也觉得他这话未免唐突佳人,便在一旁笑道:“施二哥该打嘴,。”施可久恍然有悟,忙笑道:“是该打,该打!”赵曼妮扑哧一笑,斜睇了明伦一眼。   刘珍珍拉着赵曼妮笑道:“咱们去后台看看三嫂。”思澜道:“我陪你们去。”施可久便推明伦低声道:“你怎么不跟上去啊。”明伦见思澜他们尚未走远,只红着脸不说话,这时观众已到了五六成,待思澜和两位小姐回来,众人便纷纷捡了位置坐好,戏快开锣的时候,凤鸣玉也到了,施可久一见他便跳起来,将他拉到身边坐。   凤鸣玉向思源拱拱手道:“我先向三少爷道贺。”思源笑道:“鸣玉,你说她的玩意儿到底行不行?”凤鸣玉刚要回答,施可久便打断道:“人家都向你道贺了,你还要多此一问。”又问:“你师哥怎么没来,这些位太太小姐,还要借他法眼评鉴一下呢。”凤鸣玉笑道:“也不怕烂舌头,说的都是什么话。”施可久笑道:“是你听不真,我说的是这些位太太小姐的戏要他评鉴一下。”凤鸣玉笑道:“你什么地方听不懂,我讲给你好了。”   说话间戏已开场,头一折是《贵妃醉酒》,锣鼓一起,思澜哎呀一声,向思源道:“我才想起来,挑帘的你给包了吧。”思源笑道:“已经给了。”明伦奇道:“挑帘的也得给包?”自才笑道:“那是自然,难道叫角儿上下场自己挑帘不成。”这时任太太扮的杨贵妃出场了,施可久一见便笑:“杨贵妃是胖,可也没胖到这种地步呀,这娘娘一醉,不把高力士压倒了。”说得众人都笑起来。   第二场是王太太的《游园惊梦》,施可久看完又笑:“明明是女人演女人,倒不如鸣玉演的像,真是奇哉怪也。”“夏明伦笑道:”施二哥,你不能歇一会儿。“施可久只停了片刻,便忍不住向思源道:”我说话你别不爱听,如果都是这样的水平,你家少奶奶就算拿了第一,也胜之不武。“思源心想,老施这话倒也有几分道理。   第三场也是《游园惊梦》,这位小姐袅袅婷婷,容色娇艳,一上场便是个迎帘好,再一张口,施可久眼睛都直了,因为戏跟前场一样,反而更见出色,一折唱完,但听前后排议论纷纷,都在打听这位小姐是谁。第四场是《彩楼记》中的一折,先生替太太配戏,台下夫妻,台上夫妻,对白一递一送十分好笑,唱做也是上佳,彩声不时响起,思源倒有些紧张起来。   终于到了玉茜出场,翩翩年少,秀色夺人,一笑一蹙皆是风流,低头才吐“月明”两字,便彩声如雷,这固然是玉茜扮相俊俏,表演细腻,也实在是因为左右两排多是他们兄弟找来的朋友,方自才一边鼓掌一边向思澜道:“我找来的这些人还不错吧。”思澜笑道:“还说呢,乱喊一通,都不在拍节上。”施可久笑道:“你也别怪他们,哪能个个都像贤昆仲那么懂戏呢。”又指着思源笑道:“看看你三哥,听得多入神。前些时候为云枝的事足死了一大半,现在又还阳了。”说得凤鸣玉捂着嘴低声笑起来,思源笑道:“你是把翠喜娶到家了,就嘲笑起我这失败者来。”   施可久笑道:“不敢不敢。”看看台上又道:“小钟太太今天配得也不错,一声潘郎叫得人骨头酥酥的。”思源笑道:“人家钟先生就在前面坐着呢,当心他过来揍你。”施可久身子向前一探,笑问:“是不是拼命拍巴掌那个?”一瞥间却见刘珍珍正和思澜细声低语,好像在说,你三嫂这样扮,倒比平时好看,思澜含笑点头,说了句什么,却听不清了。   凤鸣玉顺着他眼光看过去,问道:“你看什么?”施可久笑道:“我看台下的戏倒比台上好看。”凤鸣玉也不多问,这时一折“琴挑”结束,玉茜和钟太太谢幕退场,思源也匆匆起身向后台去了。施可久笑道:“老三大概要把咱们扔下不管了。”不想思源回来的很快,赵曼妮问道:“何三哥,你怎么不在后面陪三嫂?”思源笑道:“后台乱得很,没有我呆的地方。”赵曼妮看刘珍珍一眼,刘珍珍起身笑道:“我们还要去一个朋友家,就先走了。”   思澜道:“我送你们。”明伦也跟着一道送出来,赵曼妮看人家这样客气,便笑道:“密斯赵家开舞会,不如密斯脱夏一起去罢。”明伦看了思澜一眼,思澜微笑道:“恭敬不如从命,何况这边也没有什么事。”刘珍珍笑问:“那你跟不跟我们一起去。”思澜摇头,刘珍珍笑道:“我想你也是不会去。”赵曼妮笑道:“何四少爷现在成家立业,哪有时间陪我们疯玩。请留步罢。”   思澜也不辩什么,待他们走远,却不再进去,只在门外随意倚着,过不久人潮纷涌而出,想是戏已散场了,思源他们走出来,见只剩思澜自己,不免要问,思澜照实说了,施可久便笑道:“送人也会送丢一个。”拉住思澜的手道:“鸣玉逃得快,你可不能再跑了。”思澜问道:“你们要去哪里?”施可久也不答,只跟思源东拉西扯,一时汽车停在巷子口,思源便叫老王回去。   思澜一看便明白了,问道:“又来这里做什么?”施可久指着方自才笑道:“是你们这位先生,说日日在花报上看见阿宝的名字,只是没有见过,正好你三哥要请我们,就选了这里。”思澜见思源神色不怿,想是在玉茜那里受了什么气,不由看了他两眼,思源笑道:“你看我做什么,你三嫂那里围得满满是人,根本没有我立脚的地方,左右没事,不如大家来玩两把。”思澜皱眉道:“直说就是了,何必神神鬼鬼的。”方自才笑道:“三少爷是怕老王回去多嘴。”   一行人到了花雨楼,早有相帮向内延请,自才站在思澜身后,见一女郎冉冉下楼,美目流盼间,已将众人都招呼了一遍,在思澜面前立定,含笑叫了声四少爷,思澜也笑着唤了声六小姐,又向阿宝介绍自才,阿宝便敬烟茶,施可久笑道:“这位方少爷可是专慕你的芳名而来。”阿宝嫣然一笑,方自才自问也是倜傥人物,不知怎地,与这阿宝眼睛一对,倒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一时安席落座,施可久开始写局票,思澜还是叫的红绮,施可久叫的是李家妈新买的清倌人紫玉,自才不肯叫,施可久也不相强,因香怡楼离这里并不远,红绮和紫玉不多时也都到了,红绮穿一件杏色长袍,外面罩一件月白缎滚金边的紧身小坎肩,倒比上次见的时候年轻了许多,紫玉不过十五六模样,坐到施可久身边,依依可人,怯声唤句施二爷,施可久呵呵大笑,抚着她的手道:“什么施二爷,应该叫姐夫才是。”羞得那女孩子直往后缩。   思澜看不过眼,叫过施可久过来划拳,施可久这才松了手,划了几下,思澜却输了,红绮替他代了三四杯,脸色便晕红起来,思澜低声道:“还是我来喝罢。”红绮含笑答了声没事,施可久笑道:“不如一人喝一半,也不辜负你的情,也不辜负她的意。”思源道:“老四不能喝酒,你少灌他,我来跟你划。”施可久便又和思源划起来,阿宝只代一杯,余下的便都交给娘姨,自己坐在一旁拿了把金丝缠柄的小刀削梨吃,   思澜一边喝酒一边说话,不留神呛了一口,正咳嗽着,阿宝已将盛着雪梨片的玻璃碗递过来,思澜就着她手吃了,道了声谢,阿宝报以一笑。施可久和思源交换了个眼色,这一下连自才也明白几分。一时酒尽席撤,推起牌九来,思澜不肯玩,只看了一会儿,便靠着旁边一张椅子上盹着,红绮推了推他道:“这样多难受,我扶你到后面歇歇。”思澜睁开眼,见思源将牌一推,高叫通吃,便笑道:“我自己过去就行,现在庄家手风正顺,你也跟着押几把玩玩罢。”说着从皮夹取出几张钞票塞在她手里,便起身自向后房去了。   房里有张铜床,床上锦衾绣被,铺陈得十分精致,思澜一挨枕,便觉得香气幽幽,中人欲醉,小睡了片刻,向外一翻身,碰到了旁边的烟盘,便顺手拿起烟筒看了看,忽听得有人柔声问:“四少爷要抽烟么?”原来是阿宝不知不觉来在床前,思澜还未答话,她便伸手点了烟灯,夹起签子拈了烟膏来烧,思澜见她这样,倒不好说不抽,只笑道:“看你的手势好像很熟练。”   阿宝脸一红,低笑道:“云枝姐就能打一口好烟,我是不成的。”一时烧好了烟,将烟筒递给思澜,自己也拿了个高枕靠着,两人之间只隔了一个烟盘,粉香细细,让人意荡神驰,思澜心知不妥,只是人家殷殷切切打好的烟,总不能白放着,于是胡乱抽了几口,便坐起身来,阿宝笑道:“怎么抽得这样急,好像有人抢你的。”思澜笑道:“都说一抽上这东西,什么烦心事都忘了,我怎么不觉得。”阿宝凝睇笑道:“四少爷有很多烦心事么?”   思澜道:“多多少少总有一些。”阿宝笑道:“我从前认识个阿姐是信佛的,我一向她诉苦,她便说,你烦恼是因为心里面有个‘我’字,如果能把这个‘我’忘了,就不会烦了。我就不明白,我明明就在这里,怎么能说没就没呢,她说所以你不悟,我说我也不要悟,一悟把自己都给弄丢了。”说得思澜也笑起来,阿宝低低叹一声又道:“你知不知道,之前你笑的时候,眉头都是皱的。”   思澜摸了摸眉头微笑道:“是么,我自己倒不觉得。”阿宝盼他一眼笑道:“你还不信,我拿镜子给你瞧瞧。”取了粉镜在手,递给思澜看,镜子一晃间,却见门口有人影闪过,忙问是谁,门口那人笑道:“是我。”阿宝起身笑道:“二阿姐,快请进来。”红绮扶着门笑道:“我来看看紫玉在没在这里,没有什么事。”说完便转身走了。   第48章   阿宝轻轻笑道:“二阿姐怕是要生我气了。”思澜道:“生什么气?”阿宝凝视他道:“你真不明白么。”思澜笑道:“那还有假不明白的。”阿宝低头沉吟了一会儿,却不往下说了,岔开话题道:“我听说,今天晚上义演的太太小姐里,有府上的三少奶奶?”思澜笑道:“三哥跟你说的?”阿宝道:“那又何必听他说。众口相传,都说三少奶奶生得又好,唱得又好,乃是绝顶出色的人才。像我和云枝姐这样的人,想来是比不了。”   思澜心里也颇记挂晓莺,便问:“这么久了,你有没有她的消息?”阿宝微笑道:“刚才三少爷也这么问我来着,我说没有,不过四少爷你问,我不能说谎,前些日子她倒是托人写了封信给我,说是在那边一切都好,还请我去玩。”思澜点头道:“那就好。我不会告诉三哥的。”阿宝笑道:“其实告诉他也不打紧,他若是还伤心,今天就不会来了。”   思澜一时不知该继续说些什么,阿宝则低头摆弄那个小镜子,思澜咳了下笑道:“不知道他们在外面玩得怎么样?”阿宝睨了他一眼,笑道:“我出去看看。”思澜闻着屋子里鸦片的味道,有些不舒服,又躺了一会儿,便也走出来,见他们正玩得兴起,就在思源耳边悄悄交代一声,也不跟众人招呼,径自先走了。   回家时也不过八点多钟,知道这时候众人必在何太太那里,于是不回自己住处,折向上房,走廊里就听见人语喧喧,见如意挑帘出来,便笑问:“都谁在里面?”如意笑道:“四少奶奶在。”思澜笑道:“谁问她来?”说着走进去,只见何太太正和玉茜说话,秀贞和迎春也坐在一旁,蕴萍和思泽则围着桌子下棋,不时插上几句话。   何太太见是思澜,便笑道:“你倒回来得早。”思澜笑道:“我赶着回来贺三嫂的。”玉茜啐一口道:“自家人,还跟着外人一道起哄。”思澜笑道:“天地良心,三嫂你不知道,你这一折唱完,有多少人赞不绝口四处打听,连我都跟着出了不少风头呢。”何太太笑道:“这也不算什么,刚才还有电台来请你三嫂去清唱。不过依我看,不去也罢了。”玉茜笑道:“母亲说的不错,一开始参加这个义演,就是为了筹赈灾款,否则抛头露面,有什么意思呢,我打算只演过这三天,其余的一概不理。”   何太太笑道:“这就对了。”又向思澜道:“你们兄弟两个也收敛些,神神鬼鬼地胡闹一通,倒把你三嫂戏的好处给掩了。”思澜笑道:“你老人家别信他们胡说,哪有这种事。”何太太摇头道:“还不承认,只当别人都是傻子么?”思澜笑道:“总是我来得不巧,平白替三哥挨一顿教训。”何太太笑道:“还委屈了你,回头我也要说你三哥。”这时思泽道:“四哥,二哥来信了。”   思澜一怔之下,转脸去看迎春,正巧迎春也望过来,两人目光碰个正着,两两避开,思澜定了定神笑道:“在哪里呢,快拿给我看看。”何太太从抽屉里取信出来,递给思澜,叹道:“信上说有你三姐的消息,你快看看吧。”   思澜一听有蕴蘅的消息,急忙看信,原来思涯有个同学的弟弟在法国读书,隔壁曾住过一对年轻的中国夫妻,听他形容年貌藉贯,颇有几分似谢灿飞和蕴蘅,思涯打算亲自去法国一趟,思澜心想,只是辗转相传,也不知是或不是?便真的是,待思涯赶去时候,也不知能不能找到,只听何太太叹道:“他们兄妹两个都在外面,偏偏还不在一处,有什么事也不能互相照顾,你二哥也罢了,你三姐一个年轻女孩子,可让人怎么放心得下。”   迎春道:“我想二哥定是有了几分把握,才会写信告诉家里的。”思澜小声嘟囔一句,你倒是知道他的性情,旁人均未理会,迎春坐在他身边,如何听不到,扭头看了他一眼,思澜也觉得自己这句话大有酸意,未免不好意思,向迎春一笑,迎春却将头转了过去,思澜一时讪讪地,哼了一声。却听秀贞道:“说不定这个时候已经见到了,过几天就会收到信了。”何太太心下略觉宽慰,叹道:“但愿如此。”   玉茜小声向秀贞道:“你看老四两口子耍什么花枪。”秀贞茫然不觉,只道:“你说什么?”玉茜抿嘴一笑,便不再说。何太太扶着额头道:“我也乏了,你们都早点回去吧。”众人听了这话,便纷纷散了。思澜本待绷住面子不与迎春先说话,这时见天晚风寒,她只穿了件哔叽短袄,便又忍不住道:“怎么连冷热都不知道,也不披件斗蓬?”   迎春道:“出来得急,一时忘了。”蕴萍向思澜道:“你昨天有没有注意到刘珍珍的打扮,在旗袍外面套一件银鼠短大衣,倒是真俏皮,我看过不了多久,大家都会学她那么穿。”思澜笑道:“她这人,一向是时髦赶她的。”转脸向迎春道:“不如你也照着做一件。”迎春摇头道:“不做。”思澜斜眼睨着她笑道:“也对,不是什么人穿都能像她那样好看的。”迎春微笑道:“说的很是。”   思澜本是故意激迎春,但见她这样毫不在意,自己反被噎了一下,当着蕴萍的面,也不便多说什么,少时回到自己房中,方叹道:“我知道你贵人少语,但也不至于每次跟我说话都不超过四个字吧。”迎春白他一眼道:“胡搅蛮缠。”思澜笑道:“你看看,又是四个字。”迎春忍不住好笑,思澜走近一步揽住她腰,轻声道:“别闹脾气了好不好?”迎春嗔道:“到底是谁在闹脾气。”一句未了,思澜已吻了过来。   次日早上,思澜到了厂里,嘴角还是弯的,自才笑道:“有什么高兴事?”思澜笑而不答,只道:“你今天倒闲?”自才刚想跟他开两句玩笑,刘绍礼便进来了,思澜忙站起来,刘绍礼向思澜道:“天津那单生意,下周你去谈,好好准备一下。”交代完毕,便转身出去了,思澜顿时委在座上,直叫倒霉,自才道:“也不用你做什么,挑个明白人跟着就是了。”思澜唉了一声,不再言语。   两天碌碌而过,到第三天晚上,思澜和自才来到剧场门口,正商量结束后如何酬庸的事情,忽见一个小孩子跑了过来,手里拿了封信,只说是要给何家四少爷的,思澜打开信来,见上面歪歪斜斜地写着:“华盛饭店十五号房”,只这八个字,上无称谓,下无落款,思澜看得一头雾水,向自才道:“是不是给错人了?”自才道:“指名交给何家四少爷,应该不会错罢。”思澜皱眉道:“也不落款,我怎么知道是谁?”   自才笑道:“我也不知道是谁,不过一定是位年轻的小姐。”思澜笑道:“这也看得出来。”自才笑道:“如果不是小姐,怎么会用这样漂亮的信纸,信纸上还洒香水。”思澜笑道:“这你就不明白了,现在男人写信洒香水的大有人在。”自才笑道:“那也得分是写给谁,我看这封信说不定就那个阿宝写给你的,约你私下相会呢。”   思澜嗤笑道:“越发胡说了。”把信纸一揉,就待扔掉。自才年轻好事,生怕思澜就此不理,便笑道:“我胡说,你倒是说的嘴响,敢不敢打赌?”思澜轩眉道:“赌什么?”自才笑道:“我输了,自己到刘叔那里去说,替你去天津,你输了,肯不肯让贤,让我一亲芗泽呢?”思澜笑道:“反正我绝不碍你就是。”两人说着便对击了一掌。   戏开锣没多久,思澜与自才便悄悄退场,叫了黄包车,拉至华盛饭店,叫听差开了十六号房,房间是西式摆设,十分整洁幽雅,倒似是个适合约会的好地方,两人站在门口,只见隔壁的房门关得紧紧的,让人无从窥探,自才催思澜去敲门,思澜不肯,正推搡间,忽听脚步声响,有人从楼梯上来,思澜扯了自才一把,将门半掩住,两人从门缝向外张看,只见来人穿一件宝蓝华丝葛棉袍,戴顶灰绒帽,走至近处,将帽子取下了来,眉目清疏,神色恬定,竟是个认识的人,自才轻咦了一声,低声问思澜:“怎么会是柳云生,难道是他找你?”思澜附耳道:“看来不干咱们的事,还是走罢。”   自才尚未答言,却听隔壁房门吱呀而开,一个女子娇声道:“你怎么现在才来?”说着伸手拉柳云生进去。两人听了这声音都是大吃一惊,自才身子向前急探,一瞥间见得清楚,那人儿整整齐齐标标致致,正是那一见难忘,萦之梦魂的佳人阿宝,思澜也自纳闷,奇道:“他们两个怎么会到一起?”自才冷笑道:“往日只说红倌人姘戏子,我今天可算见识到了。”思澜沉吟道:“这写信的人倒是有意通知我这件事,到底是谁呢?”自才道:“管他什么人,咱们可不能平白当着寿头码子。”   思澜虽未曾指望阿宝待他有多少真心,但陡然见此,也不免心凉。原来逢场作戏,人在戏中,自己还是懵懂了。一时听差来送茶,自才忿忿地碾灭烟头,在他手里按了两块钱,低声耳语几句,思澜问道:“你做什么?”自才摆手叫那听差去了,微笑道:“一会儿你就等着看好戏吧,说不定还是一篇好文章。”   思澜笑道:“个人有个人的缘法,你又何必呷这份干醋。”说着去唤那听差回来,追出门,却不见踪影,也不知道躲到哪个房间挂电话去了。思澜心想少时报馆来人,柳云生和阿宝这场丑可出得不小,自己对他们虽无好感,却也不必害人到这般地步,还是知会一声,叫他们及早躲开为好。   自才见思澜这副态度,便笑道:“算我枉作小人了,不过你虽是好意,只怕他们倒臊了。”思澜一想也是,彼此尴尬不说,若是阿宝问他怎么会在这里出现,倒不好回答。正待下楼去叫人,却见刚才那听差回来复命,便依旧嘱咐他了,那听差虽觉奇怪,但看在钱的份上,也就不深究,捏着银元领命去了。   自才犹自不甘,恨声道:“可恨连个臭戏子也能做入幕之宾,难道你我还不及他。”思澜只觉得好笑,刚要说话,却听嘭地一声门响,只听阿宝清泠冷的声音道:“你倒找的好借口。”思澜平素见阿宝都柔柔婉婉的模样,话也不曾大声说一句,想不到今日竟大改常态,心下好奇,与自才两个都不由自主向外张看。却见柳云生站在门口,欲走不走的,阿宝微笑道:“你想去看她的戏,直说便是了,何必扯这种谎来吓我。”   思澜心下疑惑,暗想柳云生要去看谁的戏,难道他还有个坤伶相好不成?只见柳云生指着那听差道:“扯什么谎?你莫非以为这人是我找来的。”阿宝哼道:“你敢发誓说不是么。”柳云生只是冷笑,阿宝眼圈却红了,柳云生打发走那听差,望着阿宝缓缓道:“我从来不管你的事,你也不要管我的好。”阿宝低声道:“看来你还是放不下。”柳云生笑道:“你想得太多了。”阿宝眼波微盼,柔声道:“并不是我要管你,只那何家三少奶奶是个厉害人,你还是当心些好。”   思澜只觉脑子轰然一炸,想起那日阿宝提起玉茜的神情,又说什么绝顶出色的人才,自己和云枝想来比不了,当时只道她是为晓莺抱不平,想不到这中间竟夹了个柳云生,只是一时间怎么也不敢相信玉茜竟会做出这种丑事,只疑自己听错了。却听柳云生道:“好,我记下了,你也快走吧。”阿宝笑道:“那我最后问你一句话。”柳云生叹气道:“你胆子越来越大了,难道真不怕报馆来人?”   阿宝摇头,挽着他的手臂含笑问:“你跟她睡过几次?”柳云生不答,冷冷挣开她,阿宝微笑道:“前几天何三少爷在我那里摆酒,还提到你的戏好,我就想,你送他那么大一顶绿帽子,他还想着要捧你,你说这天底下的事多有趣。”柳云生轩眉笑道:“是很有趣。”思澜听到这里,只恨得手足发抖,一脚踢开门冲出去,对着柳云生的脸就是一拳,柳云生冷不防被他打了个趔趄,思澜骂一句混蛋,又挥拳冲了过去,柳云生向旁一闪,伸腿去绊思澜,自才眼看思澜要吃亏,从侧面揉身扑上,三个人便滚在一处。   柳云生虽有武功底子,但事出突然,一时间未免措手不及,身上着实吃了几拳,阿宝一惊之下,只怕事情闹大,奔上前将思澜拦腰抱住,向云生喊道:“你还不快走。”柳云生翻身跃起,一脚踢开自才,向楼下奔去,自才疼得站不起身,直叫道:“别让这臭小子跑了。”思澜用力一甩,将阿宝摔在地上,就待去追,哪知阿宝向前一扑,又抱住了思澜的腿。   思澜立足不稳,顿时跌倒,只觉得身下软绵绵的,不由又羞又怒,正要起身,忽听卡嚓一声,接着眼前一闪,有个人正拿着照相机对着他们。自才暗道糟糕,这竟成了搬石头砸自己的脚。便高声骂道:“瞎了眼的,只管照我们做什么,那个姓柳的刚跑,不去追他?”那两个小报记者认得思澜与阿宝,岂肯放过这样好的花边新闻,当下谁也不理自才,只卡嚓卡嚓照个不停。思澜跳起来,劈手去夺相机,那个年轻记者手脚甚是麻利,跟同伴两个你拦我挡,护着相机跑掉了。   自才见思澜喘着气,脸色青白不定,便劝道:“你放心,我一会儿就去报馆,不让他们登出来就是。”思澜点点头,说一声说罢,便往外走,自才回头望一眼阿宝,见她蓬着头坐在地上,倒别是一种娇慵风流,只是这时候也顾不得怜香惜玉,急忙紧赶几步追上思澜。   走在街上,思澜缓缓道:“自才,你说我该怎么办?”自才心想今天这事可算窝囊透顶,来的时候原本是一念好奇,谁承想弄到这般地步,阿宝、柳云生,何家三少奶奶,简直乱成一锅粥,自己无端端搅在东家家事里,实在无谓得很,最好的办法便是当自己聋了,于是笑道:“我刚才什么也没听到,你别问我。”   思澜看了自才一眼,心中也自明白,叹了口气,便不再说了。自才记着照片的事,不敢耽搁,当下折向报馆,找到那醒花报主笔,说好说歹,总算把稿子压下来,谁知那记者辛苦照了相片,不肯浪费,自己的报纸不能登,便卖给了同行,隔了两天,竟在另一张小报上图文并茂地登了出来,还添油加醋拟了标题,“宾主争风大打出手,美人顾盼左右逢源。”   好在何家除了他们兄弟俩,没有人看这种小报,眼下倒还风平浪静,只有思源拿着报纸来找思澜,笑嘻嘻道:“你怎么么搞的,这么不小心?”思澜心情矛盾之极,一直犹豫着不知道该不该把这件事告诉思源,要说又如何说得出口,这时见思源问起,再也忍耐不住,指着报上那篇文章道:“其实这件事有个主角他没写到。”   思源奇道:“是谁?”思澜咬牙道:“柳云生,我这一架是跟他打的。”思源笑道:“怎么还有他的事,难道他跟你抢阿宝不成?”思澜望定他,沉声道:“三哥,我揍他,是为了你。”思源从未见过思澜脸上有这样郑重的神情,一时间不由呆住了。   第49章   这次义演本计划演三场,但因效果意外的好,又临时决定加场,玉茜一连几天下来,身体颇有些吃不消,胸腹之间也隐隐作痛,所以这天一卸完妆,便从后台悄悄离开,晚上风大,刮得人睁不开眼,树枝沙沙瑟瑟响个不停,路旁的灯碎了也没人修,倒是月亮还有点稀薄薄的光,玉茜想起那天从柳云生家离开,好像也是这样淡白的月光,这样昏乱乱想着,忽然手臂被人拉住,抬头一看,只觉得荒唐如梦,想到那个人,那个人竟真的站在眼前。   柳云生静静看她,“我昨天就来了,你身边人太多。”玉茜只觉有满腹的话说不出口,最后也只别开脸道:“不是说再不见面了么?”柳云生缓缓道:“那件事,何思源应该已经知道了。”玉茜变了脸色,“什么事?”柳云生只是望着她笑,玉茜双肩抖个不停,咬牙骂道:“你无耻。”一时间胸口疼得愈发厉害,忍不住弯下腰去,柳云生一惊,忙从后面抱住她,急问:“你怎么了?”   玉茜用力推开柳云生,心中一阵乱疑,难道是他自觉得意,告诉了师弟,凤鸣玉口风不紧,泄露给思源,可见他刚才那副忧急的模样,也不像是作伪,既有一二分情意在,又何至于害她到这般田地,却听柳云生叹道:“虽不是我说的,但确是由我而起。”   玉茜看着他的眼睛,慢慢冷静下来,事情已经发生了,害怕也没有用。思源知道了又怎么样,最坏不过离婚,难道这夫妻还做得下去么?至于柳云生,她到现在,仍是摸不透他的心思,不过他肯来告诉她一声,总是好意,由他而起,如何由他而起?这后面纵有千百个故事,也不与她相干了,于是定了定心神,淡淡道:“没别的事,我要走了。”她将身子挺得笔直,抬着头稳步向前走去。   柳云生并没有去追她,只轻轻叹了口气,叫了车回家,下车转进小巷时,忽觉眼前一黑,似有什么东西往他身上罩下来,接着棒下如雨,柳云生反应极快,一跃一扬间,已从那麻袋下跳开,但对方人多势众,他一双手臂如何抵挡得住十数根棍棒,到后来只能在地上滚着尽力躲闪,一手陡出抓住棍端,用力向里夺,左脚斜踢,运棍横挡,便待就势跃起,忽然间胫骨巨痛,便又重重跌回地上。心道莫非我今天要死在这里,一念至此,只觉全身骨头都要断掉似的,一阵痛入心肺,顿时晕了过去。迷迷蒙蒙间听见凤鸣玉哭着叫三少爷,心里有些糊涂,全身火辣辣的痛,勉强睁眼,只见师弟跪在地上,扯住一个人的袖子,定睛细看,不是何思源是谁,他张了张嘴想劝他不必求人,却发不出声音。   思源找人教训柳云生本不必自己亲自来,但他心里面的羞恨,是非得亲见这一幕才能略减几分的,凤鸣玉拉住他的衣袖,苦苦哀求:“三少爷,我师哥有什么地方得罪了,让他磕头认错就是。这样打下去会出人命的。”思源不理,磕头认错?鸣玉不知道,这错是杀了他也不能抵的,自己或许该跟思澜借来那只白郎宁手枪,对准柳云生的太阳穴,就那么一扳,多么干净爽利。他那时还曾羡慕过。《翠屏山》里石秀的一手六合刀,哪知道竟糊里糊涂做了杨雄,想到这里,恨意更盛,走近了一脚踢过去,柳云生这时连呻吟都没有了,凤鸣玉伏在他身上,嘶声喊了两句师哥,便放声大哭起来。   这哭声在惨淡的月光下甚是凄厉,柳云生脸如金纸,身上斑斑点点满是血迹,思源定睛一看,只觉双手冰凉,头上冷汗一层层冒出来,他想伸手去探那人的鼻息,可是那只手竟颤颤微微不听使唤,难道真的死了么,他在众目睽睽之下杀了人么?身旁有人轻声道:“三少爷,咱们走吧。”思源还在犹疑,众人七手八脚便将他拥走了。   凤鸣玉急忙将柳云生送到医院,柳云生昏睡了两天,到第三天才略略清醒,听大夫讲,幸亏没有伤到内脏,只是右腿骨折,有些话不必说的太明,柳云生也自清楚,以后纵然不跛,只怕有些硬功夫戏也做不得了。凤鸣玉见他一言不发,也不知他心里是怎么想的,忙劝道:“武生唱不了,唱小生也是一样。师哥你好歹说句话。”柳云生笑道:“我没事,就像你说的,唱小生也是一样。”凤鸣玉吁了口气,道:“你想吃什么,我出去买。”柳云生笑道:“倒真有些饿了,也说不出想吃什么,你随便买罢。”   凤鸣玉去了不久,便有护工来给柳云生量体温,拿着一个小测温器,放在他嘴里,便又转身去做别的事,柳云生便含着它闭目冥想,不知道过了多久,忽觉手背被温温软软地覆住,睁眼一看,却是阿宝坐在床边,他一开口,才发觉测温器还在嘴里,便吐了出来,笑道:“你来了。”阿宝将测温器拿在手里,埋怨道:“你怎么把它吐出来了。”柳云生笑道:“这个东西两三分钟就可以,时间早过了。”阿宝拿着它对着阳光,一边看一边道:“还是有些热。”柳云生道:“已经好多了。”   阿宝看看云生的腿,叹道:“竟然下这么重的手。”柳云生不语,阿宝低声道:“都怪我那天多疑,说了那么两句话,被他们听到了。”柳云生道:“已经过去的事,何必再提。”阿宝低头扭着被单道:“你不会以为——”柳云生打断她道:“不会。”阿宝抬头看他,柳云生笑道:“本来像何四少爷这样的客人就不多,何况张厅长最近又调任了。”一语中的,倒说得阿宝红了脸。   云生问道:“你近来生意怎么样,影响大么?”阿宝看了看他神色,知他不是讥讽而是关心,笑叹道:“摆酒的是少了些,局票还可以。你也知道,那姓黄的没个定性,老张倒是个长情人,可惜又调到杭州去了。”云生道:“也是我连累你。”阿宝咬唇道:“谁怪你了,我只恨你为什么要招惹不能招惹的人,害了自己。”一句未了,已掉下泪来,云生伸手去替阿宝拭泪,阿宝一把推开,忽又拉回他的手道:“那个翠玉扳指呢。”   云生心知是昨晚动手时掉了,笑道:“大概是忘在家里了。”阿宝抚了抚手上的镯子道:“你送我的手镯,我睡觉都戴着,我送你的东西,你就这样不经心。”云生低声道:“你不怕被人碰见,到医院来看我,我是很感激的。”阿宝白了他一眼道:“说这种话,就该我啐你。”云生笑了笑,便不再说,只握着她的手,忽听一声轻咳,却是凤鸣玉回来了,阿宝忙站了起来,笑道:“你们快吃饭罢,我要走了。”凤鸣玉笑道:“一起吃罢。”阿宝摇摇头,向凤鸣玉微笑道:“凤老板,麻烦你照顾他。”凤鸣玉见她这样客气,反有些不好意思,只迭声道应该的。   阿宝走后,凤鸣玉向柳云生道:“我看她对你倒是真心实意。”柳云生笑道:“真心又怎么样,假意又怎么样?”凤鸣玉笑道:“真心么,不妨给我添位师嫂。”柳云生笑道:“傻子,去年姓张的出一万块钱讨她,她还不干,你以为她肯嫁我吗?”凤鸣玉也叹了一口气,将买来的白粥和酱菜摆好,笑道:“我想还是先吃点清淡的比较好。”   柳云生喝了半碗粥,沉吟道:“鸣玉,一会儿你帮我拿两份最近的报纸来。”凤鸣玉停箸叫一声,“师哥!”柳云生笑道:“如果不是你通知阿宝的,那一定是报上有登过这件事。”凤鸣玉无奈,只得取了报纸给他看,劝道:“还好,是隐了姓名的。”   柳云生只见那《醒花报》头版登着,“红武生某,善作《翠屏山》,人有活石秀之目,闲时入某戏社教习,社中多贵妇,中有某太太,世家之女,名门之媳,年少有容色,尤擅南曲,相处既久,遂与生通,事或不密,为其夫所知,结十数人,截生于巷内,群起攻之,生受挞几死。呜呼,台上杀山之石秀,台下被执之裴如海,大千世界,何奇不有,镜里镜外,反照如是,亦足以引人发噱一笑矣。”   不自干的人看到了自然不过一笑,但玉茜此时此刻对着报纸,真正羞渐无地,钟太太细细看她神色,心料事情有八分准了,只怪自己糊涂,在霓裳社形影不离,竟然一丝端倪都没察觉到。玉茜抬起头来,强笑道:“这么一条无聊的花边新闻,拿来给我看什么?”钟太太笑道:“是啊,倒是我无聊了。”玉茜红了脸,叫一声媛媛,钟太太叹口气道:“在我面前你又何必装假,也不想想,这事通了天,你以后在何家的日子可怎么过?”玉茜白了脸,咬牙道:“过不了就不过。”钟太太劝道:“现在不是赌气的时候,总要想想办法。”   玉茜皱眉道:“能有什么办法?”她望着钟太太,有心想问一句柳云生现在怎样,话到嘴边,终是难以出口。钟太太想的却是另一件事,奇道:“何思源呢,他都没来问你?”玉茜道:“我都几天没看见他人影子了。”钟太太问道:“他要是问你,你怎么说?”玉茜沉吟片刻,,脸上有一种决然之色,蓦地又笑了,“说什么,又没指名道姓,没有拿屎盆子往自己脑袋上扣的。”钟太太点头笑道:“也好,给他来个抵死不认,他们也拿你没办法。”玉茜出了一会儿神,迟疑道:“我这几天没去社里,你听没听到,王太太那些人都怎么说?”   钟太太叹了口气道:“乱嚼舌根罢了,能有什么好听的。”玉茜道:“到底都说我什么?”钟太太期期艾艾道:“说,说你假正经,表面上看不起柳云生,原来私下早勾搭上了——”玉茜脸色铁青,急问道:“还有呢?”钟太太无奈续道:“又说柳云生敢和何家少奶奶相好,这场风流罪也遭得过了。总之是很难听的话,你,你就别问了。”玉茜强笑道:“这有什么怕说的,猜也猜得到,我平时没少笑话别人,这时候也该给人掂掂牙了。”钟太太唉一声道:“她们是嫉妒你。下次让我听见谁胡说八道,一定骂她。”   玉茜拉着她的手轻声道:“谢谢你。”钟太太又劝了她半晌,方告辞走了。玉茜坐在茶几前,眼泪一滴滴落在报纸上,也不知过了多久,听得有脚步声,昏昏然抬起头来,对上一张青白的面孔,却是思源回来了。思源见她满面泪痕,阴测测道:“想不到,你还有点羞耻之心。”玉茜也不理他,起身便向卧室走,却被思源一把拉住手臂,玉茜向外猛挣,思源用力一甩,便把她摔在沙发里。   玉茜忍住疼痛,坐直身子冷声道:“好威风,好煞气。早几天干什么去了,不是怕打死人,躲起来了么?现在知道人没死,就知道回来找我算帐了。”思源被她说中,不由又羞又恨,气得说不出话,拿起一只花瓶便向地上一摔,花瓶粉碎,玉茜只是呵呵冷笑,思源冲上去捏住她的肩膀道,“你再笑,我去杀了姓柳的,杀了你们这对奸夫淫妇,你信不信?”玉茜用力去扳他的手,骂道:“少碰我,给我滚开。”   她这样扭身挣扎,思源反而燥热起来,伸手去撕她的旗袍领口,吻了过去,玉茜踢打不开,当下冷笑道:“你不嫌脏么?”思源身子一僵,额上青筋乱迸,双手上移,卡住玉茜脖子,玉茜见他脸色甚是狰狞,只觉颈间被箍紧,渐渐透不过气,意识也混沌起来,思源却猛地停手,抱住她喊:“玉茜玉茜!”   玉茜缓缓睁眼,听思源哑着嗓子道:“你告诉我,你和他没有,没有——”声音慢慢低下去,变成呜咽,玉茜霎时间心痛如绞,半晌方一字一字道:“如果你和那个云枝没有,我和柳云生就没有。”思源身子一软,瞪大了眼睛,哆嗦着手指指着她道:“你,你是为了报复!”   为了报复么,玉茜拧起眉头,如果对方不是柳云生,她肯这样报复么?可思源显然不这样认为,他顿足捶胸,痛苦万状,玉茜有些疑惑,从前怎么不觉得他这样在乎自己,自然也是有过好时光的,初婚的时候,何尝不是柔情蜜意,言听计从,才几年光景,就走到这一步,她缓缓开口,“思源,别拖了,离婚吧。”   思源一惊,心中冰凉透顶,红杏出墙的妻子,似乎真不可再留,只是离婚——,他踉跄退了几步,抱住头道:“你让我怎么跟父母说?”玉茜微笑道:“这好办,你就说我不能生孩子,怕耽误你。”思源抬起头来怔怔看她,玉茜又道:“纳妾是不成的,不过我可腾出位置,让你另娶。”思源呆呆摇头,“我从来都没想过。”玉茜冷笑,“你没想过?”思源低声道:“我想过纳妾,没想过另娶。”玉茜冷笑道:“现在想也来得及。”   她还在笑,柳云生就爱这么笑,仿佛看透一切什么都不在乎的笑,一种恶意的冷冷讥嘲的笑,一时间思源只觉的全身的血都向头上涌去,屈辱愤恨恐惧伤心,种种感觉搅在一起,这滋味太恶,他两眼几乎冒出火来,慢慢站直身子,喃喃自语道:“你看不起我是么,你以为我不敢杀人是么?”   玉茜见他这副神色,心里隐隐有些害怕,见他向外走,忙追上去拦在他前面,思源冷声道:“你干么,怕我去杀了你姘头么?”骂一声贱人,伸手去推玉茜,玉茜扯着他不肯放,思源怒极,反手一巴掌打过去,玉茜顿时摔倒,她捂着脸慢慢站起来,低声道:“第二次,这是你第二次打我了。”思源望着她,忽然间觉得全身的力气都被抽开了,扎着手说不出话,玉茜瞪着他道:“你是想我死么,那我死给看。”说着捡起碎瓷片,便向腕上划去,思源忙冲上去夺,两人正撕打间,外面一阵脚步声响,却是秀贞陪着何太太来了。   玉茜松了手,坐在沙发上哭起来,思源定了定神,陪笑道:“妈,怎么惊动了你老人家?”何太太看看玉茜,又看看思源,叹了一口气,道:“你们都这么大的人了,我也不愿意多说。可这也闹得太不像了。”思源低头不语,何太太道:“两口子吵吵闹闹免不了的,只千万别动手。难道何家的少爷还跟乡下汉子一样打老婆么。”思源连声称是,玉茜越发抽泣个不停,秀贞亲自绞了手巾给她擦脸,如意也帮着阿盈收拾地上的碎瓷片。   何太太沉吟片刻,又道:“虽说有些报纸很爱乱写,但是如果自己行得端,做得正,也不至于给人家乱写的材料。”玉茜猛地抬头,脸涨得通红,要辩又辩不得,只能哆嗦着大口喘气,何太太看在眼里,也觉不忍,便不再说下去,吩咐秀贞道:“我累了,你替我好好劝劝他们罢。”说完扶着如意先走了。思源一直送到门外,见何太太走远了,也不回房,折向思澜处,找他出去喝酒。   思澜也刚回家不久,夫妻两个正逗女儿玩,见思源来了,忙起身让坐,思源见璎儿瞪着一双水晶似的黑眼珠好奇地望着他,又精灵又可爱,心想自己若和玉茜有个孩子,便是女儿也好,总不至走到今天这一步。迎春将孩子抱在怀里,笑道,“这是三伯,认识三伯么?”璎儿便是一笑,思源怜爱之心犹然而生,凑上前,指着璎儿手上的一块糖,逗她道:“这是什么东西,送给三伯好不好?”璎儿便把糖放在思源手里,思澜笑道:“三伯真有面子,一般人要,我们家璎儿还不肯给呢?”   思源勉强笑了笑,向思澜道:“有没有空,陪我喝两盅去。”思澜道:“别出去了,不如就在我这里,让厨房加两个菜。”思源摇头,思澜也知道他心中苦楚不足为外人道,尤其是家里人多口杂,想了想道:“二哥的书房倒是很清静,而且母亲吩咐人天天打扫的。咱们们就去那里好了,”思源说也好,思澜便喊来喜,叫人送酒菜到那边去。   迎春心想他们在思涯的书房喝酒,一定搞得满室狼藉,况且人家的屋子,主人又不在,未免不大妥当,有心想劝一句,又怕思澜多心,便忍住了。思澜倒没想那么多,走到迎春身边,摸摸璎儿的小脸蛋,向迎春道:“放心,我不会喝多的。”迎春微笑道:“反正我也拖不动你,喝多你就睡那儿罢。”思澜低笑道:“冲你这句话,我爬也得爬回来。”思源站在门口,只作不见,心中却怅怅地想,这种闺中旖旎的风光,自己也曾有过的。   第50章   思涯的书房整洁干净,只有四壁图书,倒少见什么字画摆设,颇显得有些空落。送来的几碟热炒冷荤放在一张红木桌上,生片火锅还腾腾冒着热气,思源拿起酒壶,给自己和思澜斟满,便不声不响地喝起来。思澜看他双眉紧锁,也不知该劝些什么好,只得默然相陪,半晌思源方抬头道:“那件事,你没跟家里人说吧。”思澜忙摇头,思源满面愁容,望着他道:“思澜,三哥求你一件事。”思澜急起来,“你真是,还说什么求。”思源沉声道:“这件事你谁也别说行么,连迎春也别告诉,好歹给我留一点脸面。”   思澜道:“那报纸上——”思源道:“那种小报,消息都是半真半假的,你说便不一样。”思澜点头道:“好,我不说就是。”思源道:“我只怕你们夫妻无话不谈——”思澜打断他道:“三哥,你放心。我一定守口如瓶,家里任何人面前,都一字不漏。”思源苦笑道:“你别怪我罗嗦,我这些话,也只能跟你说说。”酒意上涌,便提起玉茜要离婚的事,思澜年轻气盛,愤愤道:“离了也没什么?”思源喃喃道:“是啊,离了也没什么,大丈夫何患无妻。”思澜见他神气,也知他言不由衷,不由叹了口气。   思源一口接一口地喝酒,也不吃菜,思澜见情形不对,一边拦一边劝,却哪里拦得住,况且他心情不好,更容易醉,慢慢地便语无伦次起来,骂柳云生,骂玉茜,甚至也骂晓莺,骂完便伏在桌上哭,哭累了再骂,折腾好一阵,才闭着眼靠在椅子上不动,思澜将他扶到卧室的床上,取了被子给他盖好,看他睡熟了,又叫了来顺嘱咐他照看着,方合上门离开。   正在园中走着,见来喜从对面跑过来,说有电话找他,思澜见他脸上神色古古怪怪的,便问是什么人,来喜笑嘻嘻道:“四少爷,你去接了就知道了。”思澜接了电话,喂了一声,对方道:“是四少爷么?”却是个女子,思澜听声音很熟,却不是刘珍珍赵曼妮她们,便问:“请问是哪一位找我?”那女子道:“如果明天没什么事,想烦请四少爷来香怡楼一趟。”思澜这才听出来是红绮,刚想说有事,那边却挂断了。   思澜经过阿宝一事,对这种女子未免有了几分成见,不愿单独去见她,便邀了自才一道,到了香怡楼,红绮将他们让进房间,紫玉倒了茶又装烟,思澜便道:“你别忙了,我们都不抽。”向红绮道:“二小姐有事找我么?”红绮看了自才一眼,道:“是有句话想跟四少爷说,不过——”自才解事,随即笑道:“那我暂时回避一下好了。”思澜笑道:“自才跟我自己兄弟一样,我的事没有瞒他的。”红绮想了想点头道:“想来这位先生也知道一些的。”转头望向思澜道:“华盛饭店十五号房,那封信是我送的。”   思澜吃惊不小,霍地起身,“是你!”心里一时糊涂,想不通她为什么要这么做?自才心想,这有什么难猜的,左不过是争风吃醋,看不得你和阿宝好,要在你面前拆穿她的西洋镜。红绮轻轻叹了一口气道:“还记得四少爷第一次来见我,是为了救一位姑娘,那次虽然没有帮上忙,但心里却是很敬重你这份情义。我想这份情义,总不会成了亲反而薄了,那天在花雨楼,看阿宝那样待你,再想想当日,就一时多事送了这封信,只是没料到报馆的人会去,反而连累了你,所以今天请四少爷来,是打算道歉的。”   思澜暗叫惭愧,忙道:“二小姐说哪里话,你好心通知我,我感激还来不及。”自才笑道:“二小姐当面告诉他就是了,何必写信这么麻烦,叫我们一通乱猜。”红绮笑道:“这也是一点私心,不愿人家疑我,心想还是亲眼看到的好,谁知道——”思澜明白红绮怕直接告诉他阿宝和柳云生有私,他不会信,说不定还会当她吃醋中伤,心想,她若当面告诉我,我会不会信呢,只怕真也是将信将疑罢。   红绮道:“我这么做,说起来损人不利已,很对不起阿宝。”思澜道:“二小姐也不必自责太过,她做出这种事,早晚会给人知道的。”红绮笑道:“别人知道是别人,四少爷不知道就好了。”思澜脸一红,笑笑道:“其实我不过是跟着吃过几回酒罢了,也算不上她的什么客人。”紫玉忽然插口道:“你们说六阿姐和那个唱戏的事是真的?”   红绮嘱咐道:“紫玉,出去不要乱说话。”紫玉点点头道:“我知道。可是阿姆说六阿姐客人最多,有钱有势的也有,年轻漂亮的也有,还有——”看了思澜一眼,放低声音道:“还有像四少爷这种样样都好的,她为什么要去找个戏子,阿姆说,倌人最贱的就是姘戏子。但是她以前还总让我跟六阿姐学,阿姐,你说我到底要不要跟她学啊。”说完了便涨红面孔望着红绮。红绮心道这丫头实在憨得很,这种话也当着人问,自才扭着头嗤嗤直笑,忍不住道:“不必全学也罢。”   红绮端一端神色道:“二位一定想,像阿宝这样红,达官贵人趋奉着,还有什么不足,非得要跟个戏子好,难道我们这种人真是天生下贱。岂不知那些达官贵人,老爷少爷待你再好,也不过拿你当个玩物,可唱戏的不一样,不论真心假意,你不用怕他瞧不起,他自己还怕人家瞧不起呢,二位想一想,是花钱买笑的下贱,还是同病相怜下贱呢。”   自才心道,亏她也曾经红过,这样说话不把客人得罪光了才怪,又或者她并不想做我们两个的生意,所以才这么不顾忌,正待驳她几句,却见有个娘姨进来,低声向红绮说了句话,思澜虽听得不甚清楚,也猜到她有客人来,忙起身告辞,红绮也不留他。出了香怡楼,自才咂咂嘴道:“猜了一通,原来是她。”思澜暗想,红绮只道他迷恋阿宝,念及当日,才设法点醒他,虽说是误会,但论起这番侠义心肠,却着实可感,只是由阿宝而柳云生,由柳云生而玉茜,这之后发生的事却是谁也想不到的了。   思澜下午回家后,寻思再去看看思源怎样,一进房门就见思源在七手八脚地在收拾箱子,思澜奇道:“三哥,你这是要去哪儿?”思源将箱子一拎,锁着眉道:“我有事去上海一趟,回头再跟你说。”也不等思澜问第二句,便急匆匆出了门。思澜心里纳闷,到了晚上吃饭时,才知道是思源在上海跟人合办的交易所出了问题,何昂夫恨恨地骂,说也不称称自己斤两,就学人家做投机买卖,从来左右行情都是大户,像他们这种散户跟着买空卖空,早晚把自己身家性命套在里面。   不出何昂夫所料,思源在上海的情况糟不可言,本来物极必反,交易所的股票一路疯涨,早无平准市价之功,这时暴跌下来,便难以遏制,再加上年关岁尾,市面资金紧张,银行钱庄都在催帐,只这一个月中,上海的交易所竟一连倒闭了几十家。思源与人合办的这家证券交易所,底子还算厚,但也百弊丛生,股东们开会,说现在差金打出太多,商量每人摊两万块求急,想办法先把这关过去再说。魏占峰第一个跳脚,说我这的钱都套在里面,别说两万,两千也没有。其他众人也都拿不出钱来,彼此埋怨一通,也只能顺其自然听天由命。   思源回到南京,人整整瘦了一圈,一想到股票都成了废纸,简直连死的心都有,他自己束手无策,也不敢去求何昂夫,每天浑浑噩噩,只在书房里喝闷酒,喝醉了就胡言乱语,玉茜满心厌烦,一个人躲出来透气,这时梅花已开了大半,梅林里红白轻绽,冷香袭人,玉茜闲步赏梅,心情略觉好些,忽见前面一株梅树下有两个女孩子,一个掂了脚折梅花,另一个略矮些在跟她说话,这时侧头间看见玉茜,忙唤了一声三少奶奶,玉茜认得是阿拂和绣屏,心道她们两个怎么在一起,嗯了一声,便走过去了。   忽然身后两人嘻嘻地笑,玉茜心头一紧,心道莫非她们是在笑我,这府中上下已传开了不成,心里狐疑不定,便到上房来探何太太的态度,何太太却是满面春风,一见玉茜,便告诉思涯来了信,说最近已通过一会华法教育会的同学找到蕴蘅,蕴蘅现住拉丁区,离念书的学校很近,只是不方便跟家里联络,玉茜忙笑道:“总算可以松口气。要不岂止母亲,连我们也跟着悬心。”何太太笑叹道:“谁说不是。”   蕴萍见何太太兴致很好,便提议去看戏,何太太答应了,叫人打电话去订包厢,玉茜怕说不去,反显情虚,只得跟着一道去了。这晚的压轴戏是凤鸣玉的《凤仪亭》,向来都是柳云生给他配吕布,今天却换了另一个武生,玉茜暗暗担心,难道他伤的这么重,连这种戏也演不了?却听那生唱道,青青柳,娇又柔,一枝已折在他人手。把往事付东流,良缘叹非偶。   玉茜念着这句良缘叹非偶,一颗心酸得难受。心想怎么也要见他一面,这念头一起,自己也吓了一跳,照理说这个时候避嫌尚且不及,哪能送上门去授人以柄,可是那天他尚且肯来通知她一声,现在他受了伤,她却装作不知,岂非太薄情了么。耳边听蕴萍道:“这个吕布这么胖,一点也配不上貂婵。”   玉茜望向台上,想起那人的清眉俊目,不由心下一横。好在她知道柳云生的住处,并不用向人打听,第二天早早出门,换了男装,雇车到柳云生住处,站在院外,却又犹疑,当日说再不见面的原是自己,这时又来,不是自打嘴巴,倘若他心里记恨,冷冷嘲笑几句,却又何以自处,只是既到了这里,万没有折回去的道理,这样想着反生出一种孤勇,抬脚跨进院内。走了几步却是一怔,原来柳云生并没有在房中休息,而是在院中舞刀。   他拿着一把六合刀舞得虎虎生风,有人走进来也未察觉,忽然脚下一顿,以刀拄地,人也弯下腰去,玉茜急忙奔近,扶住他道:“你,你还好么?”柳云生抬头,凝视了她一会儿,缓缓道:“他没有难为你吧。”玉茜哼道:“他敢。”柳云生又道:“能扶我进去么?”玉茜便扶他进了屋子,旧地重临,恍如一梦,定了定神道:“你没事就好,我要走了。”柳云生坐稳,拿起桌上的茶杯,啜一口茶道:“是,我没事,还没有被你丈夫打死,”看了玉茜一眼,“你可以心安了。”   玉茜瞪着他道:“不必冷嘲热讽的,你若有气,可以去告他,与我无干?”柳云生微笑抬眉,“他是你丈夫,怎么说与你无干?”玉茜道:“我和他已经——”说了半句,却又打住。柳云生点头道:“我明白了,因为这件事,他不要你了。”玉茜呸了一声,“是我不要他了。”柳云生微笑道:“那我就放心了。”玉茜涨红脸,转身向外走,柳云生伸手握住她的,低声道:“再陪我坐一会儿。”玉茜回头,只觉那双眼仿佛要把人吸进去似的,不由自主地坐回椅中,这一坐便坐了一个多小时,临走时柳云生道:“明天我等你来。”玉茜摇头,“明天我不会来了。”柳云生笑道:“我去何家看你也好。”   玉茜挑眉,“真想被人打死么。”柳云生替她整了整帽子,笑道:“我是死是活,全在你一念之间。”这话本是调笑,可又几分像真的,玉茜冷冷打了个寒噤,推开他跑了出去,凤鸣玉来看柳云生时,迎面遇见玉茜,一时没有认出来,走出几步,才恍然有悟,进屋便向柳云生道:“过两天,我想回老家看师父,师哥,你跟我一起回去吧。”   柳云生摇头道:“你自己去吧。”凤鸣玉皱眉道:“师哥,你清醒些,何家不是好惹的。”柳云生道:“我的事你别管。”凤鸣玉紧跟一句道:“你以前也没少管我的事。”柳云生不语,凤鸣玉又道:“我知道,她反串唱戏的样子,很像师妹,我也知道,你不甘心白白被人打,可是她是什么身份,你说阿宝不肯嫁你,难道她就肯嫁你?师哥,咱们安安稳稳唱戏不好么,何必要跟何家作仇。”柳云生恍如不闻,只低声道:“你这次回去,记得好好筑一下师妹的坟,不要让雨水冲坏了。”凤鸣玉大声道:“说来说去,你还是不肯走。”柳云生只是反复擦着那把刀。凤鸣玉又急又怒,欲待不管,又怎么能不管,没过几天,在霓裳社里却又听到另一个惊人的消息,说是玉茜已找了律师在办离婚了。   原来玉茜自那日看过柳云生后,本不打算与他再有瓜葛,谁知次日陪秀贞母女去鞋店,竟在那里又看见了他,若说是巧遇,也未免巧的过分了,这样欲断难断,复又纠缠起来,玉茜心想长此下去,真是往堕落一路上走了,便决意乱刀斩乱麻,和思源把手续办了,自己好去北京祖母家,一来可以躲开柳云生,二来过些时候离婚的事发了,父母责怪,也有祖母帮自己说话。   钟太太帮她找的律师姓王,东吴大学法科毕业,留学回来执业,代拟了协议条文给双方看,钟先生劝思源道:“我辈结合,全在爱情,既然爱情已经消失了,徒留一个名义也没什么意思。不如给彼此一个重获幸福的机会。”思源沉默半晌方道:“我没什么好说的,只是现在快过年了,我不想让老人家连个年都过不痛快。”抬头看了一眼玉茜,“难道你打算回苏州过年么?”玉茜想了想道:“我会等出了正月再走。”   思源拿过文件便待签字,想了想又放下笔,说那等过完年再签好了,玉茜寻思,若是签了字,自己便同何家没有关系了,也不好再住他家,便没说什么。两人一路回去,都是心事重重,将进门时,思源方道:“一场夫妻,咱们能不能合合气气地过这最后一个年,就算做做表面样子也好。”玉茜听他说的凄凉,心中也自难过,便点了点头。   自此人面前仍是恩爱夫妻模样,只晚上回房各自安睡,过年打牌时,思源站在她背后替她看张,间或倒了茶水递过来,便如初婚时候,一家人笑笑闹闹,玉茜坐在人丛中,不免恍惚起来,随了思源去长辈亲友家拜年,同进同出,一起商量该送些什么,哪一句话可说哪一句话不可说,好像还有无尽的日子要过,再一想发生过的那些事,心又冷了。想来人生如戏,结婚是一场闹剧,现在离婚,当是一场喜剧了。   第3部分 本图书由www.downshu.cn(geqwxf)为您整理制作, 更多txt好书 敬请登录http://downshu.cn/?fromuid=127。   第51章   正月很快便过去了,这天思源从上房回来,进门不见阿盈阿满,便笑道:“这两个丫头整天躲懒,又不知道跑到哪去了。”玉茜淡淡道:“我放她们假了。”思源笑容顿敛,玉茜又道:“下午去把字签了吧。”思源慢吞吞从抽屉里取出那张协议,往沙发上一靠,指着其中一行徐徐道:“这一万块赡养费也未免太多了罢。”玉茜看他一眼,冷笑道:“当初我带来的嫁妆也不只一万块。”   思源道:“我现在的情况,根本拿不出这些钱。老爷子那边你就更别想了。”玉茜却不信他连一万块钱都没有,便是真没有也是他自作自受,哼一声道:“我做这么久何家媳妇,总不成净身出门。”思源嘿嘿一笑,“净身出门怎么了,难道让你拿着何家的钱,去贴那个拆白党不成?”玉茜气得打哆嗦,懒得与他再缠下去,便收拾行李自去北京,余下的手续托给钟太太代办。   钟太太送她到渡轮码头,笑道:“有道是宁拆十座庙,不破一门婚,你这不是让我造孽么。”玉茜笑道:“你是信上帝的,还理这些话?”钟太太笑道:“我这人胆子小。”钟先生道:“不要再说了,船来了。”玉茜拎着行李随众人上了船,伏在栏杆上,向钟太太挥手,人影渐渐看不见了,玉茜被海风一吹,不由打个寒噤,但她宁可冷些,也不愿到舱里同那些人挤,便紧了紧身上大衣,双手抱肩看江岸景致。   船行悠悠,一时到了浦口,从南京北上的人,都是由这里登岸乘津浦路火车,到了天津再换车,只是这一趟的头等车被某督军包用了,玉茜又走得急,没有买到二等卧票,虽说车声隆隆,未必有什么好睡,但胜在男女分开,现在被迫挤在三等车厢里,龙蛇混杂,她一个孤身女客,不免要打起十二分精神。   车厢中的座位是那种两张相对的椅子,这时候旅客尚少,玉茜坐了个靠窗的位置,旁边和对座都没有人,待到蚌埠时,旅客纷纷上车,便有一家三口拖得行李走近,那男的带着儿子坐在玉茜对面,妻子则坐在玉茜身边。那小孩子五六岁年纪,正是淘气的时候,他父亲应付不了,便道:“去去,找你妈去。”   那男孩便粘在他母亲身上闹个不休,玉茜满心厌烦,没有办法只得扭头去看窗外,谁知那小孩子猛地跳下来,狠狠撞了玉茜一下,那母亲忙说对不住,玉茜皱着眉,也不能怎样,好容易挨到徐州,见背后座位有人下车,空出两个位置,忙起身坐了过去,忽听对面有人嗤嗤低笑:“怎么,何家少奶奶也坐三等车?”   玉茜吓了一跳,急忙抬头,昏黄的灯光下,对座那人含笑凝睇,不正是自己躲之不及的柳云生,玉茜惊道:“你,你怎么会在这里?”柳云生微笑道:“我去北京,当然要坐这趟车。”玉茜想问,你去北京干什么,话到嘴边却又忍住,心下寻思,决不会是碰巧,可他怎么知道我今天走,又没买到二等票呢。莫非是钟太太那里露了口风,想到这里,忍不住又看了柳云生一眼,柳云生一笑,玉茜别过头去,脸却有些红了。   这时茶房来招呼茶水,玉茜便道:“我要换座位。”那茶房尚未说话,柳云生便道:“你去忙吧,我太太跟我闹脾气呢。”说着便坐到玉茜身边,低声道:“好了,我给你赔礼道歉了.”玉茜出去的路被他挡住,便伸手去掐他,那茶房见他们两人这样,笑嘻嘻走了。柳云生忍痛扳开她的手指,笑道:“你也太狠了。”玉茜挑眉道:“谁叫你占我便宜。”又催柳云生坐过去,柳云生只是不动。   这时陆续有人上车,他们对面坐了一老一少,那老者留着长胡子,不知道是不是烟瘾犯了,涕泪交流,乱糟糟都沾在胡子上,那少年穿得虽整齐洋派,一双眼却左顾右盼,只是盯着年轻妇女看,因柳云生和玉茜是夫妻模样,又正坐他对面,他倒还有几分顾忌,便是如此,玉茜也恨得不行,柳云生低声道:“你难道愿意他们坐你旁边。”玉茜便不再说什么,这时天渐渐黑了,柳云生要了两份肉丝蛋炒饭并两碗汤,向玉茜道:“将就吃些吧。”   玉茜因周围都是人,不愿多说话,拿起铜匙抄着饭慢慢吃起来,只是喉咙发痛,只吃了半碗又放下,车声轰轰中,人也有些困倦,便靠着椅子迷迷糊糊睡着了,也不知道过了多少,被火车一颠,睁开了眼,却听柳云生在耳边道:“你醒了。”玉茜这才发现自己睡熟时已歪在他的肩膀上,忙直起身子,柳云生问道:“不再睡一会儿?”玉茜摇头,柳云生又道:“你不睡,那我要睡了。”   玉茜听着身边平稳的呼吸声,心中有一种说不出异样感觉,转过头来看他,玻璃罩里透出淡黄的灯光,使他整个脸的轮廓也显得柔和起来,玉茜觉得世上男子再没有比他生得更好看的,女人若嫁了这样一个英俊丈夫,也算有福了。但反过来想,脸孔又不能当饭吃,若是跟他在一起,不是要被人骂倒贴么。可是若不跟他在一起,这一辈子又如何忘得了他。   她这样痴痴地想着,不知不觉间又睡过去了,再睁眼时,天已蒙蒙亮,自己半偎在柳云生怀里,身上还盖了他一件大衣。茶房带笑送了茶水来,玉茜索性大大方方地坐正,掠了掠鬓发,柳云生道:“好像下雨了。”玉茜贴着窗子向外看,果然外面淅淅沥沥下着小雨,心道不知道到站的时候会不会停,忽觉鼻子不舒服,连打个两个喷嚏,心知是坐船的时候着了凉,柳云生道:“我带了阿司匹林,你吃两颗吧。”玉茜道:“我自己有带药。”便自去取取行李,就着茶水吞了药。柳云生也没说什么。   玉茜吃过药,靠在椅子上,打量周围的各色人物,斜对面坐着一对新婚的小夫妻,头对着头,叽叽哝哝说个不休,车轮铁轨的碰撞声和雨打窗户的声音交错在一起,听得人心烦意乱,柳云生却拿了两张报纸看得有味,玉茜忍不住问道:“是不是钟太太告诉你我坐这趟车的?”柳云生道:“她原本也是不肯说的,后来看我心诚――”玉茜冷笑道:“你也算心诚?”柳云生望了她一眼道:“我想总要比你诚些。”   玉茜只觉说不出的难受,她不心诚么,这几年他一直在她心底压着,甚至为他做了自己最看不起的事,可她根本不了解眼前的这个人,他对她说的话中,又有几分是调笑几分是真心呢?终于呜呜地一声汽笛,天津站到了,铁路旁的电灯都亮起来,玉茜侧着身子往外挤,箱子却被人夹住了,抽不出来,柳云生道:“还是给我吧。”玉茜力气不够,这样拿着行李跟人挤实是狼狈,没办法只好把箱子给他拎,下车后打开雨伞撑在两人头顶。   这时由天津北上的车尚未到站,一众人只好在站台等着,玉茜被冷风一激,一连打了好几个喷嚏,柳云生伸手在她额上一摸,皱眉道:“发烧了。”玉茜摇头道:“我没事。”又站了半个多小时,车还没到站,柳云生沉吟道:“这雨只怕越下越大,咱们不如在天津找家旅馆住一宿,明天再去北京也不迟。”说完不等玉茜回答,便牵着她往外走。玉茜这时候冷得牙齿打颤,只想找个地方暖和一下,便跟着他出了站。   出来满眼是人,出站的接站的,运货的挑脚的,军警则拦住旅客一个个检查行李,挨挨挤挤,人头攒动,玉茜从前坐火车,都是头等二等车厢,一路上有人服侍,到站也有人在月台接,一路畅行无阻,何曾遭过这种罪,这时只觉全身散了架似的,旁边柳云生拿着两人的行李,却还伸出一只手臂护着她。检查过行李,找到一个旅馆接站茶房,叫了黄包车,由那人引着,一直拉到旅馆。   旅馆登记时,问柳云生贵姓,柳云生说姓罗。那茶房便称罗先生罗太太,玉茜要辩也无从辩起,那茶房笑道:“房间在楼上,二位请。”拿着钥匙走在前面,开了门,又去打水泡茶,十分殷勤,柳云生给了他两块钱,说道:“没有你事了。”茶房带好了门,玉茜便打开钱袋,取出钞票道:“我还你钱。”柳云生道:“不急,到北京再还罢。”玉茜想了想道:“你怎么说姓罗?”柳云生道:“我本来就姓罗。”玉茜这时身上发寒,也顾不得其余,吃过药,裹着被子倒头便睡。   这一睡便睡到第二天中午,想起来还要去北京,便挣扎着坐起来,柳云生推门进来,绞了把手巾递给她道:“擦把脸罢。”玉茜问道:“咱们什么时候走?”柳云生道:“你还有些烧,再等两天吧。”玉茜犹疑道:“你是不是算计好的?”柳云生笑道:“难道你生病,也是我算计好的?”这时茶房送饭来,玉茜也真有些饿了,吃了两张煎饼果子,这一混又是一天,睡到半夜醒来,见柳云生正在自己身边躺着,心里辨不出什么滋味,一时觉得温暖,一时又觉得羞耻,暗想这算什么事呢,强撑着起身,去摸箱子,不想柳云生睡得十分警醒,她一动便醒了,冷冷道:“你干什么?”   玉茜直着声音道:“你不是看见了?”柳云生道:“让你病好了再走,也是为你着想,你倒偷偷摸摸往外跑。”跳下床,扣住玉茜的手腕道:“难道怕我强奸你不成?”玉茜甩开他便走,柳云生扬声道:“天津卫过去可是个三不管的地方,这深更半夜的,你也敢往外走?”玉茜将门重重一关,走到走廊里,被风一吹,头脑顿时清醒,知道柳云生所言不虚,可是这时候怎么好意思回去,回头却见柳云生披了衣服追了出来,含笑道:“回去吧,再着了凉,可真走不了了。”   玉茜转过身,将提箱向他怀里一摔,忽听有人骂道:“半夜不睡觉,炸什么尸!”却是把别的客人惊醒了。玉茜气得白了脸,柳云生一笑,将她拖回房间,玉茜上床裹住被子,向柳云生道:“你到沙发上睡去。”柳云生笑道:“你昨天发热,抱了我一宿,现在过河拆桥么?”话虽这么说,还是抱着枕被睡到沙发上。   玉茜又休息了两天,这天起床时,柳云生并不在房中,玉茜洗漱过后,但觉神清气爽,便慢慢踱下楼去,见柳云生正和一个女人说话,那女人烫着头发,穿件绿色长袍,脸上抹着胭脂,打扮得很时髦的样子。柳云生看到玉茜下楼,迎上去道:“你在房里闷了几天,也该下来走走。”玉茜微笑道:“我下来,不耽误你么。”柳云生只是低头笑,那茶房心道这位太太好大的醋劲儿,忙插口笑道:“罗先生罗太太第一次来天津?”玉茜听得这一声罗太太,倒有些脸红,却听柳云生慢条斯理地答道:“是啊。”那茶房笑道:“那两位应该到南市大街逛逛,再上丹桂茶园听两出好戏。”   那女人道:“我昨晚去丹桂茶园,是李吉瑞连本的《宏碧缘》,很不错。”柳云生向玉茜介绍道:“这位是胡太太,从上海来的。”那胡太太便对着玉茜一笑,玉茜勉强点了点头。忽听一阵闹嚷,只见一个妇人扯住一个男人,哭叫道:“你倒好躲,她是个姑娘,你要负责任,我跟你的时候,难道不是个姑娘么?”那男人臊得不行,只骂:“泼妇泼妇。”周围聚上人来,也有劝的,也有看热闹的,那胡太太问道:“怎么一回事啊?”那茶房便絮叨叨讲经过,不过是教授爱上女学生,要同老婆离婚的事,玉茜也不耐烦听,便道:“我要上楼了。”柳云生道:“我陪你上去。”   这时人群中有个穿西装的中年人回过头来,望着玉茜道:“玉茜,你怎么到天津来了?”玉茜一惊,原来是她一位远房堂叔,竟在这里狭路相逢,那茶房道:“金先生,您认识罗太太?”她堂叔看看玉茜,又看看柳云生,迟疑道:“罗太太?”玉茜脸上一阵红一阵白,柳云生微笑道:“先生你认错人了,这位是我太太。”说着牵着玉茜的手上楼。玉茜回到房里,越想越羞,忍不住抽抽咽咽哭起来,   柳云生道:“放心吧,他也不敢确认是你。”玉茜怒道:“怎么不敢确认,你当人家都是瞎子么?”柳云生道:“那你要怎么样,马上送你回北京?”玉茜将茶盅往地上一摔,“回什么回?我还拿什么脸回去?”柳云生笑笑道:“那我可没办法了。”玉茜越发哭得厉害,柳云生坐到她身边,低声劝道:“别生气了,我陪你到丹桂茶园看戏去。”玉茜啐道:“找你的胡太太看去。”柳云生只是笑,掏出手绢给她擦着眼泪,动作极轻,仿佛她是个瓷人儿似的,玉茜一时间柔肠百转,心里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两人去了丹桂茶园看戏,又逛了一圈南市大街,手挽着手,真好像夫妻一样,时间过得飞快,回到旅馆时,已是晚上十点钟。一进门柳云生便吻了过来,玉茜被他抱住,只觉全身发软,触了电似的,一时想要推开他,一时又想推开他也是枉担虚名,这名声只怕已被人糟踏完了,念及此处不由生恨,一口重重咬下去,柳云生吃痛,双臂箍得更紧,玉茜似被一团火从头烧到脚,到后来便什么也不能想了。   次日清晨,柳云生坐在床边旁看玉茜梳头,玉茜回头道:“天津还有什么地方好玩,我想去。”接下来几天,柳云生便带着玉茜在天津城里东南西北地逛,晚上照例去丹桂茶园看戏,然后品评一番,玉茜也不再提去北京的事,只觉得两人这样在一起,确是快乐的,只是不能想明天,直到一天晚上柳云生告诉她,他临走时已和后台经理把合约结束,不打算再回南京了,又问她回不回去。   玉茜道:“婚都离了,还回去干什么?”柳云生笑着点头道:“那就好。”玉茜皱眉道:“你什么意思?”柳云生握着她的手道:“既然不回南京,也不去北京,就和我住在天津住下吧。”玉茜一惊,抬头看他双眼,竟是十分诚挚的样子,玉茜心中一动,却听他缓缓道:“我虽然不算有钱,夫妻两个过活总是够的。”   玉茜这时候才细想两人的将来,莫非不是孽缘而是良缘,一时情热真能够天长地久?若在从前,纵然她再舍不得柳云生,也知道自己过不了这种日子,可如今婚姻上经过一劫,又有病症缠身难去,旧日争强好胜的心早已灰了大半,这半月来两情欢洽,种种体贴温存处,不是夫妻更胜夫妻,若是化暗为明,算不算一床锦被遮盖了呢,想到这里问道:“那你以后也到丹桂茶园唱戏么?”   柳云生望着她道:“我不打算再吃这碗饭了。”玉茜低头一笑,道:“那你真姓罗么?”柳云生道:“这个姓,民国之后,也有改姓金的,也有改姓罗的,还有姓洪姓艾的。我们这一支姓罗。”玉茜抿嘴笑道:“还好你不姓金。”柳云生笑道:“为什么说还好,怕同姓不婚么?”玉茜伸手去打他,柳云生一把抓住,将她拉在怀里,玉茜想起少年时陪着慧妹去看他的戏,想起郁金堂里潘生妙常那一拜,兜兜转转,缘灭缘起,不由伸臂紧紧回抱他。   第52章   两人既决定在天津住下,便商量找房子的事,可一连看了几处玉茜都不满意,不是嫌地方太脏,就是嫌环境太杂,这天正在旅馆闲话,茶房敲门说有客人来访,柳云生和玉茜对望一眼,柳云生安慰道:“没事。”玉茜道:“我先去里面。”转身进了卧室躲起来。茶房延客进来,那人一见柳云生便笑道:“真的是你,蓬舟说在丹桂茶园看见你,我还不信。”柳云生一见,原来是寓居天津的旧交万奇虹,此人半儒半商,从前替他们写过几个本子,还算叫座,他所说的蓬舟姓刘,是两人的共识,柳云生听了便笑道:“原来他也在天津。”   万奇虹道:“他已经来了两个多月了。晚上总在各个茶园看戏,不想却遇见了你。”两人说了些别来情况,末了柳云生问他知不知道什么地方有好房子,万奇虹问是谁住,柳云生说自己住,万奇虹笑道:“你自己住,还找什么房子,搬到我那里就是了。”柳云笑说有家眷的,万奇虹一惊,“你怎么什么娶的亲,怎么都不告诉我们一声。是哪家的姑娘?”柳云生笑道:“是我师妹,去年歇夏的时候,回家乡成的亲。”送走客人,玉茜推门笑道:“你谎话来的倒快。”柳云生笑笑不言。   两天后万奇虹来找柳云生,说新马路有处房子,是刘蓬舟一个亲戚家的,云生便带了玉茜去看,这房子是半西式的,前面有个很宽敞的院子,穿过月亮门,便是两明一暗的三间房,电灯电话自来水都很齐全,玉茜见了,便先有几分满意,转过走廊,后面还有一明一暗,柳云生问她怎么样,玉茜笑道:“别的倒罢了,难得水电齐全,内外也分得清楚。”柳云生便问刘蓬舟要赁多少钱,刘蓬舟笑道:“你就当房子是我的,看着给些就是了。”柳云生道:“那怎么行。”刘蓬舟道:“房钱的事不着急,我还有事找你商量。”   原来紫竹林附近有家天禄茶园,因生意不大好,准备出让,刘蓬舟有心买过来改建,所以力邀万柳二人入股,到时便由两人分任前后台经理,玉茜心想,柳云生除了唱戏,并无一技之长,但约角组班却有过去的人脉在,仔细想想,这倒不失为一条好出路。但是拿了积蓄入股,若票房不增,却又如何,刘蓬舟笑道:“嫂子说的很是,所以才要加紧改建,演彩头戏,添加照明和机关布景,若能处处想在别人前头,不愁没有钱赚。”玉茜见他成竹在胸的样子,心想量力而为,试一下倒也没什么。   吃饭时又提起房钱的事,刘蓬舟坚持不肯收,柳云生便说那便不敢赁了,最后还是万奇虹折中说了个价钱,又说朋友交好,也不在这些小节上。两下议定,云生和玉茜回旅馆简单收拾了一下,便搬入新居,雇了两个老妈子,一切整理停当,便在新居请万奇虹和刘蓬舟两家人吃饭,刘蓬舟太太和她丈夫一样,是个很爱说话的人,一见玉茜,便把她上上下下夸了个遍,万奇虹太太年纪颇轻,不过十七八岁的样子,刘太太私下跟玉茜说,万先生在乡下还有一位太太的。玉茜初时怕露身份,不敢多说话,慢慢熟悉起来,便没有那么多顾忌了。   就这样支起门户来,玉茜初过小家庭的日子,本来十分有兴味,只是佣人不会做事,骂她还要顶嘴,玉茜一气之下把人辞了,一时间又雇不到好的,只能自己动手,一次两次倒还新鲜,渐渐便有些烦了,偶尔使几回气,柳云生又不比思源,惯于作低伏小,他倒也不和跟玉茜吵,只一味冷淡,玉茜便受不了。心想男人都是没良心的,跟谁过也是一样。   好在没多过刘太太就给荐了一位闵嫂来,人干净,做事也勤快,只有一桩不好,眼光老爱围着柳云生转,玉茜初时也没在意,有一次柳云生从外面回来,闵嫂上前帮他脱大衣,玉茜一眼瞥见那双手在他身上挨挨擦擦的,不由大怒,喝道:“滚一边去,不用你。”闵嫂吓了一跳,忙退下了。柳云生奇道:“又怎么了?”玉茜冷笑道:“你是不是被她摸得很舒服?”柳云生不由失笑:“这种醋你也要吃,那你怎么不过来帮我脱大衣。”玉茜哼道:“美得你。”   柳云生道:“我以后不用她服侍就是了。”玉茜笑道:“什么意思,怕我辞了她么。”柳云生道:“总是刘太太好意荐的人。”玉茜咦了一声道:“你什么时候也理起这些人情世故来了。”柳云生淡淡道:“都随你便,只不要到时候辛苦了,又来跟我闹脾气。”说罢进了洗浴室,玉茜被他噎得说不出话来,躺在床上一个人生闷气,过了一会儿,柳云生洗完澡,也钻进被窝,玉茜背着身子装睡,等了许久,也不见柳云生过来揽她,心想莫不是真睡着了,忍不住转过身来,却见柳云生正睁着一双眼,望着她笑,玉茜红了脸,又待翻身,柳云生早横过手臂将她抱在怀里,一阵温存缠绵,还哪里记得刚才的气恼。   日子也就这样过下去,合股买下天禄茶园,改名天禄舞台,一连几场彩头戏很是叫座,这天刘蓬舟请客,柳云生等了半天不见玉茜出来,回房一看,却见她连衣服都没换,青白着脸色,对着一张报纸发怔,柳云生拿过报纸来看,见上面写着上海恒新证券交易所倒闭,其股东何某套利负债二十余万,于昨晚九时许跳黄浦江殒命。柳云生心中一跳,却听玉茜颤声道:“恒新,就是他那一家,又是姓何的。”说了这句,全身都打起哆嗦来。   柳云生道:“姓何的也多,未必是他。再说何昂夫也不会看着儿子被人逼死。”玉茜摇头道:“你不知道,他不敢对他父亲说的。”柳云生掏出烟卷来点燃,抽了两口道:“你打算回去么?”玉茜道:“出了这么大事,我总要回去看看。”看了柳云生一眼道:“我会再回来的。”柳云生冷笑一声,“你以为我是何思源,由得你说来就来,说走就走。”玉茜霍地起身,哭道:“那你想怎么样,一场夫妻,我总要知道他是死是活。”柳云生又掏出一只烟来抽,缓缓道:“我不拦你,只是你走了,就不要回来。”说着转身出去,过了一会儿,玉茜便听到重重的一声门响。   玉茜整个人瘫在床上,一颗心绞着痛,她知道柳云生说到做到,她若回了南京,两人之间再无挽回余地,可是现在思源遭了大难,自己若躲在这里不闻不问,却成了什么人了。只怕柳云生日后也会看她不起。虽说消息真假,是可以打听出来的,但她这时候又如何能坐着等,念及此处,再不犹豫,打开衣柜收拾起来。   柳云生回来时,见玉茜端端正正坐在厅里,箱子和网蓝放在一旁,便点头道:“怎么,还要告别一声么。”玉茜拿出一个存折放在茶几上,低声道:“我知道你这次入股,跟别人借了钱,这里有五千块,你先拿去还了吧。”柳云生嘿嘿一笑,“真当我是拆白党了。”玉茜这时候也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咬了咬牙,拎起箱子往外走,柳云生冷冷道:“你记住,我从南京跟你到这里,再不会从这里跟你回南京。”玉茜脚下一窒,低声道:“我知道。”柳云生拿起存折向她一掷,冷冷道:“这个你还是拿去替何思源还债吧。”玉茜眼泪又往外涌,低头捡起存折,几步跑了出去。   枣树吹被风吹得簌簌响,玉茜的身子也在簌簌地抖,买了票坐津浦路南下,这一路便跟做梦一样,她当初离开的时候,是没有想过自己会重回何家的,这时站在两扇朱门前,实在不知道该怎么走进去,或许她那日留在天津便是错,现在回来是错上回错,她向来自诩精明,想不通怎么会把自己陷在这样一种尴尬境地里。忽听身旁有一人唤三少奶奶,玉茜转头,见是何家小厮来顺,忙问道:“你们三少爷——”来顺道:“三少爷没事,跳江的那个是四叔老爷家的濂少爷,老爷为这事儿,狠打了三少爷一顿,也不许他回家。现在城东那处旧宅子里养着呢,三少奶奶您过去看看他吧。”   来顺雇了车,玉茜便同他来到旧宅,这里另有一个小厮来安在照顾思源,玉茜进门的时候,来安正在劝思源吃饭,思源只闭了眼不理,来顺向来安使了个眼色,两人便一齐出去了,玉茜走到走床边,见思源瘦得两颊都凹下去,心中也自难过,劝他道:“你还是把饭吃了吧。”思源一惊,睁眼见是玉茜,泪水便从眼角处淌了下来,玉茜见他这一哭,霎时间千思百感齐涌心头,也禁不住流泪。夫妻两个相对而泣,过了好一阵,思源方道:“你是看到报纸了吧?”玉茜点了点头,思源苦笑道:“如果死的那个是我,倒是省得办那道手续了。”玉茜擦了擦眼泪问道:“怎么弄到这步田地?”   思源茫然道:“我也不知道,一下子天就塌了,什么都没有了,每个人都来跟我要钱。我还哪有什么钱啊,濂五哥死了,是我拉他做交易所的,是我教他套利的,是我害死他的,我怎么有脸再去见去四叔四婶,如果我敢早一点跟父亲讲——”玉茜见他激动起来,急忙打断他道:“你是教他,并不是逼他,赚钱的事,谁不想做,欠了债上吊投河都是命,你也受过教训了,现在赶快养好伤是正经,然后到四叔四婶那里去赔罪,日后多帮衬他的孤儿寡妇就是。自己的事情自己担当,才是男子汉的作为,在这里埋天怨地有什么用?”思源转头望向玉茜,缓缓道:“你说的对,我听你的。”   玉茜起身道:“我要走了。”思源急问:“你去哪里?”玉茜道:“钟太太那里。”思源道:“你便是不住这里,也该回家去住。你放心,我没跟母亲提离婚的事,只说你回苏州娘家了。”玉茜不语,思源忽然握住玉茜的手道:“玉茜,咱们不要再闹了好不好。”玉茜抬头看一眼思源,见他眼中尽是哀肯之意,不由心下一痛,缓缓抽出手来,想了想道:“我回去就是了。”   玉茜想的是,何家总会知道她已回南京,不便不去见过何太太,果然回房不久,就见称心过来说何太太请她过去。玉茜到了上房,刚唤了一声母亲,便听何太太叹道:“你父亲这次可是气坏了,思源也太不争气,只是自己儿子,总不能看着他也去跳河。”说到这里,眼光在玉茜脸上绕了两绕,玉茜吓得一颗心怦怦乱跳,心想思源虽是替她隐瞒,却不知何太太相信不相信,那位堂叔有没有回去乱说话,自己娘家有没有来查问?正胡思乱想着,又听何太太道:“等你父亲消了火,我再劝他把思源接回来。俗话说妻贤夫祸少,你们两个也闹得够久了。唉,养儿养女一辈子,不要养出孽来才好。”   她的话也不甚重,但玉茜听来,还是句句惊心,说不出是怕是愧。终于回到房中,只觉筋疲力尽,汗透重衣,挨枕便睡着了。次日清早一睁眼,还恍惚惚叫了一声云生,但马上便省起自已回何家,不由呆呆地想自己走后,他会怎么样,若是再回去,那人还能像从前一般温存体贴么,若是留下,思源又真能忘记从前的事么?钟太太知道她回来,也来看她,玉茜却不愿跟她说那么多了。   思源听了玉茜的劝告,养好伤后,先到何昂夫面前磕头认错,又去四叔家里陪罪,对待玉茜便如初婚时候,似乎真不介怀她与柳云生那一段,他不提,玉茜自然也不会提,但心中总是将信将疑,那张离婚协议书,时常要拿出来看一看,还想着要跟思源重新开口,却不料自己母亲竟带着阿盈阿满从苏州来了,玉茜心里猜是思源找她来帮忙劝合的。   白天亲家们一起说些客气话,到了晚上房里只有母女两个,金太太开门见山便问她在天津是跟什么人在一起,玉茜一惊之下自是否认,金太太叹道:“我是你娘,还会害你不成,你堂叔都给你父亲写信了。”玉茜面红耳赤,便吞吞吐吐说了大概,金太太道:“就是你慧妹原来迷那个人么?”玉茜点头说是,金太太又问:“你为了他要跟思源离婚?”玉茜道:“也不是为了他。思源从前那些事你们也知道,我是寒透心了。”金太太道:“思源从前是不好,可他现在诚心改过,你若是对他一点情义也没有,怎么一听说他出事就跑回来。可见夫妻间缘份还没断。话又说回来,你做的事也不见得怎么高明,难道何家真的就什么都不知道?”玉茜越听越羞,越羞越怒,瞪着她母亲道:“难道我被人欺负死了也不能离婚?”   金太太道:“你把这两个字想得也未免太容易,你回娘家住,我和你父亲养你一辈子也没什么,可你那几个嫂子的嘴,你能受得了?去北京,你祖母自是宠你,可那些堂姐妹一人说上一句,你就要气死了。”玉茜赌气道:“那我哪也不去。”金太太道:“你不是还想回天津吧。思源是你能拿得住的人,那个姓柳的,你又知道他几分,我可听说他还有别的女人。”玉茜急问:“是谁?”金太太道:“我怎么知道,都是听人说的。就算这话不真,可长成那样的男人,他就不去沾花惹草,桃花也要来找他,能跟你天长地久么。你自小心高气傲,为了这样一个男人,把名声弄坏了,六亲都断了,值不值得呢。”   玉茜不由一震,她母亲最后两句话倒是说到她心里去,想想慧妹,胡太太,还有那个闵嫂,天长日久,他真能次次把持得定?就看那些温存手段,也知是女人身上有些经历的。她这次再去天津,只怕要与何家彻底绝裂了,那个师妹的假身份瞒得了一时,瞒得了一世么?想想一世抬不起头做人,那还有什么意思?   一边是情爱,一边是是名声,一边是美貌郎君,一边是安逸生活,到底应该怎么选,还是怎么选都会后悔,耳听金太太柔声劝道:“好孩子,听娘一句话,趁年纪还轻,赶快把病治好,生几个孩子。这个世上,只有两样是真的,一样是自己亲生的子女,一样是钱,把那个姓柳的忘了吧。若真惹恼了何家老爷子,告那人一个拐带,你们两个都得毁,到时候我和你父亲也帮不了你。”   玉茜想起何太太那句养儿养女,不要养出孽来的话,不由背上冷汗涔涔。忘了吧忘了吧,可那清疏眉目,枕边细语,真能忘得了么?事到如今,似乎也只好努力去做一个善忘的人,玉茜如此,思源也是如此,忍下不能忍的,去弥补破镜上那条裂缝,金太太见他们当着自己的面,把那纸协议撕了,才算放心回苏州。只是玉茜接连几晚乱梦颠倒,有一次梦见自己回去找柳去生,被他骂水性杨花,然后就惊醒了。   第53章   这段时间玉茜一直睡不好,再听到些闲言碎语,不免肝气复发,思源搬回房中照顾她,四处请名医来看,玉茜却只认那个许大夫,按他开的方子抓药来煎。思源怕阿盈她们掌握不好火候,每日亲自看着,似在补当日摔药碗之过,玉茜想想当初,再看看眼前,只觉百感交叠,一颗心胀得越发难受了。   因玉茜这一病,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调理好,何太太又懒于管事,便将家中诸事重又交付秀贞,秀贞自觉才短力绌,情愿让与迎春,又夸迎春聪明谨慎,比她能写会算,何太太心中并无成见,于是跟迎春提起,不想迎春却无论如何不肯答应,秀贞只道她谦退,未知自己确是诚心让贤,这天下午便来寻迎春,打算再劝一劝她。   其时正是初春天气,院子里的梨花堆雪似的,开得繁繁茂茂,迎春坐在树下藤椅上,低头拂着衣襟上的落花瓣,秀贞走近笑道:“好悠闲啊。”迎春闻声起身,含笑叫了一声大嫂,请她进屋,秀贞跟着迎春绕过一道游廊,进了客厅,见思澜从左边一个雕花月亮门里走出来,仿佛刚睡醒的样子,便笑道:“吵醒你了。”思澜笑道:“没有,醒了有一会儿了。”说着扬声唤阿拂倒茶。   秀贞一边喝茶,一边打量屋子,只见仿古雕花格架依墙而立,随格放了些宣炉茶具,壁上悬一幅山水,旁边的镂云梨木架上,放了盆麦冬草,茶几沙发却仍是原来置的那些,秀贞想起思澜之前说过搬新居后,木器全部要换紫檀雕花的,便问他怎么没换,思澜指着迎春笑道:“你问她,说什么也不肯换,真是没有办法。如果照我的意思,这边都要雕成仿古摺扇式,那边怎么也要再安一串五彩挂灯。”迎春笑道:“还要到处糊西洋花纸呢。”思澜笑道:“糊西洋花纸怎么了?”秀贞笑道:“老四从前的屋子就弄得花花哨哨的,现在这样,看上去倒是舒服多了。”   思澜笑道:“大嫂你总是帮她的,我还是回去睡觉了。”说着又踏进门内。秀贞要看璎儿,迎春就去李妈处抱了来,秀贞接在怀里,璎儿一双乌溜溜的眼睛灼灼看人,然后弯起来,咯咯地笑,秀贞大乐,向迎春道:“她怎么这么会逗人。”贴了贴她的小脸蛋,又跟迎春闲谈了些育儿经,直到李妈抱了孩子回房,秀贞方进入正题道:“虽说璎儿还小,但有李妈带着,也不费你什么心,我这几年歇惯了,现在一看帐薄头就疼,你千万接了这副担子去,就当是帮大嫂的忙好不好?”   迎春道:“大嫂,不是我不识好歹,实在这有中间有些难处。”秀贞忙问:“什么难处,你先说来听听。”迎春道:“第一件是璎儿太小,又爱生病,虽有李妈阿拂她们照顾,但我心里总放不下,眼看也该是学走路说话的时候了,总还是做娘的陪在她身边的好。”秀贞笑道:“看你说的,也不至于忙成那样,况且我听三娘说了,思澜拿孩子很为重,心又细,你不放心李妈,难道连他也不放心么?”迎春笑笑不言,秀贞又问:“这是第一件,难不成还有第二第三件?”迎春微笑道:“第二件么,我若管事,是不能服众的。”   秀贞拉着迎春的手道:“我原本打算事情交给你管,自己不妨担个虚名,后来又想,名不正则言不顺,怕这样反害你为难。现在有母亲发话,哪一个敢不服你,你就告诉母亲,或者告诉我,我替你去跟母亲说。”迎春笑道:“那母亲自己管事就是了,又何必找你我?”秀贞倒被她问住,想了想又道:“那第三呢?”迎春低声道:“第三,是我自己的问题――”秀贞听她这么说,倒不好追根究底,以为她不肯说了,却听迎春缓缓道:“有些事,不小心就陷在两难之地,我实在是怕打这些饥荒了。”   秀贞想了一会儿,才明白她指的是什么,老吕妈的事情是前车之鉴,若是迎春管家,三太太必然乘机揽权,装聋作哑不成,撕破脸皮更不成,换她作迎春,实在也是难做,勉强笑了笑道:“倒是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迎春忙道:“不,是我辜负了大嫂的好意。”秀贞叹了一口气,苦笑道:“看起来,只有等玉茜大好了。”又谈了谈玉茜的病情,少时彩屏来找秀贞,说阿盈将帐册送过来了,秀贞便急匆匆走了。   迎春走到窗前,拿了柄剪刀,修剪窗前那几盆兰草,一时思澜出来道:“大嫂走了。”迎春嗯了一声,思澜道:“我看她今天找你倒不像是说闲话的,有什么事么?”迎春便告诉他,思澜笑道:“真是有趣,人家争还争不来呢,你们两个倒是谦来让去的,岂不矫情?”迎春剪掉一片叶道:“那你就当我矫情好了。”思澜笑道:“我倒觉得,就答应了也没什么。我娘那边若找你麻烦,我替你挡掉就是。”   迎春笑道:“大言不惭,你能挡掉几回呢?”思澜笑道:“你不信咱们就试试看。还是你自己才具有限,不敢答应。”迎春笑道:“说对了。”想了想又道:“地租房租,一年所收虽多,所费也不少,日用饮食,迎送贺吊,全在当家人筹划度支。我自问既无平衡之能,又无服人之德,更没有兴利除弊的魄力,所以宁愿呆在这里修花剪草。”思澜笑道:“我要是这么说,你们又要骂我没出息了,现在你也这么说。”迎春道:“你一个男子汉,倒跟我这女人家比。”思澜笑道:“这时候又不讲男女平权了,天底下也没见这两样的标准。”迎春正待驳他,却听阿拂喊四小姐来了,迎春便放下剪子,起身迎上去。   蕴萍转过年来身量似乎又抽高了许多,穿着素色衫子蓝布裙的学生服,刘海笔直,短发齐耳,越发显得玉立亭亭,三人坐下来说话,蕴萍提起星期天有个美术品的展鉴会,要思澜陪她一起去看,思澜说绣花厂最近谈了笔生意,怕没有时间,蕴萍笑道:“你不是找了王志谦做总管,看你这段时间闲得很,偏我找你又有事了。”思澜笑道:“志谦这个月成亲,这种时候还抓着人不放,算什么东家?”蕴萍笑道:“原来快成亲了,我还以为,要王志谦做到实业总长,珠儿才肯嫁呢。”   自年初思澜请了志谦当绣花厂总管,便将一切都交给他打理,志谦肯吃辛苦,人又干练,京津两地不知跑了多少趟,终于打开了绣品在北方的销路。“绫绢”绣花厂已算小有名声。思澜常对人说,说做东家的自己未必要事事精通,关键在会用人,用人得当,垂拱而治。只是志谦为绣花厂赚了钱,自己做东家的也不能薄待,婚礼替他办得风光体面不说,连房子家具都是思澜一手代置的。   那天早上,天还没亮,迎春就跟在珠儿身边照料,珠儿的娘很不安,连说四少奶奶您去睡吧,有我们在这里应付就行了。珠儿也催她休息,迎春只说不累。近午的时候,花轿来了,吹打手在门外催妆,珠儿坐在镜前,迎春和珠儿的一个堂姐替她打扮,该穿鞋子时,却发现那双红缎鞋不在原来放好的地方,她堂姐便起身去隔壁屋子找。   迎春替珠儿戴上花环,又整了整绣花衫的衣襟,珠儿小声道:“我觉得好热,身上全是汗。”迎春含笑道:“你可能是有点紧张了。”珠儿问:“那你呢,成亲那天紧不紧张?”迎春低头想了想道:“我那天,不是紧张,是害怕。”珠儿笑道:“害怕,怕什么?”迎春笑了笑道:“好像什么都怕。”珠儿看了她一眼,笑道:“你可能不知道,我曾经有多羡慕你,不过现在想通了,羡慕别人是没用的,个人自有个人的运气。他也总算没让我失望,有句老话说将相本无种,男儿当自强,只要人肯上进,不愁将来没有好日子过。”   两人说话时,珠儿堂姐已取了红缎鞋来,原是珠儿娘怕人来人看弄脏了,另收了起来。珠儿穿好鞋子上轿,一路吹吹打打到新居,行过礼后,众人拥至洞房,那新房中贴着红双喜字,绷着五彩绸花,床柜桌椅是西式,帐檐枕褥却是苏绣,最引人注目的要属梳妆台旁边的那架双面绣四屏风,细巧精工,绣成凤凰的回旋之态,雍容妍丽,竟得两兼,便有人啧啧称赞,走到屏风近前细看。   志谦一眼瞥见,向众人笑道:“这是我们四少奶奶和厂里姐妹们在月内赶着绣出来的,时间虽紧,可大家看这针法绣工,却是精巧绝伦一丝不乱。”侯子聪站在思澜身旁,向他笑道:“四少爷,难为贵总管,当新郎倌的时候还不忘绣品的宣传。用这样的人做事,东家想不发财也不可得呢。”他这话皮里阳秋,思澜岂会听不出来,心知子聪和志谦资历相仿,现在却只在宝泰源做一名帐房,心里不大平衡也是有的,于是听了也只微微一笑,并不介怀。眼见众人不容志谦多说,坐床撒帐后,便把他拉出去喝酒了。   志谦成亲后,更加尽心尽力经营绣花厂,思澜落得清闲,除了每日到刘绍礼那里应应卯,偶尔出两回差外,余下时间多在家中,和迎春哄孩子玩。璎儿一天天长大,渐渐能发一两个字的音,扶着墙也能迈步,到一周岁的时候,已经会叫爸爸妈妈,不过走起来像只小鸭子,走了几步晃一晃就要摔倒,她一倾身,思澜就急忙赶上前接在怀里。   迎春说你要让她学着自己走,思澜只好放手,走到璎儿对面,扎着手笑道:“宝贝,到爸爸这里来。”璎儿咯咯一笑,奔着思澜走过去,这一回竟然走得很好,当然还是有摔的时候,有一次被茶几绊倒,哇哇大哭,嘶着声喊:“爸爸抱抱。”思澜忙跑过去扶起她,哄道:“都是这个茶几不好,绊倒咱们璎儿,爸爸打它给你出气。”说着做势打那茶几。璎儿咧开嘴笑:“打打。”迎春皱眉道:“哪有你这么教孩子的。来,璎儿,再重走一遍给妈妈看。”   思澜却抱着璎儿坐在椅上,笑道:“你看她刚才都喊爸爸抱抱,不喊妈妈抱,都是你平时对她太凶了。”迎春道:“像你这样惯着她,怎么能走好?”思澜拿起桌上的那碗蜜饯,一勺勺舀着送到璎儿嘴里,闲闲笑道:“我劝你不用急,该会走时,自然就会走了。何况咱们璎儿这么聪明,是不是?”后一句却是对着膝上的璎儿说的。   他话虽这么说,也不能为了怕摔倒,就不让孩子学走路,等璎儿休息够了,便从新开始练习,这次换到院子里,走了几回,迎春抱她坐在活动椅上晒太阳,思澜站在后面轻轻一推,活动椅就摇了起来,秋千似的荡呀荡的,璎儿大概觉得很自由,咯咯地笑个不停。思澜和迎春也随着她一起笑,蕴萍放学过来,远远就听见这一家三口的笑声,绕过花架问道:“玩什么呢,这么开心?”   思澜道:“思泽怎么没跟你一起过来?”蕴萍笑道:“还不是在用功,二哥上次来信提到世界语,他便上了心,正自学呢。”思澜便不再问,蕴萍道:“我在外面听到一个消息,说北京那边又在倒阁,大哥气得要回山东了,你知不知道?”思澜道:“你听谁说的?”蕴萍道:“你别管我听谁说的,只告诉我有没有这回事就是了。”   其时政局上早有新变,自五月直奉战后,徐世昌辞职,直系捧了黎元洪重做总统,吴佩孚的威望更是如日中天,但曹锟左右多与吴不睦,遂成保定派与洛阳派之争,思澄是吴均的舅兄,又与高恩洪走得很近,自然被当作洛派人物,身在宦海,岂能不随波浮沉,这件事思澜也有耳闻,但他却不愿跟蕴萍讲的太细,只笑道:“是真是假,你我也帮不上忙,当初大哥是和张树元处不来,才离开山东,现在换了田中玉做督军,便是再回去应该也有没什么。”   蕴萍点头,陪璎儿又玩了一会儿,同去何太太处吃饭,这天玉茜也在,不过气色还是不大好,思澜只同她淡淡打了声招呼,倒不像从前那样随便说笑了。吃饭时何太太说起才接到电报,蕴蔷两个月的身孕没有保住,自己打算去洛阳看看她。思源劝何太太不要亲自去,一来洛阳路途远,何太太这个年纪未免辛苦,二来那边在闹土匪,路上也很不安全,不如派下人多带东西去,也算尽到心意了。何太太却觉不妥,蕴蔷正在伤心时,不见娘家一个亲人,心里会怎么想,况且北京能去,洛阳却不能去,只怕要让人齿冷。   思源见何太太态度坚决,也不敢多劝,因秀贞管家,玉茜生病,便由迎春陪着何太太同行,带了陆妈郑嫂并两个男仆,一行人先乘津浦路北上,至徐州换乘陇海路向西。火车上便听到旅客纷纷议论河南土匪如何厉害,“老洋人”专绑洋人,搞得吴大帅焦头烂额,定了三路合剿的计划,本打算将这股土匪一举歼灭,谁知他们竟突破了靳云鹗第十四师的包围,一路逃到豫东新蔡,甚至到皖西阜阳倪嗣冲的老家劫掠。   何太太听了这些,不免忧心忡忡,向迎春说这一次恐怕真的来错了。万一遇到什么事,一把老骨头倒也罢了,她却还这么年轻,实在不该让她跟着来。迎春只好安慰何太太,说吴大帅向来善于带兵打仗,而老洋人的匪众多是宏威军的溃兵,实力悬殊,所恃者不过豫西山形地势,现在到了豫东平原,反而于他们不利,就算兵匪交战,火车公路的线路也必然能够保障,待火车到了洛阳,就更加不需要担心了。   何太太听她说得有理,才将心放宽几分,又问迎春怎么知道这些,迎春说报上常有这类新闻,思泽又爱和思澜讨论,她听得多了,便也记住一些。火车到洛阳站时,天色已经很晚,好在有蒋文涛来接站,何太太这才知道吴均并不在洛阳,而在距此七十五公里的汝阳县驻军,想想也只好在这里先休息一晚,明早再去探蕴蔷,便一起坐车到了吴府。   晚上吴夫人为何太太接风,坐陪的是河南督军张福来的太太,而吴佩孚却一直未曾朝面,吴夫人说近来剿匪事急,大帅常在巡阅使属所和师部休息,已经好些日子没回家了,希望亲家不要见怪。何太太忙说哪里,大帅公务繁忙,我们也不敢打扰。席间提起蕴蔷流产的事,不免叹惜一番。当晚在吴家休息,次日便启程去汝阳县,除了蒋文涛相陪外,吴夫人另派了一位副官和八名亲卫,开了两辆车跟在后面保护。   第54章   车过伊川县不久,便听到一阵枪声,何太太大惊失色,蒋文涛忙道,不用怕,应该是民团在操练,嘴上这么说,心中也不敢确定,这里地近洛阳,照理说该十分安全才是,但前几个月,还有杆匪扬言要绑吴佩孚的票,只怕这些人被追得狗急跳墙也是有的。又驶了一段路,云厚风涌,天也阴沉下来,似乎有一场大雨将临。   就在这雨将下未下之际,忽听枪声又起,这次离得极近,啪地一声玻璃碎裂,车子猛地刹住,何太太惊叫一声,紧紧攥住了迎春的手,大家都吓得弯下腰去,便有十数人持枪围了上来,当先一人高喝下车。蒋文涛忙道:“各位,有话好说。”心下暗忖匪徒人数不多,两下里动手,未必不敌,但此行是为了护送女眷,倘若伤了何太太,如何向吴均和思澄交代,正寻思对策,忽听后面一阵喧嚷,原来那匪首到后车盘问,不想那耿副官身手极是敏捷,乘他不备,兔起鹘落之下,已将枪口对准了他的太阳穴。   兵士们也纷纷拔出枪来,两相对恃间,只听那耿副官高声道:“我们几人要到汝阳县公干,不想多惹是非,各位如果愿意跟我们去见吴旅长,可以求他收编,如果不愿意,那就请自行散去。”这十数人本是被击散的一股溃匪,末路穷途,能被收编哪个不愿,只不过害怕有诈而已,那匪首犹疑道:“你不要骗人了,吴大帅恨不得剿净我们,早说过不许收编。”蒋文涛插口道:“那是大帅恨那些杆首太过狂妄的激愤之语,我知道你们都是过不下日子的贫苦百姓,不得已才从匪的。吴旅长最恤民情,你们去请求收编,他一定欢迎。”   那匪首便叫耿副官和蒋文涛立誓,两人都发了毒誓,群匪方将枪收起,耿副官也将匪首放了,这时雨点越落越密,众人又开车向前行了里许,到路旁一处茶棚避雨,何太太不敢下车,迎春和郑妈她们便都在车上陪着她,这场雨大约下了半个多钟头,雨停后继续前行,将五点钟时终于到了汝阳驻军处,耿副官找到吴均的参谋商量那十几个人的问题,蒋文涛则送何太太迎春她们到内宅。   何太太一见蕴蔷迎出来,忙挽住她道:“你这时候该在床上躺着才是,快回去,别让风吹了。”蕴蔷笑道:“没有关系,已经躺了很多天了。”又向迎春笑了笑,一路引着众人向内。何太太和迎春途中遇匪又遇雨,多少有些狼狈,便由胭脂陪着先去洗脸换了衣服,方才出来叙话,迎春见蕴蔷穿件丁香色织锦旗袍,长发松挽,珠簪斜插,双颊虽略见消瘦,但坐在那里眉目娴静,笑语徐徐,气韵倒是更胜从前了。   何太太道:“蒋先生和那位长官呢,路上可多亏了他们。”蕴蔷道:“他们还有公务,已经启程回洛阳了。”何太太哦了一声,蕴蔷叹道:“都是我不好,该拦住他发那个电报。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倒连累母亲奔波这一趟。”何太太道:“傻孩子,怎么说这样生分的话,这不是大事什么是大事,你要自己保重身体,男人家总是粗心的。”蕴蔷笑着答应,又问家中近况,胭脂也在一旁和迎春细说别来光景。   到了开饭时候,何太太还不见吴均回来,不免要问,蕴蔷道:“他回来的时间总是不一定的,不用等他。”笑扶何太太入座道:“母亲和迎春妹来河南,一定要尝尝黄河鲤鱼。”何太太笑道:“昨天已在洛阳吃过了。”蕴蔷笑道:“也是一鱼两吃?”迎春笑道:“是清蒸和红烧。”蕴蔷笑道:“那今天换个做法,就焦炸和酱汁吧。”便叫樱桃去嘱咐厨房,何太太拦阻道:“还是等姑爷回来吧。”   蕴蔷看何太太的意思,是一定不肯先吃的,便悄悄回房给吴均打了个电话,又过了半个多钟头,吴均终于赶回来了,一进门先向何太太道歉,说知道岳母到了,本该即刻回来,不想又接到新命令耽误了,何太太笑道:“你是公务,我们闲坐着说话,多等一时半刻有什么要紧。”少时黄河鲤鱼做好上桌,吴均便给何太太布菜,又让迎春,席间谈些洛阳开封的掌故,也不冷场。吃过饭后,陪着何太太坐了一会儿,仍旧赶回旅部,何太太忍不住问蕴蔷,吴均是不是一直都这么忙,蕴蔷说最近剿匪事繁,前些时候还好。   接连几天,都未见吴均的面,原来他已带着两个团南下助张福来汇剿老洋人去了。这天蕴蔷陪着何太太在附近散步,正说着话,忽听砰砰两声枪响,何太太吃了一惊,脸色顿时变了,蕴蔷笑着安慰道:“没事的。”便叫樱桃去打听,看发生了什么事,不多时樱桃回来说是留守的团长下令枪毙几名土匪,不想惊扰了太太。   迎春心头一跳,暗想不会是前几天路上遇到的那些人吧,她眼看着蒋文涛和耿副官发了毒誓的,难道竟是诓人之局么?问起蕴蔷,蕴蔷想了想道:“诓他们倒不至于,毙的这两个人,想来是其中穷凶极恶的。”又笑,“这事与咱们不相干,不要想了。”樱桃笑道:“对呀,他们要找也是去找蒋先生,四少奶奶,你不用怕的。”见蕴蔷瞪过来,才不说了。   不只迎春不能释然,何太太听说杀了人,心里也很不舒服,再加上一路所见所闻,觉得这里实在不是个宜人居住之所,叹道:“这样的日子,亏你这娇娇怯怯的人,怎么住得下来。”蕴蔷淡淡一笑,“我已经习惯了。”何太太看了蕴蔷一眼,缓缓道:“我在想,或许当初不该听你大哥的话,那个孩子,是不是因为受了惊吓才――”蕴蔷怔了怔,随即笑道:“已经过去的事情,何必再想。人各有命,不可强求,况且现在的日子也没什么不好。”   樱桃笑道:“就是姑爷忙了些,还有这里太荒凉了,连个玩的地方都没有。”蕴蔷道:“他虽忙些,对我总算不错,这里是不及江南繁华,没有电影院跳舞场,好在我不是那种爱热闹的人,倒不觉得怎样。”何太太只是偶然感慨,这时听蕴蔷这么说,便笑道:“我是人老了爱操心,其实这地方虽然清苦,想来你们的吃穿用度也不会短一分一毫,只是下次有了孩子,还是回洛阳休养的好,有长辈在身边,多少能照顾些。”蕴蔷点头称是。   何太太这次带了很多东西来给蕴蔷补身,有些需要注意处,郑妈一一交代了胭脂,何太太尽到心意,不愿在河南多呆,便跟蕴蔷告辞,蕴蔷挽留不住,请了那团长来,派兵士一直保护何太太她们上了火车。   何太太这两年身体一直不大好,又受了惊吓,回到南京后便病倒了,吃了王大夫开的几副药,也未见什么好转,病中尤其思念子女,便叫思泽写信,一封封催思澄和思涯回家。秀贞宽慰何太太说,如果他们兄弟能在年前赶回来,咱们家又可以过个团圆年了。迎春却黯然,蕴芝已去,蕴蘅不能回家,这个年无论如何不能算是团圆了。   这时北京正查办罗文干案,思澄生怕一不小心,便被卷在旋涡里,因此一接到何太太的家书,便带着姨太太和儿子赶回来,何太太见了他们,心情略略开朗些,又叫思澄写信再催思涯,喘吁吁道:“你就说我快死了,他再不回家就看不着我了。”思澄一笑,笔下自有斟酌,不过思涯没收到这封信,因为那时候他已在回国的船上了。   思涯到家后,放下行李便去看何太太,如意正在廊下收拾花草,看见思涯笑道:“二少爷,你总算肯回来了。”思涯便问何太太的病,如意道:“好一些了,不过现在太太在睡觉,我陪你进去等一会儿。”思涯道:“你忙吧,我自己进去就可以了。”   屋子里静悄悄的,卧房外的帷慢旁边坐了一人,微蹙着眉,倦倚在藤椅上,思涯初时只道是称心,走近两步才看出是迎春。   向来婆母生病,做媳妇的总要在跟前侍奉,这段时间因秀贞事忙,玉茜身体又不大好,一直都是迎春在这里,何太太睡了,她便出来坐一会儿,本想看看书打发时间,不想累得狠了,看了两页便盹着了,但心里担心何太太醒来会唤人,所以睡得并不安稳,略有声响便睁开了眼。   思涯的身影就这样闯入视线,他穿着灰色西装,戴了一副眼镜――迎春记得他从前是不戴眼镜的,看上去仆仆风尘,但整个人仍是清润温和,一时间两人都不说话,迎春是疑惑是真是幻,思涯是被那眸子逼视得有些赧然,一阵风过,吹得书页哗啦啦响,迎春陡然醒觉,忙站起身,解嘲地笑笑,“我大概有些睡糊涂了。二哥,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思涯微笑道:“我也是刚到家,过来看看母亲。”迎春走过去轻轻掀开帐幔,向里望了一眼道:“母亲还没醒呢。”思涯也向里望,只能看到何太太侧身躺着,却看不见她的脸色,迎春见他眼圈泛红,想是触动了孺慕之思,劝道:“你别担心,应该没有什么大碍。”   思涯问:“还是王大夫瞧的么,他怎么说?”迎春道:“王大夫说是气血紊乱,以致心脾两虚,可是归脾汤吃了几副,一直不见效,最近改了方子,以补气化痰为主,头已经没那么晕了。”思涯心下稍慰,两人怕吵醒何太太,说话的声音都很低,说了这两句,又觉没什么可说,思涯微笑道:“你看书吧,我在这里等母亲睡醒。”说着到沙发那边坐下。   迎春瞥见他去拿桌上的茶壶,便提醒道:“别喝,那茶是冷的。”走过去将火酒炉子点着,待水开了,又到格架前另取一把紫砂壶,思涯在旁边说我自己来吧,迎春似乎没听见,撮了香片,专心致志地泡茶,水气迷蒙,茶烟泛泛,沏好一壶放在桌上晾着,初时未留意,原来也是一把曼生壶,壶身上有行字,隶书,汲井匪深,挈瓶匪小,式饮庶几,永以为好,热气升腾,字也显得雾气沌沌的。   思涯道了谢,问道:“思澜最近怎么样?”迎春松了壶柄道:“他挺好的。”想了想又问:“三姐他们呢,还在那所学校么?”思涯道:“我和她的通信,是通过华法教育会转的,后来华法教育会解散了,我们也断了联系。这件事我没敢写在信里告诉母亲。”迎春点头道:“是,母亲知道了又要担心。”思涯叹口气道:“没想到,这两年发生了这么多事。”迎春心想他必是从蕴蘅那里知道了蕴芝的事,想起那次去北京,并不是多久以前,转眼间一生离,一死别,双倚抱枕的闺中絮语自是无处寻觅,便是五龙亭里温酒笑谑也恍若隔生了。   屋子里又静下来,日影透过疏帘,在地上慢慢移着,迎春回到座位继续看书,近来何太太闷的时候,便让迎春给她读几本旧小说,她手里拿的这一本是《归莲梦》,看了几页又翻回去,重看那一行,老者对莲岸说,天地也有缺陷,人事岂能浑全。迎春默念两遍,觉得道理是正确的,可正确得太凄凉,不多时如意进来,给两人续了茶水,又过片刻,听到里面有咳嗽的声音,迎春掀开帷幔,果然见何太太醒了,便道:“妈,二哥回来了。”   这时思涯已奔了进去,唤一声妈,何太太看见思涯,顿时流下泪来,一边数落,一边问长问短,絮絮说了好久,才发现冷落了迎春,便向思涯道:“这些日子,可累坏思澜媳妇了,你赶快娶亲,也好分分她的担子。”思涯不答,何太太心里倒疑他已有意中人,只是在迎春面前不便细问。不久思澄秀贞他们也都陆续过来,便更不好再问。   晚上吃饭时,一家人已聚得很齐,何昂夫问思涯拿了什么学位,思涯说是美国哥大学研究院的硕士,思澄笑道:“多去几个国家也好,美国更该去看看。”何昂夫直摇头说胡闹。   思澄笑道:“像二弟这样不算什么,还有人留学三年,换三个国家,四个大学的呢。”原来那时候的中国留学生,很有一些人并不注重学位,而是以启蒙大师莱布尼兹的通才治学为榜样,思涯先在英国爱丁堡大学学教育,后又转入美国哥伦比亚大学研究院学数学和逻辑,硕士毕业后,便在各系旁听,那个时候却是以物理和生物为主。   何昂夫很不以为然,冷笑道:“人的精力能有多少,样样都学,样样都是皮毛,博而不专,到头来一事无成。人家老孟的儿子,就是孟叔卿的大哥,在麻省理工学机械制造,那才是学以致用,承继祖业,你们一个个哪有人家的出息。”思澜低声向思澄道:“都说是老婆人家的好,儿子自己的好,咱们老爹倒是正相反。”旁边蕴萍低下头嗤地一笑。何昂夫正在滔滔不绝地训话,见思澜嘻皮笑脸地小声嘀咕,心里一气,便将矛头调转,向思澜喝道:“你有什么可乐的,你二哥再不成才,也算拿了个学位,你又有什么拿得出手的,二十几岁的人,整天浑浑噩噩过日子,都不知道愁得慌。”   若在平时,思澜也只随便一听,但今天不知怎地,便不能心服,忍不住驳道:“我怎么浑浑噩噩过日子了,绣花厂的生意不知道有多好。”何昂夫冷笑道:“好也是王志谦的功劳吧。”思澜道:“刘备有诸葛亮,难道还要自己出谋划策,有关张赵云,难道还用自己冲锋陷阵,咱们家这么多实业,父亲也是交给刘叔叔方叔叔他们分着打理,也没见您事无巨细都亲自过问。”   何昂夫笑道:“我说一句,你倒有十句等着。一个小小的绣花厂,也敢称什么实业。”思澜笑道:“父亲也常说,千里之行,始于足下,当年曾祖显德公,也不过是从几只小沙船起家的。”何昂夫呵呵大笑,向何太太道:“你看看他口气有多大,倒抬出先祖来,我且等着看你的千里之行。”   思澄怕思澜不知深浅,惹得何昂夫动真怒,便岔开话题,一时吃过饭,陪着何太太谈些家常,待长辈们休息了,他们兄弟姐妹便到暖香馆饮茶聊天,迎春想回去看璎儿,思澜便道:“你把她抱过来吧,二哥还没见过璎儿呢。”思涯微笑道:“有一岁多了吧,会说话了么?”迎春道:“还只会说短句子。”忽见思澜抬头笑道:“梅花乃是冷香,怎么叫暖香馆呢?”   原来这暖香馆本是思澄书房,他回来后,见屋子前面几株梅花开得绝好,便亲自写了匾额和楹联,找人替换了上去,思澜见了匾额,觉得名实不符,所以有此一问,思澄在旁边笑道:“梅花本是冷香,不过这屋子里暖气一熏,冷香也就变暖香了。”   众人进厅,有两个十六七岁的婢女送上茶点,皆是清灵水秀,但面庞颇生,想是那如夫人从北京带回来的,思源打趣道:“冷香不及暖香,想来暖香又不及添香了。”思澄笑道:“有什么好的,粗使丫头而已。”低声向思源道:“你看中哪一个,我送给你。”思源吓了一跳,连连摆手,笑道:“大哥,我没有你那种本事,今生是不敢再做齐人之想了。”思澄哈哈大笑,两人又说起时政,思泽则同思涯讲论世界语,蕴萍两边都听了一阵,实在不感兴趣,扭头向思澜笑道:“我刚才就想问你了,今天怎么有胆子敢驳父亲的话?”   思澜笑道:“平常我是不敢的,今天二哥回家,大家都那么高兴,我想父亲总不好意思在这种场合掴我耳光。”这时迎春已回去带了璎儿过来,蕴萍便笑道:“看在璎儿份上,父亲也不好意思掴你耳光呀。”思澜把璎儿接在怀里,抱到思涯跟前,笑指道:“这是二伯,认识了没有,叫二伯。”璎儿很听话,娇娇地叫了一声二伯。思涯笑着说声乖,又道:“鼻子像你,眼睛像妈妈。”思澜看了迎春一眼,笑道:“本来鼻子眼睛都像我的,不过越大,眼睛越像她妈妈。”   他们兄弟姐妹谈话时,迎春便揽着璎儿坐在一旁,偶尔和秀贞聊几句。后来璎儿睡着了,迎春便同秀贞说先走,思澜道:“我陪你一起。”思源随即道:“二哥到家后,还没怎么休息,我看今天就早点散了吧。”思澄笑道:“我也是这个意思,不过这话我不敢提,怕你们说主人逐客。”众人笑了一阵,便各自散了。   第55章   自思涯回来后,何太太的病便一天天好转,一来是换了方子比较对症,二来也和心情有关系。思泽和蕴萍放了假,兄弟姐妹整天聚在一起,很是热闹。何太太这个年还算过得开心,只是挂念蕴蘅,心想那孟家三少爷纵然娶了亲,死了的女儿也不便还阳,一念及此处,就不能不埋怨何昂夫把事情做差了。   正月里下了一场雪,飞飞泛泛飘着谢家的柳絮,次日看窗外是一片琉璃景色,梅花枝头拥着一簇簇雪,梅雪相叠,烂漫夺目,大家左右无事,便都出来照相,蕴萍穿着新做的短大衣,围了一条苹果绿的围巾,站在梅树旁,定睛含笑,艳丽更胜梅花,蕴蓉娇娇地倚在她身侧,思澜拿着相机,端详着取景,蕴萍四下一望,又指着前面道:“四哥,咱们去那边。”杜鹃也携着蕴蓉跟了上去。   迎春是被思澜拉出来的,因对照相没有什么兴趣,走几步便落在后面了,思泽回头道:“四嫂,你怎么不照?”迎春微笑道:“你们照吧。”思泽笑道:“女孩子才爱照相,我不过跟着出来看看梅花。”低头见蕴萍新折的梅枝随手抛在雪地上,便拾起来交给身旁的小鹂道:“拿回去插瓶。”一阵风过,那枝上的梅花瓣簌簌纷落,思涯笑道:“这倒合了一句旧诗。”思泽一时未解,却听迎春低声道:“雪花吹影一重重。”   思涯向她微微一笑,思泽笑道:“可不就是雪花吹影一重重。二哥,我记得你从前也和过张船山的梅花诗。”思涯笑道:“张船山那八首笔格很高,后人步韵,难有新意,我那时候徒作文字游戏,现在一首也记不起来了。”思泽呵呵一笑,道:“这八首中,我最喜欢那句‘转怜桃李无颜色,独抱冰霜有性情。’四嫂你呢?”迎春微笑道:“我喜欢第三首的头一句。”思涯嗯了一声,很自然地念道:“花中资格本迟迟,铁石心肠淡可知。”   迎春看他吟诗的样子,觉得诗句暗与人相合,从前也不晓得,铁石心肠这四个字还可以这样用,但这样用了,又觉非这四字未可形容得出,竟是不能再易,正寻思着,忽觉脚下一滑,思涯伸出手来待要扶她,迎春却滑出两步稳稳站住,思泽笑道:“四嫂,你会滑冰呀。”迎春微笑道:“只滑过一次,也算不上会滑。”思涯笑道:“我记得那次在北海,后来你已经滑得很好了。”迎春只是笑笑。   思泽笑道:“有点冻脚,咱们到亭子坐一会儿再走吧。”说着步进右侧的亭子,小鹂将携来的绵软垫铺在石凳上,思泽便招呼思涯和迎春坐,迎春向思涯道:“我还是去看看他们。”思涯笑道:“他们好像回来了。”迎春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果然见亭后有人影绰绰,思泽却不知道,只笑道:“怎么还站着。”忽听思涯喊了一声小心,接着后颈冰凉,却是被雪团打中,急忙回头,只见蕴萍跳了出来,扬手一抛,笑道:“再吃我一记。”思泽忙跑出亭子,渥了雪团还击,蕴蓉和杜鹃在旁边看着咯咯地笑。   思澜走向迎春道:“你们也太慢了。”迎春道:“雪地不好走,又冻脚。”思澜道:“是么,那进去坐坐。”将相机递给思涯道:“二哥,过会儿你帮我们照两张吧。”便拉着迎春的手走进亭子里坐下,迎春脱下手套,搓着双手,思澜伸手去握,又笑,“手为什么总这么凉?”迎春往外一挣,思澜握紧了不肯放,笑吟吟道:“怎么,怕冰着我么,不要紧,我喜欢让你冰着。”又低声加了一句,我就不信暖不过来,却听卡嚓一声,思涯站在亭外笑道:“照好了。”迎春脸一红,思澜笑道:“谢谢二哥。”   这时蕴萍喘吁吁却跑到思涯身后道:“二哥,你看看,我新做的大衣都给思泽打脏了。”思泽叫道:“你真无赖,只会搞偷袭。二哥,殃及池鱼可不要怪我。”说着一团雪掷过去,蕴萍一边躲一边笑,“好呀,刚才二哥还好心提醒你,你这家伙恩将仇报。”思涯笑道:“蕴萍,你别扯着我转,万一摔了相机,你今天照的相片可要糟糕了。”蕴萍这才放了手,笑向思泽道:“不玩了,我是姐姐,让着你。”思泽笑道:“亏你好意思说。”蕴蓉嘻嘻笑道:“五哥,刚才我也想提醒你来着,四姐不让。”蕴萍笑道:“你这小东西,倒会卖好。”思澜笑道:“你们两个当哥哥姐姐的一点样子也没有。”蕴萍看了看他和迎春交握的双手,笑道:“你有样子,五十步笑百步。”   他们兄妹正相互笑嘲着,却见来顺寻了来,说夏先生到访,请二少爷去书房,思澜问道:“哪个夏先生,不是明伦么?”思涯道:“应该是明修兄,我去看看。”这夏明修是夏明伦的大哥,比他年长十岁,现在东南大学任教,为人很严肃,不仅明伦怕他,连思澜都有些怵他,那时候去夏家玩,和明伦明仪都是望影而避,倒是思涯跟他有来往。   思涯离开后,思澜又给蕴萍蕴蓉照了几张相,便同去何太太处,思涯送了客人也过来陪何太太吃饭,蕴萍笑问:“二哥,是不是夏明伦要结婚了,夏明修来给你送贴子。”何太太问道:“明伦要结婚么?”思澜笑道:“妈,你听她胡说。”蕴萍哼了一声,何太太便问夏明修找思涯有什么事,思涯说理科有个教授生了重病,恐怕下学期开不了课,明修跟校长推荐,想请他代教下学期,而北京的同学则一再催他赴京办报,自己还在考虑。何太太道:“还考虑什么,当然是在东大教书好啊,我听你父亲说过,郭校长很重人才,去年那个孟芳图书馆奠基大典,你父亲还参加了呢。”   思澜笑道:“我知道,齐燮元捐资建的,以他老爹的名字命名,让学生一进图书馆,就想着他老爹。”何太太笑道:“你这话在我面前说不妨,在你父亲面前说,就等他捶你吧。”思涯心里也颇不以郭秉文此举为然,但也知他是为了学校不得不敷衍当局,人说北大以文史哲著称,东大以科学名世,东大短短几年便与北大齐名,校长之功难没,况且他所延请的教授,皆是一时俊杰,思涯刚刚回国,也愿意与他们多交往。   这天之后夏明修又来了几次,态度很是殷切,并介绍思涯见了校长。郭秉文早年在美国哥大留学,与思涯算是校友,一谈之下,十分投契,转眼开学,思涯便留在东大教书,其时东南大学的教授中,多是学衡和科学社两派的成员,当然也有两兼的,这些人主张不同,性情各异,见面相互辩难,暗里又相轻,思涯初来乍到,未免有些格格不入,于是只结二三好友偶而清谈,闲时便在家读史译书,写文治印。   这天是星期日,思泽到思涯那里跟他学世界语,由世界语说到安那其主义,再讲克鲁泡特金的互助论,正谈得热闹,却见蕴萍推门笑道:“天气这么好,还只管在屋里闷着,赶快出来。”思泽道:“做什么去?”蕴萍笑道:“你们来了就知道。”说着硬拉他们出门,穿桥亭,过西廊,来到三面临池的引绿水榭,迎春正在榭中钓鱼,抬头向他们招呼。蕴萍四下一望,不见思澜,便问迎春,“四哥呢?”迎春道:“父亲找他有事,刚被叫走了。”蕴萍笑道:“真是的,我把二哥思泽喊来,他又走了。”   思涯笑问:“钓了多少?”迎春笑道:“没有多少,都是思澜钓的,我——”说话间忽觉竿沉水动,蕴萍在旁边叫道:“来了来了。”迎春收竿稍迟,眼看鱼要脱钓,蓦地伸出一只手来抓住竿身,用力一提,竟把鱼提了上来。鱼儿在地上翻跳了几下,水珠四迸,思泽伸手去抓,蕴萍说怪脏的,一会儿叫来喜他们弄。迎春手心微微出汗,便松了钓竿,转身到竹案前倒茶,阳光在杯沿镶了一层金边,一晃一晃的,蛰人眼睛。过了一会儿,思泽跑过来道:“四嫂,给我一杯。”迎春依言倒给他,思泽喝了一口,呀了一声,“是酒啊。”   迎春看了看手中的壶,笑道:“是啊,我没注意。”蕴萍垂着钓竿不忘插口,“这里有茶也有酒,谁让你不说清楚呢。”思泽还口道:“你这么聒噪,鱼都被你吓跑了。”思泽另斟了茶来喝,迎春却喝了小半盅酒,思涯凭栏望远,默然有思,一时思泽放下茶杯,向蕴萍道:“半天也不见你钓上一条,有意思么?”蕴萍笑道:“总比你们讲什么安那其主义有意思。”迎春没听过这个名词,便问道:“什么是安那其主义?”   思泽解释道:“安那其主义,是反对国家、政府、军队、法律这些权威,反对人和人之间的压迫歧视,主张相互协作,人我无界,各尽所能,各取所需,最终达到天下大公。”蕴萍笑道:“天下大公,我看是天下大乱。”迎春沉吟道:“好像以前看过这类的文章,不记得是谁写的了,说人人能自由,是必为无国之民,没有国家就没有战争,然后贵贱平,贫富均。”思涯微笑道:“不完全一样,但有相近的地方。其实安那其主义简单的说,就是每个人都可以自主决定,不必再被别人命令。”   思泽又讲巴枯宁,讲克鲁泡特金,讲自由平等,说想不到世上还有这样的书,蕴萍打断他道:“我想上学就上,不想上学就不上,就是自由,我娘不再骂我,她怎么花钱,我也可以怎么花钱,就是平等。”思泽冷笑道:“你只想你自己。”蕴萍笑道:“当然没你那么厉害,还想着全世界全人类。”思泽冷哼一声。蕴萍放下钓竿,向思涯道:“二哥,思泽要把你变成一个说教者了。这样下去,年轻人怎么能爱听你讲课呢。”   思涯微笑道:“那你说,年轻人爱听什么?”蕴萍侧头笑道:“像你在国外遇见的那些有趣的事,有趣的人,我还没听够呢。”思涯笑道:“回来时都讲完了。”蕴萍笑道:“一定还有,你再想想。”思涯呵呵一笑,便给他们讲官费停寄时,自己在饭馆洗盘子的事,蕴萍瞪大了眼睛不信,思泽笑道:“这有什么好奇怪,在美国勤工俭学是再平常不过的事,经济上独立,才能谈得上人格上的独立。等放了暑假,我也打算出去找事做。”   蕴萍笑道:“你现在出去找事做,也只好给人当听差?”思泽冷笑道:“听差怎么了,靠自己劳动赚钱,也不见得就有什么羞耻。”蕴萍笑道:“有的人多念了两本外国书,怕是连自己姓什么都忘了。你去做听差,父亲不把你的腿打折才怪。”蕴萍张口便说,虽是讽刺思泽,却连思涯也带上了,好在思涯不以为意,思泽却涨红了一张脸,气得说不出话来,迎春怕他们姐弟认真吵起来,便岔开话题,指着岸畔箬竹问思泽,“我一直不太明白,为什么杭州南京的园子都多种梅竹,少见杨柳呢?”   思泽怔了怔,笑道:“四嫂你不说,我还没注意,倒真是这样的。”又笑,“总不会是嫌杨柳轻薄,不及梅竹高雅吧。”思涯笑道:“那倒不是。江南园林以精巧见长,小园植木,向来取其空透,而杨柳密植水边,重重如幄,未免不相称。若像拙政园那样的大园,自然也可以长条拂水,以密补旷,未必尽拘于江南江北之别。”迎春点头笑道:“看来这园中植木,也像作画一样,要审尺幅,循立意,然后才好落笔。”思泽笑道:“那么一角花树,也可作幅扇面。”蕴萍接口笑道:“不要忘了用二哥刻的闲章补白。”毕竟是小孩子,你一言我一语,便忘了刚才的争执。   迎春却暗暗吃了一惊,她前几天在三太太处看到思泽把玩闲章,其中一枚刻了“人生有味是清欢”,迎春不懂刀法,但爱其句,思泽看她喜欢便送给她了,当时只道是思泽在外面淘来的,谁知竟是思涯所刻。这时蕴萍喊道:“四嫂,咱们划船去。”迎春回神,抬头笑道:“出来太久了,我要回去看看璎儿了。”蕴萍笑道:“那你一会儿把她抱过来。”说话间三人解缆登船,思泽木桨一扳,小船便缓缓荡开,迎春则沿着曲廊往回走。小船从竹桥边绕过,湖上水气缠绵,亭栏花树都氤氲起来,蕴萍轻轻哼着歌,思涯忽然忆起一句旧诗,日午画船桥下过,衣香人影太匆匆。   他们并没有划出多远,只在附近绕着,不知过了多久,看见水榭中有人影,便又把船摇回来,榭中正是思澜,拿了把酒壶在自斟自饮,蕴萍踏上石阶问道:“四哥,怎么去了这么长时间,是不是又被父亲骂了?”思澜打个她一个爆栗,问道:“你四嫂呢?”蕴萍道:“回去看璎儿了。”思澜嗯了一声,坐下来跟思涯闲聊,蕴萍又向思澜诉委屈,说思泽如何如何欺负她,思澜摇头说不信,有二哥在呢,蕴萍笑道,他们两个是一国的。说了一阵子话,小鹂寻来,说是三太太找蕴萍回去,蕴萍便向思泽拧眉,“革命家,我的自由呢。”思泽道:“八成又是抄经,我陪你抄就是了。”   于是各自散了,思澜回房时,迎春正给璎儿念童话书,声音轻轻柔柔的,却有力量让人安静下来,迎春念完一段,才发现思澜站在门口,便道:“回来了怎么不出声?”思澜走过去抱住璎儿,笑道:“怕打扰咱们宝贝听故事。”迎春道:“父亲找你有什么事?”思澜叹道:“我看父亲的意思,恐怕要将鸿业三厂给我管。”迎春呀了一声道:“那可不比绣花厂。”思澜道:“可不是。不知道父亲怎么想的,就算三哥不成,交给寒亭也好,何必硬派在我身上呢。”迎春却能明白何昂夫的用意,思澄思涯志不在此,思源又让他失望,眼看思澜略有长进,自然要锻炼他一下,偌大家业,总不能只依靠外姓人。   思澜又笑道:“好在我有志谦。”迎春道:“志谦就算再能干,你也不能事事都依赖他。”思澜却不继续说下去,转而问道:“刚才你怎么没跟他们去划船?”迎春道:“觉得有些累了。”思澜笑道:“是不是因为我不在?”迎春笑道:“你说是就是吧。”思澜握住她的手笑道:“其实你大可不必,难道我就那么小气么?”迎春抬头看他,只见思澜一双眼清澈明亮,似乎多少霁月光风都在其中,忍不住笑道:“你很大方么,那乱摔东西的不知道是谁?”思澜笑道:“贾宝玉都说,小时候的营生,还提它做什么。”   第56章   这天思澜夫妻到上房来的时候,秀贞和何太太拿了什么东西在看,见他们过来,便是一敛。思澜笑道:“大嫂,别藏了,我早看见了。”秀贞看了何太太一眼,何太太笑道:“倒不是怕你知道,只是你们乱开玩笑,说不定就把事情搅了。”思澜笑道:“怎么会呢。”从秀贞手中拿过来一看,原来是一张女孩子的半身照,便知道是为思涯的亲事,忍不住好笑,“二哥才回来多久,你老人家真是心急。”何太太叹道:“你都当爹了,他还这么悬着,我能不急么。问他有没有意中人,他又说没有。”   思澜拿着照片,迎春也看得清楚,是个很美丽的少女,眉目生动,神采飞扬,似乎不知道愁之为物,秀贞笑道:“这位王小姐我见过一次,人比照片上好看,读过书,谈吐又大方,和老二很相配。”思澜笑道:“我看不行,这姑娘太时髦了,二哥喜欢的应该是那种半新不旧的女孩子。”秀贞笑道:“你怎么知道,他跟你说过?”思澜笑道:“又何用他说,新思想,旧道德,中学为体,西学为用么。”何太太笑道:“我打算这个星期天请王小姐到家里玩,到时候你可要管住这张嘴,别再胡说八道。”思澜笑道:“您放心,我有几个胆子,敢得罪未来二嫂呢。”   何太太本来计划得很好,但到了那天,思涯只和那王小姐匆匆朝了一面,便被夏明修叫走了。到了茶楼,另有东大的三位教授在座,都是夏明修的好朋友,一姓章,一姓杨,一姓穆,大家打了招呼,便开始说最近学校发生的事,思涯既在局中,也无法完全置身事外,但他资历尚浅,并不怎么插言,但见章正一教授拍着桌子道:“他们也欺人太甚,说什么工科学生太少,为节约开支,不得不停办,分明借机铲除异已,这次大家一定要齐心协力,绝不能善罢干休。”又骂郭秉文偏听偏信,刘伯知王子高为虎作伥。   思涯虽知他们不睦,却不料矛盾已激化到这般地步,却听穆杏铨叹道:“说来说去,只为我不肯被他调去上海,才连累大家,士可杀不可辱,大不了我辞职就是。”众人都道不可,夏明修道:“他们搞这些小动作,就是想逼你去职,不要中了他们的奸计。”杨以谋道:“倒不如我们几个明天去递辞职信,看看他姓郭的怎么干交,是不是真能把工科一锅端了。”夏明修道:“校长如果不同意,那就要请他答应我们几件事,首先不能将杏铨调走,亦不能解散工科,其次要及时公开财务帐目,大家心明眼亮。第三要缩减校董会职权,东南大学不能只是他们那几个人说了算,大家觉得如何?”   杨以谋道:“还是明修想的周到,不过郭洪生刘伯知他们恨不得咱们都走了才好,怎么可能答应。”穆杏铨微微一笑,“自然要想办法让他们答应,学生方面最重要。咱们要让学生知道,他郭秉文就是一个学阀,一个拍齐燮元马屁的小人。正一兄,你去联系机械工程、电机工程那几个学生干部,他们切身利害相关,一定会对我们表示同情。以谋兄,明修兄,商科就交给你们二位,至于理科,少不得要麻烦思涯老弟帮一下忙。”   思涯一直沉默,这时方开口道:“我觉得,这件事还是不要把学生拉扯进来的好。”穆杏铨一怔,随即笑道:“大概我们集体辞职,思涯老弟也是不以为然吧。”思涯正色道:“不错。”穆杏铨冷笑一声,转头望向夏明修,夏明修便向思涯道:“本来郭校长的为人,我也是很敬佩的,但是最近发生的这些事,未免偏私太过,让人心寒,我介绍你到这里,竟不能有始有终,实在对你不住。”思涯忙道:“明修兄言重了,我个人去留何足挂齿,只是郭校长行事或有可指摘处,说他是学阀,却是欲加之罪了。况且学校独立于党派,学者不党,学者治校这些主张总是不错。”   穆杏铨知道这是指他在课堂上大讲精神改组的事,当时脸色就变得很难看,强笑道:“年轻人就是天真。你当那姓郭的是什么好人,他只以为抱住军阀的大腿,一手抓着权,一手抓着钱,便可以在东南大学呼风唤雨,为所欲为,嘿嘿,须瞒不过天下人的眼睛。”思涯亦笑道:“民主治校、学术自由,本来就不须——”一言未毕,已被夏明修急急打断,思涯便不再说,只低头喝茶,穆杏铨自和杨以谋说话,却只是闲谈,不及正事了。离开茶楼时,穆杏铨暗里拉了夏明修一把,低声道:“你这位小朋友,跟咱们不是一条心,你不要做了东郭先生还不知道。”夏明修道:“他不过有点书生气,倒不是那种人。”穆杏铨微微一笑道:“真是这样就好。”   思涯知道他们还有机密事情商量,不想自己知道,便先走了,回家后,何太太问他对王小姐印象如何,思涯随口说挺好的,何太太笑道:“我就怕你看不中,你看中就好。”思涯见何太太误会了,忙道:“妈,我这几年还不想考虑婚姻的问题。”何太太一怔,“你说什么?”思涯向何太太微笑道:“您老人家不要再为我操心了,我自己心里有分寸。”何太太皱眉道:“有分寸有分寸,不知道你要拖到什么时候。”口中虽这么说,却也怕逼得他太紧,又会像文家那样,只得叹了一口气。   这天晚上在三太太处,说起那王小姐的相貌人品,蕴萍笑道:“白费了母亲一番心思,只怕二哥连那王小姐面长面短都没记住。”思泽道:“家庭废则私心灭,我将来也不要结婚。”蕴萍笑向思澜道:“听见没有,二哥分明是缓兵之计,这才是他的打算呢。”思澜摇头笑道:“难道还能一辈子独身,我不相信。”思泽道:“为什么不能,恋爱是消磨人志气的东西。”一句话说得思澜和蕴萍都笑,蕴萍揶揄道:“看来你很有经验啊,到底恋爱消磨了你多少志气。”倒把思泽说了个大红脸。   三太太从佛堂回来,留了思澜吃饭,又絮絮说了好久,思澜回到住处时已经九点多,璎儿早睡了,迎春则在灯下看书,思澜换了衣服道:“不早了,明天再看吧。”迎春道:“你先睡吧,我一会儿就来。”思澜等了许久,仍不见迎春上床,便起身道:“看什么书这么入神?”凑近一看,原来是本《进化》月刊,便问道:“二哥借你的?”迎春道:“不是,在思泽那里拿来的?”思澜心道,那还不是一样,笑了笑道:“我发现你看书跟思泽一样,有点饥不择食。也不管看得懂看不懂?   迎春道:“都是中国字,有什么看不懂?这篇文章写女子社会价值的,说得真是很透彻。”思澜笑道:“好好,他说的透彻,那又怎么样,你还能出去参加他们的什么教育会互助社么?”迎春抬头道:“或许我不能,但我至少知道这世上有这样的人在,可以看到一个希望,可以在心里表示我的同情。”她说这些话时,双眼亮晶晶的,有一种莫名的神采,思澜不禁疑惑,是这种思想本身打动她,还是因为这是思涯所主张的,她信仰他所以信仰它,但这也只一瞬间的想法,随即笑道:“你先同情同情我吧,这样点着灯,我睡不着。既然文章这么好,咱们躺下,你细细讲给我听。”说着伸手将灯关了,迎春刚喂了一声,已被思澜抱住。   次日一早,思澜送迎春去了绣花厂,原来厂里的两位女师傅最近研究一种新的针法,要同迎春商量改进,三人都是年轻女子,本来就很投契,绣余闲谈,原来大家都喜欢读《益报》副刊上的连载小说,袁小姐道:“尹秋虫的小说倒是编的极好,就是太爱写悲剧了,不知道这次会不会让男女主角分开。”迎春道:“看现在情节的安排,八成是这样。”苗小姐笑道:“不如咱们给他写一封信,求他笔下留情。”袁小姐向迎春笑道:“这主意不错,你的字好,我说你写。”三个玩笑似的写完一封信,末了,迎春停笔笑问:“那落谁的名字好呢?”   苗小姐道:“什么之琴,静玉,迎春,一看就是女子的名字,不要给人轻嘴薄舌取笑了。”袁小姐想了想道:“那就各取一字,落个假名字葛静之好了,迎春的字又不是那种娟秀有闺阁风的,尹秋虫一定以为写信的人是个爱好文学的青年。”苗小姐点头道:“反正地址就写这里,万一他回信,也不会丢。”迎春依言写好,苗小姐下班时便拿去邮局寄了。   这天迎春从绣花厂回来,没有直接回家,而是到华岩寺去上香,这华岩寺不比栖霞鸡鸣二寺,寺庙很小,除了正殿只有和尚住的几间禅房,但胜在清静。殿中有大佛,端坐在莲花宝座上,座前长桌,供着烛台法器,铜炉里缭绕着丝丝缕缕的青烟,迎春跪在蒲团上,燃香叩拜,默默祷告,出佛殿时,见和尚在廊下同一个人说话,那人转过头来,迎春有一瞬怔忡,不明白他为什么会在这里,但转念一想,又觉得是很自然的事,她记得蕴芝的生祭,何太太又怎么会不记得,思涯来替母亲上香,也是情理中事,于是走过去唤了一声二哥。   思涯微微一笑,说栖霞寺虽大,倒是这里清静些,迎春点头,说以前大姐进香常来这里,她说只要心诚,倒不一定非是名山宝刹。那和尚合什念阿弥陀佛,送两人向外走,思涯叹说,回来后还没有去大姐的坟上看看。迎春低声道,若去也不必纸钱束香,只摆两盆兰花在她坟前就好了。思涯看了她一眼道,你说的是。   因华岩寺离何家只隔几条巷子,也不必叫车,只步行往回走,有人家门口的芦席上晾了许多香椿干,夏天多雨,润成一种汪汪的深绿色,思涯见了便说香椿还是春天的时候吃好,这样晾干就没那么清香了。迎春说我家原来就常这样腌了干吃,因为可以吃得久些。小时候爬到香椿树上去采嫩叶子,生的也往嘴里放呢。思涯笑说原来是这样,除了香椿,芦篙也好,清香肥翠,还有菊花脑,做汤可以降火明目,现在也不算过季,在外面的人总想家乡的野菜吃,或许这就是所谓的莼鲈之思吧。   迎春心想,难怪他要刻“人生有味是清欢”呢,笑了笑道,话说回来,南京的野菜倒也真多,马兰头、枸杞头、荠菜、芦蒿、马齿苋、鹅儿肠、香椿,数都数不过来。思涯道,我记得有一首童谣,春暖花开茭儿菜,四季鲜鱼街上卖,五红六月花香藕——,下一句是什么?迎春念道,是七月鲜菱摇船摘,思涯笑道,不错,是七月鲜菱摇船摘,迎春想起那日新婚回门,和思澜两人荡着小船剥红菱的情景,不由嘴角微微含笑,两人说话间已到了何家门外,正待进去,却见家里的一辆汽车开了回来,思澜下车便向迎春道:“你去哪了,我去绣花厂接你,苗小姐说你早走了。”   迎春道:“今天是大姐的生祭,我去了华岩寺上了柱香。”思澜这时看见思涯,便招呼道:“二哥才从学校回来?”思涯道:“不是的,我也是给大姐上香,在华岩寺遇到了四弟妹。”思澜只说了句这么巧,便不再说什么,思涯折向上房看何太太,思澜夫妻也向内走,思澜一边走一边道:“你去上香,怎么也不告诉我一声,我也好陪你一起去。”迎春道:“你不是说厂里有机器坏了,父亲让你今天陪着那几个工程师么。”思澜皱眉道:“便是这样,你也该跟我说,哪件事更重要我自己决定。”迎春低声道:“好,我知道了。”   思澜本待再说几句,但一想那天自己把话说的那么大方,便忍住了,走过去拉了拉迎春的手,两人便都笑了。到了晚上吃过饭,兄弟姐妹在挹风阁聊天,蕴萍见迎春没有跟过来,便问:“四嫂呢?”思澜道:“璎儿闹脾气不肯吃饭,她在家里哄着呢。”蕴萍笑道:“你叫四嫂把她抱过来。我来哄她。”思澜笑道:“算了,让那小家伙磨她自己妈妈吧。”   那边思泽和思源在谈论最近发生的一件大新闻,抱犊崮匪首孙美瑶在山东临城劫了津浦路国际列车,绑架中外旅客百余人,一时中外皆惊,大家都说,一涉及外人,政府便这么紧张,说到底还是国家积弱的原故。思泽便说,国家积弱是因为军阀的专制,自古以来有权力就有腐败,安那其主义就是要消灭强权,消灭一切不平等,这样中国才有希望。思澜不以为然道:“依我看,中国最大的问题就是穷,只有多办实业,才能改变现状,而不是靠舶来的那些什么社会主义,国家主义,安那其主义。”   思涯道:“中国是要开发实业,但用什么方法开发却值得研究,如果不从制度上彻底改变,办再多的实业,也是贫者愈贫,富者愈富。我们整天在说实业救国,事实上也出了几个实业家,但于现状又改变多少呢。”思澜道:“二哥,你的话我不能同意,我觉得中国目前能把资本主义搞好就算不错了,当然,是民主的资本主义。”思涯道:“民主不是靠当权者施舍的。”他只说这一句,便不再驳,思澜觉得他分明轻视,不屑与言,于是霍地起身道:“我什么时候说民主是靠当权者施舍的,二哥,你不能断章取义。”思涯见思澜忽然这样激动,不由很诧异地望着他。   思源冷眼旁观,也暗暗纳罕,笑了笑道:“本来是说临城劫车的事,怎么又扯了什么主义上面。胡博士不是说,多研究些问题,少谈些主义么。”大家都笑起来,思澜也勉强一笑,这时小鹂拿了几个洋式信封进来,说是夏家派人送来的,思澜拿到手里一看,见信封上红丝格子围了框子,中间写他们兄妹各人的名字,打开来看,原来是夏明伦和赵曼妮星期六结婚,请他们去参加婚礼。蕴萍第一个笑出声,“还真让我说中了。”思澜却笑叹道:“怎么这个时候才送来。”蕴萍道:“原来四哥你早知道,都不告诉我们。”思澜笑道:“也不比你们早多少,明伦要找我做招待,岂不知我一向做不来这些的。”   大家议论了几句,天晚了便各自散去,到了星期六坐车来到夏家,何昂夫与何太太早有夏家长辈接待,年轻一辈便径去礼堂,门口有几个男女招待,都是思澜熟识的人,刘珍珍也在其中,见了思澜夫妻便微笑晗首,向里面让,思澜对她笑道:“我还以为你会做女傧相呢。”刘珍珍笑道:“想来是因为我不够漂亮。”思澜笑道:“你这一句话,不知道这周围有多少位先生都要反对呢。”刘珍珍刚想说什么,便听见有人急喊密斯刘,思澜见她忙成这样,便同迎春先进去了。   第57章   礼堂门口铺着长长的红毡,外国乐队奏起文明结婚曲,男女傧相簇拥着一对新人步进礼堂,证婚人请的是东南大学的名教授穆杏铨,很能压得住场面。新人行礼毕,主婚人致谢词,那夏先生亦是商界名流,很有演说的口才,一席话毕,大家都是热烈的鼓掌。大厅里面的餐桌,摆成一个大半圈形,到处衣香帽影,觥筹交错,吃过饭后,纷纷地到戏场上去看戏。   这时何家兄妹们也都各自散开,只有思澜夫妻和蕴萍坐在一处,戏开演没多久,施可久便来找思澜,贴着他耳朵道:“今天筱翠萍的师妹第一次上台,你不瞧瞧去?”思澜看了迎春一眼道:“在这里看也一样。”施可久低声笑道:“那怎么一样呢,你请不下来假,我替你请。”思澜怕他信口开河,玩笑开得过分,便向迎春道:“我跟施二哥出去一趟,若天太晚了,你们就先坐老王的车回去。”迎春心知道他们聚在一起,少不了喝酒赌钱,便叮嘱道:“你少喝点酒。”思澜才说一句知道了,已被施可久拉了起来。   几出戏过后,蕴萍觉得气闷,便自去寻夏家的女孩子玩,剩下迎春一个人被锣鼓声吵得头疼,勉强忍了一会儿,实在坐不住,也起身向外走,一旁明仪看她脸色不好,便问道:“四嫂,你是不是哪里不舒服?”迎春微笑道:“没有什么,只是想出去呆一会儿。”明仪向四周一望道:“这地方空气太糟糕了,咱们找个清静的地方。”便引着迎春出了戏场,明仪一边走一边道:“书房这个时候一定没人,咱们到那里歇一会儿,看看杂志也好。”   穿过几道走廊,来到书房门前,明仪刚想推门,就听见里面有人说话,一人道:“想不到你真的去辞职,那件事情已经结束了,你又何必那么牛心呢。”明仪吃了一惊,向迎春做口型道:“是我大哥。”另一人道:“我辞职并不完全是因为这件事,对了,刘副校长的病怎么样?”却是思涯的声音。夏明修道:“我也不是很清楚,唉,你别怪我们逼人太狠,那个时候已是箭在弦上,如果不是刘伯知一下子病倒了,还不知道事情会怎么样呢?我看你也不要去北京了,留在东大有什么不好。”   原来那日穆杏铨夏明修他们在茶楼散后,几位工科教员便集体向学校辞职,引得学生大哗,纷纷挽留,又过两日,这些情绪激动的学生,竟要驱逐教授王子高,王子高也不甘示弱,直言学生闹事都是穆杏铨等人教唆的,正当事情闹得不可开交时,副校长刘伯知却突然病倒了,郭秉文有所妥协,事情便平息下来,辞职的教授也都留任,唯有思涯例外,夏明修虽觉得思涯留在东大,对自己也未必有助益,但彼此交好,道义上总要劝他一劝。正待再说,却见窗外人影闪过,夏明修喝一声什么人,便推开了门,思涯也跟着走了出来。   明仪本待与迎春悄悄走开,不想南面窗子敞着,夏明修又警觉,到底被他看见,夏明修望向明仪,皱眉道:“我不是叫你陪着穆太太么,怎么跑到这里来了。”明仪和明伦一样,都怕大哥,这时候也不敢回嘴,只低头摆弄着衣服襟,迎春忙道:“是我有点不舒服,明仪才陪我出来的。”夏明修又道:“你四嫂不舒服,就该陪她到内室厅去休息。我看还是你自己贪玩。”思涯道:“你们有事就忙去吧,我送四弟妹去内客厅。”夏明修笑道:“咱们跟自家人一样,我也就不跟你客气了。”   迎春等夏家兄妹走开,便向思涯道:“二哥,不必麻烦了,告诉我怎么走就好。”思涯笑道:“我也没什么事,一起走吧。”说着在前引路,迎春只好跟在他后面,思涯从西服口袋里摸出一包烟来,抽出一根,顿了顿,却又送回去。迎春看到,也没说什么,这时天色已经暗下来,月亮莲子似的浮在天际,宝盖珠络的琉璃灯摇出红影,从长廊那边一路漫过来,迎春暗想,这样的灯光,真是有碍月色,可是这样的月色,碍不碍又有什么区别呢。   锣鼓声隐隐传来,思涯问道:“前面在演什么戏?”迎春说是《将相和》,思涯道:“堂会戏倒是常演这一出。”迎春道:“想来有人处便有纷争,但凡一方肯退让,便不至因私害公。”思涯道:“若是意气之争,自然可退,若是事理之争,就寸步不能退了。少迁就便失从违之正,倒不如合则来,不合则去。”迎春抬头道:“可是,我果为洪炉大冶,何患顽金钝铁之不可陶熔。我果为巨海长江,何患横流污渎之不能容纳。”   思涯一怔,不由停下脚步,深深注目,迎春赧然道:“我乱说的。”思涯道:“不,你见得比我透彻。”又笑,“我随口说了一句《菜根谭》,想不到你就有一句《菜根谭》相对,倒成了以子之矛,攻子之盾了。”说得迎春也笑了。忽听有人接口道:“什么事这么有趣,能不能说给我听听?”两人寻声望去,却见思澜自栏杆后转了出来,笑吟吟望着二人。   思澜一步步下了台阶,走到迎春跟前,笑道:“你知不知道我去戏场找你了,还好遇到明仪,知道你在这边。”又转头去看思涯,“二哥,又是这么巧啊。”迎春见他满脸通红,一身酒气,连忙扶住道:“你到底喝了多少酒?”思澜笑道:“你别管我喝了多少酒,反正没醉糊涂就是了。”他身子摇摇晃晃,倒把迎春带了个踉跄,思涯道:“别在这里吹风,叫老王先送你们回家吧。”说着也伸手来掺,思澜却一把推开道:“回家做什么,今天是明伦结婚,咱们两家的交情,哪能这么早就走呢。你们刚才说什么,怎么不接着说了。”   迎春柔声道:“先回家,有什么话明天再说好不好?”思澜不理,仍向思涯道:“二哥,你不知道,她有多敬——敬重你,小时候临你的字贴,现在就看你看的书,嘿嘿,安那其主义。”转脸向迎春道:“你知道安那其主义多少,盖家也者,为万恶之首,他们这群人,是不要恋爱不要结婚的,没有家庭,当然就没有父权夫权,女人也就解放了,呵呵,倒真是会釜底抽薪呢。”迎春又羞又急,思涯也颇尴尬,一时也想不到什么话来说。   思澜却慢悠悠唱道:“恨赵王无皂白赏罚太滥,把一个白郎竟作高官。论功劳我廉颇身经百战,定名位我在后他反在前。这样的不平事气破肝胆,屈服在书生下——”一句未了,忽然伏下身,哇哇吐了起来,迎春忙转身,给他轻轻捶着后背,又解下钮绊上的手绢替他擦嘴,思涯把思澜扶起来,一路掺到门口上了车,思澜身子软软倒在迎春肩头,嘴里的话已经说得不大清楚了,迎春低声道:“他喝醉了,二哥,你别生他的气。”思涯微笑道:“怎么会呢。思澜自小就不能喝酒,我是知道的。”   思澜一路都昏沉沉的,到何家车一停,却睁开了眼睛,叫嚷着要闹明伦的洞房,老王哄他道,四少爷,咱们这就去闹洞房,和思涯两个又掺又拽地将他送回房里。迎春替思澜脱了鞋,又给他拉好被子,抬头正触到思涯的目光,思涯向她点点头,便同老王走了。夜里思澜又吐了两回,迎春便在旁边照料着,直到思澜安静下来,才在外床合衣睡了。   思澜第二天醒来的时候只觉头疼欲裂,记得参加了夏明伦的婚礼,却不记得自己是怎样回来的了,他因嘴里苦得很,便伸手到床头柜上去取茶杯,这一动就把迎春惊醒了,迎春坐起身,取了茶杯递到他嘴边,问道:“你觉得怎么样?”思澜啜了口茶道:“头疼得很。”迎春叹道:“喝酒向来没个节制,说过你多少次了。”说着将手指按在思澜额头上,轻轻地揉着,“好些了么?”思澜闭着眼点头,“好多了.”   这天早上的天色有些阴,又躺了一会儿,再抬头看时,竟已经快到十点钟了,两人连忙起身洗漱,收拾完毕,同到上房去见何太太,进门来何太太的第一句话便是你二哥去北京了。思澜一惊,“什么时候走的?”何太太道:“就是今天早上,好端端的书也不教了,又走得这么急,也不知道为什么?”秀贞劝道:“他那么大一个男人,又出过国留过洋,什么事没经历过,妈,您也不用太担心了。”何太太叹道:“儿大不由娘,我担心又有什么用。他这一走,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早知道依着他也是要走,倒不如当初硬把王小姐这门亲事做成了。”   思澜的头又开始疼,隐约忆起一些事,便坐不大稳了,好容易离开何太太处,忙拉住迎春问道:“我昨天喝多了胡说八道,二哥不是让我气走了吧。”迎春看了他一眼,道,“酒后的话,二哥不会介意的。况且他回来的时候就说过要去北京。”思澜道:“那也不用走的那么急呀。”迎春道:“早走几天,晚走几天,也没有多大分别。”   思澜沉吟道:“你刚才说,酒后的话,二哥不会介意,那你介不介意呢?”迎春脚下一窒,眼圈便红了,思澜见了不由着慌,忙把她拉在怀里,急道:“都怪我灌多了酒,说那种混帐话。”迎春低声道:“不怪你,是我不好。我,我以后一定做个好妻子。”一时间思澜心软得几乎没力气跳,含笑道:“你现在就是个好妻子啊。”迎春不语,只是抱紧他,一阵风起,撩过几滴雨珠,思澜柔声道:“下雨了,咱们回去吧。”   这一场雨下得不小,火车经过徐州的时候,思涯靠在椅子上盹着了,梦里也淅淅沥沥的,似乎马路长而无尽,汪着很深的水,水上飘着一只灯笼,浮浮沉沉,光亮一点点暗下来,最终归于寂灭,醒来时不免诧异,但随后也就丢开了。到北京后,便住在江苏会馆里,和几个志同道和的朋友组成了“群社”,开始办社刊,宣传安那其主义,不过因为经费据促,社员们平日里也要生活,所以很多人都另有工作,思涯也进了一家报馆做新闻记者。   当时国内最大的新闻就是临城劫车案,抱犊崮的匪首孙美瑶正恃洋票为护符在和政府谈判,要求收编,一时四方记者云集山东,思涯到报馆不久,便和另一位同事郑晨光来到枣庄,这时候枣庄的旅馆饭店早已客满为患,郑晨光同思涯说他认识中兴煤矿公司的人,那里会有地方住,便带着思涯到了中兴公司,却在门口看见很多人抬着米袋面袋往里走,一问才知道,原来是抱犊崮粮食紧张,上海总商会的救护队购了大量米面,准备送进山里去。   郑晨光心下寻思,在外面访的消息毕竟不如去山里亲眼所见的真切,如果米面能进山,说不定人也能进去,晚上同思涯商量,思涯自然也愿意。郑晨光的表叔在中兴煤矿公司任经理,便由他介绍,两人见了带领救护队的冯少山和孙寿成,孙寿成道:“我们已经写信给山东督军田中玉,希望官军能够同意收编孙美瑶部,早一点把肉票救出来。中国人也好,外国人也好,多在里面一天就多遭一天罪。可是田督军迟迟不给我们一个肯定的答复,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   思涯道:“我在北京听说,田中玉是主张武力围剿的,不过政府怕伤害外国人性命,引起国际纠纷,没有同意。孙美瑶所提条件太苛,政府又担心过份退让会助长土匪的气焰,以后群起效尤,剿既不敢,抚又不能,便一直因循下来了。”郑晨光道:“也是啊,答应他做什么建国军总司令,他再想当督军或巡阅使怎么办?”伸手拿起桌上那张孙美瑶的通告,念道:“吾同仁既不畏内,又不惧外,丈夫处世,敢做敢当,进退自如,有何慊乎哉!国有于斯,国亡于斯,吾国人戒令慎之审之可也。嘿,真是好大的口气。”冯少山叹道:“已经撕了五名华票,这样下去如何得了。”   孙寿成皱眉道:“上海那边还等着我们的消息,我们却坐在这里一筹莫展。”霍地起身道:“不行,我得再去一趟田督军那里,催一催他。”这时有人推门道:“孙叔叔,我看再去也是枉然。”人随声入,却是一位年轻女郎,年纪不过双十,剪着短发,穿一件素色旗袍,眉目清秀,像个女大学生的模样,但听她向孙寿成道:“军方一直徘徊瞻顾,我们救护队与其等着他们浪费时间,不如自己想办法跟里面联络。”郑晨光忙接口道:“这位小姐说的很是,咱们还是自己想办法吧。”   孙寿成便给人双方介绍,“这位叶小姐,是我们救护队的护士,也是我是世侄女,这两位先生是北京《益报》的记者。”叶小姐便向晨光和思涯二人含笑点了点头,各说了几句客气话,仍旧回到旧话题上,孙寿成和冯少山仔细考虑,也觉得官军不可恃,不如救护队自行同山中联络。孙寿成决定先写封信探探匪方的意向,郑晨光便问:“不知道可不可以让我们两个去送这封信?”孙寿成道:“那倒也没什么不可以,只是既是救护队的代表,我们也须派个人跟去才是。”便问冯少山派谁去为好。那叶小姐笑道:“孙叔叔,何必再找旁人,我同这两位先生去就是了。”   冯少山皱眉道:“这么多男人,怎么能让你一个女孩子去呢。”叶小姐微笑道:“我们救护队从上海过来,不就是打算上山给病人治病的吗?那时候也没有说女孩子不可以。上山尚且不惧,何况只是在山下送封信呢,也许他们见是女人,反而不会那么防备呢。”冯少山听她说得有理,便不再反对,郑晨光笑道:“叶小姐真是巾帼不让须眉。”又向孙冯二人道:“有我们陪着叶小姐,两位先生尽管放心”   次日一早,三人便拿着孙寿成写好的书信向抱犊崮出发,信上的内容主要是说救护队带了粮食水果并医药用品,请求孙美瑶允许将救援物品运送上山,不胜感激云云。三人乘车到了附近,便被外面包围的官军截下,其中一个军官模样的先将书信拆了,一边看一边道:“让你们带这些东西上去,不是资匪么?”旁边另一人喝道:“督军命令,把这里全部包围,不能放走一个土匪,你们要到里面去通消息,想做奸细么?”说着举起枪来对着三人一晃。   郑晨光吓得急退一步,那叶小姐脸上也微微变色,却听思涯道:“救护队送物资上山接济被难人士,是早就请示过督军的,如果谈判尚未有结果,人质就先奄奄待毙,只怕田督军也不好向政府交代。”那军官看了他们一眼,说了句你们等着,便自行走开了,过了片刻转回来,同意放行,想来是去请示了上级。郑晨光长吁了一口气,向思涯笑道:“看你不出,一副文弱书生的样子,胆子这么大。”思涯只是笑笑。   到抱犊崮山脚下,向里面递了信,第二天就接到匪方的复信,信上表明欢迎的意思,冯少山孙寿成喜出望外,当日便带了人运粮食上山,此后又分批送了日用品和药品,孙美瑶每次都派人到山下接迎,孙寿成见对方态度不错,便说听闻山上不少人生了病,能不能让我们救护队的医生上山医治病患。这时徐海镇守使陈调元接手谈判,双方情况又有缓和,孙美瑶也希望签条约的时候这些社会人士能做个见证,便同意了。   第58章   山中洋票的待遇还算不错,惨的是华票,思涯和郑晨光作为孙寿成的随员一同上山,亲眼见到那些被绑久不得赎的华票的惨状,还有一些小孩子,瘦骨如柴,几同骷髅,而政府却一心一意只想着营救外人,两人商量着要尽快将消息递出去,原本已经准备下山了,不想无意间又得到一个消息——两个月前曾有个安徽人进山。   郑晨光见思涯沉吟,便低声问他,你想到什么了?思涯说你记不记得咱们在中兴煤矿公司听说的何锋钰旅抓到假粮商的事。我去调查过,这个人姓聂,原来是保定军校一个排长。粮商都是汇款结帐,他却随身带了几千块现款,所以被人识破了。郑晨光呀了一声,时间这么凑巧,难道之前真被皖系招抚了。两人细循脉络,深觉此事可疑,如果这个姓聂的是徐树铮派来接应先前入山那个安徽人的,那么此次劫车案只怕与皖系不无关系,很可能是为了夺权,有意离间曹吴同英美的关系。   两人议定,由郑晨光先回北京,把这两件消息发出去。思涯继续留在山上,等陈调元上山。陈调元尚未上山,那边郑晨光的消息已经见报了,自然是四方惊动,国人都谴责政府媚外,对本国肉票不闻不问,简直毫无心肝,但外交团的态度却有所缓和,只要求惩办责任者,营救旅客,赔偿损失。至于什么出兵中国,国际联军共管铁路的话也不再提了。   这样一来,官方谈判不至过于被动,陈调元又长于口才,上山之后,不仅将那些同来的滕峄士绅敷衍得十分好,就连各杆土匪,也加意笼络,一出手先送了两千套军服,孙美瑶投桃报李,当天下午就放了部分洋票,一个多月的僵局算是打开了。晚上孙美瑶叔侄在临时搭的大席棚里设宴款待陈调元和田中玉的代表吴长植,并请了孙寿成和滕峄士绅坐陪,当晚众人便在这席棚中休息。   睡在思涯身边是个救护队的翻译,半夜里闹肚子,思涯扶他出来,值夜的土匪只略略一问,便放他们过去了。想来是合议将成,又亲见陈调元吩咐卫兵将佩枪交了出来,便不如平时那样警惕。那个翻译去解手,思涯便站在山石旁等他,其时天上一弯寒月,照得四周山树影子沉沉黝黝,就在这静寂之中,忽然听见流水的声音,思涯因知道这抱犊崮是有名的缺水,不由心下好奇,寻声去找水源。借着月光绕进林丛,看见前面高高低低的松树,方恍然有悟,这哪里是水声,原来是因风而起的松涛。   刚打算折回,忽听一声闷哼,接着宿鸟扑刺刺飞起,夜半山林,寒风阵阵,此情此景颇让人毛骨悚然,不过思涯向来不信神鬼之说,便向松树深处走去,走了十几步,忽觉一个硬物抵到自己背心,一人低声道:不许出声,出声我就崩了你。她虽极力压低声音,却也听出是个女子,思涯试探道,叶小姐?对方似乎有些有吃惊,问道你是谁,思涯把名字说了,隔了一会儿,觉得背后一松,回过头来,果然见叶隽书站在面前,她没有穿旗袍,而是一身西装衣裤,衣服有些肥大,人愈显得纤秀飘乎,脸孔似青白的细瓷,但那一双眼熠熠有光,看着思涯说,原来是你,我还以为是土匪呢。   思涯问,叶小姐,你的枪呢?隽书微笑说,哪来的枪,那是树枝,想不到真把你唬住了。思涯道,我也想不到,深更半夜,叶小姐会一个人在这里。隽书说,彼此彼此,我还没请教何先生呢。反诘的语气,但含着笑意,让人无法与她认真。思涯说林翻译吃坏肚子了,我陪他出来。隽书抬头看了他一眼,缓缓道,你知道么,我住的地方不是普通的农家,而是那些土匪的家眷,我不敢跟她们一起住。她轻轻扬着下颏,眉目洁净,表情无辜,但思涯不信,哦了一声问,那你这两天都是怎么休息的?   隽书走开几步,鞋子踏着落叶,踩出沙沙声。思涯想,她躲在树后多久,要做什么,耳边听她解释,那时候不知道呀,现在知道了就不敢了。好在也不困,她忽然止住步子,望着他说,你不觉得在这里看月亮,比平地更清透么。思涯不语,隽书见他注视着自己裤腿上的灰泥,便伸手拂了拂,说道刚才不小心摔了一跤。思涯说,你的手好像擦伤了,让我看看严不严重。说着伸手过去,隽书脸色微变,下意识地想护住西装口袋里的东西,被思涯攫住手腕向外拉,她紧握不放,便力气终究不及,那物事渐渐从口袋中现出,月光下看得清楚,正是一把小巧的白朗宁手枪。   隽书抬脚狠狠踢过去,转身便跑,思涯追上几步拿她手腕,隽书吃痛,白朗宁便要脱手,情急之下,整个身子向思涯撞过去,两人都跌在地上,那只手枪却从山石间滚落,隽书顾不得疼痛,急忙爬起来寻枪,思涯见她手足并用攀着山石下行,惊道你不要命了,快上来,说着伸手去拉她,隽书不理,脚下却到底踏偏,连带着思涯也跟着她下跌,好在这个坡并不是很陡,又有松树遮拦,两人才不至受重伤。   饶是如此,也摔得全身火辣辣地疼。思涯撑地起身,见隽书躺在一旁,也不知怎样,便轻碰她肩头唤叶小姐。隽书猛地抬手,一巴掌打在他脸上。思涯不同她一般见识,只道,你没事就好。我不知道你拿着枪打算对付谁,不过眼下合议将成,总不能让你为一已私怨坏了大局。隽书恍如不闻,跌跌撞撞爬起来,继续找那把枪,却哪里找得到,一个踉跄,又颓然坐倒。思涯见她面色苍白,抱膝而颤,不由动了恻隐之心,柔声劝道,那席棚里那么多人,你以为你能成事,这样不拿自己性命当回事,你父母若知道,该有多么伤心。   隽书忽然流下泪来,轻轻啜泣叫妈妈,周围风声呜呜和着,越觉凄凉,一时思涯也心酸,想起自己的母亲,他劝人虽是振振有辞,自己又何曾做到?又想,只怕要天亮才能上去,她这么一直哭,可怎么办?这时隽书却抬起头来,对着月亮出神,忽道,今晚这么好的月色,咱们来联句罢。她望着思涯,眸子清亮,仿佛刚才的事情都没有发生过,两人不过是坐在公园里聊天,思涯这些年来所遇的人物也不少,还真没有像这位小姐这样奇怪的,一言一行完全出于意料之外,让人吃惊得说不出话来。   隽书也不看他,轻声道,要我来起句么,月满云峰一夜凉,你看能不能用?平仄竟还不错,辞句虽未见佳,倒是起句的意思,思涯想,不如且续下,看她还要做什么,便笑说,我久不作近体,生疏得很,不过七阳也算是宽韵,我对一句“松风过耳洗疏狂”。隽书点头道,也算写实,底下呢。思涯看了她一眼道,击鞭莫负鲁连意。他这是将陈调元比做鲁仲连,希望她不要别生是非,破坏双方的谈判,隽书自然听得出,微微笑道,这也未免转得太急了吧。沉吟片刻,对了一句“抉目焉灰伍子肠。”   思涯暗暗吃惊,心想,难道她也跟伍子胥一样有血海深仇,非报不可,正寻思着,却听隽书催促道,该你了。思涯说,我没太听清楚你的出句。隽书重复道,梦觉常嫌秋水短。思涯续道,劫余应念此生长。隽书道,我要给你改一字,是“劫余应恨此生长”。思涯道,你这样改,我就续不下去了。隽书笑道,好吧,我不扰你。   这时山林风起,夏日夜半,亦觉生寒,思涯将自己的西服外套脱下来给隽书,隽书披上说谢谢,她整个人缩在宽大的衣服里,只露出一张脸孔,实在让人想不出这样一个娇怯怯的女孩子会只身混入匪巢,拿着一把枪准备行刺。隽书见思涯不说话,便问怎么了,没有好句么?思涯回神,想了想道,何堪崮顶人同草,该你收了。隽书道,留取孤碑记大荒。   这首诗合起来便是:   月满云峰一夜凉,松风过耳洗疏狂。击鞭莫负鲁连意,抉目焉灰伍子肠。   梦觉常嫌秋水短,劫余应念此生长。不堪崮顶人同草,留取孤碑记大荒。   隽书念了一遍道,太明显是两个人作的了,若改几个字,倒可算不过不失。她斟酌着字句,对于自己为什么以身犯险仍是只字不提,思涯也不便逼问,两人便这样又联了几首,直至天现曙色。思涯见四周林木山石渐渐清晰,站起身说,咱们上去吧。隽书嗯了一声,思涯一瞥间,见她的裤腿上划破了一道长口子,血都渗出来,昨晚她竟一直忍着不说,思涯暗叹口气,过去扶了她一同走。   隽书脸红了一下,没有推开,攀上山坡,便松了手,说你快回吧,这段路好走,我自己可以的。思涯心想她大概是怕人看见,于她一个年轻女孩子名声有碍,也不坚持,说了一句再会,刚走出几步,隽书却又叫住他,低声道,孙叔叔他是不知道的。思涯点头道,我不会跟他提,你也不要再去找那把枪了。隽书轻轻叹息,劫余应念此生长么,我明白。   思涯一回到席棚,林翻译便迎上来,问他昨晚跑到哪去了,说自己还以为他先回来了云云。思涯只说为寻松涛,跌下山坡,林翻译皱眉道,多险啊,这种地方,你也敢乱走。一时孙寿成找他们有事商量,这个话题便丢开了。到了中午,众人齐集十里河,官方的陈调元、吴长植和匪方的孙氏叔侄,郭其才周天松这些杆首在这里签订协议,并由滕峄士绅同商会代表签字为证。   这天晚上,余下的洋票全部获释下山。陈调元见大事已毕,便把收编的具体细务交给吴长植,自己先回徐州了。当时孙美瑶手里还扣着最后一批华票,想要再勒些赎款,吴长植和孙寿成费了不少气力,总算在郭其才团开出山区的时候,将华票全部带了出来。思涯和孙寿成告辞的那天,也看见了隽书,她远远站在一旁,穿件月白碎花旗袍,垂着眼睫,没有抬头看思涯一眼,也没有同他说一句话。   思涯回到北京后,报馆里几个同事也不免就此事议论一番,只有尹秋虫低头写字,一句也不参言,郑晨光笑说,秋翁,你不觉得,孙美瑶其人其事颇可做小说素材么。尹秋虫笑道,你也知道我是写爱情小说的,这件事里,并没有一个年轻美貌的女郎,小说怎样做得出来。郑晨光笑道,说来也巧,我们这一次去枣庄,还真认识了一位年轻的小姐。思涯,我走得匆忙,你怎么也不跟她要个通信的地址。思涯笑笑不言,晨光对桌的闵子舟抬头笑问,相貌怎么样,是什么人?郑晨光笑道,是商会救护队的护士,虽不算什么国色天香,比你那位密斯赵总要标致些。   闵子舟红了脸道,密斯脱郑,我要和你抗议,我同密斯赵只不过是普通的朋友,你这样乱开玩笑,不是要让别人误会吗?郑晨光笑道,好好,算我说错了话,还不成么?闵子舟道,现在男女社交公开,谁也不能说没有几个异性的朋友,像密斯赵、密斯李、密斯冯,我们的友谊都是很深厚的,她们虽然有些高傲,但对我却是分外假以辞色,只是我于自己的爱情向来看重,不肯轻易交付哪一个女子罢了。郑晨光和思涯都是咬牙忍笑,十分辛苦,却忽听有人哈哈大笑,却是另一个编辑傅剑声,但听他说,这世间哪有什么爱情,你看重不看重,也不过就是那点儿冲动。   闵子舟微微冷笑道,我以为密斯脱傅有什么高明的见解,还不是拾人牙慧,你想当禁欲者,难道人人都陪着你禁欲不成?傅剑声笑道,禁欲者,总比色情狂要好一些。闵子舟气得涨红脸孔,怒道,你说谁是色情狂?思涯怕两人吵起来,便向傅剑声道,你快改稿子吧。闵子舟看了思涯一眼,道,密斯脱何,请你劝劝贵同学,还是不要读太多叔本华罢。   傅剑声冷笑一声,刚要反驳,却见尹秋虫取出厚厚的几打信,笑向众人道,你们有时间吵架,不如替我给读者回信,现在副刊上的连载一天也停不得,我的杂事又多,哪有时间一封封回。郑晨光笑道,这有什么难的。取过信来,一人十几封分了,他见闵子舟只找女人名字的留下,心想傅剑声骂他色情狂,倒也不算冤枉。   这时已是九点多了,大家开始编稿子,到十二点钟才结束,思涯胡乱吃了口饭,便匆匆赶到群社。这样两边奔波了一个多月,何昂夫寄信到江苏会馆催他回家。原来群社上一期的社刊上有几篇文章干犯禁忌,被警察厅查禁了,内务部中有位次长是何昂夫的朋友,写信跟他述及思涯近来种种,又说这些文章狂悖惑人,大逆不道,希望何昂夫能劝一劝令郎,不要被人蒙骗误入歧途云云。   何昂夫接了信便急催思涯回家。思涯自然不肯,何昂夫大怒,直要登报同他脱离父子关系,虽被何太太劝下了,却不许家中人再与思涯联络,好在思澄尚在北京,何太太只有暗中叮嘱他多多照看,岂不知这时候思澄自己也焦头烂额,原来因为罗文干案,交通总长高恩洪被免了职,津保派势焰熏天,思澄在京的日子颇不好过,心想与其被人逼着去位,不如自己识趣,便托言养病辞了职,带着家眷重回山东,每日里除了同山东现任的官员联络感情,便是在中兴煤矿公司的俱乐部消磨时光。   不过家书上只字不提,思源思澜他们虽然有所闻,也都瞒着何太太,怕她知道要担心。蕴萍偏爱寻根究底,还要当着三太太的面问,思澜只说不知道,蕴萍撇嘴道,你会不知道,我才不信,四嫂,你跟我说。迎春正陪三太太打牌,一时没有听清楚,便问说什么,三太太嫌蕴萍吵扰,便斥道,别闹你四嫂。蕴萍低声向思澜道,瞧这模样是输了,若赢了,早就眉花眼笑。思澜大笑,走过去替迎春看牌,堪堪打到六点多才散局,一点筹码,迎春和三太太都是输家,倒被姑太太母女赢了不少。   客人走后,三太太便埋怨迎春打错牌,迎春不语,思澜便笑着打岔,吃过饭回到自己住处,思澜跟迎春说,你不喜欢打牌,又何必勉强自己。迎春道,闲的时候,陪娘打几圈也没什么。至于牌技,慢慢总会有长进的。思澜放了唱片来听,见迎春铺了衾枕准备躺下,便问你最近怎么不看书,迎春说,那些书我就早就还给思泽了。   思澜一怔,想起这两个月没有见过迎春练字,看书也只是看那些旧小说,心想原来她所说的做一个好妻子便是这样,我不愿意她做的她便不做,我希望她能跟娘处得好,她便每天陪着娘打麻雀牌。可是为什么不觉得欢喜,反而有几分别扭。他走过去,从后面抱住她,迎春摸摸他的脸,轻声问怎么了?思澜低声道,我不想你不快活。迎春偎紧他,我怎么会不快活呢,其实打麻雀牌很有意思的,怪不得这么多人喜欢。哗啦哗啦,时间过得特别快,真的,我——话还没说完,思澜的嘴唇就贴了过来。   第二天下午思澜回家时,手里拿了两把折扇,迎春和蕴萍坐在亭子里陪璎儿玩,蕴萍一见思澜便笑,说四哥真是,天又不热,还拿两把扇子。思澜笑道,一把是我自己的,一把是人家的,找你四嫂题字。迎春只道他开玩笑,也不以为意。蕴萍抢过扇子展开,说这字不错,是四嫂写的么?迎春瞥见,想起刚成亲的时候,他央她录过一首词在扇面上,整个夏天都带在身边,后来突然就丢开了,今天不知道怎么又找了出来。思澜笑说,刚才去明伦家,曼妮看好这扇子上的题字了,我心里一高兴,就告诉她是你写的,她求你给她的扇子上也写几个字,绝句就好。   迎春说,人家不过是客气话,你怎么就认真。思澜笑道,赵曼妮才不会跟我说客气话,她说好就是真的喜欢,我都答应她了,你别让我下不来台。迎春拗不过,只好给他写了,不想两天后,思澜又拿回来一把扇子,说是曼妮一个女朋友的,赞这字隽朗挺拔,神闲意浓,若是男子写的不希罕,女子写的才难得,也要求她题扇。   迎春说,我若自以为是书家,这样题下去,可也太不害臊了。思澜笑说最后一次最后一次。迎春只是不写,思澜说,那我只好回绝她,让她带了润笔再来。迎春叹口气道,我明白你的意思,不必这样。思澜握着她的手道,你真明白么?迎春笑说,我不勉强自己了,你也别再糟蹋扇子了好不好?思澜笑说,什么糟蹋扇子,人家夸你的话又不是我杜撰的。   第59章   晚饭后,思澜拿了报纸看,一边看一边给迎春念,其时大选将至,留京的议员和南下的议员正在大打笔墨官司,报上的文章亦是嘻笑怒骂,多有隽语。看来曹三爷想做总统已不是什么秘密,只是这总统如何做得成,却大有讲究。北京各家报馆都在打听内幕,《益报》也不例外,这天下午思涯和郑晨光到一位议员家里采访,问的是前两天袁家花园会议的详情。   这位议员姓徐,早年留学日本,东京高等师范毕业,当过一任教育司长,算是中立派,既不以曹锟贿选为然,也不很赞成南方政府,三人正在客厅谈着话,忽听门外一阵笑语声,走进来一男一女,年纪都很轻,那女孩子呀了一声笑道:“有客人啊。”便要向后退,那少年却不清楚状况,依旧走了进来,徐议员斥道:“没有规矩。”晨光笑道:“这两位一定是徐议员的男女公子了。”徐议员笑道:“这位确是小犬,那一位是他表姐。”又介绍了思涯与晨光二人,说这两位记者,都是很有名气的。   那女孩子听了思涯名字,目光便落在他身上,仔细打量几眼,笑道:“你是何思涯?”思涯说是,那女孩子笑道:“如果我没猜错,先生是南京人吧?”思涯尚未说什么,郑晨光便笑道:“你怎么知道,我刚认识他的时候,还以为他是北京人呢。”那女孩子笑道:“这可真是巧得很了。”走到徐议员跟前,低声说了几句话,徐议员惊喜道:“原来阁下是何昂翁的二公子,为什么不早说呢?我与昂翁虽缘悭一面,却向来景仰他的为人。听说你去国外留学了,什么时候回来的,怎么没有帮令尊的忙,在实业方面发展?”   思涯只说性非所近,还是对新闻报业比较有兴趣,徐议员赞道:“年轻人能不靠父荫,有志气,有志气。”那女孩子扑哧一笑,徐议员笑道:“这是我外甥女儿,文馨,到北京来考大学――”文馨接口道:“还不知道能不能考上呢。”转脸向思涯道:“密斯脱何,我的数学不好,如果有什么问题,可不可以请教你?”思涯笑道:“密斯文太客气了。”郑晨光笑问:“密斯文以前认识我这位同事么?”   文馨笑道:“我认识密斯脱何,密斯脱何却不认识我。”思涯心下也寻思,若说是那位曾经订亲的文小姐,年纪却不符,难道是她家里的什么人么,笑了笑道:“我实在想不起在哪里见过密斯文。”文馨不答,笑道:“不打扰你们谈正经事,我先出去了。”说着转身出厅,她表弟也跟着出去了。徐议员便继续说在袁家花园的见闻,间或发几句议论。将至四点多钟,两人告辞,出来后晨光向思涯笑道:“我看那位文小姐对你很是垂青啊。”思涯道:“不要胡说。”晨光笑道:“是不是胡说,且往下看罢。”   这天晚上思涯写稿子直到二点多,第二天早上正睡得迷迷糊糊,听见有人叫他的名字,便披了衣服下地开门,原来是他的同学兼同事傅剑声。傅剑声笑道:“怎么睡到这个时候还不起来。”思涯笑道:“这两天熬得太狠,有点杠不住了。”傅剑声从口袋里摸出一封信递给思涯,笑道:“我昨天和晨光一起处理那些信,发现了这个,你看看,像不像你上学时候的笔风?”思涯看罢笑道:“比我那时候写的好。”傅剑声笑道:“你学李北海后,笔体就变了,我倒是瞅着你从前的字顺眼。”思涯笑道:“你一大早晨来,就为给我送信,讨论笔体的么?”傅剑声将信放在桌上,推着他道:“快去洗脸,陪我去个地方。”   思涯洗漱后,跟着傅剑声来到一处所在,不看别的,只看门前的汽车数量就很惊人。傅剑声同门口那人说了句什么,那人便让他们进去,绕过走廊,穿过一个大客厅,便听见里面哗啦哗啦的麻雀牌声,旁边两间屋子横着数张烟榻,榻上的人吞云吐雾,好不自在,另有妙龄女子穿梭其间。思涯向内一张,有几张脸孔颇为眼熟,便向剑声道,“这就是罗汉们的俱乐部么?”剑声低笑道:“你觉得如何?”思涯笑道:“这些人的身价怕是不只五千块罢。”   剑声道:“五千块那是明价,暗里不知道要赔补多少,像这些赌注和叫条子的钱,难道他们会自己出么。”两人正说着话,从里面走出一人,叫着剑声的名字,说来了也不喊我,剑声便给思涯介绍,说这位是杨先生,在众议院工作,吴议长身边的大红人。那杨先生笑说哪里哪里,本来这段非常时期,我很怕跟记者打交道,不过同剑声认识许多年了,何先生也不是外人,咱们说话不必诸多顾忌,现在报上许多不尽不实的消息,两位都是有正义感的人,想来是能够予以澄清的。   同那杨先生谈过话后,两人出去吃了午饭,思涯回到会馆,已是下午两点多钟,一踏进院子,就见听差过来说客人来访,思涯以为是“群社”那边的朋友,进了屋子,却见一个穿洋装的女孩子站在书桌前,正无聊地摆弄着笔筒,她听见脚步声,回过身来,向思涯微微一笑,唤了声密斯脱何,原来是那日在徐议员家所见的文馨小姐。思涯颇为意外,不过还是笑着招呼,“密斯文请坐,等了许久吧。”文馨笑道:“也没有多久。”茶房打了开水来,思涯沏了两杯茶,递一杯给文馨,文馨接茶笑道:“眼看考期快到了,我的功课还差很多,尤其是数学,冒昧来打扰密斯脱何,实在不好意思。”   思涯道:“密斯文太客气了。”这时隔壁传来一阵哗笑声,文馨笑道:“真想不到密斯脱何会住在会馆里,这里的环境有些杂吧。”思涯只说还好。文馨又问他留学的国家是英国还是在美国,什么风俗人情,思涯简单说了几句,文馨却听得十分有兴味,本是来请教功课的,这时却一直闲聊不涉正题,思涯看时间不早,只好主动问:“不知道密斯文数学上有什么问题?”文馨呀了一声,笑道:“看我把正事都忘了。”这才取出一本习题集,将她要问的题目划给思涯看。   思涯拿了纸笔,给她一一讲解,两人本是斜对坐着,文馨为听得更清楚些,便起身坐到思涯旁边,头微微倾着,肩头几乎触到,思涯和她这样靠近坐着,闻着她身上浓郁的香水味,真是说不出的不自在,文馨却不觉,直是问他有没有学数学的秘诀,思涯让她多做题来练习,文馨又笑,说你不知道,我是一看这些题目头就疼了。   这一坐直坐到四点多钟才走,并请思涯代寻几份大学简章来,思涯答应了,送她走后,忙赶去群社,取了稿子来校,他们会刊自被查禁后,这两期一直是易名发刊的。校完稿子,又将分到的那十来封信一并回了,都是以尹秋虫的口气,轮到傅剑声拿来的那一封,看着那熟悉的字迹,忽然觉得像对着曾经的自己一样,便明白告诉,说他并不是小说家尹秋虫,而是副刊上写杂文的执真,尹先生写小说太忙,所以由他代回信云云。   思涯经常换笔名,执真是他在《益报》常用的一个。寄出去也就忘记了,不想半个月后收到回信,对方说很喜欢执真的文字,散文清澈,杂文激烈,信虽然短,却有几句很知音的话,思涯当时刚同剑声争吵过,心里诸多感慨,这封信便回得长了。   傅剑声之前也是信仰安那其主义的,最近却转而主张集产社会主义,他批判安那其主义革命不彻底,他说盲目反对一切强权是因噎废食,思涯自然不同意。剑声便说举俄国为例,说如果不是列宁的劳动专政,而是克鲁泡特金的自由组织,资产阶级的势力早就恢复了。思涯则说俄国的政权组织形式,缺少必要的制衡,很可能出现个人独裁。况且由国家权力干涉个人,划一思想,那么学术再无发展,人民如同机械,滥用强权,摧残个人,也与人道相违,这样还谈什么德模克拉西的精神。两人见了面就相互辩驳,都希望能够劝服对方,事实上却是谁也劝服不了谁。   近来剑声在外面的活动比思涯还多,平时编辑部里都少见他的人影。这天思涯一到报馆,就见剑声在他桌上留了字条,嘱他代发稿子,忙了一上午,下午又同晨光到六国饭店访问一位刚从上海来的议员。两人访问过后,颇觉口渴,便到大厅里来喝啤酒,一时音乐响了,见对对男女相挽着跳起舞来,晨光指着一个穿洋装的女子,笑向思涯道:“那不是密斯赵么,说不定老闵也在这里,你帮我找找,咱们让他会帐。”思涯笑道:“他这个时候应该在报馆呢。”晨光笑道:“那可不一定。”继续游目四顾,却和刚步进厅堂的一个女子的眼睛对上,不由起身笑着招呼道:“密斯文,请过来坐。”   文馨点点头,和女伴一同走了过来,双方介绍了一下,思涯便问她简章收到了吗?文馨说收到了,谢谢密斯脱何。接着两位女士被人请去跳舞,晨光问思涯,什么简章?思涯说文馨要请他代找大学招生的简章,他找到后给她寄过去了。晨光拍着腿哈哈大笑,指着思涯道:“不解风情,莫此为甚,她这分明是给你机会亲近她,你倒好,竟给寄过去了。我说她怎么有点生气的样子。”思涯道:“是么,我没有看出来。”晨光笑道:“这件事如果换了老闵,不只亲自送去,还会帮忙选学校,打听考试题目,你可好,白白浪费机会。”少时舞曲结束,两位女士回坐,晨光恭维了几句,并说思涯前段时间如何如何忙,文馨脸色渐渐和缓,也有说有笑起来。   舞曲再起时,晨光便邀文馨的女伴共舞,也有西装少年来请文馨,文馨扬眸看了思涯一眼说,我已经答应这位先生了。这时候思涯只好站起身来,请她跳舞,文馨一边踏着步子,一边笑道:“密斯脱何舞跳得这么好,为什么不去请人?”思涯笑道:“我这不是请密斯文了吗?”文馨笑道:“我这个人呢,脾气有点任性,我妈妈常说我像小孩子一样长不大。”思涯也不知道她说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只道:“能保持童心,也是好事。”   一曲终了,四人重回座间,又谈了一会儿话,临别时,文馨问思涯,我还有些几何三角的题目想请教密斯脱何,不知道什么时间方便?思涯说一般周四周五的下午会在会馆,文馨的女伴笑着向她说了句什么,文馨打了她一下。回去的路上,晨光笑向思涯道:“你可要怎么谢我?”思涯奇道:“我谢你什么?”晨光笑道:“不是我给你们创造独处的机会,你们能够进展得这么快么?”思涯道:“男女之间很普通的交往,你们为什么总要扯到恋爱方面。”晨光笑道:“你这话也忒矫情了,男女间哪有普通的交往,都是在往恋爱方面努力,分别不过是成功和失败两种罢了。”   到了周五那天,文馨到会馆找思涯,思涯只好牺牲半天时间给她,这样请教了两三回,有一天文馨打电话过来,说为表谢意,要请思涯吃大菜,思涯不愿同她单独出去,便推说报馆事忙抽不开身,文馨笑说再忙也要吃饭呀,我不管,我就在那里等你了,不见不散。思涯见她不容拒绝,就挂了电话,只好写了封信,叫人送到餐厅,说明自己有事,不能赴约。   不久总统选举会召开,这次大选旁听的限制很严,必须有议员介绍才能入内。思涯同晨光一同来找徐议员,不免又遇到文馨。思涯先为自己的失约道歉,文馨笑道:“临时有事,谁也免不了的,只要不是故意推辞就好了。”思涯不语,徐议员笑道:“你要谢何先生,还怕没有机会吗,后天晚上广德楼上新戏,别人送了我两个包厢,就请二位先生一起去吧。”思涯道:“举手之劳,不需要这样客气。”晨光笑道:“那是人家的一片心意,只是我无功受禄,未免不好意思。”文馨笑道:“说不定我以后还有事情要请密斯脱郑帮忙呢。”话虽是对晨光说,眼睛却望向思涯,思涯只是微笑,不与她目光相对。   大选是上午十点钟开始,下午四点钟结束,出席的议员约近六百人,曹锟以四百八十票当选,在十二张废票中,竟然还有孙美瑶的一票。隔天北京各报纸均是大选的新闻,编辑室自然比平时忙得多,晚上晨光问思涯怎么还不走,思涯说稿子还没编完,不去了。晨光笑道:“老兄,人家请我,明显是个陪衬,你不去我去算什么?”思涯反问道:“那我去又算什么?”晨光叹道:“我真是不明白你,好好的大少爷不当,来跑新闻,这么漂亮的姑娘对你示好,你还往外推,难道打算做一辈子和尚么?”思涯笑道:“就算是吧。”   晨光没办法,只好一个人去广德楼,文馨见思涯没来,脸上的神气便不那么好看。晨光笑着解释:“大选的稿子太多,思涯还在报馆忙,我是戏迷,就丢下他先来了。”文馨冷笑一声,徐议员打圆场道:“可想而知,这时候一定忙得很,是咱们欠考虑。”文馨坐在那里看戏,越想越怒,心想何昂夫的儿子怎样,英国留学生很希罕么,我要问问他,凭什么这么瞧不起人?待第二天到会馆见到思涯,对方还是那么温文有礼,忽然间就不想发脾气了,只笑道:“密斯脱何的大驾好难请啊。”   思涯笑道:“实在是脱不开身。密斯文入学试考了吧,考得怎么样?”文馨笑道:“考过就忘了,怎么样我自己也不大清楚。”两人闲谈了几句,听差来说有电话找何先生,思涯出去接电话,文馨无聊,便翻看他桌上的书,看了几页,却又不大懂,她坐的地方,左手边便是一个抽屉,下意识拉开,见里面放着一封信,文馨好奇,便取出信笺来看,称呼是执真先生,内容涉及到下层人物的生活和现行女子教育,好像是由他的文章而起的感想,文馨暗忖,莫不是他原来的学生,这样关心女子教育,难道是个女学生不成?   她正寻思着,思涯已接完电话回来,文馨急忙关抽屉,却有些来不及了。她面上一红,心想既看到了,不如大方些,便笑道:“不好意思,我偷看你的信了。”思涯也不便说她什么,文馨又笑问:“这真是男人写的信么,怎么觉得像是女孩子。”思涯一怔,他倒未想过这种可能,只道:“你从哪里看出来的,只为谈女子教育么?”文馨笑道:“只是一种感觉。现在男学生给女朋友写信,为了避人耳目,就在信封上写对方女同学的名字,反之亦然。密斯脱何不会也变这种戏法吧?”   思涯心中一动,故意笑道:“就算是,也是很平常的事罢。”文馨本是试探,不想思涯竟会这么回答,只觉一颗心突突乱跳,强笑道:“我还真以为密斯脱何是绝口不提恋爱的道学夫子呢。”思涯笑道:“那是密斯文误会了。”文馨道:“原来密斯脱何的灵犀一点,都在这信的主人上了。”思涯含笑不语,竟给她来个默认。文馨怔了一下,转身便走,走到门口却又猛地回身,冷笑道:“留学生又有什么了不起,不要太自以为是了。我不过想为堂姐出口气罢了。”说罢顿足而去。   思涯见她脸涨得通红,用力喘着气,显是气得不轻,心下也颇不忍,只是这个时候除了当机立断别无他法。文馨走后,思涯拿出一张空白信笺,持笔写道:“静之兄,今天遇到一件事,使我愈觉得恋爱婚姻种种,乃是人生至大苦恼――”   第60章   曹锟就任总统后,内阁一直迁延未成,便有人给思澄写信,请他回京,思澄心知是津保派的拉拢,但是如果不去,未免显得不识抬举,如果去了,又让洛阳方面看轻,况且纵得一官半职,在人家的势力下,只怕也是尸位素餐,便效袁项城故智,诈作骑马跌伤了脚。既然行动不便,自然也就不能成行了。   消息传到北京,思涯不知真伪,手足关切,便请了假到山东来看大哥,思澄诈伤的事,除了他的姨太太,没有第三个人知道,在自己兄弟面前也不露,那姨太太自道妇人家没有见识,现在山东的旧日同僚前来探视,她一个女流之辈,抛头露面,多有不便,还请思涯暂留数日,代为接待应酬云云。   思澄也殷殷相留,说咱们兄弟那时候虽然同在北京,却各人忙各人的事,难得见几次面,现在有机会聚上几天,也算因祸得福,又问思涯最近去没去张家看蕴芝的一双儿女,思涯说来山东前才去过一次,张文乾要续娶了,大概明年初办喜事,思澄叹道,也不能不让人家再娶,就怕娶个不贤惠的,两个小孩子吃苦。如果我一直在北京,量他们家也不敢怎样,可现在――,叹口气道,真是一言难尽。   兄弟两个正说着话,下人进来说李厅长来了,思涯扶着思澄一瘸一拐出来,来客见了,忙上前扶住思澄另一只胳膊,说道:“又不是外人,你何苦起来。”思澄在沙发上坐好,笑道:“哪里就那么严重了。”寒喧几句,给思涯介绍,原来这人是现任山东内务厅长李箕厚,李箕厚和思涯谈了一会儿,便向思澄笑道:“果然是一门俊彦,我要说句讨厌的话,让这样的少年英才埋没不遇,你这大哥是怎么当的?”   思澄看了思涯一眼,笑道:“倒成我的不是了,他到北京后,我就打算介绍他去外交部,不知道他怎么想的,说什么也不肯,我是没有办法了。”李箕厚笑道:“可以理解,年轻人一说做官,就像将禄蠹两个字贴在头上似的,其实做了官再做事,不是更顺手么?”思涯笑而不答,李箕厚向思澄道:“过几天张镇守使老太太六十大寿,你还能去吗?”   自临城劫车案后,田中玉受累去职,山东督军由第五师师长郑士琦代署,兖州镇守使则调了原曹州镇守使张培荣,思澄同他数面之缘,交情泛泛,不过毕竟是山东数一数二的大员,不能不敷衍,便道:“我现在这种样子还去什么?备一份礼,叫小妾带去也就是了。”李箕厚想了想道:“本来如夫人去也无不可,就是那位老太太有点隋朝独狐皇后的脾气,只怕如夫人去了,会受委屈。”   思澄道:“委屈不委屈倒也罢了,就怕弄巧反拙,倒不如不去凑这个热闹。”李箕厚笑道:“令弟不是在这里吗,就让他代你走一趟罢。”思涯道:“我也只能住几天,可能来不及。”思澄笑道:“你不要找借口,我知道你是不喜欢那种场合的应酬,可是你们做新闻记者的,难道不该各色人物都见见?回来描一篇官场现形图,这几个钟头也不算浪费吧。”李箕厚向思涯笑道:“你大哥这是指着和尚骂贼秃,想来他昨天一辞官,今天就成隐士了。”说得思涯也笑起来。   到了那日,思涯带了寿礼,和李箕厚一同到张府拜寿,许多人来同李箕厚打招呼,有的问到思涯,李箕厚便同他们介绍,相互客气几句。大多数不相识,自然也有思澄的旧交,曾有数面之缘的。一时开宴,席上说些官场秩闻,思涯也听得颇为有趣,宴后是堂会戏,思涯不愿看戏,便要先走,李箕厚拉住他,道:“跟主人打声招呼再走。”便待引他去见张培荣,没走几步,就听有人大声嚷道:“让一让,让一让。”思涯但觉被人推搡了一下,几个人从身边越了过去,当先那人是个年轻军官,张培荣一见他便站起来,笑道:“怎么来得这么迟,说不得要罚你的酒了。”   思涯觉得那年轻军官的相貌很是眼熟,却想不起哪里见过,李箕厚见他注目,便笑道:“你不认识他么,这可是一位风头人物。”思涯便问是谁,李箕厚笑道:“还能是谁,当然是临城一举,天下知名的孙旅长呀。”思涯才知这人竟是孙美瑶,怪不得觉得眼熟,抱犊崮上曾经见过面的,只是事隔数月,他又一身军装,一时竟没有认出来。   却听孙美瑶笑道:“老师不能罚我,我来得晚,是寻这个去了。”说着从亲卫手里提过一个装着鹌鹑的笼子,思涯听得“老师”二字,不免要问李箕厚原因,李箕厚告诉他说,自孙美瑶收编后,便拜在张培荣门下,张培荣爱斗鹌鹑,孙美瑶便投其所好,果然张培荣见了,十分欢喜,呵呵笑道:“改天拿老三的那只来,让它们咬――”一句未了,忽听砰地一声,孙美瑶身边一个卫兵中弹倒地,孙美瑶立时抽出盒子炮,还了两枪,骂道:“哪个王八羔子不要命了,敢在这日子捣乱。快把他给我扒出来。”   孙美瑶的手下听得一声令,急忙冲到对面,四下搜寻,又有几个人闯进包厢,包厢中不乏女眷,那些人却粗粗鲁鲁毫无顾忌,其中一人喊道:不要无礼,这位是吴团长太太。孙美瑶手下兵士都是土匪出身,但听寨主吩咐,哪将其他人放在眼里,便嘻嘻哈哈地笑,吴团长,老子还有团长呢。对方大怒,两边便动起手来,也不知道是谁先开的枪,楼上楼下顿时乱作一团,来客也来不及主人辞行,纷纷向外拥。张培荣眼见寿宴变成这样,又气又恨,急忙下令喝止,并派手下官兵沿路搜查刺客。   思涯先时还同李箕厚走在一处,到后来也被挤散了,随着人流往外走,忽见前面的兵,从人群中扯出一个女子来,厉声喝道:“你的手臂是怎么回事?”只见那女子左臂鲜血淋漓,这时被人扭住,便痛得歪倒地上,呻吟不止。另一个兵嘻笑道:“不用说,一定是刺客,我搜搜看。”便涎脸捋袖向她身上摸去。   思涯看不过眼,踏出一步喝道:“住手。”说着过去扶那女子起身,四目相投,都是一惊,思涯想不到竟会在这里重遇叶隽书,只见她脸色苍白,仿佛随时都会昏死过去,一双眼却波澜隐现,思涯看得出,那微张的口唇说的是:何先生救我。这时候又有两个兵迎上思涯,一个喝问:“你是干什么的?”思涯微笑道:“拜寿的。”那个兵呸了一口,“奶奶的,拜寿的多了,问你是那个衙门口的?”另一个兵道:“跟他们废什么话,我看他和这个娘们一定是同伙。”   隽书忽然颤声道:“我,我是被流弹射中的。”思涯道:“听见没有,这位小姐是被流弹射中的,你们无故开枪,惊扰宾客,还有没有一点军人的样子?”一个队长模样的冷笑道:“像不像军人,还轮不到你小子指手划脚,都给我带走。”那个兵便上来扳思涯手臂,思涯手一抬,啪地就扇了他一个嘴巴,喝道:“谁敢放肆!”那位队长瞧他不惧反狂,心下倒也有几分惴惴,心道莫非真是有来历的?便问道:“你到底是什么人?”   思涯冷笑道:“问什么,还是带我去见孙旅长的好。”说着从口袋中取了烟来抽。他表面上故示镇静,心下却暗暗焦急,叶隽书的情况分明耽搁不起,一时间又有什么办法脱身?猛省起刚才掏烟盒时似触到什么,取出来看,原来是刚才应酬时人家送他的几张名片,翻一翻,果然找到吴炳湘的一张。   这吴炳湘原任京师警察总监,有段时间跟思澄关系不错,最近到中兴煤矿公司当经理,此人同陈调元相仿,善于同江湖人物打交道,孙美瑶也不把他和前经理一例看待,主动结交,认作义父,思涯在席间听过这段因果,心念一转,便有了主意,拿着这张名片向那队长道:“你来看看这个?”   那队长倒也识得几个字,知道这是孙旅长干爹的大名,不由有些犹疑,嘴上仍道:“有张名片也不算什么,哥几个要弄张也不难。”思涯道:“那你去找他来。”旁边一个兵插口道:“奶奶的,这时候早回家了,折腾老子么。”思涯冷声道:“那就给他打电话,让他派车来接我。听说之前曾有人不尊重吴经理,骚扰中兴公司,被孙旅长枪毙了,也不知道是不是真有这回事?”   那队长一噤,几个兵面面相觑,其中一个凑近低声道:“我看刺客该不会是个娘们,不如放他们走吧。”思涯不再同他们多废口舌,扶起隽书便向前走,那队长也怕眼前人真同吴炳湘有什么瓜葛,到时候在孙美瑶面前告上一状,自己实在犯不上得罪这些皇亲国戚,便没有再上前罗唣。   思涯扶着隽书走出一段路,一辆汽车从后面驶过来,车门推开,李箕厚长吁一口气,向思涯道:“我到处找你,多亏没事,否则不知道怎么跟你大哥交代。”思涯抱着隽书上车,向李箕厚道:“遇到的一个朋友,被流弹伤了。”李箕厚呀了一声道:“那得赶快送医院。”他因事先知道孙美瑶手下同吴可璋团起了冲突,有人开枪,所以见隽书受伤,倒没有往别处想,送他们到医院,看隽书也没有什么危险,便先走了。   隽书不知道昏睡了多久才清醒,睁开眼看看周围,一时间有些茫然,忽听得门声响,不由骇了一跳,下意识抓紧了被子,却是思涯走了进来,向她微笑道:“不用怕,是我。”隽书心想,我竟然没有死,竟然——竟然又遇到他。却见他将杯子递了过来,温言道:“喝口水吧。”隽书握着水杯,只觉暖意缓缓从手心渗入,她喝了口水问道:“这是医院么,你送我来的?”思涯嗯了一声道:“放心吧,已经没事了。伤口可能还会有些疼。”隽书低声道:“谢谢你。”   思涯想了想问道:“你,真是被流弹所伤么?”隽书手一颤,杯子里的水便洒在被子上,思涯忙将水杯放在桌上,又拿干净毛巾去抹被子,隽书怔怔望着这一幕,半晌说道:“你知道滕县冯家灭门的事么?”思涯想起临城劫车案发生的时候,不少报纸把抱犊崮各杆匪首以前的做的大案都翻了出来,似乎有提到过滕县冯氏这一段,于是点了点头,隽书静静道:“冯成辉是我舅舅。”   这冯成辉本是滕县的士绅,在当地算是小有势力,恃着庄丁护院,不大买孙美瑶兄弟的帐,抱犊崮一众人怀恨在心,在他家办丧事时,混在来祭悼宾客里,趁其不备大肆劫掠,冯成辉一家都被杀死,当时隽书的母亲和大姐也在,母亲遭了难,姐姐则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亲戚们私下议论都说是被土匪掳去卖掉了。隽书伤心之极,只恨自己孱孱弱质,不能为母姐报仇。半年后父亲续娶,隽书便长住学校宿舍,晚上会做噩梦,梦见母亲一身的血,醒来只是流泪。   父亲不明白,开始为她择婚,隽书更不愿意回家,放假的时候到教会医院当护士。就在那个时候认识了夏麟,他对她发誓说要亲自去山东进山剿匪,杀了孙美瑶替她报仇,他手里有兵有枪,于是她信了,可是一等再等,他从营长升到团长,仍然留在上海。临城劫车案发生时,隽书决定靠自己,打听到孙寿成组救护队到枣庄,便主动要求加入,此后种种,有如梦寐,然而梦醒终究是空。   隽书对思涯述说时,自然隐去了夏麟一段,思涯想了想问:“这么说,你一直留在山东,等这个机会。”隽书咬牙道:“可惜我枪法不准,下次――.”思涯冷冷打断道:“还有下次,你不记得跟我说过什么,你说何先生救我,难道我救你,就是为了让你再去送死么?”隽书被他呵斥,不由又羞又怒,冷冷驳道:“我想留下一命,是为了再报仇,否则活着也是行尸走肉,你没有切骨之痛,才会说这种风凉话。”   思涯点头道:“我今天才知道,这是风凉话。你好好休息吧。”说着转身向门口走去,隽书言出即悔,却又倔强不肯反口,只是掉眼泪,思涯听得哽咽之声,叹了一口气,走回床边,递过毛巾,隽书将脸埋在毛巾里,抽气道:“小时候,父亲教我做诗,一家人月下联句,真的很快乐,后来母亲和姐姐去了,父亲又娶妻生子,现在,我不知道活着还有什么意思。也没有人在乎我是死是活。”思涯轻轻的拍拍她的肩膀,安慰道:“有句话说,花须终发月终圆,不好的事情总会过去的。”   隽书忽然直起身子,用力将脸一抹,心想这是我自己的事,跟人家哭诉好没意思,定了定神,望向思涯道:“何先生——”忽听见门声剥琢,思涯走过去开门,见思澄拄着拐杖,由姨太太掺扶着站在眼前,不由怔住,思澄沉声道:“你出来,我有话跟你说。”隽书盯着门口,神情戒备,思涯回头微笑说没事,以安其心。他扶着思澄坐在走廊的长椅上,问道:“大哥,你怎么来了?”思澄冷笑道:“我怎么来了,你就一通电话,说得不清不楚,我能放心吗?那个女人倒底是什么人,为什么会在张家寿宴上出现?”思涯不能泄漏隽书的秘密,只道:“她好像也是陪着朋友去的,运气不好被流弹射伤,我跟她之前就认识,总不能见死不救。”   思澄笑道:“流弹射伤?怎么别人都没事,就偏偏射伤她?你英雄救美,也不想想后果,张培荣这两天处理手下的纠纷,一时间还没有查到这里,若他知道你是我弟弟,以为我指使人闹他的场,你说那该怎么办?”却听一个清冷的声音续道:“如果我现在离开,可以避免这个误会么?”思澄寻声看去,只见一个女子扶墙而立,脸上瘦得仿佛只剩下一双燃烧的大眼睛,心想,我道什么三头六臂,原来就是这么个小女子。   思涯见隽书出来,不愿当着她的面跟思澄争辩是非,便道:“大哥,等她休养好,我就送她回上海。”隽书微笑道:“不必了,何先生。我可以自己回去的,已经麻烦你太多。事不宜迟,今天就出院好了。”思澄忽然拍手笑道:“有志气,有志气,我说我弟弟看中的,必不是庸脂俗粉。”隽书不防他说出这样一句话,涨红了脸怒道:“你,你胡说什么?”   思涯也甚是尴尬,解释道:“大哥,你误会了。”思澄笑道:“误不误会,咱们回病房再说。思涯你来扶我,阿凤,你去扶那姑娘。”阿凤忙笑吟吟去掺隽书,又道:“好可怜模样,娇怯怯的女孩儿,遭这样的罪,我看着都心疼。”对方若是疾言厉色,隽书倒有辞锋相对,可现在人家柔声软语,她倒不知如何是好了。就这样惘惘然回到房间,思澄要阿凤去门口守着,温言问隽书道:“小姐贵姓?”隽书只得答道:“我姓叶。”说罢抬头看了思涯一眼,思涯心中也疑惑,问思澄道:“大哥,你想怎样?”   思澄笑道:“难道你大哥会那么没用,一个区区镇守使都不敢得罪。我刚才不过想试你一下,谁知道连叶小姐也试出来了,你们两个人都很为对方着想嘛,呵呵——”隽书正色道:“何先生不肯弃我于中途,不过是恻隐之心,我不愿负累何先生,也是感他相待之义,您想得太多了。”思澄也收敛笑容,从怀中掏出一封信,递给隽书道:“叶小姐,请你先看看这封信。”隽书接信在手,只见头一句就写着:“山东自收编匪军后,而匪祸益烈,于今之计,非杀孙不足以绝匪望。”一时间只觉心跳如鼓,手足发颤,不由抬头望定思澄。   思澄笑道:“不错,我同叶小姐的心思,其实是一样的。”   第4部分 本图书由www.downshu.cn(geqwxf)为您整理制作, 更多txt好书 敬请登录http://downshu.cn/?fromuid=127。   第61章   思澄看看隽书,又看看思涯,低声道:“这封信是吴大帅亲笔,嘱我暗助郑督军除掉孙匪,如今只碍着张镇守使一层,我若去他府上谈,难保他左右没有被买通的,一旦泄露风声,打草惊蛇,事情反而难办,所以要请叶小姐帮一个忙。”隽书奇道:“我,我能帮什么忙?”思澄微笑道:“只要对外宣称,何家未来的二少奶奶在张府寿宴受了枪伤,他张培荣则难辞御下不严之责,何某人虽然不才,他也少不得要亲自过府赔罪,到时候我自有办法说服他,让他大义灭亲,处置了这位新收的好门生。”   隽书脸上一阵红,一阵白,良久不语,思涯淡淡道:“大哥,你不要忘了李厅长,他是跟我一道去的。”思澄笑道:“不用顾虑他,老李只会帮我们弥缝,不会乱说话的。”转脸向隽书道:“叶小姐,我知道这件事于你名声有碍,你若是不肯答应,我也不敢强求,只是郑士琦首鼠两端,张培荣阴奉阳违,如果错过这个机会,就不知道要让孙贼逍遥到几时了?”隽书仍是不语。   思澄以退为进,原是想逼出她一句话,不想她既不说答应,也不说不答应,不知心里究竟什么意思,阿凤走回几步,轻轻扯了扯思澄衣襟,眼睛向思涯一瞥,思澄这才恍然有悟,他先前只道叶隽书为了报仇,连性命都不顾,自己帮她设法,自然一提就允,谁知女孩家毕竟羞涩,这假冒未婚夫妻之名,思涯没有先答应,她便不愿先说一个肯字。   思澄心中既然明了,便转而劝思涯道:“就不说叶小姐一家的血仇,也该想想抱犊崮被掀下山的无辜性命,杀人偿命,也是国法所在,现在不过是因他手中掌兵,怕出乱子,才不得不走偏锋。”思涯想了想问道:“如果孙美瑶伏诛,那孙旅将士要如何处置?”思澄道:“校级以上军官理该归镇守使调派,士兵嘛,大概会给资遣送回籍。我敢保证,不会滥杀的。难道你只顾一已之名声,让这凶手继续留在山东荼毒百姓?   思涯道:“我不是顾惜自己的名声――”思澄打断他道:“那就是顾惜叶小姐的名声了,叶小姐,你怎么说?”隽书低声道:“只要能报仇,那,那也不算什么。”思澄笑道:“这就是了,不过是一个虚名,事过境迁,谁还记得呢。”阿凤笑向思澄道:“只顾你自己说的高兴,也不管人家坐那么久,身体吃不吃得消?”思澄笑道:“是啊,我太粗心了。叶小姐,你快休息吧,我们先走了。”思涯一起身,就被思澄按住,思澄道:“你留在医院,照顾叶小姐几天,其他事不必你们管。”又向隽书道:“只管听好消息就是了。”   第二天思涯到隽书的房东处,将她的衣物都取了来,刚回医院,就见记者等在走廊,简单答了几句,报纸上登出来却是整整一版,不外是夸赞思涯的家世人品,至于隽书,只说是思涯的同学,两个月前订婚,着重写她误受枪伤的惨状,愤慨嗟叹,笔端直指张培荣庸懦无能,御下无方,才使宾客在他母亲寿宴上遭此奇祸。   接下来几日却是风平浪静,思澄没再露面,倒是姨太太阿凤曾来过几次,劝隽书耐心等待。思涯照顾病人十分细心,隽书的身体也慢慢好起来,闷时闲谈几句,或者看看他拿来的小说,借别人悲喜,倒可略减自己的焦灼。这天早晨,隽书洗漱过后,又看了两页书,觉得该是思涯来的时候了,便走到窗边向外望着,等了一回会儿,瞥见他的身影,仍回到床边坐着,拿了小说看。少时有人敲门进来,却不是思涯,而是阿凤,隽书起身道:“何太太。”阿凤笑道:“我们来接你出院,二少爷去办手续了。”   隽书心中一动,问道:“是不是那件事――”阿凤笑着取了一张纸给隽书道:“他让我把这个给你。”隽书打开来看,原来是张电报稿,上面写着自孙贼劫车得官以后,土匪愈凶。劫教堂,掳外人,求改编者不知凡几,此风一长,人心不可收拾,故不杀不足以儆效尤。她反复看了几遍,仍是疑真疑幻,心下也颇奇怪,盼这一刻也不知道盼了多久,真正盼到,竟会这样平静。抬头见阿凤正在给她整理箱子,忙道:“我自己来。”阿凤笑道:“哎呀,谁做不一样。”这边收拾好,那边思涯也回来了,一同坐车往回到思澄的住处。   他们到家时,思澄正在客厅里讲电话,见他们回来,便放下话筒,笑呵呵道:“叶小姐,我没去接你出院,不会见怪吧。”隽书道:“哪里,只是还有些事情想请问。”思澄笑道:“你是想问经过吧,张培荣一开始还不想动手,说什么杀之无名的话,我说你不肯杀孙美瑶,以后此人降而复叛,是不是由他张镇守使一力承担,他又说孙贼手下尽是勇恶之徒,只怕弄成兵变,我就给他出了个主意。”   阿凤笑道:“你会出什么好主意?”思澄笑道:“主意不好,可也不坏。孙美瑶不是正和吴可璋闹着吗,我和张培荣商量,让他借口调停两边,请姓孙的到中兴公司赴宴。前天晚上中兴公司那边就布置妥当,昨天上午姓孙的一到,就把他和随从截开,小客厅二门处备下两个人服侍他上路,一个撒石灰按头,一个手起刀落,叶小姐,你这大仇就算报了。”隽书道:“那么什么时候报纸上能登?”思澄笑道:“怎么,叶小姐见了电报还不肯相信么?”   隽书不语,思涯问道:“昨天杀了孙美瑶,他手下没有闹事么?”   思澄道:“张培荣这人还算有脑子,事先已包围孙旅驻地,又对那些军官说,罪在孙美瑶一人,绝不多加牵连。以后解散也好,改编也好,我也懒得操心了。不过有个人民愤太大,是不能不杀的。”思涯道:“是不是刘守庭?”思澄道:“就是这个馍馍刘,他现在还在外面,等抓到他,就能解除戒严,公示于众,叶小姐也不必有所怀疑了。”说罢看着隽书微笑,隽书起身,向思澄鞠了一躬道:“何先生,我言语唐突,跟你道歉。”思澄一怔,忙伸手掺扶,叹道:“这是何必,叶小姐的心情,我也是理解的。”   隽书道:“何先生,何太太,麻烦了这么久,如今大事已毕,我也该告辞了。”思涯劝道:“现在铁路戒严,你又刚出院,还是再休息几天吧。”思澄笑道:“是啊,等报纸出来,再走也不迟,那时候带到令堂墓前焚化,也可慰她老人家再天之灵。”隽书心中一动,望向思涯,见他目光中似有殷殷之意,便点了点头。报纸是第三天登出来的,值到此刻,隽书才相信这件事千真万确,痛哭了一场,次日起程回上海。   思涯送她到火车站,隽书念及这十数日的相处,只觉恍如一梦,茫茫人海,不知何时才有重见的机会,有心问他北京的地址,话来嘴边,却又犹豫起来,一时火车铃响,思涯跟她道别下车。十二月的天气,已经冷了,他将围巾重新围好,双手捂住耳朵,隽书隔窗相望,如同那十多天在医院窗前一样,不同的是,那些次是望着他来,这一次是望着他走。   送走叶隽书,思涯也动身回了北京,经过孙美瑶一事,郑士琦见思澄虽是休职官儿,未可小觑,几番延请,思澄却只答应担个顾问的虚衔。月底的时候,收到一封家书,看罢向阿凤笑道:“老三要当爸爸了。”阿凤咦了一声笑道:“这是喜事啊,那次他结婚你回去住了一个多月,这次赶上过年,三个月够不够住?”思澄笑道:“看看你,这点事儿要记多久呢,除了那一次,我不都是带着你一起回去的么?”   阿凤笑道:“好希罕,跟着你回去,上上下下,老老小小,哪一个我不得敷衍到。”思澄笑道:“那才见你当家少奶奶的好手段。”阿凤冷笑道:“不敢当,你们家三少奶奶才是好手段,不肯敷衍,是人家看不上,如今再生个儿子,越发不得了了。”思澄笑道:“她就算生了个儿子,阿珏也是长孙。”阿凤叹道:“长孙,可惜不是嫡孙。”思澄抚慰道:“现在还论什么嫡庶,我何思澄的儿子,谁敢小看了他不成?”   阿凤便不再说,思澄给家里回信,说大概什么时间能回去,思源在这之前已把思澄回山东的事徐徐告诉了何太太,何太太当时怔了怔,然后叹说那个官儿,不当也罢。这时便叫思源回信劝思澄,说若留在山东无事,不如索性搬回来一家团聚,正交代着,却见门外人影绰绰,却是阿盈来找思涯,说玉茜又吐了。何太太便道:“你快回去吧。”思源于子息之事本来已近绝望,不想有此意外之喜,所以加倍紧张,得了何太太这句话,急忙往回赶,才至门前,就听见玉茜摔东西的声音。   思源忙推门进去,只见一地狼藉,阿满急道:“一直干呕,姑爷,你说怎么办呀。”玉茜哭道:“这样折腾,还不如死了的好。”思源忙过去扶住,“我知道你难受,忍过这几个月就好了。”玉茜冷笑道:“别净挑好听的说,你心里怎么想当我不知道,不就是生个孩子么,哪个女人不生孩子,怎么就你这么麻烦。”思源赔笑道:“人和人不是不一样么。咱这孩子福气大,来得分外不容易,你想想,吃了许大夫多少付药,才治好这个病。”玉茜啐一口,“治什么病,我治得是肝病。”   思源道:“对对,治的是肝病,那就更不能生气了。”玉茜一顿发作,也有些累了,便倚着靠枕喘气,思源柔声问道:“想吃点什么,吩咐厨房去做。”玉茜摇头道:“什么也不想吃。”思源抚着玉茜的手道:“总得吃点什么,人家怀孕都胖,看你这些日子,一天比一天瘦。”玉茜心下一软,想了想道:“我想吃六凤居的豆腐涝。”思源起身道:“我这就去买。”玉茜道:“叫来顺他们去就是了。”   思源正要唤来顺,却听阿盈在外面道:“大少奶奶和四少奶奶来了。”思源起身出房,含笑招呼,将二人让进去,又唤人倒茶,心想她们妯娌说话,自己正好出去买豆腐涝,秀贞看着思源出去,低声向玉茜道:“老三近来对你,可真是没的挑。”玉茜微笑道:“不过是紧张他儿子。”秀贞笑道:“难道你还跟孩子吃醋?”玉茜不愿在迎春面前说这些,便道:“这三个多月,简直在数日子过,吃什么吐什么,胆汁都恨不得吐出来,心里烦得不行,只想发脾气,大嫂,四妹,你们当初也这样么?”秀贞笑道:“我那时候就想睡觉,别的倒不觉得怎样。”迎春道:“要不就试着多吃几餐,每餐少吃些。”   玉茜叹道:“也得吃得下才行。真不明白,女人为什么这么倒霉,非得遭这个罪。我也盼能生个男孩子,倒不为重男轻女,只为他长大后,不必再遭这份罪了。”秀贞道:“头一胎总是辛苦些,听人说以后就好了。”玉茜道:“还说什么以后,难受的时候,我连这个都不想要了。”秀贞忙道:“这话可不能乱说。”   三人正说着话,忽听外间有争吵的声音,玉茜便唤:“阿盈!”蓦地一静,接着却隐隐起了啜泣,玉茜喝道:“都给我进来。”只见门帘挑处,阿盈阿满彩屏阿拂陆续进来,阿盈和阿拂手里各扯了半张旧报纸,阿拂脸上犹有泪痕,阿盈抢先道:“小姐――”玉茜皱眉道:“你给我闭嘴,我不听你说。”柔声向彩屏道:“彩屏,你跟我说是怎么回事?”   彩屏笑道:“其实也没什么事,阿盈和阿满拿着报纸看,阿拂跟她们要,阿盈不给,就吵了几句,小孩子闹着玩罢了。”秀贞笑道:“一张破报纸什么好抢的,拿来我看看。”阿盈便把自己手中的半张递给秀贞,秀贞也没看出什么,阿满插口道:“在阿拂那半张上。”阿拂只见众人眼光都看着自己,料来迎春也难回护,不由又是气愤又是委屈,足下一顿,转身跑了出去。   迎春歉然道:“三嫂,真不好意思。”玉茜笑道:“说什么呢,这两个东西我知道,一定是她欺负阿拂。”说着瞪了阿盈阿满一眼,两人一噤,退了出去,彩屏也相随而出,秀贞道:“阿拂这小孩子脾气倒大。”玉茜道:“不管事情谁对谁错,这种态度总不行,四妹的性子也太好了,弄得下人没个惧怕。”迎春道:“我回去会说她的。”   迎春回房后找来阿拂,阿拂眼睛还是红红的,迎春叹道:“你有委屈,当场说出来不是好,跑什么呢。”阿拂道:“少奶奶,你先看看这个再说我。”便那半张报纸交给迎春,报纸又脏又旧,也不知用来包过什么,揉得很皱,但那张照片却仍是清楚,思澜和一个女子跌作一团,旁边配有标题,“宾主争风大打出手,美人顾盼左右逢源。”迎春怔了一下,心想这是思澜么,仔细看看,那眉那目,确实不是旁人,神情带着些许惊惶,这样狼狈地跌在一处,他也是不想的吧,难道别有什么隐情?又想自己也奇怪,发现这样的事,首先的反应不是生气,却是为他找借口。   再看文字,缺损的地方不是很多,大概意思拼出来是,这女子名叫阿宝,在南京花界颇有名气,思澜是她的客人,可不知道她什么时候又认识了方自才,便于华盛饭店狭路相逢,引得这二人大吃其醋,文末引了一段曲子,“想昨宵幽期私订在荼靡架,一个偷情,一个寻拿,拿住了三曹对案,我也无可回话。”十足戏谑,迎春平素也喜欢看这样的调侃,不过这时候却有些笑不出来了。   一旁阿拂愤愤然说道:“刚才阿满和阿盈拿着这张报纸看,一边拿眼睛瞟我,一边古古怪怪地笑,我跟她们要,她们又不给,我说不要了,阿满又拿给我看,我就跟她们吵起来了。四少爷,四少爷他怎么能这样呢,跟这个不要脸的女人贴得这么紧。”说着就哭了起来。迎春笑道:“傻孩子,我还没哭呢,你哭什么?”阿拂道:“少奶奶,你说她们多可恶,把这八百年前的东西翻出来,不说撕了,还故意当着我们的面看。你说会不会是三少奶奶教――”迎春喝一声,“阿拂!”放缓声音,“为什么要从坏意去想别人?”阿拂咬唇不语,半晌道:“少奶奶,没什么事情,我先出去了。”   思澜到家时,见阿拂站在走廊发呆,便笑道:“大冷天的,在这里站着做什么?”阿拂哼一声,扭身便走。思澜走进房间,向迎春道:“阿拂这丫头怎么了,谁得罪她了。”迎春道:“不是别人,就是你。”思澜笑道:“我怎么得罪她了?”迎春便把那半张报纸摊在他面前,思澜先是一惊,随即便把它揉成一团,皱眉道:“谁把这东西拿给你的,真是唯恐天下不乱。”忽见门帘一挑,阿拂走了进来,涨红了脸,瞪着思澜道:“我就是唯恐天下不乱,四少爷,你说话也不摸摸良心。”她料知思澜回来,迎春必会跟他说起这件事,便想站在门外听几句,不想思澜的无心之语,倒像有意斥她多事似的。   思澜本来就有些不自在,见她又来添乱,不由动气,冷冷道:“少爷少奶奶说话,谁让你进来乱插嘴的。况且我又没说是你,你心虚什么?”思澜平素和丫头小厮说话都很随便,又没有架子,阿拂自到何家,从未吃过这么重的言语,心想自己一片好意,却一再受到折辱,既羞惭又委屈,眼泪便扑簌簌落下来。迎春道:“不干阿拂的事,你别迁怒好不好,这么久的事情,你不想说也就算了。”   思澜道:“有什么不想说的,都是小报胡写一通。你还记不记得三嫂义演,那天我和自才在剧场外面收到一封信,约我们到那个饭店,我说不去了,自才好奇,非要去不可,不想在那里碰见阿宝和一个唱戏的。自才吃醋,跟人家打了一架,小报记者来的时候,那唱戏的手脚麻俐,给他先跑了,我们两个倒霉,就被拍了下来。”迎春道:“自才吃醋,要你同人家打架么?”思澜笑道:“都是好兄弟,我能不帮着他么,难道你真相信这报上说的,是我们两个争风吃醋打起来。”   迎春想想也是,便笑了。思澜暗吁一口气,他真怕迎春执意不肯相信,自己会把玉茜的事说出来,他当初答应思源守口如瓶,玉茜现在又有了身孕,别在自己这里走漏了什么风声,再生出事端来。一瞥间见阿拂还在抽咽,便向她笑道:“看看,哭得像个花猫似的,算我不识好人心,你也消消气罢。”阿拂扑哧一笑,又板起脸道:“好话坏话全让四少爷一个人说了,我们做下人的,还敢说什么呢。”见思澜手帕递过来,闪身一躲,嘟囔道:“谁用你的,我去洗脸。”说罢转身出去了。   思澜走到迎春身边,低头笑道:“刚才是不是害怕了?”迎春笑道:“怕什么?”思澜笑道:“怕我跟别的女人好。”迎春摸了摸他的脸道:“你怎么这么不害臊?”对上他的目光,声音不觉低下来,“其实有点怕的。”思澜拉过她的手,握在手里,低声道:“不会的,永远不会。”迎春想,永远是多远,可不可以漫过一生呢?   第62章   这天吃过晚饭,思澜被何昂夫叫到书房,原来宝泰源在天津增设了一家钱庄,近期开业,何昂夫打算派他去主持,思澜去天津的次数不算少,早觉得没甚可逛,况且年关岁尾,也不爱出门,不过父亲当面指派,不敢推委,只得应下了。何太太听说他要北上,便嘱他有时间去北京一趟,把思涯劝回家来,又叹:“再怎么赌气,年总要回家过呀。”   思澜这次去天津,是和子聪一道,子聪与志谦不同,本来就愿意自作主张,再遇到思澜这样不喜管事的东家,正是两得其便,思澜在开业当日充完场面,便买了车票去北京。北京的冬天比南京冷得多,思澜穿着灰鼠皮袍,戴着獭皮帽子,也冻得直哆嗦,进了思涯的屋子,便直奔火炉旁,一边扯了手套烘手,一边向思涯道:“真没想到北京会这么冷。”思涯给他沏了一杯滚热的香片,也拉了一把椅子坐到炉子旁,笑道:“你来之前,怎么不给我打个电报,我好去接你。”   思澜笑道:“接什么,还不至于连会馆都找不到。”说着打量屋子,只见家具都很陈旧,有些地方连油漆都掉了,墙壁也见斑驳,便道:“这里环境太差了,怎么不在外面租个好点的地方住,一个月不过几十块钱,又不是很贵。”思涯笑道:“几十块钱可以做很多事了,这里水电齐全,还是很方便的。”思澜劝道:“二哥,你一个人在外面,日子也挺苦的,不如回南京罢。”思涯笑道:“习惯了,倒不觉得怎么苦。”思澜道:“难道过年也不回去了吗?”思涯想了想道:“只怕回去反而惹父亲生气,连累全家人都过不好年。”   思澜也知思涯说的确是实情,何昂夫现在一提思涯就骂,对他所做所为正是深恶痛绝,倘若思涯不肯服软,便是回家,只怕也会被父亲赶出去,再看思涯的样子,要他认错服软又谈何容易,一时间没有什么好办法可想,只无聊地拿火箝拨碳。思涯又问起父母的身体,家中的近况,思澜一一说了。   他因在炉边坐得久了,有点出汗,便脱了皮袍,到桌前拿茶壶续水,见那壶盖的颜色比壶身略浅,显然不是一套,心想思涯未免太能将就了,再看他书桌,几枝新折的梅花插在一只瓦瓶子里,忍不住笑道:“家里那么多古董花瓶,你倒拿瓦瓶插花。”思涯笑道:“你是看花,还是看花瓶?”思澜笑道:“既折回来,总要拿只好瓶供着,从前迎春拿铜瓶插梅花,三姐还嫌不够讲究呢。”说到蕴蘅,不由叹口气道:“也知道她现在怎么样了?”思涯亦叹道:“我托在法国的同学帮我打听,暂时还没有消息。”   接下来几天,思涯都有事要忙,没时间陪思澜,思澜自己雇了汽车出城,来到蕴芝墓前祭拜,隔天又去张家看了一回兰心姐弟,张文乾拉兰心到跟前,叫她唤四舅舅,她却怯怯的只往父亲身后躲,思澜见她年纪虽稚,眉目间已有几分蕴芝的模样,不禁心头一酸。文乾结婚在即,忙得不可开交,陪思澜坐了一会儿,倒有三四起人找,思澜识趣告辞,文乾颇为歉然,送他到门外,低声道:“我本来是不打算——”唉了一声,却说不下去了。   思澜回到会馆,闷坐无聊,便一个人到天桥和游艺园闲逛,只是天气一冷,总不如平时那么热闹,这天从游艺园出来,看看时已近午,便到报馆去找思涯,不想思涯出去了,却意外遇到了尹秋虫,思澜初时还不敢认,倒是尹秋虫先把他的名字叫了出来,两人寒喧几句,尹秋虫便问他到报馆来做什么?思澜笑道:“来找我二哥。”尹秋虫奇道:“你二哥?”思澜把思涯名字说了,尹秋虫笑道:“真想不到,原来你们两个是兄弟,看来我同贤昆仲还挺有缘分的。你找他有急事么?”思澜笑道:“哪有什么急事,吃饭而已。”尹秋虫笑道:“难得他乡遇故交,来来来,我请你吃涮锅子。”不由分说,便拉了思澜往外走。   那报社附近就有一家羊肉馆子,老字号,生意很不错,两人到的时候,楼上楼下已满是人。伙计领着他们寻了座位,不多时,一个热气腾腾的火锅便端了上来,又陆续摆上羊肉片并酸菜豆腐十数碟子,两人一边吃一边聊,思澜便问尹秋虫为什么会离开上海到北京来,   尹秋虫说《益报》的经理是他老朋友,邀他给副刊写连载小说,写了半年,销路很好,便力邀他到北京来主编副刊。并且那时候上海办小报的越来越多,也越往下流路走,尹秋虫自觉年纪大了,不愿意再同他们趟混水,便应允北上。   两人又谈了魏占峰金玉成这些人的近况,话题绕回思涯身上,思澜说看他好像不大宽裕的样子,不知报馆的薪水有多少,尹秋虫笑道:“连上稿酬,二三百总是有的。”思澜笑道:“若说是我或许不够花,但二哥向来不讲吃穿,又没什么嗜好,何至于日子过得这样紧。”尹秋虫道:“也许是交了女朋友,花费大些,也未可知。”思澜正涮了一筷子羊肉往嘴里放,听得这句几乎没烫了舌头,忙问道:“什么时候的事?”   尹秋虫笑道:“你不知道么?”思澜摇头,尹秋虫道:“我也是听报馆同事说的,有说是他的同学,也有说是去山东才认识的,不知道哪个是真,等见了面你自己问他就是了。”思澜笑道:“问他怎么问得出来?”尹秋虫笑道:“也是,年轻人总爱害臊,不订下结婚的日子,不肯告诉别人。”思澜笑道:“我怎么就不这样。”尹秋虫呵呵大笑。   火炉子越烧越旺,吃到最后,两人都宽了皮袍,外面天寒地冻,屋内却暖如阳春,这顿饭吃得十分畅快,出来时思澜抢着会了帐,尹秋虫笑道:“讲好我请客,这是怎么说。”思澜笑道:“下次秋翁请,也是一样。”尹秋虫笑道:“那好,咱们明天去正阳楼,那里的锅底和调料又是一种风味。”思澜笑着应了。两人分手,思澜叫了黄包车回会馆,路上犹在想尹秋虫的话,只怕是谣传,难道真要当面问思涯不成?   不知不觉间会馆已到了,屋子里冷冷清清,隔壁叉麻雀牌的声音倒听得很清楚,听差来笼炉火,思澜便和他有一句没一句闲聊,问他见没见过女孩子来找思涯,那听差想了想笑说,前一段时间还真有位小姐常来,最近倒没见。思澜心下一喜,暗想这倒有几分像了,如果思涯果真交了女友,纵然不回家过年,母亲心下也可安慰。又想两人既然交往,必然会通信,那听差走后,他便开了抽屉翻找,打算寻出几封,也好说给何太太让她安心。   照思澜的想法,年轻小姐写信自然要用那种漂亮的西式信封,洒着香水,画着玫瑰花,思涯收到,也该用缎带精心缚住,单独放好才是,虽然这不大合思涯的性子,但恋爱中的人,本来就同平常不一样。可惜翻来找去,只有数打普通信件,思澜挑着看了几封,也有他同学同志的,也有他师友学生的,不过倒解了他一个疑惑,原来这些信仰安那其的人,用钱上根本不分彼此,谁有需要谁用,思涯又不跟家里拿钱,也难怪他手头没有积蓄,但话又说回来,思涯既没有改变信仰,那恐怕还是不赞成恋爱的,莫非是他报馆同事误会?   这样一想,未免扫兴,整理着信件,就待重新放回抽屉,却蓦地瞥见一个信封上字迹眼熟,心头微跳,又笑自己多疑,这是怎么可能的事?人的相貌尚有相似,字迹相像也属平常,拿起来看时,却是一惊,那地址写着南京市洋珠巷九号,不正是他绣花厂的地址,拆开信看,淡绿的信纸,打着横丝格子,上面写的是:   “执真先生:枫叶收到了,正好做书笺,香山的枫叶可以寄来,那陶然亭的芦花,潭柘寺的钟声呢?人都说北京的四季中,秋天最好,我却觉得冬天也不错,因为仅去过的一次就在冬天,记忆总是亲切有味的。冬天虽严寒,但因为要过年,也就温暖起来,同样恋爱婚姻种种,固然会让人苦恼,也能让人感到甜蜜愉悦。   “您说身份,年龄,性别,都是外在的东西,比如我们通信,是两个灵魂的交谈,两个灵魂相契又何必有男女之分,而夫妻结合纯粹为组成家庭,生育后代,我向来口拙,真不知该怎样驳你,但心里实在是不能赞同,因为那些不过是由人撮弄摆布可怜虫罢了,身不由主,只有听命于天,如果能自由地选择一个钟情的人,志趣相投,彼此知已,还有什么比之更幸福的呢?只可惜,世上这样的夫妻太少了。”   思澜双手出汗,把信纸也握得湿了,定定神,另拆了一封时间较早的,“执真先生,这么久没给您回信,真是对不起,您那样诚恳地回答地我大而无当的问题,我却将时间消磨在牌桌上,那时候确实想放弃了,不止一次地想,如果我喜欢的东西,会使爱我的亲人不快活,那么这样固执地坚持,究竟有什么意义?既然一辈子也做不成自己希望的那一种人,那么何妨去做他所希望的那一种。然而您的信惊醒了我,真字难求,所以必执,因为一点点小挫折便灰心颓废,把自己陷在虚伪中,以为人家察觉不出,实在太愚蠢了。   思澜看到这里,眼前有些花,究竟是哪里错了,他费尽心思怕她委屈,竟不及另一个人薄薄几张纸。虽说是由人撮弄摆布的婚姻,难道就没有一点青梅竹马之情,在一起的快乐时光,难道就抵不上那些虚幻的东西?胡乱收好信件,靠在椅子上,没有力气伤心,也没有力气愤怒,心中荒凉,只觉得很累。不知过了多久,眼前陡然刺亮,原来是思涯回来将灯打开了,却听他道:“一个人闷得很吧,我明天没有什么事,你不是说,还没去过陶然亭么?”陶然亭,是了,香山的枫叶寄了,陶然亭的芦花也要寄么?   思涯拿了白铁水壶放在炉上烧水,思澜低低唤了一声二哥,思涯问道:“怎么了?”思澜抬头看他,却不说话,思涯笑道:“你不必劝我了,何苦为我一个人,搅得大家都过不好年。”水咕嘟咕嘟烧着,白气渐渐升腾,思涯提起铁壶向桌上的茶壶里冲茶,问思澜道:“你要不要一杯?”思澜望着他,一时间心沸亦同滚水,咬咬牙道:“洋珠巷九号是我绣花厂的地址,葛静之就是迎春——”却听啪地一声,白铁水壶壶嘴一偏,扫在茶壶身上,茶壶跌落,摔成碎片。   铁壶嘴冒着热气,两人都不说话,屋里只剩呼吸声,半晌思涯微笑道:“不小心烫到手了。”思澜问道:“二哥,你真不回家过年了么?”思涯顿了顿道:“不回去了。”思澜道:“那我就先走了。”他将行李箱拿出来,几把件衣服往箱中一塞,套好皮袍,戴好帽子便径直往外走,思涯追上一步道:“我送你去车站吧。”思澜低声道:“不必了,跟汽车行叫车很方便。”说罢头也不回出门去了。   到天津给家里拍了电报,说明某日到家,在南京下车时托子聪将行李带回去,自己却直奔施可久处,翠喜告诉他说才被魏七爷叫去喝酒了。思澜问明了哪家饭店,也就寻了去,由店伙引着上楼,推开雅间门,施可久坐的位置正对外面,见了思澜不由笑道:“你怎么来了?”思澜道:“你们喝酒也不找我。”魏占峰笑道:“明伦同你一样,结婚后大驾难请多了,找一回碰一回钉子,早碰得灰心了。”他自从交易所风潮后,很是委顿了一阵子,这半年才渐渐复原。思澜道:“你爱聚,以后天天聚也没什么。”魏占峰笑道:“这可是你说的。   屋里除了施魏二人,还有一个是施可久的堂弟施可信,也是从前会过的,两人招呼过,便坐下来喝酒叙话,却见魏占峰低声自语:“怎么这时候还不来?”思澜问道:“还有谁要来?”魏占峰笑道:“难道老四今天有空,不如各叫一个?”施可久道:“你可省了罢,人多乱得慌,阿宝一个人来唱几段就很好。”思澜这才知道他们叫了阿宝的局。魏占峰重将店伙唤来,嘱咐道:“烦你再跑一趟,跟她说何四少爷来了,并不是我老魏叫她。”那店伙应声去了,施可久摇头笑道:“你这又是何必。”   思澜看了魏占峰一眼,魏占峰笑道:“我不是对你,只恨这小娘们势利,你如果肯替我出口气,我还求之不得呢。”施可信笑道:“这话我听魏七哥说过几次了,想来是真心。”施可久笑斥道:“又干你的事。”魏占峰笑道:“还是可信明白我,既做不了张生,宁愿当一回抱枕红娘。”话虽这么说,待阿宝到了,却仍含笑招呼,“快过来喝杯酒暖暖,可冻坏了吧。”阿宝冷冷道:“既叫人出来,又何必说这些话。”魏占峰笑道:“这不是四少爷想你了嘛。”阿宝不语。   思澜自从那日在华盛饭店与阿宝别后,足有一年多没见,这时见她低着头往手上呵气,脸色有些苍白,人也憔悴几分,但映着紫色的斗蓬,却别是一种清艳。她眼光只在思澜身上掠了一下,便即调开,魏占峰却霍地起身,大叫道:“我躲开,我躲开,省得你偷看我,我偷看你。”阿宝微微仰着脸,双眼润湿,又似又含恨又似含嗔,思澜心想,若是那日没看见她和柳云生那一幕,真要被她骗了,对着一个,想着一个,温柔体贴,看似有情,其实哪里将你放在心上呢。   魏占峰换了个座位,让阿宝坐在思澜身边,阿宝却站起身,从娘姨手中接过琴,试了试弦问道:“几位想听什么曲子。”魏占峰问思澜道:“你想听什么?”思澜随口道:“在天津听了两回落子馆,还不错。”施可久问道:“北方的落子调,你会唱么?”阿宝低头道:“也没什么会不会的。”清清嗓子,唱了一段《摔镜架》,又唱了一段《貌婵降香》,她虽然不及京津落子馆的那些人曲子熟,但人美声脆,眉目能语,若论闺中情态,则又更胜一筹了。   魏占峰笑道:“听惯了昆腔,倒觉得这种小调新鲜有趣。这些日子鸣玉不在,天香阁更没什么好看的了。”施可信问道:“鸣玉去哪里了?”魏占峰悠悠道:“到东北替人办后事去了。”施可久奇道:“我知道鸣玉老家是河北高阳的,难道在东北那边还有什么亲戚么?”魏占峰道:“什么亲戚,就是他那个姓柳的师哥。”思澜一惊,不由望向阿宝,但见她侧着头,慢慢将被琴弦刮伤的手指放入口中。   施可久兄弟也大吃一惊,急忙追问事情经过,魏占峰道:“我知道的也不多,他好像是娶了个老婆,也不唱戏了,到天津跟人家合开戏园子当老板。”施可信道:“什么老婆,我听人说,好像是谁家的太太,被他拐来私奔的,后来又被家里抓回去了。”魏占峰摇头道:“不对不对,我听下天仙的人亲口说,是那女的自己跑了的,还拐了他不少东西。”施可久道:“若是真的,可算常年打雁,被雁啄了眼,一物降一物,也说不得。”   魏占峰续道:“据我所知,他在天津呆不下去了,又跑到东北去唱戏,那边有个师长,新娶的姨太太,才十六七岁,就喜欢看他的戏,扮上妆反串唱柳梦梅潘必正,还似模似样的,他也爱教,一来二去,就有些难听的话传出来,那个师长又是个脾气暴的,跟姨太太吵了一架,气得发昏,带人冲到后台,就是砰砰两枪,可怜一个好角儿,就这么白白送了性命。”   施可久叹了口气道:“传闻未必是真,既便是真,风流罪过,又何至于要人家的命。这样的人材,这样的功夫,也是老天造人格外用了心,怕真是难寻第二个了。”魏占峰笑道:“要是你的翠喜,也姘个戏子,看你还能不能说得这么大方。”施可久笑道:“大丈夫何患无妻,况且还不是妻,我虽不才,自问也可学学楚庄王杨越公,成全他们也罢。”施可信道:“可惜功夫再好,也敌不过枪子儿,他的《翠屏山》、《群英会》,我不知看过多少遍,想不到人就这么没了。”   三人正嗟呀慨叹,忽听阿宝道:“几位若不点曲子,我要告辞了。”魏占峰忙道:“急什么,再呆一会儿。”施可久道:“一时倒也想不起点什么。”施可信道:“对了,我听说你会唱柳云生的戏,能唱一段么?”阿宝倏地抬头,随即又低下,轻声道:“那我就唱一段哭像。”魏占峰道:“这一段很吃功夫的,没有按笛的,你清唱行么?”   阿宝也不理他,自顾自唱起来,“不催他车儿马儿,一谜家延延挨挨的望;硬执着言儿语儿,一会里喧喧腾腾的谤;更排些戈儿戟儿,不哄中重重叠叠的上;生逼个身儿命儿,一霎时惊惊惶惶的丧。兀的不痛杀人也么哥,兀的不痛杀人也么哥!闪的我形儿影儿,这一个孤孤凄凄的样。”唱到这里,略顿一顿,又唱道:“羞杀咱掩面悲伤,救不得月貌花庞。是寡人全无主张,不合啊将他轻放。”喃喃重复,“不合将他轻放。”   魏占峰见她神色惨淡,唤道:“阿宝,阿宝,你怎么了?”施可久叹道:“唱得太入戏了,我也受不了。罢罢,还是别唱了。”思澜忽道:“让她唱下去。”阿宝垂目唱道:“如今独自虽无恙,问余生有甚风光——”一字一咽,竟将整段哭像唱完了。思澜一边听,一边往嘴里倒酒,这时点头道:“阿宝,原来是我错看了你。”阿宝走到桌前,也斟了一杯,凑到嘴边一饮而尽,思澜笑道:“你要陪我一起喝么?”   魏占峰见了直皱眉头,向那娘姨道:“快扶着你们姑娘回去,她今天也累了。”那娘姨应了一声,便上前掺阿宝,阿宝却不动,魏占峰骂道:“没用的东西。”施可信笑道:“魏七哥,你这个抱枕红娘好像不大诚心啊。”魏占峰涨红了脸,回头看思澜和阿宝正你一杯我一杯在喝酒,大声道:“这么白喝有什么趣儿,干脆喝个皮杯,我也好给你们铺床叠被。”说得施家兄弟都笑起来。   迎春在厅里一边做针钱,一边等思澜回来,将十点半的时候,阿盈过来说,施二爷刚刚给三少爷打过电话,说天太晚了,四少爷喝醉了,就睡在他家,让少奶奶不必担心。迎春问道:“你们小姐这两天好些了么?”阿盈道:“好些了,就是白天闷得很,少奶奶若有时间,多过来陪她说说话也好。”   时间太晚,两人也没多说,阿盈回去的时候,见卧室灯仍亮着,想是玉茜被电话惊醒,还没睡着,思源劝道:“你白天少睡些,晚上就不容易失眠了。”玉茜道:“白天一个人什么事没有,不睡觉干什么?”思源道:“那就多找钟太太王太太来陪你聊聊天,要不然,我去苏州把岳母接来。”玉茜沉吟道:“算了吧,省得人家说我多事。”   其实钟太太倒是常来陪玉茜的,只是这天来时,神情却有异平常,玉茜看出来,便把阿盈阿满都打发了出去,钟太太低声道:“我才听说,柳云生死了。”玉茜几疑听错,问道:“你说什么?”钟太太便把自己听来的同玉茜讲了一遍,劝道:“照说死在这种事上,也不足惜,你别太往心里去了。”玉茜呆了呆,忽然大吐起来,钟太太吓了一跳,急忙喊人,阿盈阿满奔进来,见玉茜吐出的秽物中竟见了红,不由也害怕,一个留下照看,一个便跑去上房禀告何太太。   何太太吩咐人去请大夫,自己也到玉茜房中来探望,玉茜这时稍稍平复了一些,勉强向何太太道:“我没有事,母亲请回去休息吧。”何太太道:“快躺好,有事没事,要大夫说了才算。”一时大夫来了替玉茜诊过,说只是有些胃出血,没有大碍,何太太安抚几句方去了。钟太太也不便多说,只道:“你好好休息,我改日再来看你。”   玉茜躺在床上,胃翻搅着难受,这样疼,也抵不住那种疼,一点一点啮着心,闭上眼就想起柳云生的样子,一言一笑如在目前,这样活生生的人,怎么可能——,她不该只凭片面之词就相信,纵然不能去东北问,也要到他的班子里去问问凤鸣玉,这样一想,人又有了精神,下了床坐到梳妆台前,阿盈问道:“小姐,你要出去么?”玉茜道:“不用你管。”阿盈急得几乎要哭,好在这时候思源回来,玉茜放下梳子道:“今天这么早?”思源道:“听说你又吐了,就赶回来。”玉茜皱眉道:“医生都说没事了,蝎蝎螫螫的做什么?”思源笑道:“不是担心你么,没事就好。”玉茜想了想道:“我在家闷得很,想看凤鸣玉的戏。”   思源道:“鸣玉好像有事出门了。”玉茜心一沉,也不同思源再说,暗里叫人打听瑞禧班的消息,凤鸣玉回南京当日,玉茜便悄悄出门到他住处,凤鸣玉见了她,也不吃惊,点头道:“你还是来了。”说罢径直往里走,玉茜跟着他转进一间屋子,只见当中桌上供着一个灵牌,触目惊心,玉茜扶墙而颤,脸如灰土,凤鸣玉柔声道:“师哥,她来看你了,你欢不欢喜?如果她当初陪着在天津呆下去,你还会去东北么?”   玉茜捂着嘴,只觉悲不能抑,眼泪簌簌而下,凤鸣玉回头道:“三少奶奶,人死灯灭,说什么他也听不到了,咱们不要发痴了,这种地方,您呆久了也不便,我还是送您出去吧。”玉茜茫茫然同他走出来,茫茫然上了黄包车,一阵风吹,清醒了些,低声说了一个地址,那黄包车便折了方向。   站在莫愁湖边上,只觉寒气逼人,郁金堂弦管萧条,赏荷亭荷枯叶败,沿着台阶走上去,一直走到最高处,天上的云多而厚,望去过一片昏暗,亭池隐约,冷风却咄咄,玉茜紧了紧身上的斗蓬,却怎么也挤不出一点温暖,母亲说,这世上万般皆虚,只有钱和自己的儿女是真的,如今她都不缺了,却仍然这样难过。在这里,他曾经紧紧抱着她说天长地久,想不到一朝梦醒,竟成了千古长恨。从四方亭下去,她仍然是别人的妻,不久后是别人的娘,可终她一生,都要想着,如果没有离开天津,是不是他就不会死——老天原来要这样罚她。   (第二部完) 本作品由书本网提供下载,欢迎光临书本网。更多好书请访问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m.bookben.cn/